117、挣扎
傅恒在夜里掌灯时分苏醒过来?。
纯懿当时便坐在内室的桌边,对?着昏黄而柔软的灯光,眼睛一刻也?不停地关注着傅恒的状况。
于是,她第?一时间觉察到了傅恒的动静,并立马让侍女去唤外?间的太医入内。
傅恒睁开眼睛的时候并不费太大的动静,但是随之而来?的五脏六腑的痛觉让他忍不住蹙起眉头。
太医为傅恒检查病情,却也?对?这种原发自体?内的疼痛无能为力。
“若是大人疼痛难耐,微臣便为大人开一副止痛药。”
傅恒自然是拒绝。他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受过的伤也?记不清楚有多少处,比这更猛烈更持久的疼痛他都忍下来?,又哪里需要?额外?服用止痛药呢。
他看?着纯懿为他揪心的表情,于是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和而冷静。
太医还?在忙碌自己的本职工作,纯懿则主动退在两步开外?,给太医留出了充足的活动范围。
直到太医向他们夫妇二人行礼告退,纯懿才走近,小心翼翼地落座在傅恒的床榻边。
“我让厨房做了鸭肉淡菜粥。”时隔数月后?的重?逢,纯懿对?傅恒说的却是如此家?常而实在的一句话。
傅恒也?没忍住,牵动嘴角的肌肉笑了笑。
“有劳夫人了。”
“太医说,你要?少沾发物,于是肉糜、鸡肉、鱼肉之类的东西恐怕是暂时碰不得了。但太医也?提醒,必须要?补足你的营养,以此来?振作体?质对?抗瘴疠病症。”纯懿三两句话的工夫,侍女就拎着食盒进来?了,里头温着冷热正合适的鸭肉粥。
傅恒不能起身,只能平躺着艰难吞咽。
纯懿亲手端了碗过去,另一手执起调羹,舀起薄薄一层粥后?,她先试探了一下温度和咸淡,然后?才小心喂到傅恒的嘴边去。
傅恒吞咽嘴里的粥羹时,又不可避免地感受到激烈作祟的疼痛。
他的额头冷汗都猛地冒起来?了。
纯懿又连忙动作冷静地搁下粥碗,拿着帕子沾了热水替他擦拭额角与脸侧。
傅恒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眼睛却随着纯懿一刻也?不分离。
他看?了纯懿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完之后?她复又端起粥碗,同?时没有着急拿起调羹继续喂他,而是轻轻伸手替他抚顺气息。
“此情此景,倒像是我年老?后?瘫痪在床上,夫人不离不弃,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他故意说这些话来?让纯懿紧绷而难过的情绪得到舒缓。
但他只得到了纯懿的一记毫无杀伤力的瞪眼。
“怎么还?有人要?这样诅咒自己呢?”她不喜欢听他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们一定要?都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这样才是有质量的人生。我不要?你说这些不着调的事情。”
“嗯。”傅恒全都应下了。他总是对?纯懿有求必应。
*
傅恒班师回京后?,欲登门拜访探望他病情的人简直拿出了要?将富察家?的门槛踏破的势头。他们都想要?以这个机会?在傅恒面前露脸。哪怕不能真正牵上线、攀上关系,也?希望能够混个脸熟,以待日后?攀附所用。
纯懿命人将他们全部都挡回去。
“傅恒大人如今需要?安心静养,不能有半点儿差池疏漏,还?请您等?包容海涵。”这是门房拿来?搪塞和回绝拜帖的一致理由。
第?三天?的时候,福隆安终于露面了。
作为纯懿和傅恒如今最年长的孩子,他也?能称得上是主心骨。可他却一直推迟到了第?三天?才登上父母所住宅邸的门槛。
纯懿的心里存着气。
“他索性搬到军机处去住好了。翅膀硬了,连他阿玛额娘都要?不放在眼睛里了吗?”她说的也?全都是气话,同?时仅仅只对?着身边的嬷嬷与侍女说出来?发泄不满,而没有真的拿到儿子面前去,故意让后?者应对?不及。
嬷嬷自然还?得劝自家?福晋。她又何尝不知道,福晋哪里是真的在生福隆安少爷的气,无非是对?军机处的决策心有不满,借题发挥罢了。
“福隆安少爷这几日都在军机处熬着大夜,昼夜不分地办差做事。缅甸战事虽然是告捷了,但收尾的工作仍然要?进行。这些无可奈何的事情,福隆安少爷都派小厮来?与您回禀过——奴婢也?是这样才听了一嘴,记在脑子里。”
“是啊,福晋您也?是知道的,福隆安少爷这几日都没有得空出宫回公主府呢。他今日过来?,门房说,似乎是连外?袍都没有来?得及换,神色疲倦得便登门了。您还?是不要?与福隆安少爷置气了。”
嬷嬷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着纯懿,让她消去火气。
“让他自管径直过来?拜见他阿玛,别戳到我的眼前来?烦我的心神。”纯懿的语气依然不算好,但已然松口。
“是。”
纯懿原本也?一直都守在傅恒的病榻前。只是如今她还?对?福隆安存着迁怒的心思,不想见他,于是她难得走出了傅恒养病所住的院子,短暂地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
福隆安步伐急切地匆匆行路,进了傅恒养病所在的屋室后?,率先拱手向旁侧的太医问?好。
傅恒神志清醒着,已经能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坐起一点儿角度,背后?垫放软枕半躺半坐着与福隆安说话。
“阿玛瞧着像是恢复了许多。”福隆安亲手端了一杯清水给傅恒。
后?者摇了摇头,拒绝了。
傅恒示意福隆安坐,又转头对?守在一旁的太医亲口说了吩咐:“将我的状况对?福隆安如实相告吧。”
福隆安神色一凛,立马挺直脊背。
他忽然意识到阿玛的状况可能和他想象得相去甚远。
他以为阿玛每天?都在精心的照护下慢慢好转起来?,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到去缅甸前的水平。可是阿玛现在却一脸严肃地要?太医对?自己如实相告。
福隆安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医躬身称是。
“福隆安少爷,傅恒大人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不好了。先前傅恒大人坐镇缅甸数次出入征战,新添的伤疤使得他整个人的身体?趋向于虚弱,而缅甸一带气候恶劣,与京城反差极大,瘴气入体?,至于邪风疾疫皆起,微臣诊脉,恐怕已经伤及内脏心胆,将要?有性命之忧。”
福隆安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些话。
“可是阿玛如今都能起身,饮食之类的日常活动也?与常人无异,怎么会?——”
他卡壳在那儿,话都断断续续地说不完整。
太医把实情禀报给福隆安知晓:“傅恒大人如今表面上看?起来?正在逐步痊愈,实际上是因为太医院采取了舒缓保守的疗法,但仅仅只能是让身体?稍微舒坦一些,将疼痛降至最低点,实际对?病灶根本不能完全清除,甚至还?在放任其扩张壮大。”
傅恒心平气和地接着太医的话,仿佛对?方嘴里说的病人是其他人而不是他:“廖大人,劳您把生存期的事情说给福隆安听吧。”
看?廖太医略感为难的神情,福隆安就明白,后?面的一番话对?廖太医而言,是多么得难以启齿。
“接下去若是继续采取保守疗法,恐怕傅恒大人都撑不到五月。”
傅恒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只是把儿子福隆安招到跟前来?通知一声而已。
“从明天?开始,我让太医院换用更猛烈的治疗手段,这样起效更快,或许也?能多多少少延长一点儿时间。”傅恒并不畏惧面临死亡,他只是想到了纯懿,想到了几个还?显得有些孱弱稚嫩的孩子,他不忍心舍下他们,“但相应的,这种治疗手段的副作用也?会?更明显。”
他直视着福隆安的眼睛,他希望自己如今最年长的孩子能够承担起责任。
“这些事情,我全部都没有和你额娘说。我不想让她担心,我更害怕她知道我未来?时日无多的实情后?,会?以泪洗面,会?复发她年轻时候的焦虑症和失眠症。但廖太医也?和我沟通过,明确地表示,更换了新的治疗手段之后?能否真的抵抗病灶,还?不确定。一切都是未知数,他也?没有办法保证一定能延长我的寿命。”
“或许,并发症和副作用一起出现后?,我的身体?会?虚弱衰竭得更快。”
“所以,福隆安,你是我的儿子,也?是意晚、福康安、意琅、福长安的兄长。我希望你能成为这个家?庭的脊梁,无论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都要?全力扶持着你的额娘,维系你的手足,将这个家?撑下去。”
福隆安一贯践行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原则。
但是当他走出傅恒的卧室之后?,两行眼泪就从他的眼眶里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他知道,如果他这么走出去的话,会?被别人看?到不对?劲。
额娘一贯聪颖,自然也?会?起疑心。
所以,他用衣袖擦干了眼泪,强行将那股翻涌着的浓烈情绪压制在喉咙以下。
他只能把痛苦和彷徨独自咽下,而留下冷静自持的表象。
“傅恒大人的状况,无论怎样延续,在没有奇迹或是转机出现的情况下,最多撑不满一年。”这是廖太医当着傅恒的面对?福隆安说出的悲惨实情,福隆安却不明白,阿玛是怎么能够做到面不改色、坦然接受的。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把我经历过的事情差不多都趟过一遍之后?,你就能感同?身受了。”傅恒用这样睿智的话语回答了福隆安的疑问?。
他始终都是孩子面前那个强大而不失温情的阿玛。伟岸的形象,柔软的心肠,亲和的态度,他一直也?并将永远都是福隆安学习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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