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丧仪

乾隆三十五年七月十三日,富察·傅恒于京郊别府病故。

他临终的时候,纯懿和孩子?们都在他的身边。虽然没能与纯懿共赴白首之约,但在人生的最后这段时间里,他与纯懿终究还是一起实现了回归田园风物情致的愿望。

“我这一生,已经是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幸运。我忠于我的国家,我忠于我的君王,我忠于我的爱妻,我忠于我的家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幸福感能够比这更高。”

他的话或多或少让陪在他身边的家人感到?了一丝安慰。

于是当他的呼吸彻底停住的时候,纯懿的眼?泪先于痛感落了下来。

意晚和福隆安各自占据一边,伸手将纯懿的手臂扶持起来,使她不至于晕倒在地?上,让悲伤的场面?更加失控。

“额娘,阿玛的灵堂要设在京中?宅邸。儿子?得立即护送阿玛的遗体进城。”福隆安向纯懿告罪,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额娘,但他是如今的长?子?,必须得承担起应尽的责任。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两个年轻的弟弟,示意他们上前照顾额娘。

纯懿点头?表示理解。

“我随你们一道?回去。”她坚称自己能撑住,“丧讯已经传回京城。这几日便要有你阿玛生前的故交友人及朝廷官员登门吊唁。我作为未亡人,于情于理都要出席露面?,才不算是辱没了富察家的门楣。”

“是。”福隆安如此也不好再阻拦了。

于是马车很快就启程,一刻也不耽误地?返回京城大学士宅邸。

此时宅邸里外皆挂起白色帷幔绢花。

每一处院落无一不浸透着哀伤的气氛。

纯懿触景生情,心中?好不容易压下的悲痛自然又翻涌起来。

她别过头?去擦眼?泪,意晚和意琅也自顾不暇。

“福晋,您的两位家姐叶赫那拉氏都登门来了。”

纯懿吸了吸鼻子?,对传话的嬷嬷说:“让姐姐们去我的院子?里等我。我去前面?跟那些布置灵堂的人嘱咐几句,随后就过去。”

“是。”

待纯懿忙完手头?的事情,再转去自己院落的时候,美岱与美霖已经喝过两盏茶了。

“是我怠慢姐姐们了。”纯懿进门先是告罪。

夏日里京城的建筑里最是闷热,屋子?里尚且还能放冰盆降温,但在室外行?走时,几步远就能惹出一身汗。

纯懿从前院顶着日头?匆匆赶过来,却是面?色惨白,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即使是出了汗,恐怕也都是浸透身心的冷汗。

美岱心疼她,连忙拉着她坐下:“无妨。我们有凉茶喝,又自有冰盆和瓜果招待,无论?等多久都是不打?紧。倒是你,看你如此奔波劳碌,身体似乎都是虚脱着,我们俩都是犹豫了,是否不该挑在这个时候登门来安慰你,不知道?是不是是反而给你添乱了。”

“怎会,姐姐们来得正是时候。”纯懿叹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原来美岱、美霖,还有她自己,都是亡夫的寡妇。

“美珊往西北去参加她婆家姑奶奶儿子?的婚礼去了。”美珊还贴心地?说明了美珊没有与她们同行?的原因。

纯懿抿了抿唇,摇着头?说没关系。

“纯懿,你一定很难过。”

美岱伸手将纯懿揽进了怀里,就像是小时候关氏安慰她们几个女孩子?时候的样子?,如今她的年纪也早就比当年的关氏还要年长?许多岁,但她还是把纯懿当作需要疼爱的小妹妹看。

“我和美霖,与自己丈夫的关系都不算好。即便如此,福秀和弘庆去世的时候,我们也都经历了很长?时间的低谷期,慢慢才走出来的。你与傅恒大人向来夫妻情深。你又怎么会不心碎呢?”

“想?哭的话,哭出来会舒坦很多。全部都隐忍在心里,只会酿成苦涩的陈酒。”

纯懿的眼?泪在听到?姐姐说的这些话时,终于难以控制住,变成了宣泄的感情,她压着嗓子?咬紧牙关,坚守着最后的那点儿自制力,只是默默地?流淌下断了线的眼?泪,而始终没有发出抽噎声。

美岱和美霖也都哽咽了。

美岱向纯懿提供了怀抱,而美霖则伸手抚在纯懿的肩膀上。

她们陪同她度过了这个难耐的夜晚。

*

傅恒去世的第二天,皇帝也亲自出宫来到?大学士宅邸吊唁。

皇帝或许是御下寡恩的,但即使是纯懿,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亏待过傅恒。在诸多的臣子?中?,傅恒一直都是那个恩宠最盛的人。不可?否认,其?中?有孝贤皇后的旧情在,但当孝贤皇后故去多年,傅恒却始终圣眷不衰,稳稳当当地?立于群臣中?的头?一位。

皇帝在傅恒的灵前亲自祭酒。

“文忠二字,他担得起。”皇帝亲口赐下了谥号,又同时指示傅恒的丧仪需依照镇国公的规格操办。镇国公的爵位属于宗室爱新觉罗氏专有,对于出身富察家的傅恒,这已然是僭越。

但怎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指手画脚,触皇帝的霉头?呢。

“还请福晋节哀。”他甚至还能存着耐心对纯懿说这一句宽慰的话。

他复又看向站在后头?的福灵安等人,略微伸手招了招,让他们全部都往前来。

他一左一右两只手掌落在了福隆安与福康安兄弟俩的肩膀上。

虽然没有言语,但已然通过动作表达出他的意思。富察家的担子?,往后就要真真正正地?落到?他们这年轻一代的身上。傅恒去世后,他对傅恒的器重?与亲近,同样会延续到?他的孩子?身上。

皇帝维持着手上的动作没有改变,转头?又看向傅恒的灵位。

“平生忠勇家声继,汝子?吾儿定教培。”

这句话里的承诺意味很重?。皇帝甚至金口玉言地?允诺,他将傅恒的儿子?,称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傅恒去世后,皇帝要代其?履行?教导栽培子?嗣的责任。

连纯懿站在一旁,听了这样的话都禁不住一愣。

这还不算完。皇帝的视线又一个一个在福康安、福长?安和意琅的脸上扫过去。

“福晋,孩子?们的年纪都到?了。等他们替傅恒守完了孝期,也该给他们订下各自的婚事。从前,是朕独断专横,一定要做主玉成朕的孩子?与傅恒的孩子?之间的婚事。”

他看向福隆安和意晚:“朕将和嘉公主赐婚与福隆安,又让你家大格格做了永瑆的嫡福晋。如今看来,一对是阴阳两相隔,另一对是相看两相厌,都不算是美满圆全的婚事。朕的眼?光不好,也该就此收手。福康安、福长?安,还有你家小格格的婚事,福晋你自己与皇额娘商量着定吧。”

纯懿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能从皇帝的口中?听到?检讨自我的话。

她还以为,他真的永远都不会反思自己做过的事情到?底是对是错。

“妾身谢皇上隆恩。”她跪下去,行?礼谢恩,由此便是定论?,她拿回了孩子?们婚事的做主大权。可?她应该高兴吗?这都是傅恒用自己死前对皇帝的真挚托孤换回来的。孩子?们或许都能拥有各自的金玉良缘,但傅恒却再也不能亲眼?看着他们成家立业了。

自古世事难两全。

为难与矛盾就是这样交织着不断更迭出现的。

*

傅恒的头?七刚过,七月二十一日,从前的七公主,如今的固伦和静公主下嫁蒙古贵族拉旺多尔济。

额驸是超勇亲王策凌的孙子?,札萨克和硕亲王成衮扎布的儿子?。

他是博尔济吉特氏,原本?他也该是满蒙联姻的后代——若是下嫁策凌的固伦纯悫公主能诞下子?女的话。可?惜纯悫公主早逝,没有生育子?女,后因策凌军功赫赫而受夫君战功之荫蒙,受封固伦纯悫公主。成衮扎布是策凌的儿子?,尊纯悫公主为嫡母,承继世子?之位。

纯懿因夫丧而不必出席公主的婚礼。

她便坐在屋室中?静静地?点起香烛凝神静思。

只是她的清静却维持不了多久。

很快就有前院的嬷嬷过来禀报:“福晋,和硕康亲王过府拜祭傅恒大人。”

纯懿对这个爵位封号的主人很熟悉——爱新觉罗·永恩——傅恒少年时在御书房念书时候的同窗,纯懿与傅恒婚后的那数年时间里,他们两家之间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往来。纯懿与永恩的嫡福晋吴扎库氏也是至交好友。

可?惜,吴扎库氏当年因子?殇而悲痛毁身,与其?子?昭樾病逝的时间相差不了几日就遗憾仙去了。这在当年是一桩惨事,让永恩蓦地?像是老去了许多岁,一下子?将那个风流又倜傥的康亲王给击碎了。而如今傅恒也病逝。皆是物是人非。

纯懿扶着桌角起身:“既然是故友来访,那我必得要出迎。”

这原本?不合规矩,但因着她当年与吴扎库氏的交情,纯懿也想?看看,永恩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这些年,他都没有再续娶,身边也没有再添置新的侍妾。他没有子?女,没有嫡福晋,府中?只安放着那几房老妾——纯懿不知道?,他是否过得清心寡欲。

她当年为了吴扎库氏和昭樾在永恩处受的冷落,而始终都对后者没有什么好的观感。可?如今她自己已经走出半生,经历了大小世事,心境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激越而好恶分明。

她不清楚自己是否最终变成了自己年轻时曾侧目视之的模样。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们这一代人都老了,老到?生离死别都变得寻常而频繁,不知道?哪一天就要接连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还是少执些恨意与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