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番外
永昌元年,十一月三日。
正值隆冬,四国之内早都已经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了。烤红薯的老爷爷是这个季节最受孩童们欢迎的人。他不用走,只需拢着袖子避在一个挡风的角落里,孩子们动动鼻子,就能自己顺着香味儿寻过来。可是寻过来又没有钱买,只得眼巴巴的望着,瞧着可怜兮兮的。
要说照以往十几天的情形,汤爷爷准是又忍不住把烤好的红薯都拿出来分文不取的分给他们吃了。可是今日他忍住了,因为他要攒喝喜酒送礼的钱,所以不能再把红薯白白的送出去了。旁人的婚事他可以省省或者不去,但是这杯喜酒,他无论如何都是要喝的。
想到自己一把年纪竟然混到了如此地步,汤爷爷不禁觉得汗颜。真不知道自己两个月前是怎么想的,就因为跟阿随吵了几句嘴,居然一气之下离开当铺出走了,害的他现在只能靠卖红薯过日子。
回去吧,拉不下脸面;不回去吧,这天寒地冻的实在难受。而且要是被公子发现了,少不了把他一顿数落。汤爷爷为难的往地上剁了两脚,好不凄凉的裹紧了身上的小棉袄。
“咕咕噜噜……”
一群孩子左等又等还不见汤爷爷派发红薯,急的肚子都响了,舔着被烈风吹的发紫的嘴唇,哆哆嗦嗦的围着炭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上面放着的热乎乎的红薯,好像那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
又隔了许久,汤爷爷还是没有动静。
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壮着胆子试探道:“爷爷,我们都准备好了。”言下之意,您怎么还不发红薯呀?
汤爷爷没有说话,转过头去不看他们。一个小女孩举起了手:“奥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们这些天吃红薯都没有给铜板,爷爷生气了。”
“可是我们没有铜板呀。”又一个女孩小声说道。
“咕噜咕噜……”
“好饿啊。”
“……”
“唉,行了行了。来,拿着吧。”汤爷爷实在听不下去了,牙一咬,把红薯挨个用纸包好递到他们手中。
孩子们立刻发出一阵欢呼雀跃的声音,接过红薯连连道谢。汤爷爷慈爱的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唉声叹气的推着空车子回去了。
明天吧!明天一定不能再纵容他们了。
可是距离婚期就只剩下两天了……古人常说流年偷换确实不假,连公子都到了该有家室的年纪了。到时候他一定要准备份大礼送给他,给他一个惊喜。
想到这里汤爷爷露出一抹奸诈的笑意,兴奋的搓搓手,迫不及待的等着看好戏了。
……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不出意料,汤爷爷还是一个铜板儿都没有卖到。今日他早早的就收摊了,拎着还剩下不少的红薯,喜滋滋的赶去了云天山庄。
此时的云天山庄,已经是彩灯高照,一片欢天喜地了。大红绸缎在绣女的巧手下摇身变成了一朵朵鲜艳欲滴的牡丹,悬挂在山庄入口的门楼上,冲前面路上的行人频频招手,惹得他们都忍不住驻足张望。
婚礼按照陆玠的意思,没有发邀请帖,但凡风林秀竹的人都可以参加,所以今日前来贺喜的客人非常之多,几乎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
为了让他们能够在山庄里有序的找到座位,拾彩命人连夜赶制了上千个小木牌,所有客人在进入山庄之前,都要先在门口排队领属于自己的号码牌,然后再去找对应的桌子。
由于拾彩和陆玠本就是一家人,于是便省去了迎亲的步骤,中间空出来了不少的时间。这时距离开宴的时间还早,客人们都在不慌不忙的排着队,没有一个拥挤叫嚷的。
山庄内不时传来隐约的珠曲妙音,再加上树枝上系了无数条缥缈的红绸带,荡阿荡的晃得人也跟着轻飘飘的。就算是在冷冽刺骨的寒风下吹着,也能像沐浴着春风一样教人心魂俱醉了。有年纪轻的女子手捂着脸颊尖叫连连,感叹此生若能有一次如此排场的婚宴那就死而无憾了。
此刻汤爷爷也夹杂在人群之中,一脸享受地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和着那不知名的曲调轻声哼唱了起来。怀里的烤红薯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惹得附近的人不时的回头向他张望过来。
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终于轮到他取木牌了。那小厮先是拿了一个红木牌,瞅清他怀里抱的是红薯的时候,又换了块黑色的给他。
汤爷爷看他把木牌换来换去,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啥么意思?老头子就不能用红色了?这黑色看着不好,我就要红色的。”
小厮也不着急解释,笑着问道:“您是汤爷爷吧?”
“你怎么知道?”
“主子说了,如果看到一个抱着红薯脏兮兮的老头过来,就给他黑色的木牌。这黑色木牌所对应的喜宴都是主子的熟人,红色的是不熟的人,所以这红木牌您要不得。”
汤爷爷听罢一愣,心道:原来公子早就发现自己来这里了,却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定害怕自己又逃跑了。他这么暗戳戳的派人留意着自己,肯定是阿随写信告诉他他离家出走了。这个小子!
汤爷爷理清了思路后皱着眉头接过木牌,昂着下巴半眯着眼,一脸语重心长的告诫道:“小伙子,我看着你怪有眼缘的,劝你还是早点另立门户吧。你家主子他呀……忒滑头!”
小厮听见他掲自个儿主子的短,也不见恼,反而笑的更开心了:“多谢爷爷提点!”
汤爷爷冲他眨了个眼,满意道:“小伙子上道!我的话可要记住了啊。”小厮点头如蒜捣,汤爷爷这才笑容满面的走了。
一路上拿着牌子询问了好几个山庄里的下人,这才找到了喜宴的位置。要说这山庄还真是大,一千多号人涌在里面却丝毫不显拥挤,布局别出心裁,格调也很是大气。汤爷爷环顾了一圈,不住的赞叹:“公子可真是有钱!”
山庄偏后方一处僻静的阁楼里,人明显比前面少了许多,但热闹的气氛却丝毫不减。数十盏精美的六角灯上画着一对对胖乎乎的福娃,院子里下人们进进出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拾彩穿上夏王特地为她定制的双蝶云形千水裙,在陆玠面前转了一圈,满心欢喜的等着他的评价。陆玠瞧的眼睛都直了,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心道这哪里是人嘛,简直就是落入凡间的花仙子。
拾彩噘着嘴好笑道:“瞧傻啦你,倒是说句话呀?好看不好看?”
陆玠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好看,像……像只鬼。”
“像……鬼?你确定你这是在夸我?”拾彩哭笑不得的反问道。
陆玠好像也察觉了这样形容有些不太对劲,呸了两声又补道:“我的意思是说人间无此殊丽,非仙即鬼。”
拾彩笑弯了眼睛,扑在陆玠怀里:“这还差不多。”目光无意间瞥到整齐的摆放在屋子里的整整八大箱嫁妆,又感慨的说道:“你还别说,老头子眼光还真不错,挑的衣服一件比一件漂亮。他还特意差人告诉我,说这八箱嫁妆里有两箱是宸妃送的,看来她也不是那么讨厌我。”
陆玠冷哼了一声,义愤填膺道:“辰妃会送你嫁妆?肯定是老头子在卖你人情呢!那个歹毒的女人此刻不在背地里扎小人诅咒你就算是好的了。”
“诅咒就诅咒呗,反弹!”拾彩笑着说道。
“反弹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她说的话如数的奉还给她自己,这样她就诅咒不了我啦!”
陆玠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似乎学到了一个神奇的技能。两个人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个丫鬟的声音:“小姐,吉时快要到了。请公子先出来吧。”
陆玠握住拾彩的手,依依不舍道:“那阿彩,我就先走了,一会儿礼堂上见。”
拾彩笑着打开他的手,催促道:“快去吧,一会见。”
等到戊时三刻,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入礼堂。傧相高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两句夫妻对拜早已经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陆玠开心的攥紧拾彩的手,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他等这一天等到实在是太辛苦了,虽然过程曲折,但是幸好,他没有放弃。
拜完天地后,陆玠把拾彩送进新房,然后又返回到喜宴上来祝酒。
白凝最先看到他,拉着沈清沉走了过来。陆玠对沈清沉可没有什么好脸色,把白凝拉到一旁,小声道:“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你明知道我不欢迎他。”
沈清沉端着酒杯晃了晃,笑着说道:“我可是都能听到的。”
“听到又怎么了,我就是不欢迎你,你快点走。”
白凝对沈清沉使了个眼色,沈清沉敛了笑意,双手举起酒杯正色道:“沈某今日是特意来给陆……陆哥哥道歉的,还望陆哥哥原谅我曾犯下的过错。”
陆玠一脸惊恐的指着他,不仅声音抖,连手指头都在抖:“你,你叫我什么来着?”
沈清沉还在举着酒杯,故意吊着嗓子恶心他:“陆哥哥……”
白凝在一旁笑的十分灿烂,用手圈住陆玠的脖子摇了两下:“陆哥哥,你看清沉都做到这地步了,你就原谅他了吧。”
陆玠还没有从那句油腻的“陆哥哥”中回过神来,怔愣了片刻后道:“你,你们先吃着,我去别的桌看看。”
白凝朝沈清沉挤个眼,小声道:“这就是原谅你啦,还不快谢谢陆哥哥。”
沈清沉朝他深深的鞠了一躬:“谢谢陆哥哥!”
陆玠恶狠狠的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再敢说那三个字,我立马让人把你赶出去。”
沈清沉连忙抿住嘴巴,呜哇呜哇的说道:“知道了陆哥哥。”
陆玠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抬腿就跑。沈清沉追在后面又是一躬:“陆哥哥您慢走哩!”陆玠又是一阵恶寒,脚底抹油似的,赶紧逃离了这腻死人不偿命的犯罪现场。
刚跑出没几步,他又突然停了下来。不对!这气氛……还以为只有沈清沉在发神经,敢情今天他请来的人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瞧瞧假山旁的那一桌,李易亭穿了一身十分妖气的桃粉色,时不时的对着他身旁的一位黑衣人搔首弄姿,惹来许多人异样的目光。而那黑衣人却不为所动,从脚跟武装到头发丝,只露出一双眼睛,不住的为李易亭提从肩膀上滑落的披风。那眼神,怎么瞧怎么觉得熟悉。
还有花园里的那一桌,连眉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不停的灌自己酒,抱着莫绛又哭又笑。这也不算奇怪,连眉那丫头本来就神神叨叨的,可是今天居然连莫绛也在哭,还是仰天长啸的那种。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办丧事呢!就算是为他成亲而高兴那也不用这样子吧。
更更奇怪的是另一桌,斐然、匡颜、白爷爷、汤爷爷,还有众多寻影阁的弟兄们,不知道什么妖风把他们吹到一起了,而且还都一脸阴嗖嗖的望着他,看得他头皮发麻,寒毛直竖。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我看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汤爷爷本就在留意着他,一见他要走,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嘿嘿笑道:“公子,我们这桌押了注,堵你今晚吃不着肉!这个数。”汤爷爷说着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两!”
陆玠一听,气的头顶冒烟,真恨不得把这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绑着烤了。这算哪门子同生共死的兄弟嘛,居然在他新婚之夜赌自己圆不了房!
“斐然!匡颜”
“在!”斐然和匡颜一个激灵,从那一堆人里站了起来,惶恐的解释道:“属下没有背叛主子,压了主子能吃着肉。”
“压多少?”
“十,十两。”
“好哇!爷好歹也是大名鼎鼎的公子西厌,就值十两?”陆玠听他们这么一说更是来气,上去就要抓着斐然打。
匡颜连忙帮斐然拦下,斐然躲在匡颜身后可怜巴巴的说道:“主子,这铁板定钉钉的事,我们压多少就是输多少……。”
这下陆玠的脸更加绿了,指着他们的鼻子叫到:“你们等着,爷这就去吃给你们看!”说完便大步流星的朝婚房去了。
汤爷爷坏笑着对众人使了个颜色,大家心领神会的偷偷摸摸的跟了上去。
新房内,本来该羞答答的坐在床边等着新郎来挑红盖头的拾彩,正一脸怒气的翻着一本书,红盖头也不知道被掀飞到哪去了。两只眼睛燃着熊熊火焰,仿佛能把那簿薄的纸点燃了。
陆玠悄悄在门外观察了一会,觉得气氛不对,心里把那群坑人的损货挨着骂了个遍,然后才故作轻松的干笑几声,推门走了进去。
“阿彩,你看什么呢这么认……”
这“真”字还没有说出来,就被他硬生生的咽到了嗓子里。刚才离得远没看清楚,现在才发现,这哪里是书嘛,分明就是个账本,而且是绝对不能让阿彩看到的一本账本。
这账本怎么到她手里了?
陆玠这个人虽然年纪轻,但是起步早,在商场里也算摸爬滚打了六七年,四国内但凡能叫得上名号的商人跟他都有点交际。这认识的人一多了,有求于他的和奉承他的人也多了,往他手上塞的礼物也就变得多了。而他作为一个年轻气盛又没有家室的风流公子,收到的礼物可想而知,都是各位商老板殚精竭虑从各地挖来的绝色美人。另外这商道又讲究一个有来有往,陆玠为了便于记住哪些人送了他东西,以后好还人情,所以就让下人们把那些姑娘都记在一个账本上。
可谁曾想,这本账本如今居然到了阿彩的手里。一定是汤爷爷给的!知道这账本放在哪儿的除了他没有别人。这个老头子!
他虽然他从来没有碰过那些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有这么一个白纸黑字的证据握在她手里,到底觉得有点心虚。早知道他就不该让下人们记的这么详细。
拾彩没有理他说了一半的话,继续翻着账本。过了好一会,才啪的一声把账本合上,斜睨着冷汗涔涔的陆玠,阴阳怪气的说道:“怪不得第一次在雀山见你的时候,你说你见过的女人比我吃过的饭还多,我还当是开玩笑,却原来真有其事!”
“你听我解释啊阿彩……”
“解释什么?这上面都写的清清楚楚,隆昌二十八年三月,山西杨大人送美人两位,曰瑶姬、青媚。啧啧,瞧瞧这名字,一听就是个绝代佳人。”
“……”
“还有浙江陈大人送歌姬一位,曰妙音;山东刘大人送舞女十八位,哟呵,这位还真是大方!舞女叫什么来着,曰白芷、离香……”
“可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们!真的,阿彩你要相信我。”
“空口无凭,我怎么信你。”拾彩假装愤怒的大吼一声,把账本往他身上摔去,一只手指向窗外,人却望着他笑,“这都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当然可以信口胡说,反正也没有人来揭穿你。亏我在夏老头那还为你守身如玉,早知道我就先跟大公子……”
陆玠本来担心她不相信自己,又害怕她真的生气,却原来她早就看出来了,这是在跟外面的人演戏呢。
这种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真好。
陆玠觉得眼眶有些湿湿的,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抱住她:“阿彩,谢谢你。”
拾彩也伸手反抱住他,小声道:“关于这件事你已经跟我解释过了,就是上次我跟踪你的时候。所以这次我选择相信你。”
陆玠深呼了一口气,紧张的握住放在拾彩腰上的两只手:“阿彩……”
“嗯?”
“我……”
“怎么啦?扭扭捏捏的,快说。”
陆玠攥紧了拳头,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我,我爱你。”
拾彩一下愣住了,过了很久才笑着说道:“反弹!”
“什么?”陆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头呆脑的问道。
“我说反弹,反弹,反弹!!”
陆玠这才想起方才她们在后院说过的话,笑的跟朵花儿似的,一把把她横抱起来:“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要不要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
拾彩把脸埋进他的胸前,感受着那温热有力的心跳,心里也有一丝兴奋和期待,但还是口是心非的骂道:“流氓!”
陆玠笑着扒了她的衣服,朝窗外大喊了一声:“这流氓的恐怕不是我吧,而是偷偷摸摸窥看别人洞房的人!”
窗外十分给面子的传来一阵哄笑,大红蜡烛顿时在窗户纸照出十几只人影:“爷您歇着吧,咱们就不打扰了。”
陆玠砸了一个枕头过去,笑骂道:“那还不快走?”
“这就走,这就走。”
陆玠侧着耳朵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这才放心的松下了账幔。蜡烛被吹灭,银色的月光无声的从窗外爬了进来,落下了一帘春色的幽梦。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