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逢
“Carol,我哥还在开会吗?”
来人穿着白衬衫,下摆因为一整天的奔波有了些褶皱。但这点小小的褶皱丝毫不会影响他的体面。他两手交叠着搭在办公桌上,对秘书说话,神色有些疲惫,一双圆眼睛亮亮的。
Carol抬起头,对来人说:“我帮你确认一下,估计还在开。”
她点了几下鼠标,确认了正在使用的会议室,又把电脑显示屏转过去给那人看。
“那间会议室状态还是‘使用中’,应该是还在开会,而且明天上午、下午程总都预订了别的会议室……唉,这破事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来人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句。
Carol:“你去程总办公室等他吧,估计还得开一阵,你知道的,这事有点紧急。”
来人生无可恋地点点头:“我只是来找他吃个饭,一直等到了八点钟,我好惨。”
Carol隔空点点他的鼻子,低头从抽屉里掏出一盒饼干。
“给,垫垫肚子。”
这人叫程望,是这家会计师事务所新入职的A1。他来找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叫程璟,是这里的高级经理。
程璟近来有些倒霉,他作为签字会计师的某家国企涉嫌非法集资,这一下拔出萝卜带出泥,又被扒出来领导涉嫌贪污,企业内部极有可能存在腐败,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即将公布的年报数据。
程璟忙得焦头烂额,昏了头,忘了自己弟弟还在等着自己一起吃饭回家。
程望接过Carol的饼干,几下拆了包装叼进嘴里。他吃了几根,感觉这几根硬饼干反而刺激得胃里更加难受。他虚弱地冲Carol挥挥手,说:“我去那边坐会儿。”
事务所刚刚搬了家,新办公室地方更宽敞也更人性化,甚至专门划分了一块区域用于健身、跑步。程望趴在健身器械上,从十几楼的高度往下看。
做他们这一行的,加班到深夜是常有的事,八点十几分的时间,办公室依然回响着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身后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并不会引起谁的注意,程望只能隐隐听到那脚步声略略停顿了一下。
也自然错过了黏在背上的视线。
只是那道视线的主人犹豫一瞬,便被同事拽着去了另一个方向。
*
“请问,王总和程总还在开会吗?”
怎么又来问程总啊,Carol腹诽。她皱着眉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开,看见男人的脸后猛地坐直。
“是乔警官啊!他们还在开会。”Carol为难地说,“就是你们负责的那个案子,马上就要到报告日了,这时候爆出来这事儿,我们的工作量真的很大,真的不是故意让您等这么久。”
这位姓乔的警察先生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淡淡地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同事说:“看来今晚会到很晚了。”
同事冲他摊了摊手,表示无奈,“先叫外卖吧,我都饿死了。”
乔姓警官点点头。
两人回到为他们准备的会议间,同事熟练点好了外卖,又把手机递给乔警官。
“本市的案子真好啊,终于不用出差了。”
同事在旁边一直感叹着“真好真好”,乔警官却在这边机械地划着手机,外卖软件上的菜品没看进去,同事说的话也没听进去。
这间事务所所租用的的办公大楼保密做得很好,乘坐电梯必须刷卡,因此外卖或是快递并不能送上楼来。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乔姓警官的手机响起,外卖小哥打电话来叫他下楼拿外卖。
他对同事说:“我下去拿外卖,如果程总他们开完会,你赶紧给我打电话。”
说罢他穿上外套,盖住身上的黑色警服,下楼了。
*
-小望,我忘了你还在等我……
-我错了.jpg
-跪.jpg
程望看着手机上大哥发来的三条消息,冲着屏幕比了一个手枪的姿势。
“biubiubiu——打死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混蛋。”
他按了几下屏幕,本来想说“算了,我自己先回去吧”,又一一删掉。
今天之所以在这里等到这么晚,是因为他们的爸爸今晚在家,不管是程望自己还是程璟,都不希望单独和他相处。
程望重新编辑了文字,写道:“聪明的人早已点好外卖,而笨蛋只能饿着肚子在17会议室开会。”
消息刚发送出去,程望便收到了外卖电话。他小跑两步走向办公区域的大门,却在门前生生停下脚步——
这道办公室的大门也设置了密保,在刷过门禁卡后,还需要再输入与门禁卡相匹配的四位密码,大门才会打开。
很明显,来人没有门禁卡,也无法打开大门。他皱着眉头研究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能打开。最终他放弃了,掏出手机准备让同事来开门。
电话刚拨出去,他抬起头——
程望在第一时间避开了他的视线,慢吞吞走到旁边,从里面按下了大门的解锁按键。自动门向两边缓缓收起,可站在外面的人并没有抬腿进来的意思。
程望低着头,却也能够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视线。
“喂,喂!乔北心,说话啊!喂喂喂——”乔北心的电话已经拨了出去,同事没听到声音,在电话那旁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乔北心看了一眼手机,低声说:“没事了。”
乔北心手机里叫喊声让呆愣的程望清醒过来。他攥紧手机,小跑着出去。
还差点被关起来的自动门夹住。
程望“哎哟”一声,从门里挤出,落荒而逃。
程望最终还是没等到程璟下班。他自己作为一个刚入职半年多的新人,并不像大部分同事那样辛苦,但好歹也经历了一个年审,多少还是有些疲惫。他独身一人回到家,看到客厅开着小灯,而父亲卧室的门紧闭着。
程望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刚刚洗完澡出来,手机就响起了新消息提示音。
-乔:看见我连招呼都不打就跑?
分开这几年他们并非全无联系,逢年过节也会互相问个好,但也仅限于此。
乔北心从不发朋友圈,这么多年来朋友圈里都只有一条枯燥的横线。他也不喜欢换头像。从前他的头像是一张纯白底色图案,谈恋爱之后,他纯白色的头像右下角加了一颗小小的Q版橙子。配着程望的微信昵称,很隐晦地宣誓着主权。
程望点开他的头像框,放大了那颗小橙子。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锁了手机屏幕。
程望从小睡眠就很差,小时候总做噩梦。上了高中、特别是高三以后,可能是学习压力实在大,也可能是些别的原因,他做噩梦的次数减少了,但睡眠状态总是断断续续的。
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了乔北心,程望夜里又做了梦。
梦里他在高中的那间宿舍,背对着乔北心脱下被没擦干的头发打湿的T恤,乔北心坐在他身后,淡淡地说:“小望,真的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
程望停下了动作,T恤还挂在脖子上。即使知道这是在梦里,程望依然僵住了。乔北心从床上坐起,走到他身后帮他扯掉T恤,又递给他干净的衣服。
他从背后抱着程望,右手捉住他的手指,带着他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了程望的名字。
场景陡然变换,他们来到了乔北心的家里。
乔北心抱着程望,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两人一起握着那支破旧的钢笔。程望回过头说:“我不要这个,太贵重了。”
乔北心说:“我想送给你,收下就是了。”
程望迷迷糊糊中梦到了许多以前的事。梦里乔北心比他晚上见到的要青涩一些,也更瘦一些,只有视线里包含着的种种情绪是始终如一的沉甸甸。
梦境的最后一个片段,是他们分手那天。
那天乔北心要赶中午的飞机回学校,早早就爬起来洗漱。就在他弯腰收拾行李的时候,程望背对着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对他说话,声如蚊蚋。
“小乔,分手吧,”他说,“我们分开吧。”
他听到乔北心停下了收拾东西的动作,一时间房间里再没有一丝声音。
几分钟后,身后的床垫轻轻陷落,乔北心坐到他身边,手指拨开他被眼泪凐湿的头发。
最后,乔北心在他脸上落下最后一个吻,带走了流至鼻尖的泪水。
“好。”乔北心起身离开的时候,揉了揉程望的后脑勺,不知是再次对程望说,还是对自己,他重复了一遍,“好。”
不知究竟是因为这是他和乔北心最后一次见面,还是程望的潜意识里不想再继续这样的梦,他很快挣扎着醒来。
时间不算太早,刚好在他平时起床时间前十分钟,可外面天色昏暗,看上去像是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
程望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下雨了。
他至今都不会开车,琴市的早高峰堵得要命,再加上外面的大雨,打车不太行得通。程望认命地换上白衬衫和皮鞋,怀里护着电脑,匆匆赶去地铁站。
地铁还是一贯的人多,今天因为天气更是潮湿闷热。程望倚在门旁,脑海中还时不时闪过这一整晚的梦。
他手里拎着一块葱花饼,偶尔散发出小葱的香气,程望低头看看,捏紧纸袋子装进上衣口袋。
下了地铁后,雨已经小了很多,空气中带着一点泥土的腥味和雨后的寒冷。程望仰起头,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带走了梦中惊醒的眩晕。
又吹来了一阵风,微风夹杂着毛毛雨洒在脸上,温柔得像是乔北心的吻。雨滴干涸后,程望的脸上只剩下淡淡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