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合作

吴也保持着撞在墙上的丑姿势没动,就这样看着少年愤怒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撞墙的时候他咬碎了嘴里的糖,此时一口糖渣碎在嘴里,像是一块块冰茬,扎在舌尖上不疼,只是硌得慌。

“你们不适合做朋友。”

方才失望的眼神与另一个声音重合在了一起,像是右手旋律左手和声,相得益彰地在他脑海里轰鸣。

吴也机械地嚼着嘴里的碎糖,甜味太浓,齁得舌尖发麻,他面无表情地吞了,一步一阶下了楼。

陆余舟还是去超市买了瓶冰水,一口一口灌了大半瓶,心火才渐渐熄灭。

要么说冲动容易失去理智,他这会儿脑子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太武断了,什么都没确定就把屎盆子扣人头上,还莫名其妙推了人家一把。

那一下听着就怪疼的。

他又进贴吧打开自己的帅照,放大了仔细看,这照片像素不太好,应该是拍得匆忙还拉近了焦距。他叹口气,怪刚才气糊涂了没仔细想,他当时低着头,保不齐是哪个校友路过拍到了,吴也拖着四个行李箱,哪里有闲工夫拍他。

再往深了想,说不定又跟梁栋有牵扯,给吴也递烟那人……现在想想也是漏洞百出的,怎么偏偏要挑办公楼里抽烟呢?

操了,陆余舟又叹口气,点开多余的对话框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开头,干巴巴说一句对不起挺没诚意的,跟人解释自己是如何因为脑残而误会人家也太丢人,卖萌又不那么熟……啊,好难。

没纠结出个子丑寅卯的,陆总电话来了。

“嚯!儿子你挺牛啊!”陆行川上来就埋汰亲儿子,“不声不响学会了抽烟嘿,烟龄多少了,说出来让爸爸惊讶一下。”

陆余舟嘴角抽搐,“爸,您就直接说怎么判吧,我承受得住。”

“是吧,承受力值得表扬。”陆行川清了清嗓子说,“但是这事电话里不好说,等过两天我去找你面谈吧。”

“这么严重吗?”都到了要面谈的地步了?

“想这么多,能严重到哪去。”陆行川忙得很,说几句就有工作催他,“行了,爸爸先忙,好好表演节目别想太多了,没多大事。”

“行吧。”陆余舟摁灭手机,又回超市买了瓶冰水,然后匆忙去了琴房。

耽搁一上午,基本没什么时间练琴了,他暂时放下了道歉的事,决定先忙完演出再跟吴也当面说。

下午回宿舍换演出服,刚出电梯就看见宿舍门外有几个人,地上大包小包的,要搬家似的。

“你们干嘛呢?”他站门口,越过好几个人头看向宿舍里面,正见到一个光溜溜的家伙从浴室出来,有两个助理模样的人抻开浴巾,伺候皇上出浴一般给他围上了。

“哎?余舟回来了。”高阳伸胳膊站着,等助理给他擦头,“百忙”之中跟陆余舟点了下头,“不好意思啊我换好衣服就撤,你稍等一会儿。”

他们宿舍四个人,常年三缺一,高阳同学因为先大家一步混出头成了明星,所以不用每天来学校点卯上课,一般只有考试或者学校有什么演出活动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他刚上大一的时候参加了一个选秀,之后就签了一家音乐公司,虽然不温不火,但大小也算个艺人,去哪都有助理跟摄影队鞍前马后。

“来来,阳阳看镜头!”一个举着相机的人对着高阳刚洗完的鸟窝头咔嚓了好几下,“眼神要疲惫点啊,不行眼底打点阴影,怎么也是三天三夜没睡觉了。”

陆余舟嘴角一抽,心说:真行,黑眼圈还没上课狗重呢。

“没事,我不着急。”他抱着胳膊依在门边问,“你今天有节目么?”

“有啊,我们系主任特意请我回来唱歌呢。”高阳眼底打了阴影,耷拉着眼皮配合拍照,“再说不请也要回啊,难得林学长来演出,没瞧见同学们都疯了么?”

这倒是,高阳回趟学校还有迷妹跟他要签名呢,林凌学长是当下炙手可热的歌手,人在哪哪里就是大型追星现场。刚过来的时候陆余舟撞见杨怡,抱了一包千奇百怪的东西,说都是同学们的嘱托,有的要签名,有的要送礼物,还问道陆余舟有没有这方面的需求,据她说其他学生会的同学已经明码标价收取服务费了,想免费的只有找她。

“又见不着真人,林学长来的那条路早隔离了。”陆余舟当时就对杨怡说,最大的赢家是她,要的签名越多,近距离接近学长的时间就越多,可比要个龙飞凤舞靠意念才能认出来的大名有意义多了。

杨怡乐得哈哈的。

“嗯?”高阳意外,“怎么给学长钢琴伴奏的不是你?”

伴奏?陆余舟不知道这事。

“得,一看就知道是学校内定了。”高阳看起来很了解内情样子,“我助理听学长助理讲的,学长第一首歌前半段是钢琴伴奏,因为是回了母校,所以他想跟钢琴系的学弟或者学妹合作,我以为校方肯定选你呢,怎么说也是给学校长脸的事。”

林凌提携学弟学妹机会难得,而有机会就有竞争。他们学音乐的甭管是什么系,能有个出名的机会都是求之不得,甚至有不少同学的终极奋斗目标就是将来成为明星,走走学校的关系实在不奇怪。

陆余舟从没想过走明星的路,不是因为爹妈不让,是他自己就没这个念头,所以这件事对他而言没什么可挣扎的,再说了,就伴奏能出个屁名。

学校音乐厅是栋仿民国建筑,大概四五层楼那么高,深灰色外墙,一排弧形的大廊柱从远处看好似竖琴弦,进门大厅两边是两排编钟模型,很有时代厚重感。

此时大厅里人满为患,有做准备工作的学生会成员,有等着彩排的同学,还有一部分是企图混入演出群体想近距离一睹学长神颜的花痴。

陆余舟去一楼化妆间的时候遇上了风风火火的杨怡,对方一个急刹车停在他面前,因为惯性还鞠了一躬。他手插在兜里,也没说扶人一下,“学姐您这也太客气了,下回直接免礼就行,你也知道我不近女色,撞我身上我不负责的。”

“去你的,一点也不绅士,瞧瞧人吴也再瞧瞧你,怪不得校宝粉都爬墙了呢。”杨怡撩起刘海儿翻了个白眼,“哎,你这会儿没事吧,走,姐带你去面见学长。”

陆余舟纳闷:“谁?林学长不是还没来呢?”

“嘘——”杨怡活像特务接头,四面瞧瞧捂着嘴小声说:“早来了,这会儿在老刘琴房叙旧,我偷偷告诉你,他想换掉钢琴伴奏,正跟老刘打听学生的情况呢,机会难得,你去不去争取一下?”

“什么情况?”陆余舟诧异,“不是定了么,这会儿都最后彩排了,换人来不及吧?”

“这么说吧,本来定的是彭程,你懂么?”杨怡话里有话地说,“学长刚听过他演奏,表示不太符合他的感觉,所以想换人。”

彭程就是蓝毛,他跟杨怡一级,也是钢琴系的,专业水平不上不下,不过弹一首流行歌的伴奏还是绰绰有余的。正是因为伴奏简单,所以学校在选人这方面才乐得开后门,总归是大事上认实力,小事上卖人情。

只是没想到林凌没给学校这个面子,为求效果较了个真。

“我还是不去了,我自己的节目还没整明白呢,哪里来得及准备新曲子。”陆余舟不大想蹚这趟浑水。

其实旋律简单的很,一听就能上手,不过杨怡看得出来他不想弹,很有眼色的没勉强,“那行吧,你大概是咱学校最佛的。”

这话透着那么点羡慕。杨怡是典型的抓着机会就要上的人,她家庭条件普通,家里人对她的学业以及将来的事业无法提供任何助力,一路走来只能靠自己,拓展人脉,把握各种机会已经成了本能。

林凌这次回来演出,有想跟他合作的,有想混个脸熟的,而杨怡倒不是非要争取伴奏的机会,她更想要结识明星圈子里的人,总之大家各有各的目的想法。

唯独陆余舟是真坦然。

有些人的起始高度就足够叫人仰视,自己还优秀且努力,他们通往的终点注定是一般人难以到达的。

总有一些鸡汤会告诉你努力可以换来一切,但其实很难,至少杨怡就觉得他跟陆余舟这种人之间有壁,无论怎么努力都很难破壁。

分开后,陆余舟去了化妆间,里面负责化妆的是学校专门请的化妆师,另有几个学姐帮忙。他进门的时候化妆师扫了一眼,指挥一个学姐说:“这位唇红齿白的帅哥就别占地儿化妆了,给他稍微修一下容就行。”

“校宝这边来!”那位学姐招呼道。

陆余舟搓搓鼻子,朝学姐嘿嘿一笑,“学姐你去忙别人吧,我自己来就行。”

那学姐笑起来,“唉,咱校宝真是一点接触的机会都不给啊,我这还指望着以正当理由接近一回呢,回头也能吹一吹校宝脸蛋儿的手感。”

陆余舟:“肯定比不上学姐们的,我脸可糙的很。”

“怎么个意思,这帅哥不让碰?”化妆师不解。

“可不么,我们校宝专心学习不谈恋爱,还特别洁身自好,从不跟女生接触。”

“呦,”化妆师抬头看了陆余舟一眼,“这年头还有如此纯情的帅哥么,帅成这样不搞对象,也太气人了。”

“谁说不是呢!”学姐们七嘴八舌地加入议论阵营,“脱不了单你们说怪谁,质量不好的看不上眼,质量好的都独身主义了,太难了!”

陆余舟只管笑,自己拿了只化妆刷在脸上打阴影。

附中那会儿他其实谈过一个小女朋友,也算不上谈吧,就是小男孩小女孩彼此有点朦胧的好感。那小女孩肉嘟嘟挺可爱的,脸颊上还有两个窝,他见了人家就想戳一戳。从这点朦胧的好感到手指戳到人家脸,过了有将尽一个学期吧,他概念上觉得这就算是在一起了,就像一吻定情,他是一戳定情。

定完情也没怎么着,就经常一起学习,放学一块走偶尔拉拉手什么的。有次他跟小女孩放学一起手牵手回家,不慎被余帆女士撞见,然后……初恋就此告终。

余帆对他谈恋爱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前提要满十八岁,并且不能影响学业。一来他那会儿没到“法龄”,二来那段时间确实有些分心,小姑娘是学小提琴的,他因为老陪人姑娘练琴,一度有改专业的冲动,钢琴练得就不那么上心。

谈对象耽误练钢琴,无异于踩了帆姐的雷,没让他转校就算开了恩。

就像余帆干预他的爱好然后他会失去兴趣一样,他从此就没了恋爱的兴趣,哪怕遇见有好感的姑娘也没有发展一下的冲动,甚至,会本能的疏远女生。

因为他不知道谈一个女朋友或者交一个要好的女性朋友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他害怕改变,害怕某一天又忽然离开了他熟悉的环境。

化妆室出来,陆余舟用音乐厅的钢琴演奏了一次《逐光》,也许是方才想起了小初恋的缘故,他找到了一点轻盈的感觉,曲子弹得比之前顺,自我感觉还不错。

下台后撞见杨怡,这姐又来特务接头,引他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交头接耳,“宝,你刚才演奏的时候我给录了视频,学长要求看的,他说你不错,想现在跟你见个面,你见么?”

陆余舟皱眉,预感这事可能躲不过去,既然林凌点名道姓要见了,不去不太好。

“那行吧,在哪?”他也不墨迹,说见就见。

林凌还在老刘的私人琴房,他大学也是老刘带的,毕业这么多年一直跟老师保持着联系,亦师亦友,挺叫人羡慕的关系。

陆余舟进门的时候林凌正在弹《爱之梦》,他没打断,站一边欣赏了片刻,直到对方转身。

“我见过你,在想当然。”林凌上来便笑着说。

陆余舟不大记人,对这位大明星的记忆点只停留在屏幕里以及学校荣誉墙上,看过许多次,但莫名记不住他的五官,只有一个这人挺好看的印象。如果他是出现在想当然客人区里,他肯定认不出来。

“什么时候,挺早了吧?”陆余舟寻思着最近不太可能,大明星那么红,去公共场合不可能没人知道。

“嗯,好多年前了,我那会儿还在大四,你估计初高中吧,那个年纪已经弹得比我好了,所以我印象深刻。”

陆余舟了然,点点头,“您谦虚,《爱之梦》弹得还行。”

“你们高手嘴里的还行就是凑合吧?”林凌笑起来。

“就,技术过关。”陆余舟点评得很委婉。

《爱之梦》技巧上难度不大,只是想表现好不容易。

“你倒是实诚。”林凌说,“这首曲子我大学一直表现不好,老刘说我音乐表现力差强人意,我一直觉得这是时间可以克服的问题,直到我听见你弹琴——所以我后来就放弃了钢琴梦。”

天赋是老天爷赏的,很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弥补天赋上的缺憾,知难而退也没什么不对,看透而已。

陆余舟对于自己给了人家当头一棒从而命运改写这件事只能笑笑,就像他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是不是也会走另一条路一样,充满了偶然性与被动性,说白了,命运不由人。

“我挺想跟你合作一次,”林凌聊回正题,“算是我私人名义请你,算酬劳的。”

酬劳?陆余舟近期对这两个字比较心动,毕竟穷。

“你不用考虑太多,就当是一次单纯的合作,至于这次合作会带来什么,那是玄学,随它好了。”

林凌似乎话里有话,大概在暗示陆余舟将来很可能因此多一条人生路可选择吧。职业钢琴家的路窄且不好走,哪怕有天赋,将来也是难说的,给命运留一条岔路,也许就是条自救的路。

不过,陆余舟眼下并没有考虑这些,他只惦记着酬劳。

“行,”他点头应了,“给我谱子吧,我想也许可以跟我之前的曲子做个衔接。”

没看节目单,不过估计林凌该是压轴上的,陆余舟的节目也挺靠后,安排一下在林凌之前演不是问题,他独奏完了正好衔接林凌的歌。

“嗯,这主意挺好。”林凌表示同意,“不过咱俩的曲子差别不小,硬拼在一起不一定合适,你来做还是?”

陆余舟笑着摇头,“我不行,得找专业的。”

“那谁?”林凌好奇,“是咱学校的同学么?”

“是。”说来也奇怪,学校里作曲水平高的有的是,包括老师,陆余舟却想也没想,直接推荐了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