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白唯居然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虽不是寻常的藤毒,但长行先生竟没催促他背心门三规,于是日子便松弛了下来,这是他难得的夏日悠闲时光,可惜,只能呆在鸳针师姑的院子里,哪儿都去不了。

白唯叹了口气,好日子就要到头了,他的双腿恢复得差不多了。

晶莹的阳光从窗棂浸满了屋子,鸳针师姑极爱干净,白唯现在住的偏房被拾掇的井井有条。

哥哥以前也是这样,东西码得整整齐齐,倘或什么找不到了,一定是白唯没有放回去,少不得叨叨几声,然后唯唯呼哧呼哧地去找,装作勤快的样子,到最后,每次都是哥哥找到的。

他喜欢哥哥又气又无奈地敲自己的额头,或者捏捏自己的脸颊,然后不厌其烦地说:“下次记得放回去。”

这时候,白唯就会扑过去,把脸埋进哥哥的肚子上,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一旦到了这一步,哥哥必定认为自己话说重了,于是心软地揉揉唯唯的脑袋,安慰他。

最关键的来了,酝酿已久地白唯抬起那张人畜无害的可怜模样,再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用一种非常可怜的语气,抽抽搭搭地说:“唯唯,不敢了,对不起哥哥。”

那么,第二天,白唯就有鱼吃了!

唯唯喜欢哥哥做的鱼,可惜哥哥总是很忙。

白唯揉揉肚子,方才吃过午饭,现在又有点饿了,桌子上还有清晨碧家夫人送来的糖糕,于是他走过去,就着茶水吃了起来。

脚好了,但长行先生还没让自己去练剑,也没去学堂,真是不对劲。

白唯吃完了一块,咂咂嘴,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去找仙长,看见他案几上的小陶瓶空荡荡的,答应过给他摘一株早开的桂花。

云霄宫前的庭院有两棵古老的桂花树,它们总是开得很早,白唯想着偷偷溜进去,避开长行先生,生怕被她抓去念书。

午后的时光总是懒洋洋的,阳光亮得刺眼,晒得人头昏,可白唯精神很好,气色也佳,关在房间里养病多日,可把他憋坏了。

白色的粉墙围着一方小小的庭院,这是云霄宫的偏殿,白唯从鲜少人走的小门进来,再绕到前院。

朱红色的长廊静悄悄的,旁边是碧绿的芭蕉和茉莉,还有一地细碎斑驳的光影,有时屋檐下攀着几株紫藤和蔷薇,花格窗外还有黑色的树影。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在一个温暖的午后,随意地漫步。

满眼都是绿色和各种小花,还有红色的柱子,白色的粉墙。

白唯蹦蹦跶跶地穿过长廊,来到前院,此时的云霄宫比往日更加庄重,这儿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

他松了口气,便要去摘桂花,经过殿门前,他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鬼使神差地推开一道缝隙,小心地往里巴望。

空旷的殿上,仍是什么都没有。

白唯放下心来,鱼似的溜了进去,他的脚下是门开的小缝漏进的光束,细细长长延伸到一块蒲团前。

它的位置既不正中也不靠外,就像是,慌乱间漏下的。

白唯跪坐在蒲团上,什么都没想,只是打量着大殿,直觉哪里不太一样。

忽然,他发现了什么,连忙站了起来,匆忙间还踢了蒲团一脚,顾不上这些,他跑到殿前,发现长排架子上的百盏烛灯里面有燃尽的灯油。

白唯困惑地抓了抓头发,将方才的蒲团移到灯下中央,跪坐回去。

他想不明白,只有在发生白事才会点上百盏烛灯,白青长老有,罗渊师伯也有,但哥哥没有,所以白唯心里一直坚信,白泽会回来的,如果他回不来,自己就去找他。

可是距离出山还有那——么久,前几天去泉清谷虽未被罚已是庆幸,可是白唯想要的出山没有做到,心中万分不甘。

最后,白唯在殿前拜了三下。

出来后是不逶溪,山挟水转,清澈见底,好似天边卷云倾斜而下,从森林繁密的云游峰奔流而来。

溪上有一座简陋的木桥,桥柱边绕着许多莲叶和浮萍,桥面上也是青绿一片。

头顶上的老树往溪水的方向舒展下来,像张牙舞爪的鬼怪,着深绿浅绿的衣裳,岸边的草木繁密,簇拥成毛茸茸的一团,草地上伏着一片开着橘黄色的小花。

白唯拿着花枝,从桥上走过,嘴里哼着歌。

上回在仙长院子里挖的莲藕好香,还想吃藕和大骨头,还有热乎乎的汤。

一个人走在山路上,空气是好闻且湿润的,白唯使劲儿嗅着手里的花,心说得让卷耳教他做糕饼,他想做桂花糖糕给仙长爷爷吃。

上回他做的白年糕变成了黏糊糊的糖水粑粑,又甜又粘牙,但仙长爷爷还是尝了一点,爱抚的摸了摸白唯的脑袋,夸他厉害呢。

这次的桂花糖糕应该比年糕简单,白唯想着,这次绝对不能搞砸了,他还要仙长爷爷摸他的脑袋!

前几天九幽之战的故事还没讲完,归藏将军后来怎么样了?

还有仙长爷爷手里那颗珍珠还没告诉他是怎么破的?

南边有没有会飞的仙山?

阳山上真的有雪白的玉吗?

好多好多问题,白唯都没来得及问他,一是平日的课业繁重,二是白唯经常和乌霄到处去玩,一整天的时间完全不够用!

有时候,本来说好要这个下午要陪仙长爷爷喝茶,可是乌霄一来,他的心思又飞了。

这时,他为难情地看着仙长,而仙长和颜悦色地朝他笑了笑:“去吧,小孩子该多跑跑。”

大家说仙长是神仙,只能远观,不可嬉闹,白唯觉得那是胡扯!

只有他知道,仙长的屋子又亮又通透,外面就是池塘,陪他喝茶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你可以听到很多很多稀奇古怪却真实的故事,就像做了一场梦。

而且仙长的脾气很好,才没有怪老头的臭毛病,只要撒个娇,他就会摸摸你的后脖颈和头发,长辈的爱抚像冬天里暖和的房间,还有充满香味的新褂子的味道。

难怪碧家夫人总笑他像只猫。

白唯没有生辰,以前哥哥在的时候,他是和哥哥一块过的,后来仙长会在很多日子里找各种由头给他面条吃,给他礼物,三年里,白唯一个人可以过好多次生辰,而且,在那天晚上,他还被特许不必上晚课,对此乌霄羡慕得心痒痒,可撺掇他去拜托仙长吧,他又不敢,白唯也不知道仙长有什么好怕的,他就是一个非常慈爱的老人。

在没有哥哥的日子里,仙长陪他看过萤火虫,雕过桃核,还折过蚱蜢。

如果要问白唯最害怕什么?

那就是独自面对孤零零的一扇门。

若是想要什么?

白唯最大的愿望就是,他的身边每一个爱他,他爱的人都能岁月静好。

即便将来远归,也能见到他们。

一路上什么人也没有,路过广场也是空荡荡的,白唯心中纳闷,仍是举着花枝往云游峰去。大约一刻钟,迎面走来两个人。

白唯欣喜,随后发现自己并不认得,有些犹豫着,就要擦肩而过,这时他们喊住了他。

“这位师弟,为何穿这身衣服?”其中年纪较大的,蹙着眉头问道。

“你是谁的门下?”他又问。

“长行先生。”白唯回道。

“今日仙长升天,速去换衣裳,过了时辰就不好了。”说着,他们匆匆离去。

白唯愣在原地半晌。

升天?

仙长废去功力多年,加上久病缠身,所以……

可是仙长爷爷还等自己给他送花。

还有糖糕。

故事。

……

白唯的眼眶迅速红了,但他没有哭,风从不远处的树林里窜进了白唯的领子里,之前一路跑来,满身大汗,这会儿反倒感觉凉飕飕的。

一阵清冷幽幽的桂花香拂面,白唯想到了什么,呼哧呼哧地往下跑。

小重山之西,太阳东升西落,这儿便是心门修士长眠之地。

连着几座开满花的山,还有整齐的石碑。

南山顶上的空地上,里里外外围着许多人,面色凝重,憔悴。

这天,他们都着白罗裳,银丝纹,只有在大典上才能穿的华服。

众人面前是一个大坑,里面一口银灰色的棺材,仙长常说,人死,与天地合葬,与他那颗挚爱的珍珠合葬,到最后,他还是将其赠给了白唯,留下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真的不告诉唯唯?”一会儿就要盖棺了,碧家夫人忍不住问道。

乌衣罗摇头,声音低沉无力:“那孩子心实又执拗,认定的东西绝不会放弃,若是叫他看了,反倒没了念想,岂不违了师尊的本意。”

“以后的路,让他自己选吧。”

乌衣罗的耳畔仿佛回荡着仙长的声音,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师尊了。

仙长本名叫什么,大概很少人知道了,以后,连同他本人都难以记得。

师尊这一生,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全然不知在等待着什么,亦或想念着谁。

小时候,乌衣罗调皮地追问过,那时师父耐不住,告诉他:活得越长,这世间能记住的东西越久。

可那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是值得自己一辈子记住的。

后来,他大概明白了,而师尊已是苍苍老人。

没有人懂他,这世上,总有人自己选择孤独。

时辰一到。

“盖棺!”

尘埃落定。

乌衣罗深深叹了口气,身旁的长行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臂,他勉强笑了笑,告诉她自己没事。

干涩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东西,他整宿整宿睡不着,回想着过去,想着以后,更加头疼。

到底什么时候起,他们就开始一个一个离自己远去,乌衣罗闷闷地想。

“别盖!别盖!”

“仙长爷爷!”

是白唯,他仍旧穿着那身青蓝色的衣裳,风风火火地抱着一大捧的桂花,裹挟着一股浓烈馥郁的香气而来。

他方才兜了一大圈,又回云霄宫摘了许多枝花。

“仙长爷爷,我给你带花来了!很香很香的桂花!你闻闻,我没有骗你……”

众人惊呼中,白唯竟跳进了坑里,一只手不停地拍打棺木,喊道:“你起来啊,爷爷!我是唯唯啊!你听到了吗!”

“你说好要吃唯唯做的桂花糕,现在怎么了,不要躺在这里,我们回云游峰去好不好!”

乌衣罗喉头一紧,长行先生代他喊道:“还不快点把他拉出来!”

这时许多人上前去捉白唯,但他灵活地像泥鳅,躲开他们的手,哭喊道:“我们回去!我们回去!爷爷!不要丢下唯唯一个人!”

白唯这一闹,守灯的这几天大家压抑的心情在这一刻崩溃,雀柒捂着脸大哭起来,许多人红着眼眶,生生克制着。

“唯唯听话,仙长也会安心。”碧家夫人安抚道,她让几个年轻力壮的弟子小心别伤着白唯。

“不管,不管……”

“我不走,爷爷,你看看唯唯,看看唯唯啊。”

最后白唯被拖了出来,喊累了坐在坑边上,不肯走,但也不闹了,于是掌门由他去了。

好些人上前劝他,可是那一刻,白唯的世界里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他近乎麻木地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盖住了装着仙长的棺木。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银灰的木头,心里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

“行了行了,白唯都不哭了,够了啊,在哭更丑。”陶隽捉弄人老手,见雀柒止不住的眼泪反倒手足无措了。

唐冰环抱着手臂,站在白唯的身后,注视着他。

照顾几日的鸳针师姑连连叹气,她对碧家夫人愧疚地道歉。

“这怎能怪你,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最后一面都没见着,那才是遗憾。”虽说碧家夫人不明白仙长的用意,但她仍是觉得,直面死亡,才能直面未来。

方才还是阳光明媚,这会儿忽然天阴了下来,许多的云堆叠在苍穹之上,让人很不舒服。

忽然间,白唯冲上前去,扒着坑的边缘,叫道:“花!花!”

其他人以为是指散落在地上的桂花,于是有人捡了给他,试图带他离开。

但白唯没有理会,仍是叫着:“唯唯带了花!唯唯会做糖糕,唯唯会听话,唯唯再也不乱跑了,下了课就找你,唯唯……不去玩了,唯唯陪你,爷爷给唯唯讲故事好不好,不要走了嘛……”最后近乎是自语的呢喃。

在大家拉扯中,忽然间,白唯停止了挣扎,爆炸似的大哭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我是白唯!”

“为什么总是丢下我,为什么没有人要我!你们一个个走得那么快,唯唯根本追不上!追不上啊——”

“……我不要一个人,不要!啊——!”

“不管,不管……”

最后白唯是被小师叔抱走的,因为他力气最大,还不会喊累。

也是最后白唯任性固执地喊着:不管,不管……

后来,白唯的嗓子都哭哑了,但仙长爷爷再也没有回来。

夏日的风连同着桂花的香味,再一次送走了白唯可以撒娇的人。

后来的后来,要问白唯害怕什么?

他会说,那可太多了。

每一次受伤,他的心口上就会戳穿一个洞,现在多得可以当筛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