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终章
赵修竹离开的时候并未关上门,凛冽的寒风从门外灌进来,令叶明苑的指尖都染上了厚重的凉意。好半晌,她这才慢慢站起来。
将赵修竹离开前放在桌子上的玉佩拿在手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脚向着隔壁走去。
叛乱刚平定的缘故,殿外四下都站着一身戎装的羽林卫。叶明苑将手中的玉质令牌扬起来,立刻就有人走了过来。
“您有何吩咐?”
“带我去见七皇子。”
出乎叶明苑预料的,这玉牌的作用比她想象中更大。那黑甲侍卫什么都没有问,应了声就带着叶明苑向院外走。绕过一段回廊,另一处院子就出现在了叶明苑的眼前。
两处院子的设计显然出自于一人之手,叶明苑扫了一眼便向着卧室的方向走去。许是她手中的令牌发挥了作用,一路上的宫人们都只是静静地行礼,没有一人阻拦于她。
叶明苑一路顺畅地走到屋中,刚想绕过屏风走进去,却当先听到了五皇子压低的声音。
“老七,你可真的想好了?”
收住脚步,叶明苑打量了一眼屋中的情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竟连一个宫人都没有。正在她犹豫是继续听下去还是转身离开的时候,七皇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叶明苑印象中的七皇子是清冷的、高矜的,此刻听到的声音却是无奈而又虚弱的。单单只是听着声音,叶明苑几乎就能想出来七皇子眼下究竟有多憔悴。
“国师之前已经告诉过我,我也早有准备。五哥,你也不必自添烦恼,眼下还没走到最坏的地步。”
低低的喘息声传了过来,显然是七皇子说了一长串话之后身体有几分不适。叶明苑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握成了拳,脖子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若是,她一直不来见你呢?”
叶明苑心中一惊。若是之前还没听出来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此刻却已经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微抿着唇,她倾身侧着耳朵去听七皇子的回答。
年轻男人的声音不复之前的从容,多了一丝挫败和惨烈。叶明苑心头一揪,却听到了她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段话。
“国师曾经说过,我情路坎坷,一波三折,我虽然不会尽信,却也听了进去,喜欢上叶明苑是我意料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我曾经以为我自己孤苦终老的原因在于叶明苑会喜欢上别人,也曾想过若是叶明苑喜欢的是别人究竟要怎么办,当时我的想法是,即便是用抢的,也要将人抢过来。直到她在我面前倒下去……五哥,我那时候才知道,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即便我真的孤苦一人又如何?”
五皇子久久没有出声,好似被七皇子的言词镇住了,同样回不过神来的还有叶明苑。在被七皇子当做诱饵去引诱暗藏的死士现身的时候,叶明苑只以为是自己的一颗真心被践踏在了地上。眼下听了七皇子的话,她却有些迷茫了。
若是她一早就知道一个人会带给她坎坷的情路孤苦的结局,她还会任由那个人在自己身边,任由自己喜欢上那个人吗?
即便心中不愿意承认,叶明苑心中也已经有了答案。
不会。
人的本性中就具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若是一早就知道前路是荆棘一片,谁会不绕开?
所以……七皇子究竟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慢慢喜欢上她?
一想到这一点,叶明苑的手便克制不住的微微动了动。她身旁恰好是白玉屏风,一动之下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心神大乱之下,叶明苑没有选择走进去,而是脚下一转向着屋外疾步走去。
她来的时候脚步又轻又缓,屋中两人也没有想到有人会悄无声息地避开宫人侍卫的阻拦走入屋中,是以根本没有发现。眼下叶明苑惊慌之下脚步却是又急又重,屋中的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肃着脸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七皇子,五皇子站起身就向着声音的来源追去。为了维持储君的气度,方走到门边他的脚步就缓了下来,自然没有追上叶明苑。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雕花拱门前消失的一抹浅色衣角,他抬手唤了一名侍卫过来:“方才可有人来过?”
宫中的侍卫只认令牌不认人,听到五皇子询问只简单地描述一番叶明苑的特征,这才又说道:“那位姑娘手中拿着国师的令牌。”
不必他再说,五皇子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叶明苑。毫无疑问的,她听到了方才他们的话。敛起眼底翻涌的情绪,五皇子再度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回忆了一下时间,黑甲侍卫垂着眼,恭敬地答道:“距离她来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左右。”
想了想,侍卫谨慎地询问道:“殿下,要去捉人吗?”
五皇子扫了他一眼,那眼中的冷厉令侍卫被骇得脚下微微一晃。稳住身形,低下头,不消五皇子说,他也清楚自己说错了话。好在,五皇子并没有追究,回头看了一眼安静的屋子,他低低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自家弟弟,自己心疼。叶明苑落荒而逃,态度不明,他自然不愿意再用这个消息去刺激七皇子。手指无意识地从掌心划过,他再度叹了一口气。即便说辞有些疏漏,眼下却也只能如此了。
“你进去禀报七皇子,就说方才有侍女不小心碰到了屏风,畏惧惩罚,这才逃开了。”
虽然不清楚五皇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侍卫仍是立刻应了下来:“是,太子殿下。”
国师府,正院。
空茫的雪地间,一片开得正好的腊梅花散发着勃勃生机。赵修竹坐在梅树下,面前摆放着一支青竹做的卦签。平整的竹面上,一行红色的小字格外引人注目:“乱:情路坎坷,一波三折。”
此签不是别的,正是赵修竹之前曾为七皇子卜过的那支。定定地看了那支签片刻,赵修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那支签重新丢回了签筒之中。凝神摒气,他一手掐着两人的生辰八字,另一只手迅速地摇动起了签筒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支纤细的竹签从签筒中掉落了出来。
赵修竹双目紧紧闭着,略显苍白的唇半抿着,看起来好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样。好半晌,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缓慢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签,他目光隐隐带着两分期待地将竹签翻转了过来。一行朱红小字映入了他的眼底,定定看了片刻,他脸上的担忧一扫而空。
揣着那枚卦签,他缓步向着屋中走去。纸笔一早便已经备好,他将那枚竹签仔细包起来后,这才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情劫已破,陛下大可放心。”
仔细地将白纸叠起来装入信封中,赵修竹在封口处点上朱漆,这才开口唤人:“忘忧。”
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赵修竹却丝毫不惊讶。神色平静地将手中的信封递过去,他严肃叮嘱道:“亲自送到陛下手中。”
“是。”
随着这道声音的落下,空荡荡的屋中再次只剩下了赵修竹一人。捏着眉心坐了片刻,赵修竹突然间捂住嘴低下了头。暗红的血液从他指缝间慢慢逸出,不多时就在桌面上集聚了一小滩。明明眼下的情况极为骇人,赵修竹却面色极为平静,抽出帕子将嘴上手上的血迹一一擦干净,他又伸手将桌面上整理好。
做完这一切,他所有的力气好似都被用完了一般。靠坐在身后的椅背上,他如同被抛上岸的鱼大口喘息着,却只是徒然。好半晌,等到胸口的刺痛感过去,赵修竹这才抬起了手指。稀薄的日光下,他的手指白得近乎透明,手背上更是不见一丝血色。盯着手指看了半晌,赵修竹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大限已至,愿望已了,到了该归去的时候了。
明明是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结束,赵修竹的样子却恍若只是睡上一觉。平躺在床榻上,他双手交叠放在胸口上,安然合上了眼睛。
忘忧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站在门边回禀了一下的宫中的情况,却久久没有等到赵修竹的回应。犹豫着,他推开了房门。
暖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偌大的屋子间透出一丝摄人的凉意。忘忧试探着再度喊了几声,却发现床榻上的人毫无反应。心中一紧,他快步上前,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凉。
永泰元年正月十二,国师赵修竹于府中逝去。嘉平帝哀,追封其为永安候,下旨厚葬。
——《大齐国史》
叶明苑听到赵修竹离去的消息时已经随着叶母回到了家中,彼时她正拿着针在缝补衣服,听到小厮传来的话时针一歪,直接重重地扎在了手心上。随意地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伤口上,她听到了自己低沉的声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厮被她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脚下刚想后退,却被叶明苑的目光钉在了原地。压下心中的忐忑,他将叶睿让他说的消息又说了一遍:“国师昨日仙逝了,就在他的府邸里。”
茫然地摆了摆手,叶明苑示意小厮下去。僵坐在原地好半晌,叶明苑这才恍然回神。那个一心为着齐国的赵修竹,就这么……没了?
大限将至,大限将至,她之前一直觉得有些虚妄。哪有人能算到自己的归期,谁料,竟是真的。
跟随叶睿为赵修竹上香之后,叶明苑就一头扎进了赵修竹之前留给她的书阁之中。整整三个月,她一直闭门不出。无论是嘉平帝驾崩,亦或是新帝登基。直到,一张圣旨被送到了国师府。
“宫宴?”
忘忧半垂着头,微微点了点。虽然叶明苑并没有赵修竹那么清冷,他却感觉叶明苑较之赵修竹更加难以相处。纵然赵修竹看起来极度清冷难以接近,但他的心中却有一个一直坚持的信念——守护齐国。而叶明苑虽然看似温和好相处,实际上却什么都没看入眼中。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叶明苑继续问道:“目的是何?”
忘忧谨慎摇头,面对叶明苑的疑问皆以“不知”二字作答。清楚从他这里是得不到满意的回答了,叶明苑敛着眉眼看了一下手中的圣旨,半晌才平静道:“将衣坊为我制的衣袍拿过来。”
“是。”
——
上一次出席宫宴,还是隆冬时节,一转眼就已经到了春末。宫中精心种植的花树开了满满一枝头的繁花,沉甸甸缀着,不时落到其下走过的人身上。
新帝开设宫宴的目的很简单,熟悉朝臣。叶明苑跟着小太监自花树下穿行而过,无意间抬眼却看到了不远处神色亲昵的两个人。
太子继位以后,七皇子便被封为了睿亲王。此时他一反往日里便衣常服的装扮,着了一身滚金亲王袍。本来略显艳俗的颜色,却被他清冷的气质压了下去。然就是这么清冷的人,此刻却一脸温柔地往身边女子的头上别着牡丹花。
目光从那女子的面上划过,饶是叶明苑此前见惯了各色美人,也不由有些惊叹。牡丹雍容,却及不上女子的气质分毫。她整个人没有被发间的牡丹花夺去半分光彩,反而因那牡丹而平添了几分娇艳。
内侍早已极具眼色地停下了脚步,叶明苑驻足片刻,却是一言未发。瞥了一眼神色恭谨的小太监,她再度垂下眼:“走吧。”
待到她脚步渐渐远去,整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七皇子这才抬起了眼。若是叶明苑仍在的话,定然会惊叹于七皇子的变脸速度。方才还是一脸温柔小意的模样,此刻就变作了一脸挫败。
“这人走了就开始给我摆脸色了?”
瞟了自家皇姐一眼,七皇子只觉得心中郁气更重。此前他养病的时候叶明苑未曾去看过他一眼,好不容易他病愈去寻她,叶明苑又闭了关。嘉平帝弥留之际将赵修竹卜出的最后一卦交给了他,本意是为了宽他的心,但不知为何,七皇子心中却再度生出了一丝不安。
勘破则两全,可若是勘不破呢?
忘忧每日里都会往宫中递关于叶明苑的消息,七皇子都一一地看了,却越看越是焦急。叶明苑整日里清清冷冷地将自己关在书阁之中,哪里还有半分俗世之人的样子。再耗下去,怕不是叶明苑勘破眼前的迷雾,而是看破红尘了。
他眼底心中俱是急切,新帝看出来,特意询问了皇后这才得了这么一个点子出来。为此,七皇子特意去请了三公主来帮忙演这场戏,谁料戏演了,人也看了,看戏的人却仍旧无动于衷。
三公主何曾见过这样的七皇子,抿着唇笑了半晌,她这才伸手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
“老七。”
听出她话间的未竟之意,七皇子抬起了头。
留意到他眼底还未来得及掩起的挫败,三公主叹了口气。摸索着将头顶的牡丹摘了下来,她语气轻缓道:“我之前只当你们是有些小别扭这才闹脾气,现在看起来倒不是这样。老七,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希望你记住一句话,以诚心待人,她才可能对你诚心以待。与其找人演戏气她,倒是不如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
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
这一句话好似带了魔力,七皇子一整场宴席下来几乎没碰什么吃食,便连自家五哥在御案上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酒杯,他脑中不停地回荡着方才三公主所说的话。
这一状态落入叶明苑的眼中就成了失魂落魄。想到方才看到的七皇子佳人在怀、言笑晏晏的场景,她张口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两人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借酒浇愁,这一状态竟一路维持到了宴席结束。太监拖长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叶明苑已经有些半醉了。搭着小太监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叶明苑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七皇子拦了下来。
看清楚面前的人究竟是谁以后,叶明苑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七皇子却恍若未觉,示意小太监先行退下去,他上前一步搀住了叶明苑。
喝过酒的缘故,她的体温较之平时更高一些。温热的感觉隔着衣衫传到皮肤上,复又一路蔓延至心底。七皇子只觉得喉间发痒,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三公主的话。
若是不能以心相交,谈何喜欢,谈何感情?
察觉到叶明苑动作间的抗拒,七皇子手上微微用了些力气。没有去管殿前还站了几位没来得及离开的朝臣,他手上用力,直接将叶明苑打横抱了起来。
好似夺得了珍宝的人,不等别人反应过来,七皇子珍而重之地搂紧怀中的宝藏,快步走到了一早就备下的偏殿之中。将叶明苑放到床榻上,他命人从外间锁死了门,这才快步走回了榻前。
被他如此一番折腾,叶明苑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定定看着一脸严肃的七皇子,她竟有些猜不透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叶明苑。”
两人对视了片刻,最终仍是七皇子先开了口。他整个人挺拔地站在她的面前,眼底漾着一丝忐忑。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叶明苑险些忘记了自己正在生气。目光无意间瞟过他微微沾了泥的鞋底,她这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抿着唇,她没有搭话。
被她直接无视,七皇子也不恼。捡了榻边的一张凳子坐上去,他半皱着眉道:“我知道你现在恼我,但我还是想解释清楚。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你入宫会走那条路,所以故意演了那么一出戏给你看。”
演?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还不等叶明苑有所反应,七皇子的话就再度落了下来。
“我听宫里的人说想要验证一个人在不在意你的最快方式就是看她会不会吃醋。我这才央着三姐来帮我演戏,目的就是为了让你醋一醋。”
谁知道,你没吃醋,我自己却被气到了。
后半句话说出来有些丢人,七皇子咳了一声便掩饰了过去。迟疑了片刻,他才继续道:“叶明苑,我喜欢你。此前是我错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
未曾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将心底的话说出来,叶明苑怔愣了片刻,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喜欢,短短两个字,却令她之前的担忧不安和委屈好似都有了归宿了依仗。脸上的平静慢慢碎裂开来,叶明苑微微蹙着眉头,定定看着他。
“以后若是遇到事情……”
腰背挺得笔直,七皇子的手心泛起一丝汗意。他整个人紧张得犹如幼时被嘉平帝考校课业的时候,生怕答错了会有惩罚。不同的是,以前的惩罚他尚且能忍受,眼下的惩罚却意味着他和叶明苑之间从此便要形同陌路,饶是他自幼冷心冷情,却也觉得委实受不住。
慎重思考了片刻,七皇子伸手将她微凉的指尖握入了掌心。双眼盯着叶明苑,他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我并不能确保事事都会告诉你,更不愿意你去以身犯险。若是必要的话,我可能还是会瞒着你。这样的我,你接受吗?”
叶明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捂住眼睛,她叹息着给出了最终的答案:“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