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我在花园里见到姚老先生,他正在培植新品种的花。

看见我站在一旁看,他招我过去。

“小帆,你看这花如何?”

我左看右看,也不过是一朵花,并没有如何。

“这花的花期极短,每月只盛放一次,每次为时半个时辰。”

有这么怪的花?真不讨人喜欢。

可能是我的反应太明显,姚老先生笑了笑:“小帆,我知道你对花没有兴趣。”

“也不全是,”我说:“起码我喜欢塑胶花,千年不衰,生命无限。”

“小帆,你在姚家可住得开心?”

“自然,处处享受贵宾式待遇,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

“小帆,你离家已有一段时日,家里的人会挂心吧。”

咦,姚老先生的话听起来似有弦外之音。

“先生不必担心,小帆月尾便会离去。”我说。

姚老先生抬起头来:“小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足为奇,大部份有意思的人也总说他其实没有意思。

“小帆,你并不与家人同住吧。”姚老先生说。

“是。”我回答。

“你一个人流落在外,没有人照顾,家人不担心?”

这姚老先生还真有点奇怪,他似乎知道我许多事。

“婆婆已经过世,我现在不过是住在婆婆留给我唯一的屋子里。”

“你父母呢?”

我沉默。姚老先生见我不想说,也不勉强。

“小帆,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喜欢在姚家住到何时都可以。”想了想,觉得自己说服力不够,于是又补了一句:“曦需要象你样的朋友。”

姚老先生象有事隐瞒,言不由衷。他总是有意无意之间提及我的家人,每到紧要的地方,欲言又止。

我又开始失眠。在每个夜里辗转反侧,神志清醒。

由于夜里睡不好,日间的我显得有点萎靡。

我精神不振,回到学校。坐在旁边人看见我大惊失色,他问:

“小帆,你搞什么,样子这么吓人。”

我淡淡地看他一眼,说:“如果你试过鬼压床,你的样子保管不会比我好看得到哪里去。”

那人一听,连忙跳开三步远,他很害怕。

我黑着一张脸,在校园里游来荡去,似一只孤魂野鬼。姚曦跟在我的身边,他百无禁忌,不管我面色如何,心情如何,他都装作看不见。

但我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酬他,那一天的下午,我逃掉两堂课,随便上了一辆不知开往何处的公车,离开这个尘嚣之地。

我对自己的作法有点失笑,我觉得自己好象在逃避。

但是逃避什么呢?我茫然地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阳光从车窗外投射进来,车子慢慢地载着我,开向某一个不知名的目的地。

下车的时候,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我没有丝毫惧意,每一个地方都刻有一种熟悉感,只要不离开这个城市,你的历史不会改变。

阳光下的大街十分繁忙,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我坐在街头露天的茶座上,细心地观察每个人,每个表情,每个心灵底下的秘密。

我讨厌热闹的街道,没有原因地讨厌,因为在来来去去的人群之中,你永远不会知道何时会碰上自己不愿见到的人。

就象现在,我不想看到的人正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面前的男孩年轻而沉稳,他问:“我可以坐下吗?”

我不作声,看住他。他对我浅浅一笑:“希望你不会对我说,请问阁下是谁。”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对于这个人,我一向没有太多表情。

他知道我不喜欢他,他清楚得很。他说:

“你还好吗?”

我不回答,依然淡淡地笑着,他觉得无奈。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令我不快的事,但缘份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能否相处,本能在第一眼的时候便已清楚地告诉你。

“你会回去吗?”他问。

“我有属于自己的地方。”我回答。

“这么多年,你还是无法原谅,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也没有什么人需要我原谅。

“京,我习惯于这种生活方式,我不想改变。”

“没有人要你改变,你回来,依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有什么不同?”

这不同的地方可是大得很,但京从小生活得美满,铜墙铁壁的保护,他自然觉得没有不同。

“为什么每次见面都是这个话题?京,我已经厌倦。”

京没有再说下去,他总是小心翼翼,对我百般迁就,所以我才会觉得累。

见他委屈自己的样子,我有点心软。我对他说:

“京,回去对她说,我过得很好。”

“你自己去跟妈妈讲。”

我噤声,京说:“求你不要这样,抽些时间去见一个人,对你来说,到底有多难?”

“京,我很后悔。”我站起来,把钱放在桌子上:“我不应该来这里。”

京十分着急,他也站起来,拉着我:“你冷静一点,我不是逼你。”

“京,或许有一天我会想通,但不是现在。请给我时间。”

“不,你根本不打算去想,多少时间都一样,你太自私。”

大概吧,我一向如此。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得罪你,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京说。

我微笑,京一直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令人防不胜防。

京是个失败的说客,他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

回到姚家的时候正好撞上姚老先生。

“小帆,你面色不好。”姚老先生说。

有什么关系,摆出好面色也不知要给谁看。天天都按大家所属知的那副面孔做人,日子久了,也会想要休息一天。

“小帆,”姚老先生留意着我的情绪,突然说:“过几天可能会有客人来。”

我抬起头,不知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姚家的客人与我何干?

“客人或许想要见你。”姚老先生婉转地说。

我霍地站起来,我说:“姚老先生,多谢阁下一直以来的招呼,打扰了这么多天我实在抱歉,今天晚上我会离开。”

“小帆,何必,她是你母亲。”

我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每个豪门贵妇都是相识遍天下,我不知道她竟还与姚家有交情。

我突然有所意会。怪不得我住在姚家也没有人敢怠慢,原来姚家是受人所托,来照顾我这个“朋友的儿子”。

我在房间里收拾好行李,姚曦刚好走进来,吓了一跳。他问:

“小帆,你在做什么?”

之前没有注意到是我的疏忽,思想平静下来之后,我开始有点明白这其中曾被我所忽略的一些细节。

姚曦的出现并不是偶然。我会住进姚家,也不是偶然。

我问:“姚曦,告诉我你如何认识贝文帆。”

姚曦一下子呆在原地,他晓得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事情败露。他的反应就是最好的答案,我笑了起来。

“姚曦,你说过,我是个名人,那是因为姚家一直与殷氏有来往,对不对。”

姚曦不语。

我又说:“殷氏第一顺位继承人无故离家出逃,自然招人注目。”

“小帆,我……”

“姚曦,你早就知道,”我打断他的话:“我不姓贝,我姓殷。”

“小帆……”姚曦的声音低了下去。

“姚曦,是姚老先生拜托你来接近我,为了帮殷氏抓拿这个人归案,你们花的心思不算少。”

“小帆,请你不要这样说。”姚曦无法完整地解释。

姚曦,游戏到这里停止。我说。

离开姚家的时候,我想起了京的话,他说:你可以逃避,可以不承认,但你无法改变事实。

你是殷家的人。哥哥,你永远只能是殷家的人。

我回到了外婆留下的小屋子里。

只有这里,是完全属于我的地方。

我与外婆相依为命,在这里度过十数年的岁月,这其中没有别人。

记忆中的外婆有一张慈祥的脸,我问她:我的母亲为什么不来看我?

外婆只是对我温柔地笑,她说:小帆,请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来接你回去。

我没有等,因为我并不需要。突然一日,我从学校里回来,看见小小的客厅里坐着一位贵妇人。

“小帆,快过来。”外婆向我招手说:“你的母亲来看你了。”

贵妇人看见我,情绪激动。她把我的双手抓得发痛,眼神里混杂着太多的情绪。我对这张脸完全没有印象,被她这样盯着,只觉得浑身不自然。

至今为止,我依然讨厌那种目光。

那天之后,贵妇人经常来。外婆招呼她,态度十分亲昵,我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她买很多东西给我,我每一样都收下,但从来不用。

外婆对我说:“小帆,让你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真是对不起。”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看见外婆哭了。我有点着急,我问:“外婆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外婆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她说:“小帆,不要再叫我外婆,我只是你母亲出嫁时带过去的佣人。”

“你的母亲遇到困难,才会把你寄放在我这里,现在她终于来接你了,小帆,等了这么久……你等了这么久……”

再过一个星期,你的母亲就会接你回去。外婆说。

我不要走,我要在这里。我坚持。

母亲来接我的那天,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不想看见她。车子就停在下面,我坐在窗边,一直看。

母亲在外面哭,外婆安慰她说,这孩子怕生,你们这么久没见面,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迟些日子就会好些的……外婆如何敲我房间的门我都不肯打开,这是我和那个人的一场战争。

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我都不会原谅,而且不想知道。她做人太不干脆,既然已经这么多年,现在才发现应该担当一个母亲的角色,未免可笑。

那个女人没有等到天黑就离去了,因为如果她不离开,我就不会出来。她很担心,我坐在房间里,从早上到下午,甚至连午饭也没有吃。

那个晚上,我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里。我隔着薄薄的门质问外婆:为什么外婆可以这样狠心,为什么要赶我走。

外婆说:小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还有同样关心着你,比我更爱你的人,请给她机会。

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外婆不再象以往那样需要我。我十分抗拒这个人,她来的时候我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态度。外婆总是在我的背后悄悄地安慰她说,凡事不可操之可急,给这孩子时间。

因为知道我不喜欢她,后来她来的次数就减少了。但我走在街上,也感觉得到那辆无处不在的蓝色房车。

我的脾气变得很坏,外婆成为受害者。夜里我躺在床上,隐约听见从外婆房间里传来深深浅浅的咳嗽声,我无法入睡。

那一段时间我失眠的情况很严重。我对外婆说:不如我带你去看医生。

外婆不肯去,在她的观念里,医院是个不吉利的地方,除非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否则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

我很后悔,如果当初我坚持带她去看医生的话,情况或许就不会变得那么坏。

直到外婆病发,被送进急症室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病有多严重。

医生对我说,外婆要马上动手术,否则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

我说:如果做手术可以救到病人,请快!

医生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我,意味深长。

我其实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我们太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对一个孩子来说,能得到钱的手段并不多,除非遇上奇迹。

那个夜晚,我没有回家,我走在暴雨滂沱的街上,我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

没有打伞的行人纷纷从我身边飞奔而过,我呆站在中间,浑身湿透,惹人注目。

要做出一个决定不难,我摇摇晃晃,走到那座豪华的宅邸前。看门的人见我如此落泊,古怪异常,并不敢轻易放我进去。

“我想见你们夫人。”我说:“请你让我见她。”

因为只是一个小孩子,看起来没有任何杀伤力,守门的也不忍心,他带我去到正屋,对我说:“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一问夫人。”

但我实在没有时间再等下去,我站了一会儿,就自己推开门走到里面去了。

我越过重重障碍,我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里,仅凭一种求生的直觉。

推开书房的大门,我听到守门的正在对她说,外面有个奇怪的小孩要见她,还未说到一半,她已经僵住。因为她看见了我。

守门的吓了一跳,慌忙过来拉我,他说:“叫你在外面等,你这个小孩怎么这样没有规矩。”

我的母亲不可置信,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守门的还在懊恼地斥责我,但我什么都听不见。我挣开他的掌握,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在那个人面前跪了下来。

“我求你。”我说:“求你借我一笔钱。”

守门的显然被这种气势所震摄住,他和我的母亲有着相似的表情。我的母亲倒抽了一口冷气,用手捂着嘴,她不敢相信。

“小……帆……”她的声音支离破碎,无法抑止的颤抖。

最后她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

我得到我想要的。我的母亲根本不可能拒绝我。

她甚至带着欣喜的心情,这个女人,我越是孤立无援她大概会越高兴。

我搬进殷家,因为这是条件。

每天放学之后,我有专人接送到医院去探望外婆,外婆的气色并不好,我十分担心。

我无法适应新环境,住在布置得华丽非凡的房间里,我照样失眠。

夜里恍惚听到外婆咳嗽的声音,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的母亲对我说,我有一个亲弟弟,在国外读书,下个月就毕业归来。他叫京。

陌生的人,陌生的关系,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不在乎。

我的弟弟回来的那天,母亲安排我们见面,十分戏剧化。

京是个温文的孩子,他早就知道有我这个人,一点也不见外。那时我已经学会对别人微笑,京对我有不知名的好感。

“一直以来,我都希望有个哥哥。”他说。

我依然保持那个笑容,我说:“是吗?”

京整个假期都黏在我的身边,他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迷恋,好象寂寞惯了的人突然交到朋友。每次我看见他笑得天真,都会打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我有奇怪的嗜好,我喜欢走进大大小小的商店里,随意地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拿母亲给我的那张金卡付款。

京看着我,他问:“小帆,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我也看着他,我说:“因为需要。”

回到家之后,我把买回来的东西全部丢掉。浪费令我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意。

不论月尾那张帐单上的金额如何庞大,母亲都二话不说地替我付清。因为除此之外,她无法在任何形式上满足我。她知道,我也知道。

钱的确可以为我做许多事情,就连人格和尊严,都可放在脚下随意践踏,多么痛快。

京对我的行径看不下去,他说:“小帆,请你别太过份。”

我依然微笑,我这个可爱又纯情的弟弟,今天终于揭开我的真面目,他对我感到失望。

但我没有必要讨好他,我对他说:“京,不要原谅我的所作所为,坚持到底,你就赢了。”

京很生气,他说:“小帆,对于别人的真心和诚意,你不打算回应也没有关系,不必这样讽刺!”

我毫不避讳,在他面前哈哈大笑,京悲哀地看着我,他很伤心。

实在不值得,为了一个见面不够一个月的人,投资太多感情,是他的失算。就算有个名义,但我绝对不是一个投资的好对象。

即使做了手术,外婆的病也不见起色。

外婆的病已拖至极限,她气若游丝,模糊地叫喊着我的名字。我每日每夜,陪在她的身旁,在这个世上,我所有的感情,只用在一个人的身上。

外婆离开人世的那个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拖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离开殷家。

我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会尽我所能,偿还所欠殷家的全部款项,不必来寻。帆字。

交易完毕,就此两不相干。

当然,如果事情能如我所希望的发展,就再完美不过。我离家一个星期之后,京已经怒气冲冲地杀上门来,他指着我就马上爆发起来:

“殷文帆!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我以前一直姓贝,那是我外婆的姓,我不知道当初是基于什么原因,外婆曾如此努力地隐藏我的身份。既然已经使用了多年的这个名字,我不介意继续再使用个数十年。

京义正严词地训了我一个下午,我坐在那里留心地听,完后我对他说:

“累了?累了就请回去。”

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恨得咬牙切齿:“殷文帆,我诅咒你!”

他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因为我糟蹋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感情,所以他诅咒我。好不天真的人,高贵的身份容不下半点暇疵,这大概已经是他能想到最恶毒的言词。

或许我是个比较记恨的人吧。每天合上眼睛,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再也清晰不过。要我忘记这十多年的历史,不可能。

根本不应对我有任何期望,那样就不会失望。京应该知道,她也应该知道。

生活有问题,我贴出告示,征同居人。

第一个房客是个比我年轻的学弟,他活泼好动,象有永远用不尽的体力和时间。

他问我:“小帆,爱情和面包,你选择哪一样?”

只有生活得无忧无虑的人才会有这种闲思,去问人家这种问题,我反问他:

“那么一千万和你的骨气,你选择哪一样?”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值得研究,明天给你答案。”

我这个有趣的房客,他让我觉得,人其实可以过得很轻松。后来他回答了我问的问题。他说:如果我的生活确定有足够的保障,我就选择骨气,但如果我贫困潦倒,穷途末路,我就选择收下那一千万。

有钱你就可以活得漂亮,我的房客说。骨气和尊严同样需要金钱来支撑才会有力。

我从未听过这种精彩的歪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凭这张嘴,可骗倒一票女生。

果然,不久之后已经有女生晓得找上门来,他对我说:小帆,我又得搬家了。

我真同情他,他对每个女生都太好,又每个都不舍得放手,女生为了他争风吃醋简直有如家常便饭,他最高的纪录是在一个月内搬三次家。因为他怕连累同居人,不得不继续浪迹天崖。

我再次张贴出租告示,征新房客。

第二个房客是个不大喜欢说话的人,他的年龄一直是个谜。

我们相对无言,可以一整天都不交谈一句。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和平共处,各占一片天。

直到有一日,我无意中走进他的房间,看见贴得满墙的剪报。上面每一宗的新闻都是关于变态杀手如何肢解被害人的连环凶杀案,资料之全,令我恐慌。

满一个月之后,我随便编了个籍口,拒租给这个人。

我把上个月的租金如数还给他,无论那是他的兴趣还是嗜好,我都求神拜佛,希望他不要怀恨在心。

或许是我自己疑心太重,但非常时期,我受不起一点打击。

他也没说什么,接过我退还的钱,深深地看我一眼。我马上紧张得倒退几步。

我第二任房客离去之后足足一个月,我才敢再把出租告示贴出来。

这次来的人是个清秀的男孩。他说,我只住一个月,可不可以?

我说没问题,收下订金。

漂亮的少年每天有不同的朋友接送,他有很多节目,多数在夜晚。

他总在凌晨时分回来,如果看见我的房间里亮着灯,他会礼貌地与我打招呼。陪我说一会儿的话。

他善解人意,喜欢聆听。但我不是个喜欢倾诉的人。

我和他相处得很好,出奇地有默契。但京不喜欢他。

京从那次之后经常来找我,虽然对我充满怨恨,但又不肯离开。

“小帆,你到底与什么人住在一起,我看见他……那个……我不说了!”

我不知道我的房客哪里犯着了他,但我不介意。

“京,学会适应身边的人和事,放过你自己。”我说。

“小帆,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京说。

京是个事事讲求原则的人,一是一,二是二,不作退让。我太过灰色,与这种黑白分明的人无法融合。

京走后的那个晚上,我的房客失魂落魄地回来,哭红了一双眼睛。

“我失恋了。”他说。

“反正对方是个不值得付托终身的人,忘掉他。”我说。

少年十分惊讶,他问:“小帆,你见过他?”

“怎么可能。”我说。但失恋的时候一定得要这样对自己说,管它是不是事实,总得找个理由,好让自己站得起来,重新做人。

“小帆,为了这个人,我牺牲了许多。”他说。

“为了生活,我也牺牲了许多。”我说:“道理是一样的,你不能要求自己付出多少,对方就得要回报多少,这其中不是一条等式。”

“但我很爱他。”

爱?爱是什么。或许今天你以为天下已没有比自己更痴情的人,数月之后另结新欢,才发现真命天子尚还有太多。

爱与被爱同样需要勇气,人因为受挫才会变得成熟,其中的过程自是苦不堪言。

你瞧,我热爱生活,生活不也一样对我残忍,其中细节,不必一一追究。

我的房客情绪低落,日日把自己锁在房内。一个星期之后,他受到新朋友的邀约,重新振作。

几个星期下来,他已完全恢复元气,照样过得光鲜亮丽。他对我说,他爱上了另一个人。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紧紧抓住。

这就是所谓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有谁会相信,数十日前他还在寂寞的夜里,为了得不到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

一个月的期限已过,我与他结束租约。

京抓紧时机,他来敲我的门。

“小帆,我要来租你的房子。”他说。

“对不起,我有我选择房客的条件,身高不能过五尺七寸,样子不能比我好看,学识不能比我高,年龄不能比我小,你全部不合格。”

“为什么?”京不服气。

“因为我喜欢。”我说。

那个女人已经一无所有,京要是跑来我这里,她如何自处。这当然是行不通的。这个人陪在她身边的时间比我多,感情比我深,地位比我重要,他一旦离开,怕她会崩溃。

“那么你回来。”京说。

“你说一万次,答案都一样。你再烦我,看我下次还开不开门给你。”

“啧,小帆你真固执。”

“彼此彼此。”

我不断地更换房客,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有的方式,同一个问题,让不同的人来回答,答案各自各精彩。

日子终于慢慢按我计划好的过下去,如果不是遇上那个人。

我的第十二位房客,在某夜凌晨十二点,敲响我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