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番外·陆邕

第9章

生在左相陆家,从一开始就与常人不同。

有常人不能享受的一切,也有常人不能承受一切。

陆邕从来都不知道,生在陆家,是幸还是不幸。

他的父亲是朝廷重臣,权势滔天。

他的母亲只是相府的一个婢女,出身低微,却妄想一飞冲天,趁左相酒醉,爬上了左相的床。

他从一出生,就不是一个光彩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身体里流着下人的血,左相并不是很喜欢他。

他的降世没有给母亲带来任何的益处,母亲也开始不待见他,将他当作一个争宠的工具,强迫他做一些他并不喜欢的事情。

为了引来左相的注意,母亲掏出了所有的积蓄,给他请了一位先生,教他读书写字。

白日的课结束了,母亲还不满意,又亮起灯盏,强迫他继续背书练字,稍稍表现出一点困倦,就被她拿起戒尺暴打。

“才这个时候你就想睡了吗?你能不能给我争点气,你难道想跟我一样,一辈子都是个下人吗?陆邕我告诉你,我生你出来,不是让你睡觉的!你今天不把这本书背完,不许睡觉!”说着,戒尺落下的力度更狠。

年幼的陆邕闷声受着,不敢有半分忤逆。

可几年的苦练,都比不过正房所出的兄长。

左相看到他的字,只淡淡说了句“尚可”,说完以后,就转头抱起长子,当着众人的面,朗声笑道:“还是我的老大最有出息啊!”

那天晚上,母亲追着他打了半宿:“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你平时是不是偷懒了,没有好好练!你这个废物,我生你何用!你给我滚出来!”

陆邕被打得伤痕累累,躲在床底不敢出去,环住双膝禁不住地颤抖。

后来,没有大哥和他争宠了。

他的母亲疯了,将他的大哥推进了寒冷冬日的湖泊里。

大哥没有撑过那个冬天。

左相查到了真相,跑到他们的院子里来,当着他的面,亲手掐死了母亲。

“你这个贱婢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我的儿子!我杀了你!”左相死死锢住那女人的脖颈,恨得龇牙咧嘴。

他躲在隔间的帐幔后,掀起一条细细的缝看外边的情形。

母亲已经无力挣扎,不甘心地睁大了眼,骇人的模样像极了地狱来的厉鬼。

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父亲的手下断了气。

大概是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左相若有所感地转身,看见了他。

他以为父亲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对待他,吓得一阵瑟缩。

但左相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上位者般地说道:“以后,你就去大夫人那边罢。好好地代替你大哥,完成原本属于他的使命。”

大夫人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他有个二哥早早夭折,听母亲说,那是大夫人搞的鬼。

母亲害死了大哥,大夫人一定不会善待他。

去了大夫人那边,他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

白天的时候当着众人,大夫人和他上演着母子情深的戏码,可到了夜里,大夫人却纵容院里的下人换着法子折磨他。

在大夫人身边的那几年里,他身上的伤口从来都没有好过,新伤夹杂着旧伤,藏在看不见的衣衫里。

最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一道光,照进他暗无天日的世界里。

他突然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和她的母亲住在相府的一个小别院,无名无分。

他也是因为一个偶然,才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大夫人的控制折磨令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要逃离,翻过了院墙,到了相府的这个小角落。

那稚嫩的小姑娘在院里踢毽子,大概是没有好好启蒙,连个数都数不清楚。

一愣神的功夫,毽子就掉了地。

她捡起毽子,如有所感地抬起头,向趴在院墙上的他看来。

小姑娘生的冰雪可爱,鹿眼清澈,明明年纪不小,却仿佛能将他看透似的。

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的那些不堪与阴暗暴露于她眼底,愣了愣后,忙从这里逃离。

等他回过神来,又觉得这个行为可笑。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小女孩,能将他怎样?

在相府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心底的好奇又促使他去了趟那个院子。

这一次,他被她的母亲发现了。

她的母亲是一个极貌美的女人,举手投足间,都看得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来。

“你是哪来的小孩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漂亮的妇人坐在庭院中洗衣裳,抬头看见他,笑着问道。

就这样,他和她们认识了。

从那以后,他经常到那个院子去。

那个女人会给他母亲一样的温暖,那个女孩能给他奢求不到的快乐。

只有在那个院子里,他才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世间,能尝到这世间的甜。

他本以为那妇人是一个落难的千金,被左相所救,所以才搬到这里来,做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妾。

可时间久了他才知道,真相根本就不是这样。

是妇人对左相一见倾心,抛却了千金闺秀的身份,追随到这里来。因为怕这事为外人所知,坏了母家的名声,所以没有要什么名分。

陆邕得知真相后,只觉可笑。

这妇人未免也太痴傻了一些,放弃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到这相府来,能得到些什么?

没有钱财,更没有左相的宠爱,不然她们怎么会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住了这么多年,也无人问津。

那妇人却无所谓地笑笑:“只要能在他身边,我做什么都愿意。”

“那你的女儿呢?你想让她跟你一样,无名无分,待在这里一辈子吗?”陆邕坐在桌案的另一头,看着熟睡在她怀中的小女孩,问道。

妇人闻言一愣,静默片刻后,用指尖去轻触小姑娘的脸颊,说:“等她长大,你也羽翼渐丰,到时候,你定能帮我护住她……再不济,我可以送她回娘家。”

但妇人没等到小姑娘长大那天。

因为他频繁地出入,大夫人发现了她们的存在,对她们动手了。

那天,他照常去了那个院子,妇人和小姑娘都不见了,在院里等他的,只有好整以暇的大夫人。

大夫人让人揍了他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意识不清。

视线被流溢的鲜血糊得一片模糊,他仿佛看见大夫人向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你爹是什么时候和他们勾搭在一起的?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嫌活得□□逸了吗?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蜷缩在地面上,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话。

他知道,她们母女落到了大夫人手里,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陆邕闭了闭眼,终于没忍住落了泪。

后来怎么回去的,他忘了。

他的世界里又失去了光,陷入一片黑暗。

直到有一天,左相找上了他,对他说了一番话:“她们还活着,只要你肯好好地替我做事,我会让你再见到她们。”

他不可置信地对上左相的眼,仿佛在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看到属于他的光。

为了那点微弱星光,他赴死也愿意。

接下来的几年,他一直在为左相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暗杀,诬陷……

在鲜血的灌溉下阴暗成长,然后如那妇人所说,羽翼渐丰。

在地狱里待得太久,他险些都忘了什么是光,也忘了他的光长什么样。

他没有认出苏绣,哪怕她服用了归真变成小孩模样,他竟然也没有认出。

继续用他的手段去对付她。

是后来,他的探子循着蛛丝马迹,发现了这一切。

那对母女并没有在左相的手里,她们拼死逃走,被郭家的人救了回去。

妇人被大夫人折磨得太久,回去以后就疯了,被关了起来。

小姑娘也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失忆,郭伯言和郭林氏见她可怜,就将她收养到膝下。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才一直没找到她们。

得知真相后,他去找左相质问过。

“你明知道苏绣就是我妹妹,你为什么还要我对她下手?”他气极,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刺破了掌心。

左相毫不在意地翻过一篇书页,道:“成大事者,就要心狠手辣,不能有任何的软肋,我这是在帮你。”

他才不想要左相假惺惺的援助。

其时,他们谋反篡位的计划受挫,节节败退。

左相欲逃到郾城,在那里韬光养晦,重新来过。

他没准备给左相重来的机会。

他让一个死士易容成自己的模样,留在左相的身边,伺机给左相致命一击。

他则去联络好郾城的人,准备带苏绣一起过去。

苏绣好像忘记了他,只记得他近段时间的不好,对他恨之入骨、厌恶非常。

他不在意。

只要他们的血缘关系还在,总有一天,她放下成见,接纳他这个兄长。

因为还要等郾城的人过来接应,他先带苏绣躲到了山里。

没想到裴叙带人追了过来。

那小子好像对苏绣情有独钟,一直舍了命地护她。

当初在皇陵时如此,现在也一样。

但他不喜欢裴叙,裴叙配不上他的光,配不上苏绣。

他给裴叙下了一种剧毒,连他自己都没有解药的毒。

他带着苏绣顺利到了郾城。

在郾城好些日子,苏绣终于肯接纳他,在他要对郭家的人赶尽杀绝时。

他很开心。

但她只叫了他一次阿兄。

之后依旧冷漠相待。

他假装不知道她的疏离与厌恶,带她去了宫宴,想让她提前适应这里的环境。

毕竟他需要很长的时间在这里韬光养晦,她也要在这里待很久。

宴会上不可避免地碰见了大皇子。

大皇子是他好几年前认识的。

大皇子对他有那个心思,他为了大局,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带大皇子离开了宴席。

结果没有想到,有人早早盯上了他们,对他们放了迷香。

等他恢复了几分意识时,他已经衣不蔽体,和大皇子躺在一起,

惊讶站在一旁的,是来参加宫宴的达官贵人。

他和大皇子的事情败露了。

君主以为是他拖累了大皇子,要杀了他。

他拼死从燕朝逃到这里,不是为了这样窝囊的死法。

他和大皇子起兵,决定谋反篡位。

没想到的是,这一切都是裴叙在暗箱操作。

在他们逼向宫城时,裴叙的军队也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等他看破一切时,已经来不及了。

知道裴叙和苏绣的关系,大皇子要以苏绣为人质,威胁裴叙退兵。

苏绣是他的光,他已经对不起她了,又怎么可能任由大皇子将她当作手里的筹码呢?

他自是不允。

但大皇子也不会轻易放弃,都走到这个时候了,无论什么手段,都要试一试的。

他们起了争执,最后他忍无可忍,亲手解决了大皇子。

大皇子被剑刺破身体的瞬间,他看到了苏绣眼底的惊异与不可置信。

他没来得及捕捉那情绪背后的深意,就被长箭贯穿了身体。

身体的剧痛令他无法再继续思考,身形不稳地倒在地上。

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看见苏绣向他走了过来。

唤他——

阿兄。

他没忍住露了笑意。

他终于,又看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