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回：

初悟今生前世，

奈何生而知之

见悟空犹有些懵懂，菩提轻喝道：“你这七年来劈柴摘桃，掌法和棍法当世已难觅敌手，五感和体能运转到极致，还不是神通？”

悟空先是大惊，继而大撼，终于大悟，上前一步跪拜道：“谢师父指点！”

菩提虽不动声色，悟空却于他眉宇间窥见一丝满意。只听菩提祖师道：“天下万法大抵同源，好比一座高山，上山之路千千万万，目的地都是登上山顶，窥见天边那一缕神光。既然你已由武入道，初窥门径，却欲学些什么？”

悟空跪拜在地还未起身，复又叩首道：“山路千万，弟子只取一条——长生久视。”却不见菩提祖师回答。悟空只觉身旁衣袖风飞，便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一只白净、温暖、手指修长的手搭在悟空头上，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悟空的头微微低下，全身紧绷一动不动。

只听菩提长声叹息道：“百年之中，我收了弟子无数，却终无一人飞升成仙、超脱生死。修行之路，路漫漫而其修远兮，从最初的调息入定第一关，到五气朝元的身强体健，至脱胎换骨的炉鼎再造，归于突破妄心天劫的艰险考验，知行合一、真如不二，于此可成真人修为。哪怕天纵奇才、福缘深厚，少说也需得数十年。内丹既成，婴儿出现，历经真空，渡过苦海，化身万千，成就地仙修为极致，又要千百年修行。最后一步的飞升成真仙，却又要面临天刑雷劫之威，千载苦行，往往竹篮打水，百年神通，常常毁于一旦。悟空，你可要想好。”

悟空抬起头，菩提祖师的手还落在他的头顶，未曾离开。悟空屏息凝神道：“师父，既然有所期待，必然有所付出。谢谢您告诉我修仙之路的种种险恶。此路是我所选，后果自己来担。倘若在天刑中被斩落，亦不后悔。”

菩提祖师笑了。他的笑容极浅极淡，却以他为中心无限扩散开来，弥漫在无限的每一寸空间，让人的心软成一池春水。只听菩提祖师眉眼和声音里都含着笑意，双手搭在悟空肩上道：“你的情况却大不相同。众生的修行，均是从第一关开始，慢慢向上突破，直至脱离肉身凡胎。可你全然不必。”

温凉之感一丝一缕地渗进来，悟空定了定神，神色终于恢复平静，抬头问道：“师父，我生下来就与别的猴子不同，仿佛很多事情不必经历，就知道该怎么做。莫非跟这有关？您老人家别卖关子了，行行好，告诉徒儿。”

悟空有个习惯，严肃正式的场合自称“弟子”，而撒娇卖乖、讨价还价之时就自称“徒儿”。菩提祖师脸上的笑容没有收回，反而渐渐扩大道：“不愧是一流的悟性，这么快就明白了。人有生而知之，亦有学而知之。你前世福报深厚，生而知之，不知让多少人羡慕去了。”

悟空暗道：“本还在担心，一个不识字的毛猴怎能知道如此之多，人家师父一句‘生而知之’便解决了。莫非‘生而知之’者都是穿越人士？”不禁胡思乱想起来。

只听师父缓缓道：“生而知之倒也罢了，你居然还是生而为仙，常人要从世间法的基础开始修行筑基，而悟空你的根基，却是世间法的尽头。”

这次，悟空是彻彻底底地懵了。他失魂落魄、喃喃自语道：“生而为仙，生而为仙……”

菩提祖师以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道：“不错。你生而为仙，道法入眼境界自成，在世间无人能指点你的修行，惟有去天界，在灵台造化的方广世界中，才能进一步突破。”

悟空眼中失去了神采，不停地自言自语道：“生而为仙……”

原来如此。他自从于二十一世纪穿越至此，便发现自己五感无比灵敏，身形更加轻捷，小时所学的武术运用的愈加炉火纯青、轻松自如；言谈入耳，文字入目，皆不再忘……悟空洋洋得意，谁知并非自己之能，而是类不同耳！

若非此刻菩提祖师点醒，悟空怕是还蒙在鼓里自我膨胀哩！思虑至此，不禁绒毛倒竖，冷汗直流，又原来如此，怅然若失。悟空恭恭敬敬道：“师父，若非您老人家点醒弟子，弟子恐怕……”

菩提祖师摆手道：“你不必多说，我已知之。此刻你破了这个心魔，我还有问题欲问你。”

啊？……还要问？……

菩提却不管悟空露出哀求的可怜神色，自顾自道：“自古以来，人皆欲求长生。你可知长生有什么好？亲朋好友日益凋零，唯有自己一人孤零零的活在世上。”

悟空只得振作精神，朗声道：“欲求长生，逆天而行。跳出生死轮回，超脱于外，是人欲望的极致。世间所行皆有代价，何况长生？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并无父母，于我无伤。再者，尚有同道中人交游切磋，焉知非福？”

菩提道：“好！但盼你言行如一。不过你说的并非全对，人欲的极致倒还不是长生，而是心想事成。为师还有一言：倘有一丝贪生怕死之念，便求不得长生。”

悟空肃然道：“徒儿自然惜生恶死，惟愿求生，不会求死。但假如别无可选，亦死而不辞。”

菩提笑道：“你没有一上来便拍胸脯保证‘弟子不畏死’，足见内外如一。你今有缘，我亦喜悦。你近前来，仔细听之，当传与你长生之道。”

只听菩提祖师道：“世间万物，肉身终将毁，元神可永存。长生之道，千千万万，万法同源。现有两法可教于你，一者浊重肉身直接化为轻清，与元神合二为一，心即是形，神即是身。一者肉身寂灭后元神出现，忘却肉身，死而不朽。你愿学哪一门法？”

悟空托腮道：“师父当真是集佛家道家之大成，难怪师父教导‘万法同源’。徒儿情愿捡个现成的，就学道家长生之法罢。”

菩提祖师温言道：“你便是如此指点我师兄的罢？你既能说出‘觉者为佛’，便可为师了。”

悟空连忙道：“弟子哪里敢指点师伯？”

菩提祖师摇头道：“悟空，你与他互为师友，帮他超脱苦修，悟得正道，我心甚喜。你也不必拘于辈分，他是我师兄，还是别的的阿猫阿狗，都无分别。再者，接引道人经过十世轮回，早已不是我师兄。我如此称呼他是习惯使然，也不必改口了。”说罢，悟空眼前之景忽然大变。

空无一物的灵台之境，一片山林拔地而起。一只鸟儿于高枝之上声声泣血，却被弹弓打下树来。悟空惊呼一声，那只自感成灵的鸟眼中的神色，却与苦苦思索的阿加一模一样！

眼前景色一变，还是那片山林，鸟儿不见了。一个苦行老人盘腿坐在千年古松下，头发和胡子长得一般长，杂草似的遮住了他苍白瘦削、憔悴枯黄的脸。他赤身裸^体，皮包骨头，低首合掌，喃喃自语。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睁开双目，呆滞的目光下是一丝不变的困惑。

景色再变，一个年轻人双脚被绑在树枝上，头朝下，额上青筋暴突，两眼满是血丝，汗淌进眼睛里，他仍努力睁大眼睛，断断续续道：“我是凡间的罪人……只……只有用□□上的苦……才能换取灵魂上的乐………………吗……………………”

移步换景，山林中忽然火光乱窜，一个小孩连哭带喊，被人推入火舌中。旁边七八个人大笑大跳道：“哈哈，修行圆满，荣归神国！”小孩挣扎着大叫，眼中满满的是无限的痛苦、迷茫和困惑。

这种眼神悟空太熟悉了。它在被打落树梢的鸟儿眼里出现，在枯坐苦修的老人眼中出现，在快被吊死的青年眼里出现，在被烧死的孩子眼中出现……

类似的场景轮回了九次，景色变幻，山林中再次出现了这样的眼神。不同的是，这次有着那样一双迷惑眼睛的主人，是一个衣着干净华贵、面容俊朗白皙的高大青年——是阿加。阿加看着这片地狱般的林子里群魔乱舞的苦行者，看着跳入火海的疯魔的人，看着骨瘦如柴的静坐的人，看着衣衫褴褛、啃树皮挖草根的人，看着眼前不堪入目的苦行，听着垂死挣扎的惨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等他睁开眼后，那双湛蓝明目中困惑迷茫的神色已经无影无踪。阿加自言自语道：“这对众生会有什么贡献？分明是自讨苦吃。用苦刑来代替修行，不肯正视自己的心灵，能求证什么正果？使现世血肉之躯受苦，受非人之刑，妄图求得后世的安乐，这与解脱生死痛苦哪有关联，分明是以苦招苦，死有余辜！连自己都不爱惜，难道还能爱惜他人，怜悯众生？”阿加摇摇头，目光却无比坚定，转身离开了这片苦行之林。迎着初升的霞光，阿加高大的身躯上仿佛披上一层金光。

眼前的一切景色渐渐消失在这片金光里，又重归一无所有的寂静。悟空沉默良久，才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师父，为什么说阿加太子已不是当日您的师兄了呢？”

菩提祖师也沉默了半晌，方反道：“假如你完全拥有了另一个人一生的记忆，你是否就变成了他？”

悟空毫不犹豫答：“我自然还是我，拥有了那个人的记忆，也就等于有了那个人的经历，可我毕竟不是那个人。”

菩提祖师继续问道：“假如一个人心性与你类似，你又了解了他一生的经历，那么你又是谁呢？”

悟空道：“即使他与我心性类似哪怕相同，都无关系。我就是我，不是别的什么人。”

菩提祖师称善道：“好！倘若你今生是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忽然一天醒悟，自己的前生是个帝王，而现在的国王恰恰是你前世的儿子，你会如何自处？”

悟空笑道：“如果我去求见国王，告诉他‘你老子回来了’，不是被凌迟分尸就是被当堂乱棍打死。”

菩提祖师点头道：“不错，你就是你，与你的前生和后世无关。悟不了这一层次、纠缠于前世后世，修行便无法再进。其实人间修士渡苦海时，便会回想起前世种种。渡过苦海后，便会斩断前世，仅为此世之人。斩不断，则历劫失败再入轮回。你未历苦海便至地仙修为极致，到底是生而为仙之故。”看看悟空，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忧。又道：“师兄当年就是彻底洗净神通、记忆与神识，转世苦修赎罪。他即使心性与当年一般，又与其他心性跟他一般的人有何分别？他托生为鸟兽虫人，又与别的众生有何分别？你却是他悟道的机缘。假以时日，师兄必将重证修为，成就甚至比当年的接引道人更高，可是他走的也是另一条路，阅历见知全然不同，即使回想起前世，此世也再无接引道人了。”

这一刻，悟空豁然顿悟。说的分明是他本人！他拥有前世孙小空的见知和阅历，但倘若对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就像那个前世是国王的乞丐一样，心魔不破，谈何超脱！既然人生本是一场大梦，那么此时是入梦还是梦醒，又有什么关系？我是孙小空还是孙悟空，又有什么分别？一时间，穿越后的郁闷一扫而空，他恭恭敬敬地拜道：“师父，弟子心魔已去，终于明悟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