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一十三回(下)
第一十三回:
真如不二随口成谶,
天人合一太上忘情
悟空捂着两颊道:“师父,徒儿在南瞻部洲之时也听过些神仙传奇,里面的仙人与凡人根本没有差别。仙家一般的你争我斗,一样的权谋手段,无非多了抢夺天材地宝,修真炼形。简直可以替换成官场的你争我夺和贵族的鱼肉百姓。可是徒儿就不明白了,假如神仙与凡人没有分别,那么仙人聚居的天界怎么能存在呢?”
菩提祖师眼中带着兴味道:“却是为何?”
悟空看师父心情不错,便把护住两颊的手慢慢挪开道:“首先,凡人可以成仙。其次,存在一个仙人聚居的仙界,和仙人为官的天庭。其三,仙家甚少涉足人间。”悟空理了理思路继续道:“仙人们一定要么在天庭为官,要么在仙界逍遥,要么像您老人家这样,在人间的洞天福地清修。倘若神仙们当真与凡人并无区别,仙人为何还要留在仙界而不入人间呢?仙界中人人有神通,也就等同于人人无神通。而在人间,功名利禄,人之所欲,则唾手可得。可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得出,仙人与凡人的心境是不同的。”
菩提祖师拍掌道:“悟空,不想你如此条分缕析,悟性真真万里挑一!仙人并非无欲,而是达到了世间欲^望的极致,因此可以放下和超脱。仙人也可以追求功名利禄,与人无伤则无妨。倘若不择手段,肆意妄为,则是入了妄境,无异于自损修为。”
悟空点头称是,复问道:“师父,听您所言,您似乎对仙界的现状颇有怨言,能否为弟子解惑?”被菩提祖师夸奖悟性好,悟空暗道声“惭愧”。他不过是用逻辑推理了一番,恰好逻辑思维一贯是国人所缺的。
菩提祖师道:“如今南瞻部洲烽烟四起,列国混战。人间修行门派纷纷卷入争战,一来二往死伤惨重。于是又请各门派隐居清修的长辈出山,慢慢的,天庭的神仙们也打破了封神之战以来与凡人相安无事的传统,先后下界入世,参与进列国争战中。此举不禁于事无补,反而不断激化矛盾。各国贵族借着仙家的帮助,受苦的却是众生。”
悟空奇道:“仙人既是超脱于世间的存在,为何还会身不由己的卷入世间的争战?”
菩提祖师道:“仙人出于世间,脱于世间,终又归于世间。你尚未超脱轮回,假以时日才能印证更高的修为,此刻难以对你讲明。”
悟空细细的手指托着尖尖的下巴道:“徒儿此时虽不能解,却能勉强形容,该不会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境界吧?”
菩提祖师一听,抚掌大笑道:“妙啊,妙!不愧是我的徒弟!”
悟空点头哈腰道:“是是,也不看看是谁教出来的徒弟?”
菩提祖师假作厉色道:“猴头,你就不会谦逊一下?”神色间却满是笑意。此时月色渐落,晨光熹微,清风拂面,万物生动。悟空目不转瞬地呆呆地看着师父,只盼时光就此暂留。
谁知菩提祖师又叹气道:“悟空,为师所想要求证的仙家修为,远远不止于此。仙家应当是一种存在状态的超越和超脱,而非众生灶台上的供奉。仙人不生不灭,神识永恒,彼此无伤,超脱安宁。可是如今,乱象四起,天人混战,仙家陨落,为了众生的供奉和虔诚无所不用其极……此非我欲求证的境界。仙人本可内外相安,物我无伤,谁知舍本逐末,去争夺人间道场那点众生的心愿力。其实随便一个鬼仙和土地神都能依附在神像上,受香火供奉而修行。如此而来,仙家与鬼神之属又有何区别?为师心中十分困惑。幸亏此地是梵天、毗湿努和湿婆的神域所在,为师不受南瞻部洲乱象之扰,梵天亦不知我在此地,百年来一点点求证也有些获益。”
悟空心中酸涩不已,低声道:“师父,既然出世后仍要入世,您何不去世间走一遭看看?岂不比枯坐于此山中强?”
菩提祖师皱眉道:“我与师兄有约,不得出此山、离此洞。仙人所言难道是放屁不成?”
悟空忙道:“师父莫气!徒儿也真人不说假话,不欺人,亦不自欺。”
菩提祖师这才敛去怒容,温言道:“日后你慢慢便能印证此话,应为便是愿为。唉,此话说着简单,真正的知行合一、所行即是所愿,世间又有几人能印证?”
悟空点头道:“正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如若世人皆能如此,便人人成仙,个个得道了。”
菩提祖师笑道:“此话颇得有真人意趣。为师奖你一个愿望。”
悟空想了想,扑上去抱住菩提祖师膝头道:“师父,您不妨帮徒儿推演一下未来如何?”
菩提祖师望着跪在地上撒娇撒泼撒痴的悟空,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推开也不成,只得道:“胡闹!坐好了听着!”
悟空立刻屁颠屁颠地坐好,贼忒兮兮的笑靥如花:“师父莫恼,要不您再打两下出出气?”
一股无力登时感涌上心头,菩提祖师暗自摇头:我这个徒弟,性情又顽劣,又不服管教,还投机耍滑蹬鼻子上脸,哪里像个修行人了。只得说:“罢,罢,罢!这般与你说:这世上除了我,再也无仙家能推演你了。只因你将做之事,会将众仙家尽数牵扯在内。一旦涉及自身,推演便不详尽,常归混沌了。”
悟空歪头道:“这便奇了,我能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惹下如此大的业力?”大闹天宫?且不言天宫能不闹还是不闹为妙,就算真闹了,也不过牵涉天庭众仙;莫非是西天取经?即使真伴着一个废柴师父,一个贪嘴一个寡言的师弟去西天找现在还不知在何处的如来,那也只能牵涉西天佛国,至多再给坐骑童子下界为妖的神仙惹些麻烦。怎会除了师父,再无仙家能推演我的未来呢?
菩提祖师摇头道:“不光是大业力,还是大功德。为师之所以能将你的未来看透,只因我曾发下誓愿,终生不得不得离开斜月三星洞,方能置身事外,详尽推演。”
悟空急的抓耳挠腮道:“师父,您神神叨叨了半夜,别再卖关子了,跟徒儿说了行吗?”
谁知菩提祖师看了他半晌,才笑道:“悟空,既然为师方才说过,你生性坚忍,内外如一,真如不二,假如让你再来过一遍,也不会后悔之前所选,亦不肯改变先前所择,知之或不知,又有什么分别?”
宛如当头棒喝,悟空一个猛子站起来,又呆呆地立在那里,反复咀嚼“知之或不知,又有什么分别?”,恍然不觉天已微光。
菩提祖师缓缓起身,负手而立。但见东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显明。
他背对悟空,声音似是从远方随风而来:“此去路途遥远,山阔水长,更兼你此番速证修为,该历的劫数一个也不曾历,日后的劫数只怕更加凶险。”
悟空笑道:“师父,您能不能教我个筋斗云之类的,躲避劫数?”
菩提祖师怒道:“又信口雌黄!欲求长生,逆天而行,天岂能不降劫数?”
悟空生怕被敲打,几个腾跃,防着师父的拂尘,但他深知师父若真要教训他,上天入地都躲不过,只得连连点头道:“弟子愚钝,多谢师父指点!”
菩提皱眉道:“你这连扯跟头还忒难看。”
悟空笑道:“您老人家教徒儿个好看的如何?”
菩提祖师哭笑不得又面有赞色道:“翻跟头也要会翻。也罢,我今只就你这势,传你个‘筋斗云’,一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若你将来不成器,给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哪里都勉强能寻了饭吃。”
师父……还真是忒毒舌,莫不能少寒碜他两句?悟空心中哀怨,却仍旧拜谢了师父,在菩提祖师面前演练了一番。
祖师颔首道:“虽不熟练,身姿也不甚自如,却也能用了。此法听着玄妙,实则无非御物御形之法,御物也是御己。你跪下,待为师传你门中戒律。”
悟空依言跪下道:“师父,您也忒特立独行,旁人都是刚入门便传戒律,徒儿都入门八了……”
“少罗嗦。”菩提祖师出言打断,却未照例敲他脑袋,“第一拜,拜这天地宇宙。”
悟空恭恭敬敬地叩拜下去,忽然灵台之中出现了多年未见的村落、市镇与行人,虽然仍是春秋时期的模样,一瞬间眼眶也微微发酸。
“第二拜,拜这人间烟火。”修仙之人能够不食人间烟火,为何还要拜呢?悟空心中疑惑,却不敢出口相问。
“第三拜,拜祖师。”此话出口后,菩提祖师也不禁莞尔,“我便是咱们门派的祖师,拜我即可。”
悟空满脸黑线却不敢大意地拜下去,叩首之时,感到师父在颔首还礼。
怎么这般神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想法虽荒唐,心中却有几分窃喜和甜意。
三拜之后,菩提祖师并未让他站起。悟空抬头直视着师父,朗声道:“师父,弟子请传本门戒律。”
菩提祖师身上顿时光华流转起来。平日他衣着简朴,不显山露水。此时却大不相同,衣袖无风自动,整个人飘然欲飞,如此威严,如此飘渺,如此……他开口传戒,同时以灵台造化的大神通,将其含义深深刻于悟空灵台深处。
“第一,不可自以为是。第二,不可卖弄神通。第三,不可自欺欺人。”
灵台中,菩提祖师的仙家妙语,给悟空解释了这三条戒律。
不可自以为是,说的是世间万法,虽修行道路有别,却无高低贵贱之分。不能因自己神通广大便以为无敌,以为正道。不得轻视他人,亦不可有高人一等之感、之行。要三省吾身,尊重他人。
不可卖弄神通,谓之不得惊世骇俗,凡间显圣。修仙之人为了超脱,而神通是求证的路途中自然而然产生的,不可为神通而修道,倘若为之便是舍本逐末。不得在任何没有根基和福缘修仙的凡人面前展示神通,亦不可以神通在世间牟利。当然,如果在凡间被仙人找上麻烦难以逃脱,或遇到福缘深厚又有慧根之人,可以点化收徒时,此条戒律例外。菩提祖师又补了一句道:悟空,你还是莫要收徒,你教出的徒弟,未必有你的心性坚韧内外如一,却定会将你的狂傲浮躁学个十足十。悟空听了郁闷地垂头丧气。
不可自欺欺人,说的是真人不说假话,不得自欺,亦不可欺人。知行合一,所行即是所愿,应为便是愿为。
悟空点点头,又挠挠头道:“师父,您传我三条戒律,为何没有杀戒?”
菩提祖师瞪眼道:“自然没有。杀人虽说有伤天和,但杀该杀之人是我修行人之责。普通人不可杀人,是因为他们很难弄清世事错综复杂的因果,也难以断定他人有罪无罪。可修行人倘若无此能耐,不就枉自修行了?说到这里,轮到为师考考你了。你说,为什么不能胡乱杀人?”
悟空见菩提祖师问的郑重其事,不敢胡诌,定睛一想道:“有两条顾虑:一是后世,二是常理。后世者,胡乱杀人,死后要下地狱,转世轮回进入畜生道。常理者,约定俗成,共识而已。”
菩提祖师颔首道:“你说的也不错。但倘若有一人,不信前生后世、轮回之说,他所居之处也没有约定俗成的规范,你要怎么劝他不胡乱杀人?”
悟空脱口道:“假使那人执迷不悟,任你口灿莲花也无济于事。没有果报,没有常理,要如何说服自己有所不为呢?”隐隐约约间,想起苏格拉底的传世名言:人啊,认识你自己!忽而灵光乍现道:“人生在世,与他人相处有限,却要与自己相处一生。恐怕人人都不希望终生与之相处的人会胡乱杀人吧,自己也是人,人人都不希望某一天被自己所杀。”
菩提祖师笑道:“好悟性!不愧为天人之资。其实,与己相处,亦可推而广之,至与他人相处。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相处之道,在于无伤。于人无伤,于己无伤。”
悟空点头称是道:“师父教训的是。如果自己不想做的,不要推卸给别人。不想别人怎样对待自己,也不要这样对待别人,方能做到于人于己无伤。”
悟空雀跃道:“师父,弟子明白了!”上蹿下跳,高声大呼。却听见菩提祖师淡淡道:“悟空,你去罢。”
悟空登时停下,疑惑道:“师父,您让徒儿去哪?”
菩提祖师转过身去不再看他,道:“自然是从来处来。”
悟空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弟子冲撞了师父,请师父恕罪!”
“你有有罪?我不罪你,只是你去罢。”
仿佛头顶一个焦雷,又中了定身法,悟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春秋时期,男风大盛,悟空自从明了自己的心意后,从未自欺,他深知自己对师父怀着超越师徒之情的懵懂心思。他想跟师父同起同息,想跟师父游遍千山万水,倘若师父始终不离开斜月三星洞,自己就陪着师父清修,再不理会什么天宫,神将,菩萨,佛祖……
此刻悟空有点恍惚。
直到菩提祖师轻轻开口道:“天上,人间,大凡修行门派均是入门时拜师受戒,只有我的门人,受戒是在出师时。你此时的修为以至世间法尽头,留在此间清修,便再难有尺寸之功。你该去了。”
多么希望师父在跟他开玩笑。多么希望“真人不说假话”是句戏言。多么希望这一刻立时昏过去不省人事……可悟空比谁都明白,他不得不去了。
悟空含着眼泪匍匐在地,头磕破了,血水混着泪水在地上流淌。他拜了师父,刚想说“弟子去了,以后常来看望您老人家”,谁知菩提祖师又道:“我的弟子出了山后,便再也不能回到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也再也不能告诉旁人是我的徒弟。”
悟空又拜了下去,抽噎着说:“弟子……知道了。”他长拜不起,任由泪水稀里哗啦地漫过脸颊,浸润在身下的草地上。
“出山之前,莫要回头。”菩提祖师又嘱咐道,“为师再送你一句话:逍遥于世,常怀济世之心。”
悟空含着泪点头,牙关紧咬,口不能言。半晌方断断续续道:“弟子……弟子不敢忘。”言罢一抹脸,即刻抽身而起,纵云而回。出了灵台方寸山后,悟空方敢回头遥望,忽然双瞳猛地收缩——山还在,来时上山的路却消失了,再不能行走一步。
菩提祖师遥望东方,亦是泪下沾襟。桃林里,菩提祖师的身形渐渐隐去,化作一缕清风,一道朝阳,弥散于天地间。只听他的声音也弥散开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刚准备驾起筋斗云的悟空突然顿住,心有所感。他再次回头,蓦然发现那座没有路的灵台方寸山是如此生动,松涛的波动仿佛是师父的轻抚碰触,山间的风声好像是师父的柔声低语,天边的朝霞就似师父温和平静的目光。师父不见了,却又融入天地万物。悟空在心中大声呼唤菩提祖师,灵台深处居然涌起了回应,似是师父的低声安慰,又似自己的喃喃自语。
菩提祖师不是不见,而是不可见了。他已经真正地印证太上忘情、天人合一的境界,与上古的女娲盘古、炎帝黄帝一般,融入天地万物与天下众生不可见,却又真实存在着。假如有人遇见了菩提祖师,他不会知道那人便是菩提祖师,菩提祖师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一言难尽,妙不可言。
悟空轻轻抚摸着胸口,隐约感觉到师父并没有离开,而是以另一种不可见、不可言亦不可解的方式存在着。
他最后望了灵台方寸山一眼,转身向东,打了个连扯筋斗,御大块无形,朝自己的来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