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河神番外
“扑通——”
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子毅然决然地跳入了槐城河中。
槐城看着又一位殉情自尽的女子,眼里已无半点波澜。
十年前,槐城河还是一条无比清澈,受尽槐城百姓敬仰的护城河。彼时国泰民安,数不尽的江郎才子相聚在此吟诗作画,佳人在侧,好不潇洒。有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才子文豪,自然也不乏仕途失意,借酒消愁的书生。
每每到了中元那日,槐城河便会热闹非常。数不清的花灯游过两岸,上面寄托了生者对亡魂的无尽思念,指引着迷途的游魂前往来世。
槐城不喜热闹,但每到这日他便会早早出现,扮作一个书生模样立在河边。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奇怪的女子。
“呦…好巧,公子又在这赏灯呐?”女子柔媚的声音自前方一盏正徐徐游来的花灯上响起。
“嗯。”槐城听见自己清冷而冷漠的回答。
“这样啊,那明年见。”她带笑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愈来愈远,直至消失。
槐城终于抬眸看她,看着她一袭红衣坐在巨大的花灯上,手持一柄美人扇,婀娜多姿的背影自前方的黑暗中缓缓消失不见。
这便是他与她一年一次的相遇了。
槐城知道,她只在中元节这天出现。每次来了,面上都会遮着一层绯色薄纱,只露出眉心的红梅花钿以及一双狭长氤氲的凤眸,上挑的眼尾带着深深的蛊惑。她的那双眼睛太过勾人,似会说话一般,好似在她那双眼睛的映衬下,世间万物便瞬间变得黯淡无光。槐城只见过一眼,便不敢再看。
槐城刚开始以为她是莲花灯里生出的精怪,毕竟凝聚了太多思绪的花灯最是容易生出精怪。然而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猜错了。
花灯精容易生出灵智,但修行不易,凝形更不易。且花灯精一生都是依附花灯而活,寿命短暂,如若花灯沉水或被毁,花灯精的一生便也就此结束了。
然而她不同,槐城每年中元节见到她,都会看到她踏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仿若她不是依附着花灯而生,而倒是花灯承托着她而存。
说不出心里是期待还是什么,每到此时,槐城心里有些怅然若失,有些失落,却又异常地满足。
他本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然而,世事无常,物是人非。
……
“诶诶,你听说了吗?上京那位快不行了,下头几位斗得是越来越厉害了,也不知最终会是谁成功上位…”
“嘘——你小声点,也不怕被别人听了去…”
“嘁,你小子怕什么,这上头正斗得正欢呢,哪有空管咱们这些小官小吏的。”
“唉,甭管谁上位,老子只想他们快点结束内乱,早点稳定下来吧。你瞧隔壁蛮夷之地的禾国正虎视眈眈盯着咱们呢…”
“唉…就怕到时候那位还没确定下来,别国就打过来了…”
“唉,别说了老哥,到时候咱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聚了。生在多事之秋,实属吾等之不幸呐…”
然后,一语成谶。
没过多久,永瑞帝薨,年方十二的太子被扶持上位,摄政王把政。朝廷内外动荡不安,内有奸臣当道,外有敌国入侵,百姓颠沛流离,纷纷举家搬迁。
尔后几年,官家开始全国征兵,陆陆续续有适龄的男子被强制征用,所幸家中独子除外。
有强制征兵,自然也有自愿入伍。官家有手段,对自愿入伍的男子多有补贴,于是又有更多男子纷纷应召。有被迫无奈权当以命换命的,自然也有立志保家卫国慷慨赴死的。其中种种,自留后人唠嗑。
槐柳镇当然也不例外,而那些男子临行前,自然会有互通心意的女子在此送行,诉尽衷情。
而后又陆陆续续有男子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于是开始有一批性情忠烈的女子殉情于此,槐城河开始有了怨气聚集。
于是这年的中元节又多了许多花灯,岸边的人们不再欢声笑语,而是一个个愁容满面,抑或哀泣涟涟。
可那个女子却依然如往常那般笑语盈盈地自他身前游过,好似完全不受影响。
“呦…书生,你今年还在呀?怎么没上战场去?”
原来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咦?”她第一次在他身前停下了,而不是同往常那般游走,好似谁也不能令她驻足片刻。
“书生,你身上怎的聚了这般多晦气?”
她疑惑看他,槐城敛眸,沉默不语。
她倒也不在意,只笑嘻嘻地探手,指尖在他身侧轻轻一点,槐城便觉得自己周身气息变得无比干净了。
“多谢姑娘。”他垂眸,拱手道谢。
女子也笑眯眯地向他回了一礼,便不再停留,继续游往前方的黑暗深处。
“明年见。”她清越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槐城听罢,便也笑了。
明年见。
可惜到了次年,槐城在河岸等了许久都未能等来她。
槐城独自一人立在岸边,直至岸上最后一个人离去了,也未能等到那个奇怪的女子。
他猜她是去边关了。
槐城其实已经猜到女子是地府的收魂官了——他看到她手中提着判官笔。
他问过其他神明,此任地府并无女者判官,除了一位闲来无事体察民间的大人。可当他问及她的名姓之时,那神却语焉不详。
她说明年见,槐城便在岸边等了十年。等到槐柳镇的人换了一轮,自尽女子的尸骨早已堆满槐城河底;等到外敌被击退,边关被收复,槐柳镇内重新聚满了人家。
自古多情女子负心汉,槐城又在此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有人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有人名满天下,功名加身。有人携新人来了,只带走了一家老小;有人孤身来了,将曾定终身的女子风光相迎。
槐城从家国动荡等到国泰民安,从一身澄澈等到污秽布满,等到河里死去女子的怨魂聚成了鬼欢婆束绮;槐柳镇再次陷入无边的雾霭,槐城河成了一条不再澄澈的死河,他以为他等不到她了,便是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然而她终究来了。
在百姓唾弃他,厌恶他,远离他的时候来了。
她孤身一人,逆着月光而来,手持一把纸伞,一柄灯笼,轻轻松松便将束绮尽数斩杀。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宿槐,也是繁阴界魑鬼一族的族主。
可她又走了,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离开了,未曾看他一眼。
他以为这就是他和她的最后一面了。
然而几日后的中元节,她又带着那小姑娘来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朝他招手,轻快地说了句:“呦,书生,好久不见,你还在这呀?”
于是他也笑了,一如从前那般。
他看到她手里牵着的“姑娘”正冷眼瞧他,可待她望向她时却又变得一脸天真,带着傲气,俨然是被她宠坏了的娇纵小孩。
他想告诉她,那所谓的小“姑娘”其实是个男孩,可他不确定她是否知晓。等他犹豫片刻再抬眸,那女子已经离开。
但她也就带那男孩来这么一次,此后他就再未见到她们二人同行了。有时是女子孤身一人,有时是越渐长成少年的男孩偷偷尾随在她身后。
倒是在又百年后,已有许久未来的她又来了——身边跟着两个半鬼少年。
那两位少年他倒是认识,就在当年她杀了束绮那晚,曾与她有一面之缘。
她仍似往常那般穿着一袭红衣,面上依然戴着一层薄纱,只是不再同往常那般站在花灯上,而是与寻常人一般站在对岸。待她看见了他后,笑吟吟地朝他遥遥挥手。那两个少年也随着她的动作朝他望了过来,而那位同样一袭红衣的少年正坐在岸边的一棵槐树上,红衣在白槐中显眼异常,却好似无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他清冷的目光回望过去,也朝她们颔首示意。
此后的百年余间,她们四人便时常以这般奇怪的组合到来。
又几年,那两个少年不再同她一起来,她孤身一人,身边依然跟着那红衣少年,他不怎么从她脸上看到笑了,她也只在看到他时才会笑一笑,随即便一脸兴致缺缺地转身离去;再再几年后,她没来了。
再次听到关于她的消息时,便是她的死讯了。
在那场由人鬼两界展开的厮杀中,南山玄灵子的徒弟初莳叛出师门,化身鬼面人专杀南山人,后因破坏宿槐婚礼,又杀害宿槐门下宫人而被宿槐封印于红槐殿中;而其兄初玖早已于枭灭鬼面人一战中诈死;魑鬼宿槐则在二人身亡消息后被南山玄灵子斩杀于南山;宿槐死后,魑鬼一族群鬼无首,轻易便被与一众恶鬼勾结的南山众人悉数铲除,连带着半妖初玖。其余三族不知为何也被实力渐愈强盛的南山接连灭族了,只余寥寥几只鬼逃离,从此销声匿迹。而后在过了几年,宿槐的魂魄便被魅鬼宿臻杀了玄灵子后抢了回去。
此后玄灵子所做的各种罪恶滔天之事才渐渐被世人所知晓,一时间南山也成了人人唾弃,避而远之的魔教了。
此间在人鬼两界中广为流传的,关于魑鬼宿槐与半鬼初玖初莳以及魅鬼宿臻之间的爱恨情仇也随着故事主角的一一离去而最终落幕,徒给世人留下无限遐想。
槐城就这样在槐城河里又平静地过了百年,其中每年的中元节都能看到那红衣少年的身影茕茕孑立。后来又多出了个半妖少年,哦,听宿槐唤他初玖。
直至某日,那个红衣少年带着那个半妖少年以及魉鬼藤枝找到了这里。
“河神可在?”
他看到几个少年诚恳地跪在他的寺庙前,面上带有几分期望的神采,不复往日的阴郁与死气。
“何事?”
“在下想借河神之封地一用,恳请河神同意。”
他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利用槐城河神的神力,编织一个以她为局的幻境,在幻境里涵养她和另一个少年的魂体,然后等待时机,唤其归魂。
“可。”
底下几人却有些惊讶他的不假思索,反倒有些犹豫了。
“河神,你可想好了?若是将槐柳镇借予我们,你便不再拥有封地。没有信仰之源,神祇不再拥有神籍,便会…”消散于天地之间,重新化为灵。
藤枝皱眉看着他。
“吾乃槐城河神。”
“护佑苍生,乃神明的使命。”
而她,就是我的天下苍生。
神明即将陨落,世间从此多了一个爱你的过客。
宿槐,我愿化作你耳畔的清风,同你耳鬓厮磨;愿化作你身前的细雨,暖你眼里涸泽;我愿化作世间万物,护你脚下一方净土。
愿有一日可得见,吾着一物状元坠,君衣一袭凤冠霞帔。
此后,红烛轻点,静候君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