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一晃百年。

摇光记忆混乱的情况越发严重，不是将人错认，就是误记了时间。

譬如几年前的事,她一觉醒来以为不过昨日之事。又譬如屡次将大长?老认作是沙棘，追着要吃沙棘果。

闹了不少哭笑不得的事......

九寤眼见她清醒的状态越来越短，着实担心，若是持续恶化下去,他无法预料最糟糕的状况会?变成怎样,会?否她连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日,九寤找来叴罗和大长?老商谈。

“当初我低估了吞梦兽对摇光的影响,误判之下对她的记忆用了封印术,导致无法逆转的伤害。”九寤不得不承认那时情急之下作出的错误决定。

他心思沉重地默了默，接道：“眼下若要恢复原状，只能施法将她复活后的记忆全部?封存起?来，以重生的方?式,新的记忆开?始生活。”

二人听言,相看一眼,又皆望向九寤。

不论他决定如何做，他们都赞同。谁都看得出九寤是将她捧在?心尖，端在?手心护着。

“神君与她四百多年的记忆……当真能舍弃吗？”大长?老问道：“神君放得下吗？”

放得下吗？九寤心中嗟叹，又自嘲一笑。

他怎忍心舍弃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只不过如今并无万全之策。

他素来独行六界，于荒邙十几万载依旧孑然一身，何曾如此牵挂一人。

因?为想要赏一棵梅花树，嗅一丝芬芳，便将她救下，遂与之结缘。两千年相遇不过如风逝,五百年相处不过似眨眼。

如今，烛龙宫没有?梅花树，但他却见到了满宫嫣红，闻到了幽幽冷香，那梅花树栽在?了他心间，正是她亲手栽下的。

九寤呼吸一沉，万般情绪骤然敛尽。

“我考虑良久，只有?这个办法可行。所以不论你们是否同意，我今晚也必须封了她的记忆。将这事与你们道明，只是让你们知情。”

听这不容置喙的口吻，二人已知不可反驳。

叴罗却提出个大胆的建议：“不如神君带她离开?荒邙吧？”

这话一出，莫说?大长?老错愕地看着他，饶是一向淡然的九寤也诧异地愣了愣。

有?一瞬间，他竟觉得这是个十分妥当的决定。

叴罗见他似有?几分动摇，继续劝道：“神君其实知道，即便您带她在?荒邙四处游走，目之所及甚为局限，她见到的不是荒漠就是光秃无木无草的山崖。她随你三番五次镇压妖兽，虽有?几分兴致，可她心中依旧憧憬荒邙之外。神君既然要完全封存她的记忆，不若就带她离开?，她如今面貌也大变，记忆重置......”

叴罗语调加重几分：“为何不让她彻彻底底地以一个全新的人重生，重生于荒邙之外！”

“如此荒唐之事休要再提！”九寤心中因?他的话越发热烈跳动，似乎当真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口中却断然否决他的提议。

“如何荒唐？”叴罗反问，直言不讳：“神君对她情深，难道不想与她双宿双飞？何况荒邙并非一定要神君镇守，你离开?后，天庭也可找四方?神帝加固荒邙封印，如何不可？”

九寤眼中裂出寒意，厉声道：“本君警告过你一次，荒唐之事休要再提！”

他话方?落，叴罗的喉咙霎时像被铁钳死死扼住一般，说?不出话，更是呼吸不能。

眼见他整张脸憋成酱色，大长?老在?旁急忙求情：“仙君也是忧心急切，全然为族长?所虑，话语才未经思量，望神君宽宥。”

九寤将二人冷冷扫过，眼中凌厉警告，却才撤下法力，转身离开?。

叴罗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除了摇光失踪那次，这是他第二次见到九寤真正动了怒。

倘若不是因?为他是摇光曾经的坐骑，方?才可能就顷刻断命在?九寤手中。

“唉，你没懂神君的心思。”大长?老摇摇头，叹道：“神君认为族长?对他并无男女心思，又怎会?强行带她离开?？你却揭了他最忌讳的伤疤，他怎不恼？就是我都饶你不得！”

叴罗清了清喉咙，怏怏道：“虽说?她如今还?未生情愫，可这感情也能慢慢培养，日久生情总可期。届时人都带走了，还?怕太幻神君对他不生情吗？”

长?老无奈得很：“若真如你所说?的日久生情，这都朝夕相处几百年了？他们同床共枕又百年，族长?怎么还?是那副没开?窍的样子？显而易见的事你却突然迷糊犯傻，还?往火上?浇油，活该烧着自己被他训？”

长?老一席话虽是很不客气，却是句句在?理，叴罗悻悻地垮下肩头。

他本想利用九寤对摇光的感情，可以言语中提醒他带摇光离开?荒邙，如此她便能正大光明地重返天界，无需委于此处。却不想摇光情丝未生。

这百年，他对摇光明示暗示过无数回......唉，叴罗心中惜叹不已，看来她当真只将九寤当作爹爹，错失了一段好姻缘。

***

九寤心绪烦乱地踱步在?宫内，走得漫无目的。

他虽呵斥叴罗，可他那番话却像带钩的针刺，扎入心里就出不来了。

他无法带摇光离开?，不只因?他要镇守荒邙，叴罗所言无误，天界如今有?四方?神帝，托他们加固荒邙的封印，他便无需再在?此处镇守。

所谓的双宿双飞是基于两情相悦的前提，摇光自始至终对他未生过一丝半点情愫。即便依赖他，也是因?为从小由他带大，依恋的感情也只局限于亲人间。

她感恩他的抚养，仅此而已。

若他当真带摇光离开?荒邙，往后她遇到心悦的男子，欲与其携手一生，他又该如何？

拱手相让？亦或强行拆散？无论他如何做，都是最失当的选择。

既然早晚要眼睁睁看着她情定他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带她离开?。不如……

“真的？天界真那般美妙？”摇光的惊呼声从一墙之隔的沙棘院内突然传来。

九寤思绪顿散，惊觉自己竟走至此处。他下意识停在?原地，凝神敛息，静心聆听。

只听沙棘哈哈一笑：“我怎会?唬你？当初我可是修仙去天界历练过一番的。那儿的山水都比妖界的秀美几分，山林处处五光十色，春夏秋冬绚丽多彩，尤其夏季的仙岛，百花盛开?、万紫千红、斑斓缤纷，极尽你所能想象的颜色，天界都能寻得到。”

“山峦叠嶂间，峰崖垂挂祥云，松林霭霭仙雾。即便呼吸几下，都是满满仙灵之气，那些神仙的修为不涨才怪咧！”

“这般美啊！”摇光惊叹连连，忽几分沮丧：“可你所言我无法想象，五光十色是个什么光甚么色？万紫千红......我却不知紫色是什么样的。这荒邙所能见到的颜色，多为灰白黄黑，若能见见你说?的绿林红花、金光紫气，该是妙不可言！”

九寤虽未看见她的模样，但这掩饰不住憧憬的口吻，他即刻能想象出她双眼正闪着星光，充满兴奋和渴望。

叴罗的一段话蓦地闯入他脑中——她如今面貌大变，倘若记忆重置，为何不让她彻彻底底地以一个全新的人重生，重生于荒邙之外。

九寤听着摇光时而好奇发问，时而欢喜载笑，眸色一暗，心中似乎空缺一大块。

***

是夜。

摇光惊讶地看着将门关上?的九寤。他怎么半夜突然过来？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九寤转过身，朝她走去，却是问了句：“我是谁？”

摇光知他所问何意，面色僵了僵，随即坐起?身，仰头冲行至床边的他莞尔一笑：“是爹爹呀！我没认错。”

九寤目光落在?她带笑的眉目，却看得出她笑得几分牵强，大概也是无奈自己记忆混乱。

“爹爹……”他复述一遍，扬起?一抹苦笑，话语轻微地含在?口中：“的确是爹爹。”

“啊？”摇光未听清。

“摇光。”他坐下来，忽然轻声唤道。

摇光即刻收了笑，疑惑地回看他。

九寤目光在?她脸上?缓慢地一遍遍端量，似在?欣赏一件珍宝，又似竭力将眼前的美好深深刻入眼中。

仿佛瞧不尽，视线也难收回。他期盼有?无穷法力，足以攫获时间，就此停住。

摇光被他明晃晃的视线盯得耳根微红。他今晚有?些不同寻常，平日里清冷的眸子，此刻却像有?两团火焰，灼灼发光。

渐渐她心跳加快，没敢对视，唇角羞涩地抿着：“怎，怎么突然过来。”

九寤伸手抚在?她鬓角，指间顺过一缕乱发，帮她拨至耳后。

他动作十分温柔，却将摇光吓得呼吸一岔，不敢看也不敢动。

他手指掠过她脸颊，落在?她眉心时，摇光心跳越发慌乱，没了节奏。他指尖仿佛带火，将所到之处熨得滚烫，红了一大片。

“我，我呼吸......”不过来。

摇光磕磕巴巴还?未说?完，猝觉眉心之处凉凉似冰，眼前泛起?白光。

“我必须对你坦明即将要做的事。”九寤说?道。

摇光不解，想抬头看去，却发现?脖子动不了，继而惊觉浑身都动弹不得。

她心下一惊，这是被禁锢了？！

“你如今的记忆很混乱，我必须将所有?记忆封锁。”他继续说?道。

摇光听言吓得不轻，眼珠子用力往上?瞟，终于看到他的脸，却发现?他的目光异常清冷，将她淡漠地睇着。

摇光大惑，惊喊：“爹爹！为何要封锁我的记忆！”

“如此，你才能离开?荒邙，去你心中向往之地重新生活。”九寤不再看她，开?始施法。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睛会?扰乱他的思绪。

一道冷流突然从他指尖涌入她眉心，摇光觉得脑袋似被用力挤压，接着神思微恍，仿佛有?什么顺着他渡入脑中的冷流缓缓被拉扯出去。

摇光惊得慌忙请求，却未得到回应。

她不断挣扎，用出撕筋裂骨般的力道，忽而仰头嘶吼，双眼赤光一闪，猛然凝力，竟挣脱了他的禁锢。

摇光迅速抬掌欲推开?他。九寤眼疾手快，握住她手臂，将她压在?石床。

摇光奋力扭动，眼中赤光如血，狠狠瞪他：“我听不懂爹爹说?的话，什么向往之地，什么新生活？我如今的生活不好吗！与爹爹在?一起?便是我向往的生活，凭什么将我丢弃！”

九寤却对她的恼怒无动于衷，再次将她禁锢在?床上?，这次竟用十成法力，她连眼珠都没办法再转动。

摇光怒火中烧，大叫大骂，他却像将她声音屏蔽一般，仍旧淡漠的样子，指尖触在?她眉心，重新施法。

摇光骇然，这下当真惊惧至极，眼泪直涌，哭着求道：“爹爹，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想留在?荒邙。倘若我的记忆混乱让你心烦，你可以拿走，尽管拿走，但是别赶我走，我不想离开?......”

不想离开?你身边......

摇光意识恍惚起?来，已经语无伦次。她痛苦地闭上?眼：“为何要如此对我......”

“我并不想做你的爹爹。”九寤声色清淡：“我也不希望你报恩。”

摇光半掀眼，模糊的视线已看不清他的模样。

“那你想做我的什么？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听，我会?很乖的......我一直很乖，我没哭了，莫要赶我走好吗？”

摇光觉得是自己不够听话惹恼了他，才一气之下将自己赶出去。

九寤双唇微动，却又合上?，最终什么也没说?。

记忆抽离得太快，摇光渐渐昏沉，脑中越发空白。

她再撑不住，抓住一丝残余的意识，无力地请求：“我只有?最后一个要求，我的名字是你取的，至少帮我留着这个名字，求你了......”

说?罢，她再没声音，安静躺着，宛若沉睡。

看着她满脸泪痕的模样，九寤喉间翻涌酸涩，漫上?了眼眶。他缓缓闭上?眼，将她的记忆彻底抽取，连同她的力量封存在?她一半龙魂中。

他施法将摇光的龙魂化作银枪，再抽离自身一半龙魂盘踞在?枪上?，封印她的龙魂和力量。

最后，九寤封印了摇光的真身，将她变作一条小白龙，抱着她出了荒邙，去往七星山将她托付给?太微帝君。

回去荒邙时，他绕路去了一趟蓬莱岛。

看着眼前杂草丛生的荒岛，哪里还?有?摇光曾题诗句的那般美好。他在?岛上?寻了几棵凋零的梅花树，带去了荒邙。

从此，烛龙宫红梅傲绽，幽香四溢。

宫内有?一烛龙，盘身于梅花树下，守了一万五千年。

***

记忆如潮，将摇光淹没得快喘不过气来。

当她泪流满面地苏醒过来，已是坠入河中一个多月后。

她睁开?眼，茫然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环境，回过神，却是冷冷一哼。

老祖宗啊，你狠心将我记忆抹去，我该拿你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