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侯府里的杂种
东川国昭平年间。早春。汉阳城。
风依旧很冷。人们依旧穿着厚厚的棉服,在寒风中冻得瑟瑟缩缩。城中大街小巷边的杨柳树枝上光秃秃的,并无多少盎然的春意。不过富贵人家的府邸自然别有一番景象。
镇北侯府。
杨延坐在一块假山石上,正面色阴沉地作践一串嫩黄的迎春花。他今年九岁,身材在同龄的孩子中算是很高大的。面容酷似父亲镇北侯杨忠,俊秀中蕴含着一股威猛。
假山前面是错落有致的花丛。一簇簇鲜嫩的迎春花肆意开放。本来这么冷的天儿花是开不出来的,就算零星开出三两枝也会被活活冻蔫儿。但是镇北侯府中有温泉眼,温泉水渗入地下,再加上镇北侯夫人爱花的心意,府中花匠殚精竭虑的巧思,终于在这寒冷的天气中弄出一片鲜嫩的景色来。
杨延的妹妹杨冰如蹦蹦跳跳跑过来。她比哥哥小三岁,脸蛋圆圆的,显得很可爱。冰如后面跟着一串的嬷嬷丫鬟,小心翼翼看护她,唯恐她摔倒。
冰如跑到哥哥面前,用白嫩的小手指着哥哥的鼻子,道:“哥哥,你怎么把母亲喜欢的花儿给弄坏了?我要告诉母亲去!”
杨延最烦妹妹这样的小告状精,随手把花一扔,用脚踩扁,转身就走了,而且走的飞快,理都不理她。
冰如却迈着小短腿快步追上去,缠着杨延不放。
杨延不耐烦了,转身威胁她:“你再跟着我,我就把你扔到池塘里喂鱼。”
冰如却不怕,大声道:“你敢这样做,母亲会揍你!”
“母亲才舍不得揍我。”
“那我告诉父亲!”
“你才不敢告诉父亲!”
冰如憋得脸蛋通红,忽然叫道:“那我就让萧翊哥哥揍你!反正你打不过萧翊哥哥!”
杨延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冰如这句话极为准狠地刺入少年骄傲敏感的心。冰如虽然时常天不怕地不怕,也在哥哥阴沉恐怖的注视下畏缩起来,眼圈有些红了。杨延盯着冰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恶狠狠地说:“你再敢叫那杂种哥哥,就不要做我妹妹!”
杨延冷酷地转身离去。冰如在他身后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
杨延讨厌萧翊,很讨厌的那种。甚至可以说是恨。
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把这么一个父母不明的野孩子抱回家,还认他为义子。
这个臭小子,怎么说呢?
——长得很白,很精致很俊秀。小时候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女孩子。甚至自己“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把他当做一个柔弱漂亮的小妹妹,然后拍着胸脯豪气万丈地发誓要保护他。
只是这种天真很快被打破。
萧翊是那种最精致漂亮的小男孩,却也是最聪明最强大的。自己从小被先生夸做“天纵之才”,却渐渐地,无论读书、习武都被萧翊落在了后面。
那小子,不声不响地,轻轻松松地就战胜了他。这让他开始惊愕,然后羞窘、愤怒起来。
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给这种“娘娘腔似的”小子啊!
杨延觉得丢脸极了。
他开始奋力追赶。但那个小子不声不响地,却永远比他更拼。两人结结实实杠上了,很长时间以来,输的人却一直是杨延。
杨延出离愤怒了。青梅竹马的情谊早已在漫长的比拼中消失不见。在骄傲的镇北侯世子杨延眼中,萧翊简直就是专门给他的完美人生添堵的。
而萧翊呢?谁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出身不明的小子永远比所有的贵族子弟更贵族,行止安静优雅,礼仪完美无缺,文武双全出类拔萃。
他从生下来就是一个经典案例,来教导所有贵族的小孩子:看,这才是真正的贵族。你们全是一群伪劣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在这个贵族子弟扎堆的国都汉阳城,嫉恨讨厌萧翊的男孩此起彼伏永无止境。在遭受一次又一次深沉的打击之后,最浓烈的嫉恨让他们汇聚成两个最尖刻的字:杂种!
镇北侯府里的杂种。
这两个字的攻击力很强。当杨延再也抑制不住愤怒,对着那张精致的小脸恶毒地吐出这两个字时,他看见他永远平静无波的优雅的表情在崩溃。
这让始作俑者有些心虚,也有些得意。
解气的同时,是镇北侯赏给儿子的一巴掌。镇北侯杨忠一向沉默寡言,收拾起儿子却毫不手软。他没跟儿子废话什么,直接让这小子跪祠堂一天一夜,等惩罚结束被人扶起来的时候,杨延的双膝淤青乌黑,几乎再也不能走路。
这次惩罚让杨延很伤心。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才父亲捡回来的。哪个亲生父亲能对三代单传的亲儿子下这种毒手啊?
可是,总是板着脸的父亲似乎也并不是很喜欢萧翊。萧翊倒是很孺慕父亲。他最听父亲的话了。在父亲面前乖巧懂事地不像话。
母亲也不喜欢萧翊。听说在父亲把刚出生的萧翊带回家的时候,一向相敬如宾的父母大吵一架。直至今天,母亲对萧翊的态度也很冷淡。这对杨延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安慰。
爷爷的态度就很微妙了。他似乎对萧翊拿不定主意。有时候,爷爷看萧翊的眼神很怜惜。杨延想,爷爷一定是年纪太大了。虽然曾是当年杀敌万万的北营大线统领,现在却老眼昏花,分不清亲疏远近啦。自己才是他最最嫡亲的孙子呢!
还有,深居宫中的皇后姑妈对自己和萧翊竟是一视同仁。每回赏赐什么东西啦,从来不会少了他一星半点的。皇后姑妈生的太子哥哥,对萧翊的态度也不错。真是气人!杨延很想告诉他们,你们别再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他好啦,虽然这臭小子是我的义弟,但我和他一点儿交情都没有!
最后的最后,便是父亲的好朋友,自己也很尊敬的石雷叔叔了。唉,说出来都是泪。石雷叔叔出身寒微,原先是贫民,后来在爷爷的北线大营做马夫。然后凭借自己的努力,硬靠着军功实打实地升上来,最后甚至与父亲不分伯仲。当然啦,那时候父亲还是北线大营年轻的将领,并不是现在爵高位重的镇北侯。但是石叔叔能做到那种程度,已经很了不起了。
父亲一向沉默寡言,却难得地多次称赞石叔叔“乱极时愈沉得住气”“大见识”“大胸襟”等等,石叔叔是父亲唯一承认的知己。但是石叔叔在从军的时候伤了身体,最后致仕。后来石叔叔常常来镇北侯府,自己看到的石叔叔总是很温和。虽然长相普通,却让人觉得很亲切。
石叔叔身子不好,脸色苍白,常常咳嗽,却几乎从来不生气。唯一一次生气,是看到杨延联合几个小孩欺负萧翊的时候。杨延总算亲眼见识了曾威震北疆的石叔叔迫人的威压,却也很悲哀地被石叔叔训了。石叔叔生气时脸色愈加苍白,看向沉默的萧翊时,眼神却温和柔软地让人悲伤。
杨延从来没见过那么温柔那么悲伤的眼神。他不明白,为什么石叔叔会这样?
后来,石叔叔病死了。
石叔叔孤家寡人一个,既无父母亦未成家,是父亲红着眼圈为他操持的后事。作为晚辈,自己和萧翊、冰如都去吊唁了。
父亲很悲伤。对自己和冰如视而不见,看向萧翊的眼神却很阴冷。杨延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他居然在父亲眼里看到了一股深沉的厌恶。
后来,石叔的丧事操持完。父亲回府闷在书房里三天不出。三天后,他喝了许多酒,摒弃众人,只召了萧翊进去。当时他们密谈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远远守护的父亲的仆从,只能偶尔听见一声愤怒的咆哮。
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只知道,父亲醉酒,差点儿失手将义子活活掐死。萧翊的颈骨有些裂了,原本雪白的脖颈皮肤被掐的淤青发紫,一月未退。当时他已经昏迷了,但眼睛却还无神地半睁着,满脸的泪(自打那一回,杨延再也没有见过萧翊哭)。
父亲被爷爷用拐棍狠狠砸了一顿,差点儿砸成瘫痪。母亲哭得泪人一般。
皇后姑妈连夜从皇宫中派出太医,好容易才将奄奄一息的萧翊救活。期间虽然母亲不允许,但杨延不知为什么,一直偷偷躲在外面。他觉得有些心慌。他虽然很讨厌萧翊抢了他的风头,但并不想让他死。这种纠结矛盾的心情使他烦恼了很长时间。
然后,萧翊命大,终于活了下来。只是伤了声带,原本清亮好听的声音变得嘶哑,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稍微养好一点儿。他变得比以前更不爱说话,而且似乎性格也发生了隐晦巨大的转变。怎么说呢?若说以前的萧翊是“君子温润如玉”,那么现在也是玉,却是凛然的寒玉。
萧翊对别人的态度也变得分外持平公正,不管亲疏远近男女老幼富贵贫贱,统统简化成两种:一,相敬如冰。二,冷若寒冰。而且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方针,谁招他他惹谁,下手极为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