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九十章
郑掌柜淡淡道:“不瞒兄弟说,我这一次大难不死,全托了内子和沈姑娘的福。这回从鬼门关回来,我也是彻底看开,那几个家人,已经视我如仇寇,半点亲情都没有。我打算过几日就搬走,搬到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凭我本事,养家糊口应该不难。”
“谦虚了,当日你一穷二白,还能攒下两家铺子,如今离了那几个拖后腿的,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元大庆听他这样说,不由松了口气,接着又兴致勃勃道:“我娘和翠花把当日嫂子跪在医署外,请求沈姑娘给你治病的事,说得绘声绘色,还有之后你兄弟们那些不是人的事,也都说了。这些就罢了,我只好奇,那位沈姑娘是何方神圣?竟有这样厉害手段?”
“厉害手段?”郑掌柜轻轻一笑:“沈姑娘的厉害手段多了去,若不是上天保佑,叫我在被刺当时就遇见她,你嫂子便想在医署外跪地恳求,都没机会。”
“怎么说?”
元大庆摸摸下巴,听郑掌柜将当日被刺杀,之后大腿血流如注,幸亏沈初荷就在附近,急忙用筷子帮忙止血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只听得他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喃喃道:“乖乖!这是人?还是个少女?该不会是附近山里的狐狸成精了吧?”
“呸呸呸!怎么说话呢?你也就是我兄弟,不然我要打人了。”
郑掌柜连忙啐了几口,就见元大庆讪讪笑道:“不是,关键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三官你是知道的,我在边疆打了五年的仗,你知道我见过多少鲜血和死亡?你知道就因为失血过多,每场仗要死多少人?就我回来前那场仗,有个叫大毛的兄弟,是在我怀里死的,没别的伤,就是大腿被砍了一刀,血流得那叫一个快,都没等到军医过来,就咽了气。”
元大庆见惯生死,语气中仍难免一丝悲痛绝望,对面郑掌柜更是一颗心都揪起来,好半晌才叹息一声,喃喃道:“可怜!可怜啊!”
“一年年,都是这么过来,你当我天生心硬么?就是麻木了,一年到头,得死多少人,谁能算计的清楚?”
他说完又喝一杯酒,郑掌柜直愣愣看着他,忽然道:“若真是这样,不如去找沈姑娘,把她那个止血办法学会了,也许就能多救一条人命。”
元大庆道:“我之所以和你说大毛,就是为这个事。若那个什么筷子止血真有这般神奇,能暂时吊着人一口气,哪怕十个里头要死九个,能救活一个,也是大功德。你说的那个沈姑娘在哪里?我今日就去找她。”
“糟了,你不早说?沈姑娘这样出色的人,府城医署哪里留得住?必定是刚刚随着被选拔的医女一起进京了。先前她就和内子说过,想去京城见识一番。”
“竟是如此?”元大庆也呆住了,连忙抻着脖子探头往窗外看,却哪里还看得到那几辆大马车。
郑掌柜急得拍着桌子道:“别喝酒了,你赶紧去追那队伍,兴许能把沈姑娘拦下来。”
元大庆挠挠脑袋,摇头道:“算了,这会儿就算追上去,又从哪里找个大腿受伤的人?难道要现砍一个,好嘛,我老元在战场没被敌人杀死,倒要在家乡被砍了脑袋?不行不行。”
元大庆摇着蒲扇般的大手,却见郑掌柜苦恼道:“那怎么办?你明日就要回边疆,边疆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这一次错过,下次再要看见她,那是遥遥无期了。”
元大庆道:“无妨,我回来探亲之前,大将军说过,下个月初他会进京,和兵部禀报北疆情况,到时这批医女大概也该到太医院了,让大将军带俩军医过去,找沈姑娘学一学也就是了。如何?那个手法很困难复杂吗?”
“听说并不复杂,当日我昏迷中,影绰绰听到沈姑娘说,还要教她几个同伴,且救我只在片刻时间,若是复杂的,也来不及。”
“这就行了。”元大庆点点头:“我老元是个大老粗,不复杂的我也未必能学会,就让大将军进京去找她完事,叫沈初荷是吧?好好,我记下这个名字了。”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眼看红日西移,元大庆这才将郑掌柜送回家,然后自己哼着不成腔调的小曲回去,还要让妻子赶紧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要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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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姑娘,沈姑娘,青山醒了,烧也退了,出了一宿的汗,把我吓得,亏着你那个药好用,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汗……”
天刚蒙蒙亮,顾家客房的院子里就响起顾夫人的大嗓门。
沈初荷迷迷糊糊睁开眼,翻身坐起,就见不远处三丫等人也都醒了,此时正看着她。
“顾少爷醒了,热也退了,我就说他身体底子好,到底又叫他闯过一关。”
沈初荷伸个懒腰,听顾夫人在门外问她们醒没醒,她便笑着道:“都起来了,夫人请先去花厅歇歇,我们梳洗后就过去。”
“初荷,你就能断定他闯过了这一关?”
三丫过来,要帮她穿衣裳,却被拍了下去,听沈初荷道:“什么时候我还要人伺候了?收拾你自己就行,不用管我。”
“那顾少爷……”
“我昨天给他诊脉,脉相已经平稳,只要热度退去,病邪消亡,这手术便算成功。”
沈初荷深深叹了口气,喃喃道:“天可怜见,在这个大环境下,总算古代劳动人民的身体底子足够强,莫非这就是能量守恒定律?老天打你一巴掌的同时,还能给你喂个甜枣。”
“初荷,你嘟囔什么呢?”
林雪已经麻利穿好了衣裳,此时走过来抱着沈初荷胳膊娇声问她。就见好友打个寒颤,嫌恶推开她:“一大早就撒娇,肉不肉麻?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谁撒娇了?这不是听说顾少爷脱离危险,我心里兴奋嘛。”
林雪跺着脚,引得花香三丫一齐大笑,也就顾不上再追根问底。
算是邀天之幸,顾青山的病情果然平稳下来,沈初荷将先前药方做了一番改动,看着大少爷捂住腹部伤口在床前走来走去,进行术后锻炼,至此刻,她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离开顾青山的卧室,走到院子里,一阵秋风过,只见院中大银杏树的黄叶纷纷洒落。沈初荷不由动了玩心,连忙跑过去,将自己置身在叶雨之中,伸手接着那些纷纷扬扬的落叶。
叶东风从廊下走来,一抬头,便看到这样一幅美不胜收宛如画卷般的景象。
“世子爷?”
沈初荷转了两个圈儿,终于看到廊下驻足凝望的贵公子,不由吐吐舌头,心想这么幼稚的样子被世子爷看到,真是太丢脸了。
表面却故作镇定,从银杏树下走过来,一面问道:“怎么起这么早?”
“这还叫早?我都练两趟拳法了。不过也幸亏起得早,不然怎么会看见姑娘在叶雨中的绝美风采?”
“噗咳咳咳!”
沈初荷冲叶东风拱拱手,愁眉苦脸道:“少女情怀总是诗。世子爷体谅则个,我也不过是一时顽皮,谁知就落到你眼里。咱能别这么损我了吗?还绝美风采,好像你没见过真正绝色美人是什么样子似得。”
“所谓绝色,不过一副皮囊,哪里有姑娘这般活泼的生动气息。”
叶东风微微一笑,就见沈初荷嘴角抽了抽,嘟起腮帮子气鼓鼓道:“世子爷,你这是要将彩虹屁进行到底了?”
“嗯?什么彩虹屁?”
叶东风一挑眉,但旋即醒悟过来:“你说我是拍马屁?哈哈哈,彩虹马屁?亏你怎么想得出来,有意思。不过我用得着拍马屁吗?那些话不过是我一时有感,字字都是肺腑之言。”
“你可别吓我了。”沈初荷拨浪鼓般的摇头:“快,快把脑子里的水甩一甩,你看清楚,我离红颜薄命的档次都差的远,更别提红颜祸水这个级别。”
这是玩笑话,但叶东风是什么人,敏锐察觉到沈初荷言语里那一丝戒备,想到这女孩是个水晶玲珑心肝,一旦被她窥破自己心意,结果殊难预料。
于是便收起笑容,淡淡道:“我听说如今顾青山的病情稳定,他这条命到底让你给抢了回来,如何?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京城选拔医女的车队,这会儿大概走到丹州了吧?我已经想好了,回去继续做我的医女,等顾少爷这事流传出去,医署中人信服我的医术,我就把切除肠痈的技术教给他们。这一次是仓促上阵,其实虽然受环境限制,但这个手术还有很多可以完善的地方……“
一提起治病救人,沈初荷便滔滔不绝。叶东风默默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庞和亮晶晶的眼眸,只觉身旁这个少女当真是光芒万丈,光彩照人。
世子爷自己都没发觉,他脸上不知不觉中又堆满笑意。沈初荷一扭头看到,声音戛然而止:“哦!世子爷,你……你看着我笑得这么开心,几个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觉着,若姑娘真的不肯敝帚自珍,将这门医术推广开去,将来不知道会救多少人,我当真替未来那些因你而活命的百姓开心。”
“呃……是这样吗?”
沈初荷也不是单纯无知的少女,总觉得叶东风刚才好看的笑容似乎没这么伟大。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着自己未免多心:世子爷是什么人?那是阅美无数的真正贵族,自己虽然长得还不错,在他面前,也不过一根狗尾巴草罢了。
“我要提醒姑娘一件事。”
忽听叶东风淡淡开口,沈初荷回过神,连忙问道:“什么事?”
“你是为了什么来到康宁县?”叶东风看向他:“难道你一开始就是奔着治病救人而来?”
“当然不是,我是为了三丫。”
沈初荷恍然大悟:“这个不须世子提醒,顾老爷先前就答应过我,无论顾少爷能否救过来,他都会还三丫自由。如今顾少爷一切正常,我想,以他们家的家世,便是三丫想主动继续这段婚姻,他们也万万不肯了。”
“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
叶东风点点头,一撩衣摆,在栏杆边坐下,郑重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让顾家还三丫自由,先前你和顾老爷的约定不妥,你若想救三丫,必须要让顾家将那张卖身契转让给你。”
“啊?卖身契转让给我?那三丫不是成了我的……不行不行,我怎么能接受三丫为人做奴婢,还是我的奴婢,别人这样遭践她我都不答应,更何况我自己。”
“她就是做了你的奴婢,难道你就会像对待奴婢一样对待她吗?”
叶东风声音沉沉:“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寄。三丫这一次,倒是因为这纸卖身契因祸得福,不然,就以她父母那个德性,即便逃过这一劫,将来还不知有什么劫难在等着她。你能救她一次,还能救她二次三次吗?”
“三丫父母?”沈初荷仿佛明白了什么,咬着嘴唇:“你的意思是?”
“你不明白?还非要我说?”叶东风笑眼弯弯:“姑娘不是一向自诩冰雪聪明吗?”
“哪有?”沈初荷矢口否认,心想:奇怪,我最多也就在林雪花香面前吹个牛,世子府里,我可向来谨言慎行,怎么还会被他知道这个癖好?天啊,太丢人了,老天是不是故意让这位世子爷来克我的?
“总之,三丫有那样的父母,就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她以后能不能脱离苦海,端看姑娘了。也只有你,索要她的卖身契,才是顺理成章。”
“说是这么说,但是……我心里有点不得劲。”
沈初荷抓抓头发,状甚苦恼。叶东风看着她,忽地轻轻一笑:“别抓了,鬓角都乱了。难得看到你也有这样迷茫的时候,当真可爱。”
“可爱个大头鬼。快帮我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要不然……让顾家把那纸卖身契转给你?”
“真是笑话,这件事中,我有何德何能?顾家把卖身契转给我做什么?你就不为我名声想想?传出去,百姓们不知就里,还以为我强抢人家的儿媳妇呢,我可不担这个名声。”
“当日说自己身为世子,做几件横行霸道的事,又能如何?那会儿不是很霸气外露吗?怎么现在又要担心名声了?”
沈初荷斜睨叶东风,却见他眉头一挑,针锋相对道:“当日为三丫自轻自贱气得发抖的沈姑娘,不是很义薄云天么?怎么?现在为了三丫,倒连虚名都不肯担着了?”
“你……我……好吧。”沈初荷无奈:“那等我问问三丫的意见,看她怎么说,我尊重她的选择。”
“万一她选择要回卖身契,仍回父母身边,你也尊重她的选择?”
“呃……”
沈初荷眨眨眼:“那不行,如果她真这样做,说明我先前的洗脑一败涂地,还要再接再厉,必须将她培养成独立自主的坚强新女性。”
“这不就得了?卖身契给你,想怎么培养怎么培养。”叶东风耸耸肩:“你是个重情义的,一旦涉及到身边人,便容易患得患失,庸人自扰。”
“也好。”沈初荷点点头:“不过此事重大,我还是要先探探三丫的口风。”
事实证明,沈初荷的洗脑功力没那么不堪,对三丫的教育还是很成功的。
一听沈初荷说了此事,都不用她分析利弊,三丫便果断做出正确选择。
“初荷,你什么都不用说,那张卖身契必须在你手上,我父母已经得了银子,那是我的卖命钱,我这条命,已经还给他们了。”
“好。”沈初荷重重点头:“三丫,你能如此决绝,我甚是安慰。你放心,这张卖身契虽然在我手里,但是没有人会把你当作奴婢,只是用它阻挡你那利欲熏心的爹娘继续吸你的血。没有这纸卖身契,你终究还要落在他们手里,总有一天,他们会把你的血肉都吸得干干净净。”
“初荷,你不用说。”
三丫紧紧抓着她的手,眼泪夺眶而出:“我不信你,还能信谁?是谁为了救我,连大好前程都不要,明知危险之极,却还一往直前。莫说朋友相交,就是姐妹兄弟,甚至爹娘至亲,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反正我家人做不到。他们这会儿大概正用我的卖身银子,大鱼大肉的吃着喝着。”
她说到这里,便一把抹去眼泪,咬牙切齿道:“与其将来再被他们卖掉,我不如自己好好儿活着。”
“你能有这个思想认识,我就放心了。”
沈初荷点点头:“那此事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我这就找顾老爷……”
不等说完,就见一个丫头走过来,笑着道:“原来几位姑娘都在这里,那个……三丫姑娘是吧?我们少爷找你,说是有话和你说。”
“嗯?”沈初荷警惕地站起身:“你们少爷什么意思?不知道孤男寡女不能共处一室吗?顾老爷已经答应还三丫自由,该不会你们少爷要反悔吧?”
“没有没有。”
丫头慌得连连摇手,在她心里,已将沈初荷看成神仙一般的存在。肠痈啊,她都能治,说是什么手术,可终究做的时候也没人看见,谁知道是不是施了什么法术,万一惹得她误会,再作法让这个手术失效怎么办?
“三丫姑娘先前……受了不少委屈,我想,少爷可能是要安慰她。且也不是在屋里,少爷这会儿在花园……要是……要是姑娘不愿意,我禀告他一声,让他来这儿?”
“初荷,你别疑神疑鬼的,如今顾少爷活过来,他家怎么可能还认这门婚事?”三丫也忍不住笑:“好歹也是我差点拜堂的人,没关系,就去听听他说什么。说完之后,我们便两清了。”
沈初荷也哑然失笑,暗道可不是,顾家是什么身份?先前自己在世子面前还说过这话,一转眼就给忘了。
因点头道:“行,那你去吧,哎!花香,不如你陪着三丫一起去,做个伴儿,我去找顾老爷要三丫的卖身契。”
“对了。”
三丫本都随着小丫头走了,听见这话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正色道:“三丫这个名字好难听,我从小就觉得难听,只是改不了,如今我和那个家已经没有关系,又是你的人,不如你给我起个名字,也不要什么好的,只要听着是个女孩儿名就行,像是花香林雪,都很好啊。”
“好。”
沈初荷深深看着三丫,轻声一笑:“你放心,我必定替你取个好听的名字。”
“好。”三丫心满意足,和花香一起,随着小丫头去了。
“你想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啊?”
林雪好奇,沈初荷沉吟一下,轻声道:“你觉着凤凰这个名儿如何?好不好听?”
“凤凰?”林雪想了想,摇头道:“未免太大了吧?就三丫那个命,能压得住这个名字?”
“怎么压不住?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初荷一挑眉:“再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可不正合了三丫的情况,我看就叫这个名儿,挺好。”
“好好好,你是救了她性命的人,自然怎么说怎么是。”林雪攀着沈初荷肩膀,笑得花枝乱颤:“凤凰,哈哈!我怎么感觉我以后看三丫,不是看见一个人,而是看见一只凤凰。”
沈初荷:……
顾老爷很痛快就将卖身契给了沈初荷。
依照他的心,巴不得这女神医在自家多住几日,待儿子完全康复后再走,奈何对方归心似箭,眼看顾青山行动无碍,便立刻向顾老爷提出告辞。
顾老爷诚恳挽留,见实在留不住,于是命下人们预备家里最好的马车,又和妻子两人一起带着顾青山,慢慢将人送到大门口,眼看着世子爷骑上高头大马,伴在马车身旁,一径去了。
这里夫妻两个再看面色已经显出几分红润的儿子,心中都升起劫后余生之感。
“先前的事,是我们做的狠毒了,只想着青山去阴间有个伴儿,却不想想,无辜害死一个女孩子,是多造孽的事。”
顾老爷感叹一声,接着对妻子道:“我决定了,回头你从账上支三千两银子,送去府城医署。沈姑娘心心念念的,是天下病痛之人。我虽无力成全她的志向,但出一份微薄之力还是应当的。”
“可是三千两,未免太多了吧?你这是要资助沈姑娘开医馆吗?”
“不是。”顾老爷摇摇头:“青山的事,肯定传出去了,梁医官但凡有些头脑,必定要号召医署的人跟随沈姑娘学这惊天之术,如此一来,他们的经费怕是要紧张,三千两银子虽不多,但解一解燃眉之急,还是可以的。”
顾夫人便撇了撇嘴:“老爷如今说话口气很大啊,三千两银子就解决燃眉之急?那可是三千两,不是三十两也不是三百两,再建两个医署都足够了。其实……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一千两……”
“住口。”
顾老爷看着妻子,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跺了跺脚,咬牙道:“你也不看看,那位沈姑娘关系着谁的面子?堂堂荣王府世子爷,未来的王爷啊!三千两银子若能结个善缘,亏了你吗?”
“原来是因为那位世子爷。那还……”
顾夫人一副“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肉痛”的吝啬样儿,不等说完,就见丈夫面色铁青道:“我是为了世子爷,你呢?三千两买青山一条命,你还嫌贵?”
“怎么说话呢?我儿子的命怎么能用银钱来买?那是无价之宝,就是为他倾家荡产……”
顾夫人急了,前些日子顾青山患病,她不知多少次向上天祈求,只说但能救儿子一条命,情愿倾家荡产。如今一时情急,就把这话又秃噜了出来,待发现不对,为时已晚。
“这不就行了。”顾老爷冷哼一声,咕哝一句:“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便甩袖子去了。
且说沈初荷等人,此时坐在马车里,心情畅快之极,虽然错过去京城的机会,但三丫总算是毫发无损的救了回来,这比选入京城医女馆,还令她们高兴。
因在车上无事,大家就商量起三丫的名字。出乎沈初荷预料,三丫竟十分反对“凤凰”这个名儿字,只说若这样叫她,她脸上都火辣辣的,公主们还没叫过这种名儿呢。
不过受沈初荷启发,三丫倒觉着“小凤”这个名字很对自己胃口,且也十分动听。
沈初荷当然强烈反对,但林雪花香却觉着这名儿虽然通俗,胜在亲切自然,最后少数服从多数,三丫的新名字于是尘埃落定。
叶东风一直在马车外,面带笑容听着她们议论。忽见小桥催马上前,嘻嘻笑道:‘爷,您饱读诗书才高八斗,怎么不帮着沈姑娘给三丫起个好名字?强似她们在这里争论不休。”
“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不须我插手。”
叶东风摇摇头,听着车里又传来一阵叮当清脆的笑声,他便微笑道:“你听听,她们笑得多开心。一个名字,不过是日常叫着罢了,就是起出花样,又能如何?能换她们这般开心吗?且小凤这个名字,也没什么不好。”
“哟!”小桥一挑眉:“爷今儿怎么不护着沈姑娘了?这小凤可不合她的心意呢。”
“从我认识她到现在,虽有些小小波折,但总算她是顺风顺水的闯了过来。大事上自然不用说,倒是这等小事,不让她遂心如意,给她一点小挫折,倒还好。人也不能太一帆风顺了。”
小桥嘴角就抽了抽,一句:“爷对沈姑娘还真是体贴入微”憋在喉咙,滚了几滚才落回肚里。
“怎样?你又试探出什么来了?”
见小桥铩羽而归,流水忙凑过来小声问了一句,就见好兄弟没好气瞪他一眼:“少爷没救了,你还是想想,回京前咱们是不是主动点,先打折一条腿得了,许是王爷见咱们认错态度积极,就放咱俩一马,强似两条腿都被打断。”
流水面色一僵,接着拨浪鼓般摇着头:“不不不,我想着,许是少爷能力挽狂澜,看在这么多年伺候他的份儿上,拉咱们一把,两条腿都不用断。”
说完他看着前面叶东风和马车,忽地眼睛一亮,嘿嘿笑道:“再说,少爷马上就要回京,而沈姑娘她们却错过了这次机会,这往后,他们难免要分隔两地,京城多繁华啊?更不用提美人如云,说不得过一阵子,少爷心中情意就淡了。”
“我不信。”小桥摇摇头:“咱们少爷的心多硬啊,说是铁石心肠也不为过,看见他为哪个美人动过心?偏偏沈姑娘也不是绝美,就让他记挂在心里放不下。要不说我绝望呢,少爷若是那种风流种子还好,见一个爱一个,偏偏他不是,那一旦动心,就是情根深种,不可更改了。”
“去去去,个乌鸦嘴,就不能想着点好。”
流水无言反驳,恼羞成怒,一脚踢在小桥马肚子上,却不防那马也是个烈性,肚子无辜挨踹,竟扭回头就来咬流水,只吓得这厮慌忙拨马蹿出两丈外,大叫道:“这马疯了,小桥你日后骑它,一定要记得给它戴上笼头,这要是咬到我,你赔得起吗?”
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回了府,不等回后院,就见一个小丫头跑过来,禀报道:“春草姐姐说,京城那边来信了,请少爷即刻去后院。”
“又来信了?”叶东风眉头紧皱:“难道京中有大事发生?这么急着催。”
小桥和流水彼此交换个眼色,都看出对方眼中惊喜,流水嘻嘻笑道:“王爷怕是急着叫少爷回去帮他的忙,这样的话,少爷,咱们是不是该收拾下东西?先前您就说,这几天便要收拾东西启程回京的。”
“不急,我先过去看看信再说。”
叶东风摆摆手,转身出门,心中暗道:之前为什么定了这几日回去?不是为了和初荷同路吗?那时我还不知自己对她的情意,尚且如此决定,更何况如今我已下定决心,非卿不娶。初荷表面随和,内心对我却有一丝戒备,要想再进一步,委实不易。这同路而行,当真是难得的机会,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能错过。
这样想着,心里却也为难,暗道:等一两个月还使得,但若是再等一两年,别说父亲要急得冒火,就是皇上太后,只怕也无法容忍。
一念及此,就连世子爷这样的出色人物,也不由愁肠百结。
一路上苦思冥想,最后决定:不能等那么长时间,实在不成,就叫太医院再派人来选一次,争取年后就把初荷她们选走。到那时,春风吹遍,万物复苏,一路上春暖花开,他和沈初荷结伴同行,定是其乐融融。
世子爷脑补着那副“与卿同乐”的景象,都没发觉自己嘴角高高扬起,直到秋香疑惑看着他,问了句“爷,什么事这么高兴?”他才反应过来。
“没什么,信呢?”
叶东风清清嗓子,面色一整,伸出手,就见秋香从柜子上将信拿给他,一面咕哝道:“奴婢料着也没有别的事,八成是王爷催您回京,我还想着您不知要怎么烦恼,如今看来,倒是我多想了,爷您这分明是满面春风。如何?想回京城了?”
“我觉着,爷未必是想回京城。不过是因为沈姑娘这次治好顾家少爷的病,名扬府城,所以少爷替她高兴罢了。”
春草走过来,为叶东风上了茶水点心,就见他一面拆信一面笑道:“怎么?你们都听说了?”
“那可不。别说我们,就是整个府城,如今也都传遍了。”
春草嘻嘻笑道:“我们关心爷和沈姑娘,这些日子都有嘱咐厨房采买的人,注意打听消息,才知道沈姑娘这次大大的出了把风头,肠痈啊,那和起死回生也差不多了。\'
“沈姑娘的医技,的确没的说。”
叶东风浏览着信笺,不忘赞一句沈初荷。秋香忙凑过来:“爷,听说这次救顾少爷,沈姑娘把他肚子都给剖开了,就跟当初关公刮骨疗毒似得,真有那么神奇吗?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害怕?”
“具体如何我也没看见,不过想来是不害怕的。”
叶东风微微一笑,将信笺放下:“我虽没看到具体的过程,但那个肠痈我倒是亲眼见识了,不大,又红又肿的一个丑陋东西,不是亲身经历,任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个小小物件儿,便能要人的命。”
秋香打了个寒颤:“到底是爷胆子大,我可不敢看,肯定还带着血呢。”
“行了,你先别只顾着这些,爷,京城来信到底说了什么?可是王爷催您回京?”
叶东风点点头,拿起茶杯啜了一口,皱眉道:“父王催我回京,说太后也很是惦念我,尤其……”
他说到这里,嘴角便抽了抽,咬牙道:“吴青礼这个混蛋,跑去太后面前不知道吹了什么风,惹得她老人家半个月内把王妃叫进宫五次。”
秋香一个没忍住,“噗”的一声喷笑出来,小声道:“难怪王爷急得火上房也似,那可是太后,半个月宣了王妃五次,但凡心性脆弱些的,怕是不能活了。”
“哪有那么夸张?小心说话。”
春草瞅了秋香一眼,又笑道:“既如此,少爷不如就回去吧,王妃的日子也确实不好过。若您不想住在王府,京城咱们也有宅子,京郊更有几处农庄,还有两个温泉别院,住在哪里不行?太后老人家看见你,也就不至于敲打王妃了。”
叶东风翻个白眼,没说话,那意思很明显:王妃死活与我何干?既然坐了这个位置,焉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少爷,您是不是舍不得初荷啊?”秋香是个心直口快的:“我听说这次选拔的医女都走了,金枝齐容赫然在列,可初荷她们却因为去康宁县而错过这次机会。真是,太医院是派了几个睁眼瞎吗?就她们那样的人品,也能入选?”
“行了,你少说两句。”春草掐了一把秋香,又劝道:“沈姑娘这次,也实在是没办法。再等下次机会,不知要几年,爷总不能一直耽搁下去……”
“我明白,这些不消你们说,无论如何,再住两个月,待我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之策,到时候再说。”
春草和秋香就是一愣,眼看着他走出门,两女彼此看了一眼,确认过眼神,便知自己最大的担心,终于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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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就是送些物资罢了,你这个大忙人竟然亲自上阵?”
沈初荷正在炮制房忙碌,就被两位医女叫出来,说是有贵人捐赠了一批物资,让她去帮忙接收一下。
早在之前,医女馆里沈初荷就可以当半个家,如今金枝齐容都去了京城,周水儿虽然还在,却也没了往日气焰,沈初荷简直就是如鱼得水,两位医女有她帮衬着,乐得轻松自在。且这女孩极有分寸,从不曾越过雷池半步,不像寻常人,给点甜头就轻浮了。
如此一来,两位医女心中只庆幸出了三丫的事,绊住沈初荷,才能留下这个膀臂,不然她去了京城,自己一时间还真有些舍手。
因此今日的事也极平常,沈初荷带着三丫,如今叫小凤的赶过来,就见严修文倚在门框上,正和家里仆人说话,便笑着招呼了一声。
听见她的声音,严大少抬起头,哈哈笑道:“我这不也是在家里没事做,恰好老太太说要送一批细棉布过来。你给顾青山切除肠痈的事,如今传的远近皆知,你又是喜欢用细棉布的,我就知道这东西肯定当用。”
“回去替我多谢老太太。”沈初荷笑吟吟道:“当日就是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老人家竟然记到如今。”
“那是。”严修文一扬下巴:“我家老太太对你,那简直比对我都好,你说什么她都听,我说什么就是胡说八道。你说,我上哪儿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