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看视频直到结束的毕业大合照，一群人穿着丑不拉几的学士服乌泱泱地扔帽子，有的笑有的做鬼脸，配着背景音乐莫名撩拨起一丝伤感，林晓希坐在位上红了眼眶，仔细地叠了纸巾轻轻擦泪，周媛媛看到自己的部分就关了，抱着手机不知在玩什么，我猜在和许行舟聊NEVEA的事情。

直到路乔突然动了一下，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背对着我缩在椅子上捧着手机抱着大酒杯里的红酒一个人喝得尽兴。

“你怎么还在喝？”我吓了一跳，伸手过去抢酒杯，路乔倔强地拿肩膀撞我的手，护着酒杯缩着一仰头把剩下的全干了。

我急了：“你刚刚敬酒去喝了不止两壶吧？同学聚会喝这么多做什么，你还红酒白酒掺着喝，醉了我可不管你。”

“你还凶我？！”路乔像是受伤的小兽一样猛地抬头，眼睛微红地瞪着我，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掷，谁想杯底落在盘子上油腻腻地打滑，转了一个圈，我手忙脚乱去扶，杯子愣是从手背上翻过去跌在地上，摔个粉碎。

清脆的一声响炸开，满地玻璃闪烁着跳动的碎光，三桌人都是一愣，林晓希惊得一跳，张志浩赶紧冲上来：“没伤着吧哎哟喂，都小心点，没事没事来叶苏往后，我去叫服务员打扫，都没事都没事，大家继续吃啊。”

路乔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手机摁灭，那一瞬间我好像错觉看到了自己在屏幕中，穿着黑色的礼服唱歌。

她怎么还在看这个片段？

我心里一软，柔声道：“我没凶你呢，是怕你喝醉了，你瞧你可不是喝醉了，杯子都摔了。”

“那是我摔的吗？”路乔突然火道，不讲理似的跳起来，眼里的泪光一漾一漾，她也不去擦，只任由泪水落下来，抬高了下巴扫视全桌的人：“你们都看到了？是我摔的杯子？”

桌子上还清醒的不剩多少，好几个女生借着酒劲和视频，搂着小姐妹呜呜唉唉地哭，被这么一问问得哑口无言，只面面相觑，眼泪也憋回去了，周媛媛把手机放下来，扭头道：“没事没事她一贯这样。”

张志浩领着服务员过来，服务员训练有素地提溜扫帚和簸箕，轻声说：“这位美女往旁边站站，小心别扎了脚。”

路乔闻言回头，认真道：“但是杯子不是我摔的。”

那服务员没当回事，只低头扫起来，江南春为了追求意境，地板全是有着灰色纹理的大块儿瓷砖，走廊上铺着的则是青灰色凹凸不平的石板，酒杯一碰就碎，落得桌子下到处都是。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路乔摇摇晃晃差点跌倒，怔怔地看着服务员：“我说话就这么不得信吗？”

张志浩被她弄得发蒙，转头问我：“路乔怎么了？”

“醉了。”我只能这么说。

“我没醉！”路乔大叫起来，推开服务员朝我冲过来，服务员被推得一个趔趄，皱眉不悦地看着路乔的背影，张志浩赶忙道歉。

路乔冲过来，几乎挨着我站着，浓郁的酒气张口就涌过来：“你凭什么说我醉了，不是你先凶我的吗？如果不是你去推那个酒杯，酒杯能掉地吗？凭什么怪我？到头来全怪我？”

林晓希过来拉路乔的胳膊：“好啦好啦就一个杯子，还有好多杯子呢，我去拿给你好不好？”

“你也帮她，你也帮她，你们都帮她，”路乔指着林晓希，颤抖着说不出话来，眼泪扑打扑打往下掉，林晓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无助地望着我。

我觉得好笑又好气：“我凶你什么了？让你别喝那么多，怕你难受。”

“你怕我难受？”路乔笑起来，笑得尖锐又刺耳，眼泪从眼角划过脸颊：“叶苏，这么多年你可从来没怕过我难受。”

她说什么我都没往心里去，唯独连名带姓的一声叶苏戳痛了我，我把椅子往后拖，然后坐下来，咬了咬嘴唇：“你喝多了，路乔，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我说什么你都不听，没必要。”

路乔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包厢里暖黄的光从她头顶落下，泪水像是不要钱一样往下湿透了胸口的一片，林晓希又是抚背又是安慰又是给她掏纸巾，她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只静止地站着死死盯着我，眼眶红得像是要滴血。

我被她看得心烦意乱，急躁地把酒杯里剩下的小半壶酒干了，润了润嗓子，张志浩跟着林晓希一起劝，总算把路乔拉着坐下，服务员打扫完退了出去，气氛稍稍好了一些，隔壁桌的端着果盘喊一起吃，大家纷纷扰扰地像是把不愉快全都蒸发在空气中。

路乔坐在桌前仿佛成了雕塑。

媛媛见我身边位子空出来，就挪过来拍我的手，伏在我肩头小声道：“好了小叶子，你还能和路乔生气吗，她喝醉不就这个德行，醒了什么都好说。”

我点点头，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就一个杯子。”

“许行舟和我都联系好了，这事不用你操心，主要就是一个数据对接，他帮我做个小调研，可真谢谢你，”周媛媛捏捏我的手：“我为这事愁了好几个晚上呢。”

“谢谢他就行，”我苦笑：“谢我干什么。”

“到时候酬劳我按市场价给，不会亏待他的。”周媛媛拍拍胸脯。

我心道她的市场价八成是市场历史最低价，但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来，我只当卖个人情，琢磨着之后请许行舟吃饭，点头道：“都是同学客气什么。”

我们两人坐着说话，全然不知道站着那些人在高空中进行什么会谈，只听到一阵欢呼鼓掌，然后收拾包的收拾包，最后干杯的干杯，一副散场模样。

“怎么了？”我问道。

“我们赶二场，”李菁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大家去唱K，小叶子你可得到场，就数你唱的最好了。”

“我送你回去吧？我来叫车。”林晓希在身后对路乔说道。

“不，我要唱歌。”路乔生硬地说道，抓着包就站起来。

我默了一会，对李菁笑道：“算了，我醉了，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这可不行啊，”媛媛听到我的话，转过身大声道：“我可等着听小叶子唱歌等了好久了。”

她大概是好意要说句话捧场子，却一声嚷嚷无意间给我惹了天大的麻烦，三桌人都忙着拿包披外套，这一声亮亮地整包厢都听见了，一堆人顿时围过来。

“怎么了叶苏突然就不去了？”

“不会吧难得三年同学聚会呢？”

“就是，多少人等着听你唱歌啊，我都想三年了。”

“唱k你不出场有什么意思啊？来来来别扫兴嘛。”

“说真的哎叶苏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就是就是！好难得见面的。”

“刚刚也没跟我喝酒，叶苏你这是不给老同学面子了。”

十几个人围在我位子周围七嘴八舌，几个大老爷们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嚷嚷又大声，一时间像是打群架一般热闹，其余的人大多在门口站着干等，或者出两声一起劝，路乔冷冷地靠在门框上，林晓希着急地搀着她胳膊，我坐在原地分外尴尬。

路乔突然开口，她本身中气十足，声音又亮，一句话把纷扰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叶崽不来怕是二场玩不起来了吧，那我也不去了。”

这句话将我推到了悬崖边上，几十双眼睛望过来，焦急的疑惑的无奈的费解的催促的冷漠的，原是怪我扫了兴致砸了场子，怪我不给面子不顾情分。

我隔着人群和她对视。

一直沉默的叶菁开口道：“小叶子，这聚一次班长和我们都不容易，你看要不然……”

我最后无声地笑笑，听到自己说：“你看看，我哪能不去呢，都是同学，难得聚了。”

是啊，难得聚了。

她想怎么玩，我奉陪。

江南春本来就在商业区内，开车出去没多远就到千通大商城，六楼电影院，七楼八楼都是唱k蹦迪的地方，曾经全班团建的时候常去那儿，路乔没坐我的车，而是上了苏婉言的车，我喝了酒不能开，林晓希开车。

我坐副驾驶，林晓希提醒我把安全带扣上，我木木得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她温柔地俯身过来帮我系上，我闻到一股淡雅的花香，像是洗头水或是沐浴乳残留的味道，比起闻多了犯腻的香水味，林晓希身上的味道总是清新得像是洗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小宝宝。

“谢谢。”我低头说。

“你也别伤心，”林晓希熟练地打方向，缓缓倒车出库，我开车习惯往后靠着，而她坐得端正，像个上课的学生，背挺得笔直，离靠椅还隔了不深不浅的一段空隙：“路乔今天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像是太累了，又喝得头晕，瞎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笑道：“她也没说什么话，只是为了一个杯子闹成这样，未免有些好笑。”

林晓希叹气：“怎么会为了杯子这样呢，小叶子你真是单纯。”

我扭过头去看她，那声“单纯”分明是披着温婉语气的“傻”：“那她是为了什么？”

“我不好随便猜她的想法，”林晓希侧脸的轮廓意外的清晰，正脸看上去还残留的婴儿肥，到了侧脸线条却变得凌冽干净：“我只能说，路乔还是很喜欢你的，她绝对没有不喜欢你这个朋友的意思。”

“恩。”我心不在蔫地应道，窗外五彩缤纷的电子屏流水一样滑过，在视野里留下朦胧的一片光影。

“一会儿她要唱歌，你就让她唱，她让你唱什么，你也就唱就好了。”林晓希劝道：“我们不和醉汉一般见识。”

“也许醉了才说真话呢，”我撑着头看窗外：“她后来不也说自己是看蓝精灵长大的吗？真人版蓝精灵路乔去电影院刷了整整五遍。”

“你和蓝精灵怎么能一样？”林晓希嗔怪地看了我一眼。

她见我不愿搭话，小心翼翼道：“有的时候只要你开心一点就好了。”

“恩？”这句话说得突兀，我挑起眉看向她，但林晓希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闭口不说了，进了停车场慢慢地找车位。

“那里有。”我指了指右边。

她一丝不苟仿佛考驾照一般堪称模范地将车停稳，最后她摸了摸方向盘，叹了口气：“小叶子你不会懂的，因为你总是能得到你想要的。”

我笑了：“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们拎着包上了直达电梯，已经晚上快十点，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电梯里满当当都是人，林晓希挨着我站在电梯最里侧，为了给推着婴儿车的母亲让位，她紧紧地靠在我身边，在上去前的那一刹那，我们隔着透明的电梯门看到苏婉言的车呼啸而来缓缓停下。

在电梯加速向地面驶去的那一瞬间，当我们位于负一层和地面的交界处，无声地望着钢筋混凝土侧剖面的时候，封闭的环境似乎给了她最后一点力量。

林晓希小声地在我耳边说：

“但有时你也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