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拈酸
天还没亮,正是吐气成雾的时候,三人便提着灯到约好的地方会了面。李怀己现在奉命查案,身后跟着不少人,也是普通百姓打扮。
陆微言看着他们二十来人的阵仗,由衷问道:“二殿下这么过去,整个黑市的人都要被直接吓跑吧?”
李怀己笑道:“人多总是保险些。”
他们见面的地方正是前日救人的小巷,到黑市还有段距离,陆微言识路,便提灯走在前面。她本以为陈清湛会去和李怀己商量正事,却没想到他竟跟上前来,而那李怀己一贯没有眼色,居然放慢了脚步,硬生生拖着一群人和他俩拉开了三丈多的距离。
陆微言一想起昨夜的事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见他过来,连忙把灯往路旁边挪了挪,幻想着让自己的脸和夜色融为一体。
陈清湛低声道:“两批人,一批是大理寺的,一批是京都衙门的。如果不带上这些人,那我们取得的证据就不可信。”
李怀己本就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皇子,办案子时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捉住把柄,所以他要带人。大理寺和京都衙门归属不同,两边人都在场,可以堵上不少找麻烦的嘴,李怀己确实思虑周密。
“你把灯提正,当心绊到……”
陆微言一个踉跄,扑到了陈清湛怀里。
陆微言连忙挣扎着起身道:“你乌鸦嘴!”
陈清湛笑道:“怪我喽?”
陆微言自知理亏,提起衣裳逃也似地走了。
不久后,前方路边出现了些许个人影,依稀还能瞧见几点荧荧灯火。
“分散开来,看我手势行事。”李怀己道。来人都是利索的,三三两两分批错开。
陆微言看着沿路的地摊,心中想,几年没来,这里卖的东西倒是没怎么变,依然是各式各样的首饰摆件、五花八门的家具器物、还有真假难辨的字画古籍。
李怀己挨个瞧着,时不时还蹲下把玩几个小玩意儿,看似随意,实则谨慎。
陆微言却是真的对这些五花八门的小物件充满兴趣,左看右看,要不是担心这些东西来路不明,怕是早就上手了。
小贩见状嘻嘻笑道:“这位公子,给夫人买个吧。”他奸猾得很,不直接招呼陆微言,却问向了跟着的陈清湛。
陆微言却不吃他这套,抢先道:“谁是他夫人?你不要乱讲。”
小贩尴尬地看看两人,陆微言已经走向了下一个摊子,陈清湛却对他道:“我家这个,脾气大得很。”
小贩一副了然的神情,陈清湛满意离开。
“你喜欢这些?”陈清湛问。
“也不是。”陆微言道,“有些东西做得确实好看,比如方才那对钗,上面雕了几朵梅花。”她不自觉地笑了,小声道:“我还挺喜欢小花的。”
李怀己越往前走眉头皱得越深,直到黑市尽头的寥寥几个摊子也被逛完,他终于摇摇头,对二人道:“没有。”
“原本也只是猜测,既然没找到,倒是我耽误时间了。”陆微言既是宽慰他,又是给自己解围。
晨光熹微,摊贩们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去。“不算耽误,这里卖的东西,确实有些不该出现在这儿的,我以后会多加留意。”李怀己道。看向他们二人,李怀己想起宫宴之事,又问道:“你们可还记得那宫女的容貌?”
“她比寻常女子高挑些,模样……我记不太清了。”陆微言道。大多时候她都跟在那宫女身后,即便后来两人对话,她也是垂着头,总不能指望陆微言在水里还要端详她一番。
三人谈着话往回走,陈清湛忽凉凉道:“人还扔在澄晏园,你有兴趣可以去瞻仰遗容。”
陆微言汗颜。虽说冬天天气冷,可一具尸体放这么久实在瘆人,算来,今天还是头七。
“你不是说那宫女尸首被劫走了吗?”李怀己话刚说完就明白过来,摇头笑道,“倒是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离开黑市走了一会儿后,大理寺和衙门的人才跟过来,李怀己叫了一人上前问道:“我前日送到你们衙门的两个人牙子可定了罪?”
“回殿下,早就定了,各打了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李怀己皱眉,“拐卖是重罪,就罚这么点?”
那人冒了冷汗,道:“该怎么罚不归小的管,小的也不清楚。”
李怀己又问:“人还在衙门吗?”
“说是今日要放……”
李怀己朝陈清湛道:“我先去一趟衙门,晚些再到澄晏园拜会。”说罢便带着一众人等步履匆匆地走了。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西街,站在这儿已经可以隐约能闻到饭馆蒸包子的香味,陆微言很不争气地饿了。
正在她思索如何跟陈清湛解释自己想吃点什么的时候,陈清湛忽伸出手将她鬓间一缕发丝理到耳后,笑道:“你同我讲了茶馆、酒馆、饭馆、秦楼楚馆,如今我只去过茶馆酒馆,另外两个你不带我逛逛吗?”
陆微言高声否认:“不!我没有说过秦楼楚馆!”
既然陈清湛有心逛,陆微言便顺理成章地拉他吃了东西,顺带去酒馆提了两壶琼浆酒,可陈清湛想去逛秦楼楚馆之心仍不死。两人远远地看着揽芳阁的大门开始谈判。
陆微言激将:“想不到世子谦谦君子一表人才,居然想逛青楼!”
陈清湛诚恳:“恒州穷乡僻壤,在下见识短浅,见谅。”
陆微言惊奇:“你没有逛过?”
“没有,我父王说青楼容易成为打听情报的地方,所以恒州没有青楼。”陈清湛挑眉,“你逛过?”
陆微言心虚不语。
陈清湛笃定:“你逛过。”
陆微言伸出一根手指,坚定道:“我只是因为好奇逛了一次。”
“怎么逛的?逛了什么?”陈清湛看起来比她还要好奇。
“穿着男装进去的,害怕被发现我都不怎么敢说话。揽芳阁里有三种姑娘,只卖身的、卖艺又卖身的、只卖艺的,好像那种只卖艺的姑娘里才色双绝的就是花魁。我总不能点个只卖身的姑娘,奈何那天钱没带够,只能点了个卖艺又卖身的,那个姐姐给我弹了一个时辰的琵琶……”陆微言越说声音越小。
陈清湛:“……你真的只逛了一次?”
两人正说着,陈清湛忽看到从揽芳阁出来了个熟悉的人。那人穿着雀纹锦袍,满面春光,正是晋王的小公子沈平茂。陆微言不认识他,还以为陈清湛下了决心要进揽芳阁,忙伸手阻拦。
“呀,陆家妹妹。”
略微熟悉的女声传来,陆微言扭头去瞧,看到了个许久不见的面孔。陆微言只好放下手臂尴尬打招呼道:“荣姐啊,好巧。”
穆荣与穆丰寅生得相似,一双眼睛含情凝睇,看久了总会让人以为他们兄妹二人喜欢自己。此时她双眼在二人身上转了一番,道:“陆家妹妹,夫君逛青楼,哪有拦的道理?你这可就是犯了七出的妒忌了。”
陆微言还没来得及解释,忽听陈清湛冷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不行礼?”
穆荣一愣,随即盈盈一拜。
那边的沈平茂也走了过来,跟陈清湛打了招呼,牵起穆荣的手,低头问她道:“荣儿,你怎么来了?”
“说好今日一起赏梅,我等你不见,知你昨日来了这儿,就想过来等着。”穆荣笑道,“我方才看到了陆家妹妹,正跟她说话呢。”
陈清湛小声提醒陆微言道:“那是晋王的公子。”
经这一番,沈平茂知道陈清湛旁边的少女是齐王世子妃,便对穆荣道:“她前阵子落水受了寒,你是要关心一下。”
穆荣笑容一僵,又忙道:“是啊。”
沈平茂是个风流公子,一揽穆荣便道:“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陆微言见状,想起梁文远在国子监读书之事,上前一步道:“荣姐,我有些事需要穆……大人帮忙,不知他何时有空?”
穆家父子同朝为官,穆荣顿住,挑眉:“哪个穆大人?”
“穆丰寅。”
沈平茂趁瞠目结舌之余瞥了眼陈清湛,见一贯活泼灵动的少年神色不对,忙在袖中捏了捏穆荣的手。
穆荣与沈平茂回头正好能看到陆微言身后的陈清湛,她刚被陈清湛立了威,不敢造次,便道:“郡主嫂嫂管得严,我哥最近怕是没空。”
她话音刚落,沈平茂拉起她就走。
陆微言叹了口气,道:“那国子监的事,只能找别人了。”她转身,就看到陈清湛阴着脸,忙问:“你怎么了?”
陈清湛抬了抬下巴,问道:“你认识她?”
“认识。”
“你们很熟吗?”
陆微言想了想,道:“不太熟。”
“那她说你……”
“嗯?”
陈清湛将那日沈平茂的话总结转述道:“说你对她哥哥芳心暗许纠缠不休,可是真的?”
陆微言隐隐发颤,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半晌憋出一句:“你们有病吗?”
她甩袖就走,陈清湛心中一慌,忙去拉她。陆微言心中憋屈,连甩几下胳膊却怎么都挣脱不开,便索性蹲了下去。
陆微言抱着双腿,把脸埋进臂弯,身形微微发抖,陈清湛离她极近,竟听到她的小声哭泣。他心中的烦闷不知怎的就变成了慌乱,手从小臂滑到她的手上,在她身前半蹲下来。
陆微言啜泣了好久,才低声道:“你们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十四岁之前经常和他一起玩,可自他成婚那天起我就没有再找过他,我哪里纠缠不休?”
陈清湛握着她的手,道:“我信你。”
三个字后,便没了声响,陆微言缓缓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些没干的泪,如同春雨过后的梨花,水珠凝在洁白柔软的花瓣上,让人忍不住伸手承接。
偏她又微噘着嘴,抬眼朝上看着他。陈清湛心中更乱,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给她抹了抹泪,稳了心神,才道:“我信你,所以我要提醒你,有些人做不得朋友。”陈清湛笑了笑,垂眸又道:“但我确实不喜欢你提他。”
陆微言看着他,心中冒出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他这是在拈酸泼醋吗?
他们两个险些蹲到腿麻,才互相搀扶着站起,陈清湛始终没有松手,陆微言甩脱不开,只能任由着他牵着,还不得不跟紧点用袖子遮遮。
二人回到兰芳院不久,李怀己就赶了过来。“晚了,那两个人已经被放了,而且,被杀了。”李怀己喘着气道,“先带我去看看那个宫女。”
陆微言看他正事砸了还要管自己落水的事,心中不忍,便想一同前去。
陈清湛却道:“女孩子看那个做什么?当心晚上做噩梦。”说罢给她塞了个锦盒,便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李怀己带走了。
陆微言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对银镯,皎皎灼灼,雕着几朵艳丽又含蓄的半开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