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八章

青槐做了几年的乞丐,一直都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早习惯了没食物的日子。所以琼九仅给他们两碗清水豆腐,青槐倒是不大在意。毕竟在她眼里,有东西吃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只不过,她在云山异境被修鹤山珍海味喂多了,胃口似乎也变大了。

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豆腐,摸了摸肚子,并没有吃饱。

白烨坐在边上没有动勺,仅是看着她吃,好像猜中了她的心思似的,默不作声地把自己那碗也推到了她面前。

青槐刚想下勺,但转念一想,认为自己太贪心了,于是又把那碗豆腐推了回去。

白烨又推了回来,说:“无事,吃罢。”

她看着那碗被推回来的清水豆腐,内心挣扎了一下,端起碗,一阵风卷残云。

青槐颇重仪态地拿手帕揩了揩嘴角,又摸了摸肚子,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有些尴尬。

她在云山异境的时候,一向与修鹤一桌吃用膳。那时他们身边没有别人,便不大顾忌,两人总比赛谁吃的多。一桌三荤三素二汤并一锅饭,两个人能把盘子扫荡得一干二净。

而今的两碗豆腐,实在是难以满足她。

白烨看着她,觉得她的喜乐悲愁全都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率真可爱得紧。

“没吃饱?”他问。

青槐觉得不大好意思,便摇摇头。谁知刚刚摇头,这个不争气的肚子又叫一声。

血气上涌,青槐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脸红的都要滴出血来,迫于现实,只好厚着脸皮点点头。

白烨眼角堆起笑意,起身道:“我带你出去吃。”此时晚风拂过,吹下一片湘妃竹叶,落在他肩上。

看着他在正常的情况下朝自己笑,青槐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

天色又沉了一分,大片大片的绯红转为紫红色,和钴蓝色混杂在一起,云层夹缝里还渗透着几分落日的残光。

这一日是乞巧节。西池举国欢庆,夜市一直开到子时。此刻天色稍暗,大街小巷已是熙熙攘攘,花团锦簇,路边的树上都系满了彩色的布条。

酒肆的酒香、食肆的菜香、糕点铺子的甜香飘满了街道。不时有宝马雕车从路上经过,余下些脂粉香气在空气中飘散。

在这一天,许多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也会出门,有的仅是想见识一番市井风光,有的是来觅得一心人,有的则是与心上人相会……当然,也有许多会落魄书生也会抓住机遇,想趁机邂逅一位朱门绣户的大小姐,企图平步青云。

二人随意挑了一家食肆坐下,花钱无度的白烨又点了满满一桌菜,食肆的小厮见此肥羊,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青槐狼吞虎咽地吃着,一个道人迎面走来。

那道人少年样貌,比青槐大不了几岁,生的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他抱着柄拂尘款款而至,恭敬问道:“二位,可要看相么?”

……这话怎么有些耳熟?

还未等两人回答,他已率先开口:“这位公子眉高神足,头顶青天,眉宇间似有威震四方之气概,是帝王之相,日后或有一统四海之风姿。”

白烨搁下碗筷抬眼,眼中多了几分玩味。

青槐放下筷子,白烨现今虽不是玉帝,却是统领诸神的神帝,这道士说得倒也八九不离十,也不知道是蒙的还是真有几分实力。于是急切地问:“那我呢那我呢?”

他把目光投到青槐身上,道:“这位姑娘的前几世虽来头很大,本也该是大富大贵之相,但似乎命途被什么力量影响了。故此生并不顺遂,将来虽能居高职,但是……”

“但是什么?”青槐问。

“但或许会丧夫,一生孤寂。”小道士答道。

见青槐沉默了一下,小道士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朱符,故作老成地说:“恰好贫道这里有一张符,可以助姑娘逢凶化吉,只需十两银子……”

青槐一阵无语,长长地舒了口气,原来是个骗子啊。大过节地还来骗钱,真是勇于抓住一切商机。

她暗自哂笑,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只不过找错了对象。

白烨亦没说话,跟小厮结了账就走了。与上次一样,还是不看账单,就掏出一锭金子。

那道士不甘心,执意要将自己的符推销出去。白烨被他扰得有些烦,便接过他的符,垂首一看,脸上难得地略过一丝惊讶。他回首问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贫道寂秋。”小道士十分自豪地说。

白烨给了他二十两银子,点头道:“我记住你了。”

青槐十分心痛,她觉得,白烨花钱如喷泉,日后若不加以阻止,肯定在这里不出一年就要把带来的钱财败光了。

说起来,寂秋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她努力回忆着……姑苏西郊那个庙前的道士,似乎也叫寂秋,莫不是……他已一百余岁了?!

他们出门的时候,夜幕已降临。

街道上的铺子已挂起红灯笼,几个小贩挑着一串串彩灯在人群中穿梭。夜市灯光璀璨,与月明星繁的夜空交相辉映。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走上前来,挡住了二人去路,朝二人伸出乌漆墨黑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哥哥姐姐,赏点儿钱吧。”

这个小乞丐的头发结成了一块,鼻涕一直拖到了干裂的嘴唇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裤子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光着脚丫子,脚趾上还在流着脓血。她连用来乞讨的容器都没有。

这个女孩子的情态,突然变成了一只小手,钻进她心里,硬生生地撕开了那道丑陋的疤。青槐猛地一颤。

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乞丐的世界是弱肉强食的。青槐从五岁开始流浪,又是个女孩子,无疑处于乞丐界食物链的最底端,没被侵犯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那个时候,几乎身边的每个乞丐都比她强壮,什么吃的都轮不到她。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靠啃草根吃树叶活下来的,最困难的时候,她还烤过死老鼠吃。也是她运气好,在这样一个世界竟能健康地活到现在。

白烨拿出些银钱放在那个女孩子手里,在接触到她手的那一刻,女孩子身上的伤痕全都愈合了。

这是神对于弱者的悲悯。

女孩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身上异样,立马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一个头,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神,是神仙……神仙哥哥!”

周围的行人小贩都在偷偷嘲笑她,以为她仅是被白烨的衣饰姿容晃到了眼。

此刻的青槐却蔫蔫的,没有心情在意别人。这个乞丐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她突然想,如果玉帝没有命令白烨来人间寻找自己,自己只是跟白烨寻常地相遇,那他待自己,是不是也会像待这个小乞丐一样?她在他眼中,与万事万物都无差别。再多的给予,也不过都是怜悯。

与此同时,白烨并不知她在想什么,他买了一根糖画给青槐,是一个凤凰形状的糖画。

直到甜丝丝的香气钻入鼻腔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她接过糖画舔了一口,觉得甜到了心里。她抬头看着那张俊美的脸,忽然觉得,其实自己能与他相遇,就已足够幸运。

就在付钱的时候,白烨的败家情节又发作了,青槐眼睁睁地看着白烨的手伸进锦袋,看着他掏出些银两递到摊主手中,来不及阻止。

接银两的手沉了沉,青槐感受到了周围传来的灼热目光。

周围的摊贩蠢蠢欲动起来。

不能让姑苏长街的事重演!

青槐拉起白烨就马上跑。看着周围拥上来的摊贩,白烨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收起钱袋加紧脚步跟着青槐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

身后的小贩们追上来,边追边还喊着些什么,路过的人不知道他们在追什么,心下好奇,也来凑个糊涂热闹。

于是由一至二,接三牵四,连五挂六,身后的人愈来愈多。

青槐欲哭无泪:怎么越跑人越多啊?

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眼看着前头有一个狭窄幽僻的小巷,便拉着白烨钻了进去。

周围的小贩们没有发现,遮天压地地沿着大路追去。

四下寂静。青槐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她揩了一把汗,总算没人了。

身边的罪魁祸首亦喘了口气,他活了三百一十二年尚未被人追得如此狼狈过。

他们朝着小巷的另一侧钻出去,前行几步,豁然开朗,一片广场呈现在眼前。

广场上站了许多人,有的在糊纸灯,有的在纸灯上写字。

是祈天灯。

在西池国,有一个习俗,就是放祈天灯。每年乞巧节的夜晚,善男信女们会聚在一起,在灯上写好愿望,点燃了任它飞上天。认为若天上的神仙看到了,便会实现自己的愿望。

青槐昂首,看见盏盏祈天灯腾起浮向天空,越来越远。这些被点燃的祈天灯,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偶尔来人间走了一遭,如今正要带着人们的祈祷回到夜空,隔着长空庇佑人们平安。

“祈天灯真的可以帮人们实现愿望吗?”青槐问。

“不可以,”白烨闻声垂首,说,“祈天灯往往飞到半空就会熄灭。而神仙远在九天之上,是看不到祈天灯的。”

“那为什么大家还要放灯啊?”

“因为人的一生,总是苦多乐少,总要有些信仰,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这样啊……”

青槐似懂非懂。她过去十四年的人生中,似乎的确没有什么乐事,他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

此时,一向不大爱主动开口的白烨突然问道:“阿槐可有什么愿望吗?”

青槐沉思片刻,陈恳地说:“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身体好。”

白烨听后笑了笑,说:“会实现的。”

一个老翁提着几盏花灯迎面而来,笑眯眯地问:“姑娘公子要买个河灯吗?两文钱一个。”

“好啊好啊。”青槐伸手接过一盏淡紫色的莲花灯,眼睛一瞥,却看见白烨正慢条斯理拿出袖中的锦袋。

她心里恨恨道:这个败家子怎么还不长记性啊?

她眼疾手快地压住白烨正要掏钱的手,从怀中拿出自己偷藏的私房钱,递给老翁便拉着白烨离开了,边走还边说:“钱要省着点花。”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以前,一向都是修鹤管账。”罪魁祸首竟然还有点委屈。

亥时已至,夜深露重,迎面吹来的风卷着些许湖水的腥味,有些凉意。

青槐虔诚地许下祝福,将花灯放进水里,任它漂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