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愈发大起来。

青槐迎着雨往天空飞去，尚未熟悉御云之术的她被雨水砸得几乎变不清方向，她眯着眼，紧盯着红绳，其余什么也顾不上，只觉得周围光影在不断变化。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亦不晓得穿了几重天。等停下的时候，青槐已身处于一条幽长狭窄的回廊中。

回廊里每十步点着一盏灯，蜡烛上摇曳着永世不熄的火焰，灯罩上皆绘有彩色的凤尾花纹。青槐走近仔细观察一番，这些灯罩上落满了灰尘，似乎已许多年没人用过。

青槐根据红绳的指引继续前行。

此处虽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一片坍圮，但仍可辨出朱栏白石，画栋雕梁，曾经，这里应当是一处极为繁华的宫宇。

雨仍旧在下着，一阵阵冷风迎面刮来，青槐此刻衣裳早已湿透，紧紧贴着身子，冻得止不住发颤。

她朝自己手心里哈了一口暖气，跟着红绳穿过一个花榭，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庭院。她踏过一座石桥，流淌了千年的汩汩泉水碰撞着桥壁，如鸣佩环，在这深庭显得格外清亮。

不过在如此幽静之所，泉水流动的声音在青槐听来倒显得有几分荒凉瘆人。她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害怕。

因吹了风，青槐觉得头脑有些发胀。这里是什么地方？白烨在这里，是不是有危险？

如此想着，她不由得加快脚步。

她拨开比她人还高的重重杂草，走过几段玉石台阶，一处崚嶒假山挡在眼前，在藤萝掩映下黑黢黢的，犹如魁梧的鬼魅。她从岩壁夹缝里穿过去，又绕过一个攀满枫藤野草的架子，来到一处焦黑的雕花殿宇前。红绳回到了她的脚踝上。

殿宇极为破败，殿门口的砖石都已变得焦黑。此刻殿内亮着灯光，与浓浓夜色格格不入。

青槐裹紧衣服，淋了雨浑身冷得很，她开始觉得有些眩晕，准备推门的手抬起又停滞在半空，她有些踌躇。

白烨在这里干什么？他会不会不欢迎自己来？

可是转念一想，她又担心白烨有危险，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与其他地方相比，大殿极为残破，这里几乎没有木质的物件，金玉宝石质的器具有的被烧出了裂纹，有的布着一层焦黑。一截房梁被烧的焦黑，横在门口。此处仅点了两盏灯，灯罩与回廊中的一色纹路。

一扇开裂的玉石屏风上歪着白烨，他穿了清一色的白，就连束发的发带都是白色的，身上沾了些酒渍。他长长的头发有些凌乱，手中握了一壶酒，脚边亦零零散散布了几个空酒坛。

这人，竟是白烨？

青槐瞪着眼睛，顿时惊得说不话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白烨，觉得又震惊又担心。

见有人来，白烨抬起睫毛，眼尾泛着些红，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担心你。”她老实答道，说着径直朝他走过去，脑袋沉沉的，腿脚有些发软。

“担心我？”

“对啊，你已经一天没回别苑了。外面雨又很大，”青槐补充道，“我知道自己法术不高深，就算你有危险也帮不了你，但就是觉得担心想来找你。”这是她的真心话。

白烨沉默了。借助灯光，青槐隐约看到，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酒壶哐啷一声落在地上，修长的手指颤抖着。

门外的野风灌进来，冻得青槐打了个寒颤。

“你能不能，让我抱一会儿”烂醉的白烨突然开口道。

“你不要怕，我只是……好难过。”他说。

这是白烨？

他们虽然非亲非故，但过去的白烨，总是会在她有危险时候把她挡在身后，也会在她难过的时候安慰她。所以她总以为，白烨是一位孤冷强大的尊神，不会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动容。现下不知为何，他竟莫名出现在一个古老残破的宫殿中，喝得烂醉如泥，还表现出如此情状。

看着他脆弱难过的样子，青槐觉得自己好像也一样难受。

她点了点头。

一双有力的手拥她入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与异香把青槐熏得一阵眩晕，一股温暖浸润了她的全身。

他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你发烧了。”她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

她觉得晕晕乎乎的，一阵头痛。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白烨长长的睫毛下，仿佛有一汪清泉，里头满是痛苦与疲惫。

殿中静谧无比，灯火昏黄。原本浑身发冷的自己，此刻仿佛置身温泉，觉得温暖舒适。

青槐不知道白烨的过往，不知道此处曾是白烨母亲的行宫，更不知道今日是白烨族人的祭日。他所穿的这一身白，其实是孝服。

自他的族人离开他后，已许久没有人如此关心他过，他已孤寂了整整三百年。

今夜的一切于青槐来说，明明十分古怪。但此刻她靠在白烨怀中，却觉得安全困倦，奔波了几个时辰，她终于缓缓闭上了眼，沉沉睡去了。

殿外雨势倾盆，殿内温情缱绻。青槐梦见，自己又进入了那个熟悉的秘境。

这一次，她乘坐的小舟靠了岸。

周围祥云漫漫，一重又一重烟霞朝这里拂过来。原本弥漫着浓雾的湖面，这会而却变成了一片云海。

接着，便有一朵海棠从远方飘来，飘落在三珠神木上的神鸟的羽翼上。

青槐抬首，仰望着那只神鸟。她伸出手，想触碰到它，却依旧触碰不到。与先前不同的是，那只神鸟，此刻却垂下头也在看着她。

它扇了扇翅膀，那朵海棠花便落了下来，旋转着落在她的肩膀上。

破晓时候，雨已停了。清风卷着一股芳草泥土气息在宫宇中徘徊，池水边芦苇晃动，传出翠鸟的叫声。

青槐从梦中醒转，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的烧已退了，虽淋了几个时辰的雨，此刻却觉得神清气爽。大约是白烨在她睡着时用神力医好了她受的风寒。

她从白烨怀里钻出来，走出大殿，抬头看了看殿门上方的被烧得不堪的牌匾，依稀可辨三个大字：倚霞殿。

青槐非常疑惑，倚霞殿？在云山异境，白烨的寝殿也叫倚霞殿。

彼时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白烨讪讪说道：“昨夜，我很抱歉。”

他从殿里走出来，衣发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只是神情中，除了淡漠以外，似乎添了了几分温煦。

青槐摇摇头，笑容如往日一样没心没肺：“没事啊，不就是抱一下吗？”其实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其实昨夜看见白烨痛苦的模样，她也有痛苦之感。她觉得，自己能在白烨失意脆弱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带给他安慰，很幸福。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也叫倚霞殿？”青槐扯开话题。

白烨开口道：“这里是我母亲的行宫，叫倚霞宫。”

“此殿是倚霞宫的正室，也是我母亲的寝殿。在我接管云山异境后，为了纪念她，所以把寝殿的名字也改成了倚霞殿。”他说。

青槐听修鹤提起过，白烨的母亲是东岳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是白氏族长的正妻。她统辖岳府神兵一生庇佑众生，灵应九州。在白氏族长寂灭后，她伤心欲绝，以泪洗面，就在自己的行宫中自焚了。

当然，正史是如此记载的。至于当年事情真相究竟如何，青槐自不会知晓。

“那我们现在要回皇宫吗？”青槐问。

“你可以回去，我不行。”白烨道。

“在这个时空，我自今日开始，应当拿兵符出征抵御魔军，无暇分身。琼九对天界之事有所耳闻，是以，如若我在这些时日内出现在她眼前，她会起疑。”他分析道。

他看着青槐道：“如若你想回去，我可以用神力将你平安送回去。”

青槐摇摇头，说：“我想待在你身边。”自她被捡回云山异境以来，就已经习惯做白烨后边的小尾巴了。再说，她要是离开了白烨，岂不是遇到危险都没人救她了？

白烨听后愣了愣，道：“好。”

“那我们睡哪里啊？”青槐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此处荒芜幽僻，断壁残垣，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与野草老藤，根本没有可以下榻的地方。

白烨想了想，对青槐说：“跟我来。”

说着就带她转进倚霞殿，划破手指在碎裂的玉石屏风上画了一道符，竟走进了屏风里。

青槐拉着他的袖角亦跟了进去，一下子被眼前光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屏风内竟是一处无比华丽的寝殿。

寝殿的墙壁皆是玉石材质，左边是一方蓝田玉打造的玉桌，桌上摆有伏羲琴一架。后边的书柜里有许多已绝迹的道法圣典，又有王羲之亲笔书法《兰亭集序》一卷，还有张择端真迹《清明上河图》，不过已被撕成了两半，被分为两卷保存在一起……右边则是帷帘绣幕，撩开一层便可见浴池，再往里走，最里边的就是卧榻。

“这是我幼时闯祸，母亲让我面壁思过的地方，有些简陋，但尚可居住。”白烨说。

青槐没有接话，心想：这也叫简陋啊？到底是地主家的儿子，也太谦虚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