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二十来步，匝地浓荫中转出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女孩。女孩头发散落，脸上一片阴霾，浑身上下仅有一件宽宽大大的粗麻上衣套着，在风中摇摆，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两条光秃秃的腿上被早已干涸的稠血布满。

那双紧紧抱着白烨手臂的手心里渗出汗来，简直毛骨悚然。

这个女孩，正是他们于乞巧节那天在闹市中遇到的乞丐。

眼神空洞，脸色青白。这分明是死人模样。

青槐扬起沉香剑，白烨却拦住她道：“这哭声不是她发出来的，不要耽搁，快走。”

刚前行两步，树上立马吊下个东西，与青槐撞了个正着。她被撞得两眼发昏，跌坐在地上条件反射地大叫一声，几乎要被吓疯。

吊下的是一只红衣女鬼。女鬼落在地上，空洞的眼窝里不断淌血，顺着脸颊又淌回自己的嘴里。她伸手朝青槐抓来，电光火石之间，青槐只觉一只有力的手将自己往后一拽，瞬间撞入温暖带香的怀中。

一道剑光闪过，女鬼的手被斩落在地上，只剩一截惨白的手，鲜红的手指还在不断动着，非常不甘。

她的躯体似乎感知到了疼痛，又朝白烨迅速移动，一边伸出指甲疯长的另一只手，一边发出响亮的呜咽声，仿佛一匹极为愤怒的野兽，要将远处同类全部吸引至此。

青槐捂着耳朵，只见白烨也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丝毫不顾厉鬼嚎哭着攻击，抬剑就朝她的眉心刺去。

刺啦。女鬼眉间喷出暗红色的血浆。

青槐即刻捂住白烨渗出汩汩鲜血的手臂。

四下寂静。他们抬脚欲走，前方的草丛里却亮出密密麻麻许多光点，好像随时都会冲上前将他们撕碎。不知是厉鬼的嚎哭还是白烨的神血，吸引来了数不尽的异兽。

今夜他们已无法回倚霞宫。白烨迫不得已，带青槐抄进一条小道，钻入一个山洞。

洞内冷风习习，黯淡无光，诡谲幽深。失去了法力的他们只能摸着冰冷湿滑的岩壁向前走。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乞丐尸体因身形瘦弱，也灵活地跟着他们钻进山洞，一直跟在后面想追上来，青槐被她盯得心里直发毛。

顺着风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只听头顶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飞过两只蝙蝠。紧接着，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她一回首，四个红色的光点出现在身后，离他们愈来愈近。

异兽追上来了！

一丝丝血腥味飘入青槐的鼻腔，白烨手臂上仍在渗血，似是因失血过多，此时这条搂着青槐的手臂已开始微微发颤。

他们加紧脚步，眼前已见亮光了。

青槐边被他带着走，边从衣服内侧扯下布条，裹在白烨渗血的手臂上。

正欲出洞，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极其刺耳，依稀像是鹿鸣，却又震得人极度不适。

一只浑身通红的野鸡飞进来拦住他们的去路。

不，这不是野鸡，这是胜遇，是长期聚居在玉山的一种恶兽，今夜竟也飞来此处。

脚步一顿，几头凶猛的灵兽也追了上来，腹背受敌，白烨一时无暇顾及那只胜遇，将青槐护在怀中提剑去砍那几头灵兽。

眼看着胜遇朝白烨攻来，青槐自知无甚力量，但也不想让白烨受伤害，她不顾白烨惊愕，挣脱他的怀抱提剑朝胜遇迎去。

这一击，她几乎使出全身力量。一瞬间，她忽然感觉自己的脑中闪过一些零碎光影，胸中猛然爆发出一股古老的力量，带动她的剑给胜遇重重一击，胜遇被她刺中心脏，抽搐着躺倒在地。

与此同时，因使了力气抵御野兽，白烨手臂上的伤口裂了开来，鲜血即刻浸湿了衣袖，顺着他的手臂淌下滴在地上。

那些猛兽嗅到了神血的气息，愈加兴奋，成群地冲过来，震得山摇地动，岩顶上滚下几颗碎石，砸在青槐身上。

白烨来不及抵挡，已呈弱势。眼看着就要被迎面而来的女鬼抓伤，突然兽群中闪出一个黑影。只见那黑影飞过去朝女鬼一撞，将她撞了个踉跄。女鬼被这一撞十分不满，迅速抓住了那黑影，举过头顶朝地上狠狠一摔。

黑影不甘心，爬起来跃到女鬼肩上，在她脖子上狠狠一咬，扯下一块腐肉。女鬼被它咬得发痛，长长的指甲当即嵌入她的肉里，将它从自己脖子上抓起砸在岩壁上。

它吐出嘴里那块烂肉，爬起来继续冲过去撕咬。女鬼直接卡住了它的脖子，一下将它脖子捏断了甩在青槐身边的岩石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迅速了。

青槐惊愕地看着那个小小的黑影倒在自己面前，映着洞口照进来的微弱月光，她看清了，这个黑影，是那个小乞丐。

她嘴角朝上扬了扬，竟洋溢出幸福的神色。

她的双眼合上，再也没有睁开。

她的血溅在青槐身上，不知为何，身体内那股神秘的力量再次涌动起来，那一瞬间，她感知到了那个小乞丐的生平。

小乞丐出生在一个钟鸣鼎食之户，是个大小姐，月姓，小字青青。

自青青落地起，整个月府都宠着她。她被养在闺阁之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二岁起就绣得出一手锦绣。

在有客来时，青青时常会装扮成侍女，悄悄跑到前堂，躲在柱子后探寻来人，即与她从小定亲的公子。少年公子锦衣玉饰，感受到她的目光，不做声地抬眼朝她温润一笑，她马上羞红脸提起罗裙跑回内室，裙角旋转飞舞，在空气中留下阵阵幽香。她倚着房门，纤纤玉指捂着怦然直跳的心口，丝毫没注意到香汗已浸湿了她的春衫，一支金钗从发间滑落在手边的锦绣上——那是她此生最美好的模样。

十三岁那年，青青在朝为相的父亲被奸臣构陷，以谋反之名落入大狱。她全家乃至全族都遭了罪，男丁皆充军，女眷皆为奴为妓。

抄家之时，月府一个忠仆趁乱将青青藏在了暗格之中。等她出来时，忠仆已死在了自己面前，整座月府都空了，只余一地狼藉。

青青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从此开始流浪。

她的一身绣衣被其他乞丐夺去，不得已从垃圾堆中捡来了一身粗麻布衣。衣中的虱子咬得她满身是包，她没得选择，只能忍受。

青青晚上居在一个破庙里。破庙中烛火昏暗，有一天，那里来了另两个成年乞丐。他们如同饿狼般在庙中搜寻着，最终盯上了在角落中的她。

她浑身一抖，他们朝她扑过来。她无力反抗。

等她醒来的时候，腿上的血迹已干了。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要忍受这样的屈辱和痛楚。慢慢地，她也就习惯了身上的痛。她就如同一个行尸走肉般活着。

乞巧节那天，满街都点起了花灯，青青照旧走上街头乞讨，遇上了白烨与青槐。

她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与那位门当户对的少年公子。

也许是她太怀念那段曼妙时光了，她一直都没有忘记他们并肩而行的画面。那一幕，就好像是她黑暗世界中的一颗星子，给她的世界带来了一米星光。

不久后，她在两个成年乞丐的狂欢中死去了。临死前，青青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少年公子的模样，粉面含春，意气风发，他一抬眼，就是绵延千里的锦绣。

大约青青的执念太深了，她死后，就趁着阴司之门大敞，循着他们的踪迹来到泰山，想再看他们一眼。

看见他们，就好像看见了自己与那位少年公子。

她不想让他们受到任何伤害。所以当女鬼攻击他们的时候，她没有多想，当即就冲上去替他们挡了一击。

青槐眼睁睁看着青青的魂魄飞起来，朝上飘散，化为一点点星光，如同明火一般点亮了整个洞穴。

她魂飞魄散，再也不能转世投胎了。

一滴眼泪顺着青槐的脸颊滑落。彼时她抬首去看白烨，却见一只豪彘突然朝白烨滚来，白烨在抵挡其他恶兽，腾不出手去挡它。

“不要！”青槐大吼一声，来不及思考，疯了般冲过去，给了那豪彘一击。那豪彘丝毫没有因此慢下来，反而更加疯狂地朝白烨冲去——它被神血吸引了。白烨亦发现了自己的神血能将这些异兽都吸引走，对青槐喊道：“快走！”

她哭着摇头，眼看着豪彘就要扎到他身上，她来不及思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白烨身前。嗤啦，几根尖锐的刺刺穿她的背部，溅了白烨满身的血。

好痛！

好痛。

好痛……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了。

她突然感到极度痛苦，又极为眩晕。

借着青青魂发出魄的光，她清晰地看见白烨那张原本淡漠的脸上，显露出错愕的神情。

两腿一软，栽在白烨怀中。

灵识愈来愈模糊，恍惚中，她感觉白烨抱起自己，整个身体都在颤动。她似乎听到白烨在耳畔唤她，她想回应，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直以来，都是白烨在保护她。想不到如今，她竟也能反过来保护白烨一次。她靠在他肩上，沉沉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