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五十章
入夜,修鹤在殿内一个人重新起卦。
他记得白烨当年的卦象是上乾下坤,阳在上,阴在下,阴阳不交,是为否卦。他深吸一口气,推算着那个变卦——大凶。
还是大凶。
他叹一口气,恍惚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说:“公子若执意要起兵,就让我先为你算一卦罢。”六爻,三阴三阳,上阳下阴。他不敢再推下去。白烨却看着他淡淡道:“你真的那么相信命么?”
他在南斗六星君座下学了这么多年,自然信。未等他开口,白烨又道:“最凶的卦,也不过是我死在战事中罢了。卦说到底不过只是卦而已,人定胜天,我不信命。”他知道,白烨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白烨不怕死。
白烨给他倒了杯茶,难得对他多说一句:“何况,置之死地而后生。你那个变卦,或是生门也未可知。”修鹤垂首,恰好树上一片梨花落在茶水里,漾开小小几圈涟漪,也惊起他心中些微波澜。他明白,白烨那样说,只是在安慰他不希望他难过而已。
所以,他也就没再把变卦推出来。他存了一丝希望。
如今,这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他十二岁那年,白烨救了他。他十五岁时,又拜入白烨麾下。白烨待他,和其他人待他的方式不一样。蓬莱的老神仙教他修仙,仅把他当一只宠物养着。上生星君收他做弟子,只是把他当继承人培养着。唯独白烨,又教他仙法剑术,又记得他的喜好吃食。白烨于他,如长兄,如慈父,有救命知遇之恩。
修鹤握紧了拳头。他会为白烨报仇。
这一夜,无法安眠的人,除了修鹤,自然还有倚霞殿那位。
青槐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她不断回想着玉七和寂秋说过的话。寂秋在来云山异境时说,当年天上的统治者管人不周,害了一方百姓,他的父亲凭借一己之力保护了百姓,却因此而被当时的最高统治者打得魂飞魄散。当日,他又在战场上说,昔日的最高统治者,是他们的前世。所以,寂秋才会想要他们也魂飞魄散。
也就是说,实际上寂秋并不是冲着她与白烨来的,而是冲着他们的前世来的。
她翻了个身,寂秋的动机实在是太荒唐了。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灵魂的记忆不同,肉身也不是同一具。一旦人死了转世,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了。前世的孽,何以要今生来还?
她想起八年前,她与白烨初识不久时,白烨对她说的话:每个人都想要平稳安定的生活。只是世间一切皆有因果,难免要被其他人事牵累。
她无奈叹气。事不顺意,出乎意料,苦多乐少。这就是人生啊。
只是,她有一点想不通的是,他们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她身体里的那股力量,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死去数万年的神女羲和,会入白烨的梦,指引白烨去找到她?
尚未理清楚这事,突然又响起一阵敲门声。修鹤的声音格外急迫:“绒球修成人形了。”
什么?她回过神来,尚未来得及开口,修鹤又道:“绒球知道寂秋的过往,还有你的前世,公子的前世,你快些出来。”
她立刻翻身下床,一开门,只见修鹤提着一盏明灯,身边立了个玄衣墨发的高大青年。青年长了一对深蓝色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随我来。”
秋日的夜有些凉,风一吹,整座宫里永世不凋的梨花飞得到处都是。她裹了裹衣裳,一路跟着绒球与修鹤来到太上宫正殿前方的大柱前。
相传,在四万两千多年前,上古天帝东皇太一临死前在这两根朱红色的柱子上刻满了秘文。后人对这秘文的内容多有揣测,有的人说这刻的是修炼秘籍,有的人说这是上古秘史,还有的人说,这纯粹是东皇太一活得太无聊,纯粹是想逗后人玩儿。四万两千多年以来,来此处揣摩秘文的神仙数不胜数,却一个都解不出来。
绒球看着她道:“这上面的秘文,其实是一道封印。我先前受故人所托,封存了她的力量。如今我终于修成人形,是时候解开这封印了。”
话音刚落,他就闭眼念咒。那段咒语十分古老,催动了柱子上的符文,一个个符文从朱红色的大柱上腾起,绕着青槐形成一个金色的罩子不断转动。咒语念完,双眼一睁,伸出食指点在青槐的眉心。
一片黑色迅速席卷她的视野,青槐闭眼,觉得自己体内的力量不断翻腾着,当她抬起睫毛的时候,发现眼前是一片花海。花海芳香遍野,南侧是清澈无比的日明潭。她一抬手,觉得这里的空气好像都是暖的。此处,好像不是现实。
绒球的声音空空灵灵从头顶落下:“你体内一直有一股力量,是神女羲和的力量。这股力量的封印已经解开,它会进到你的灵识里,告诉你一切。”
一个面容悲戚的女人朝青槐走来,她一身白衣,就连发间都绾着一朵白簪花,道:“我是你的第一世的力量。你的第一世,是羲和。”
青槐睁大了眼,原来她的第一世,是太阳女神羲和?!
神女羲和讲起了自己的过往。
五万年前,鸿蒙初辟,盘古死后,天地尚无三界之分,唯有东皇太一掌天,妖皇帝俊掌地,二人分掌天地七千多年。
东皇太一有一个义妹,名曰羲和。羲和住在东南海之外,是太阳女神,司掌天体时历之事。
四万两千年前,帝俊无意中在东南海之外偶遇羲和。当日羲和一身干干净净的素衣,脚尖点在一棵梨树上跳舞。那时天高云淡,南风拂面,帝俊只觉得那一刻,时间都静止了。他的眼中只有那个白衣白花的女孩子,和满树似雪的梨花。
他们成婚后,帝俊在云山异境为羲和建造了一座白墙白瓦的巍峨宫殿,取名太上宫。羲和诞下第十只小三足金乌的时候,帝俊感念当日初识光景,在宫殿周围种满了梨树,说:“往后等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就留在此处养老。”羲和笑着回应他道:“届时梨花盛开,我就在树下跳舞,只给你一个人看。”
在太上宫的正中央,有一棵高耸入云的圣树,名为扶桑。他们的十个孩子,也就是十只三足金乌常年栖在树上,每日晨起,都会有一只飞上云端,绽放出灼热光华,作为普照世间的太阳。
再过两百年,至洪荒时代,五帝渐次崛起,人族兴盛,企图占领天之下地之上一块地方,改名为人界。
洪荒时期与鸿蒙时期一样,并无三界之分,天地间所有生灵四海为家,肆意往来,并无甚不妥之处。人性贪婪,却非要占下三分之一的地方,还倡导种族之说,将神仙列为上品,将精怪列为次种。这有违众生平等之道,帝俊尚未来得及发作,他与羲和的十个孩子年轻气盛,直接飞上了天。
十日同天,草木枯萎,江流干涸。帝尧身边有一位长于骑射的英雄,名叫羿,用他的神弓一连射下九之金乌鸟。
帝俊得知后暴怒,亲自下界打得羿魂飞魄散,再不能转世。
人帝尧也无比愤怒,正式与妖皇帝俊开战。
太一与帝俊一天一地共治七千多年,不容许有人打破天地间的平衡,于是也加入了战争。
那一场战争被记在神史中,被称作“射日之战”,打了三百多年,最后两败俱伤,打得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帝俊站在云端,看着满天满地的尸身,内心无比悲痛,也无比懊悔。他对太一道:“我很后悔。”
“你想如何?”太一有种不好的预感。
帝俊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昔日大神盘古开天辟地,才换得这锦绣山河与万千生灵。如今我们却因一己私利开战,闹得天地混沌一片,与鸿蒙时代无异。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想赎罪。”他想效仿盘古,用自己的生命,重新唤醒天地生机。
太一没有说话,默许了。
羲和最后一次见帝俊,是在天宫以南的日明潭边。帝俊舍己救苍生赎清自己罪孽,可他这样做的同时,也负了羲和。他说过,要与羲和相守到老的。
羲和坐在日明潭边的花海之中,最后一次抱着帝俊的尸身。她痛彻心扉,流下一滴血泪,落在了帝俊的眉间。
她最后将帝俊葬在了那片芳香遍野的花海之中。
帝俊的灵魂从花草中钻出,重新转世。
而帝俊的转世,就是白烨。
所以白烨从出生开始,就身怀异香。他眉间的那点朱砂,是神女之泪,它承载了羲和对帝俊延续了四万两千多年的爱。
帝俊死后,羲和也不愿独活,也殉情而死。他们死的那一天,帝俊在云山异境种下的所有梨花都开了。
羲和是太阳女神,司掌阴阳运行之规律。她在临死前预测到帝俊与十日的事会牵扯到后世之人,她不希望他们的事情连累无辜的人,所以在临死前委托她的兄长太一封存她的力量,将这股力量放到她来世的身上。日后他们的来世若被牵累,这股力量或可化解灾劫。
太一答允了。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羿竟然还有一个后人。那后人怀恨他们让他的父亲魂飞魄散,为报父仇一路追杀上天庭。
太一刚刚把羲和的力量封印,就跟羿的后人寂秋打了起来。最后寂秋一身修为没了,在人间沉睡万年,太一也肉身陨灭,剩下个灵魂,趁机躲到了一只无辜的机缘兔的身体里。
寂秋如今苏醒,还记着当日的仇,是以开始修仙,要让太一、帝俊、羲和都落得和他父亲一样的下场。他是追着羲和封存在青槐身体里的力量赶来的。
是以,如今寂秋出现,是要报当年的仇。机缘兔会在青槐断俗时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太一有意为之。
青槐听完后心里五味杂陈,一直无言。
“那机缘兔根性太差,太一没能早些修成人形,以至于酿成了白烨的悲剧。我很抱歉。”她说。
青槐又恨又无奈,羲和与帝俊还有太一没有错,寂秋有也自己的苦衷,可白烨与她,更是无辜的。
青槐叹气,问道:“白烨说,当日他可以从人间找到我,是因为得到了你的指引?”
羲和的力量颔首,道:“当年帝俊为了救苍生而没能与我终老,这是我毕生的遗憾。我不希望你们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错过彼此。”
她存在青槐体内,透过青槐的躯体,感知到了白烨对她的感情。她生前没能与帝俊得到幸福,是以更能与人感同身受。她真诚地希望,这两个后人可以得到幸福。所以才会入白烨的梦,指引他找到青槐,让他把她带到身边。
青槐醒来的之后,对绒球道:“我如今该唤你绒球,还是太一?”
玄衣青年垂下睫毛,道:“抱歉。”
她一路失落地走回倚霞殿,感到无比伤神。
是羲和、帝俊、太一与那些前人的恩怨,害得她的白烨死去。可也正是羲和的力量,她才有机会与白烨在一起,度过甜蜜温情的六年。
帝俊与太一等人为了众生平等而与人族开战,寂秋也是痛惜自己父亲才来寻仇。羲和本是想保护她与帝俊的转世,才会把那股力量放在青槐体内,却没想到就是那股力量害死了白烨。
这一连串的悲剧里,竟没有一个人是错的。
青槐看着满宫的梨花恨了很久,也痛了很久,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