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桃花灼(09)
这几日卧病在榻,长孙晟明显憔悴了不少,杨广亲自弯腰将人扶起:“长孙将军卧榻多日未曾早朝,听裴矩说是旧疾复发所致,将军为我大隋鞠躬尽瘁,朕心中感激,理应过来看看。”
“谢陛下关怀。”长孙晟顺势起身,言辞恭敬。
杨广凤目扫过他身后右侧的高伊,随后淡淡收回,望向边上垂眸站着的嘉弥,含笑赞道:“季晟,你这女儿很是不同寻常,那日小小年纪只身入宫替你求情,不卑不亢,能言善辩,着实讨人喜欢。”
长孙晟颔首:“小女骄纵,不知分寸,仰仗陛下宽厚大度,才不与她计较,委实担不起陛下谬赞。”
“是你太过谦了。”杨广拍了拍长孙晟的肩膀,神色肃然,“今日朕来瞧你,一是担心你的病情,二者,也是为吐谷浑战事。”
谈及政事,长孙晟也不免正色几分,对着高伊和嘉弥使了个颜色,母女二人颔首退了出去。
院子里,嘉弥挽着高伊的胳膊,想到那日李世民所说的出兵吐谷浑之策,心里担忧:“阿娘,陛下此时来找阿耶,不会想让他去游说铁勒一起打吐谷浑吧?阿耶都生病了,哪里禁得住长途奔波?”
高伊沉思着,摇头:“这几日你阿耶染病在家,吐谷浑之事是你裴伯伯在谋划,早年你裴伯伯和你阿耶分裂突厥,经略西域北疆,对那边各部落皆十分熟悉,游说铁勒,他比你阿耶更合适。”
嘉弥想想也觉得有理,心中这才免了些忧虑:“那陛下找阿耶,便只是商讨了?”
高伊想了想,轻应着:“应该是吧。”
房间里,长孙晟拿出了山河图舆,与杨广说起吐谷浑之事。
杨广望着图舆中的山河湖泊,眸中似起了征服之火,灼灼燃烧:“吐谷浑东起青海湖,向西延续四千余里,南起昆仑山,向北绵连两千里。裴矩若能游说铁勒相助,使我大隋雄狮一举歼灭吐谷浑,便可为我大隋开疆辟土,创一丰功伟绩!”
语罢,他见长孙晟沉思不语,惑而询问:“爱卿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长孙晟沉吟着道:“此战打胜自然容易,若想将其彻底歼灭却要很费一番功夫。吐谷浑离中原路途远,再加上气候的影响,我们即便拿下吐谷浑,一时之间也很难派人前去管理这数千里之地。”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又道:“一旦那片土地打下之后无法被我们掌控,势必重新落入吐谷浑之手,届时他们重返故地,怒急之下攻我河右,反对大隋不利。”
杨广正沉浸在即将开疆辟土的喜悦里,闻此朗声笑道:“季晟,是你太小心谨慎了,此役我们自是要让吐谷浑再无还手之力的。即便不能彻底扫除,残余势力能有何惧?”
长孙晟知道杨广的性子,何况他的担忧未必会发生,索性不再劝,只又认真提醒一句:“不管怎样,此战陛下不可大意,定要拿下步萨钵可汗首级,不给残余势力回旋之机,才能永决后患。”
杨广笑着拍拍他的肩,脸上满是自信。
从屋内出来是,长孙晟亲自相送而出。杨广在门口驻足,对他道:“你身子还未痊愈,就不必相送了。”
长孙晟还欲坚持,又听杨广道:“这是圣旨。”
长孙晟无法,只能行了礼,目送杨广与黄内侍二人离开。
刚从跨院儿出来,杨广迎面看见朝这边走来的高伊,目色微深,脚步放缓下来。
高伊手里端着先前吩咐人在膳房炖的补膳,没料到杨广这时候出来了,她先是一怔,旋即神色平静走上前,屈膝行礼,颔首间脖颈白皙胜雪,日光下泛着些许红晕。
杨广扫她一眼,并未应声,只大步往外面走了。
——
次日,裴矩得杨广诏令出使铁勒,临出发前,来长孙府看望长孙晟。
长孙晟的身体好了不少,彼时正在书房里教嘉弥温书,见裴矩前来,请他入内,二人又谈及昨日长孙晟向杨广所谏。
裴矩叹道:“陛下建功心切,你说这话他自然是不会听的。”
长孙晟摇头:“也罢,希望我的忧虑都是多余的,此战当真大获全胜才好。”
两人又聊了几句,裴矩起身告辞,念及长孙晟身有旧疾,未让相送。
裴矩走后,嘉弥捧着书回味方才父亲和薛伯伯的谈话,不解地歪头问道:“阿耶,既然打吐谷浑一定会胜,你又为何有这样的忧虑?”
长孙晟望向爱女,语重心长:“胜败不能逞一时之快,而要顾全大局,深谋远虑。有时候看似是轻而易举一场胜仗,可若处理稍有不当,尝过甜头之后便是苦果,会遭反噬的。”
“那父亲的意思是,陛下不应该此时打吐谷浑?”
长孙晟摇头:“吐谷浑占据青海、河西一带,国力日欲强大,早成我中原一大隐患,这一仗自然还是要打的。只盼着陛下能未雨绸缪,切勿大意,莫给他们东山再起的机会,便是一大功绩。”
见嘉弥一脸懵懂,长孙晟面容含笑:“你还小,长大了自会懂得。”
外面传来无忌的声音:“父亲,世民来探望您。”
长孙晟往外看了眼,请人进来。
李世民在长孙无忌带领下推门而入,一袭月白色圆领窄袖长袍,腰束白玉鞶带,身佩短刀,腰部左右两侧各悬一条银丝锦囊,略显稚嫩的五官白皙俊逸,眸光烁烁,颇有神采。
他目光扫过嘉弥,温雅一笑,望向长孙晟时恭敬行礼:“上次长孙将军赠我神驹,世民未曾来得及当面答谢。因知将军染病需要静养,未敢叨扰,今日听辅机兄说将军身子好转,特来探望。”
长孙晟轻轻颔首:“二郎有心了,不必这般客气,我痴长令尊几岁,日后唤我伯父便是。”
李世民应了声,又道:“家父关心伯父身体,特让世民备了滋补的药材,还望伯父笑纳。”
他说着,对后面的李安使了个眼色,李安将手中礼盒奉上。
长孙晟让长孙无忌收下礼物,请李世民回去代为答谢,之后一番寒暄,李世民与长孙无忌离开书房。
二人走后,长孙晟沉思片刻,望向嘉弥,若有所思着慨叹道:“这李二郎少而知礼,善骑射,晓兵法,通文史,确实后生可畏,不可多得,除了行排第二无缘世子之位,旁的什么都好。”
嘉弥放下手中的《左传》,抬眸望过去:“阿耶怎么说起这个?”
长孙晟只是笑笑:“没什么,你继续看书吧。”
“……喔。”她轻应着,托腮俯在案前,认真研读。
过了一会儿,嘉弥抬头,见父亲精神欠佳,似是坐不住了,便道:“阿耶不如回房歇息,嘉弥自己也能看懂,不用你陪着。”
长孙晟想了想,点头:“也好,你再看一会儿去外面转转,仔细久了伤眼。”
嘉弥应承着,扶父亲起身,送他出书房,之后自己又坐回案前看书。
只是渐渐地,她有些心神不宁,脑海中不断闪过父亲方才对李世民的夸赞。看阿耶这态度,不会真的有把他许给李世民的打算吧?
李世民如今看来的确挺好,但他还年幼,人都是会变的,长大后什么样很难判断,如果他将来长歪了,那她早早订亲岂不是将来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
她左思右想,觉得有些烦恼,索性放下书,去阿兄的院儿里找阿兄想想办法。
敲门而入时,长孙无忌在书房的案前练字。
瞧见嘉弥,他含笑看过去:“你怎么跑来了?”
“没事啊,我来看看阿兄。”她走过去,在长孙无忌对面跽坐下来。
长孙无忌看她欲言又止,主动问:“有事?”
嘉弥托腮望向兄长,若有所思片刻:“阿兄,父亲好像真的看上李家二郎了。”
长孙无忌微怔,目光瞥一眼书橱后面的方向,旋即笑道:“那不是挺好的嘛。”
“可是如果现在订亲,会不会太早了?”
长孙无忌斟了杯茶,看着茶盏中升腾出来的热气,捏在手里把玩,唇角勾了抹笑:“反正早晚都要订,什么时候订下来也不必太过计较。”
“但我觉得,还是晚一些好。”嘉弥拧眉思索着,不管怎么样,也得等着看李二郎日后会不会长歪吧?
但她年幼,又是女孩子,跟大人们说这些似乎不妥。
或者,让李世民对她不满,然后寻个借口拖一拖?
嘉弥眼珠一转,忽而对着长孙无忌道:“阿兄,要不然,你给李世民说点我的坏话,然后让唐国公那边暂时不提订亲之事?”
长孙无忌眉梢微动,笑意更浓:“哦?说你什么坏话?”
嘉弥绞尽脑汁,左思右想,有点苦恼:“我浑身都是优点,一时还真想不出来什么不妥。”
长孙无忌:“……”
嘉弥一咬牙,一跺脚,索性豁出去了:“实在不行,咱们就编一个,你跟他说,我,我尿床!我都七八岁了还尿床,很大很大一片……”
话音未落,书橱那边颤动几下,零零散散几本书跌落在地,还有强忍着的低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