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浮生梦

魂归离恨天,人间绕梁梦,是庄公梦蝶还是蝶梦庄公?

她似乎做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爹娘两鬓早已生出丝丝白发,目光却是清明祥和,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婴孩,笑的和不容嘴,面容柔和的似乎能腻死人。

她似乎卧在榻上,额上附着一块抹额,周身无力却异常满足,忽从门外闯进一年轻男子,只见他小心翼翼的护着药碗,虽面目不清,却依稀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爱护之情,她喝完药汤,满嘴苦味,只见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包蜜饯,不顾爹娘在场打趣,亲自捏了一块喂到她的嘴中,她细细品味,方知苦尽甘来的滋味竟是如此甜蜜。

转眼间,梨花盛满枝头,两个婴孩正到了顽皮的年纪,父亲躺在竹椅上休憩,娘亲手里还做着绣活,那个年轻的男子被孩子们追着满院跑,忽听见前院传来大姐二姐的声音,只见她们携着自己的夫君孩子,热热闹闹的回家探望爹娘,夜幕降临,一家子老老小小围坐于厅堂,推杯换盏,嬉笑谈趣一片温馨快活,却原来世间的幸福是如此的简单。

在她以为能这么一直幸福下去的时候,天突然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什么都没了,连一丝声音也听不到,后背突然吹来一阵风,她回头,只见面前黑黝黝的天地出现一双节骨分明的手,一下子将她拉进黑暗。

“呵!”

陶宝珠猛地从混沌中醒来,一想到刚才那种逃无可逃的可怕感觉,她全身血液似乎都禁锢起来,后背额头忍不住的往外冒汗,胸口一阵阵憋闷,上下起伏不止,咽了咽唾沫,喉中涩哑,口干舌燥,只想喝水。

她也下意识的起身喝水,走到桌边爬上椅子,提起茶盏猛灌了几杯水,喝了水解了渴,陶宝珠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看了看自己拿着茶杯的手,才猛地意识到这不是她的手,她的手虽说长得并不是最好的,至少也是白皙修长的,而不是像现在这双手一样,小了许多,也肥嫩了一些,根本不像一个大人的手。

意识到不对后,陶宝珠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身体。心道:小了,小了,全都小了这不是我的身体。

陶宝珠是一个身心成熟的大人了,可现在这副躯体竟如四五岁的孩童一般,难怪刚才她下床喝水的时候,床铺和桌椅的高度似乎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被这一认知惊呆了的陶宝珠,从椅子上下了地,地面冰凉的温度,冷的她全身激灵一下,这一冷,惊的她跌坐在地面上,她意识到刚才居然会觉的口渴,还能触到茶杯,椅子这些实物,现在她居然还会觉的冷,她成为鬼魂有多少年,已不记得了,但困在小院的漫长时间里,她见不得太阳,感受不到温暖,无尽漆黑的夜晚,她能感受到的就只有由内而外的寒冷刺骨,与无尽的悔恨折磨,她只能对着院中的玉兰树哭泣,从春天哭到冬天,从花开哭到花败。

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身体为什么会变小,她又如何能感知外界的冷暖,并触碰到那些实物呢?

难道!她在做梦吗?

刚刚被惊醒的时候,她那个美梦就还没结束,难道现在的一切只是梦中梦吗?除了这个解释,她找不到其它理由解释现在这种诡异的局面。

陶宝珠将自己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当作是在做梦,松了一口气后,才四处打量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摆满了有趣玩物,被布置舒适温暖,很有童趣,陶宝珠觉得很陌生,却异常肯定的认为这就是她的房间,她站起身寻了一圈,借着月光,寻到一张梳妆台,拿起桌上的小铜镜,照了照,镜子里出现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童,那眉眼十分眼熟,陶宝珠认了半天,才认出这是小一些的自己,她觉得有趣,乍然见到小时候的自己,即使是梦中,也是十分有意思的一件事。

陶宝珠对着镜子捏了捏自己的小肥脸,摸了摸自己散下来的头发,随后盯着从窗户中透进屋内的月光,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梨花香,陶宝珠陷入沉默,对着空气说道:“爹娘,阿姊。”默了默陶宝珠又失落道:“我好想你们。”

四周寂静一片,没有半丝回应,冷冰冰的,一点生气也没有,陶宝珠似乎又回到那个空落落的破院子,一个人.....

陶宝珠猛地起身往床榻处走去,“噔噔噔”的爬回床榻,脚步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躺好,还顺便把被子盖上,被窝里还残留一丝温度,她安然的闭上眼。

如果都是做梦的话,还是刚才的梦美些,她现在做的这个梦,虽可以摸到实物,可她依旧是一个人,这和她还是鬼魂时的模样有什么不同,如果是梦的话,还是回到刚才那个梦里,至少她不会觉的寂寞,她不想再一个人了,也不想再一个人的守在那个院落里等人了。

陶宝珠想努力入梦,回到刚才的梦境,可无论怎么折腾,陶宝珠就是没办法入睡,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四周寂静一片,她再次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四周依旧凄冷寂寞,她不相信的又重复好几次,依旧如此,什么都没变。

难道刚才的梦回不去了,难道她现在只是换了一种形态被困在这个梦境,像自己还是鬼魂的时候,继续忏悔等待吗?

可是真的太久了,爹娘阿姊都没回来,只有她一个人的黑夜真的好难熬,还有对那个人的想念,真的太痛苦了,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还留在这世上,记着这些人和事,她真的要撑不住了。

如果没做那个美梦,陶宝珠也许还不至于陷入这样的困局无法自拔,可人生最怕的就是的得到了又失去了,这对陶宝珠来说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绝望的躺在床上,四周寂静无声,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阴云掩盖,陶宝珠彻底陷入黑暗,她抱着被子,呜咽出声,泪流的越来越多,哭声也越来越大,最后陶宝珠的意识终于崩溃了,她放声痛哭,彻底陷入自己编织的恐惧之中。

而没有意识的陶宝珠,当然也不知道外面传来的声响。

“相公!相公!你醒醒。”妇人穿着寝衣将身侧的夫君摇醒。

本来睡得香甜的陶耀祖被妻子叫醒,心里就生出一丝火气,“你又做什么,跟你说过了,宝儿都多大了,一个人睡挺好的,婉姐儿和玉姐儿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还担心什么。”陶耀祖以为妻子还要同自己争论宝丫头一个人睡觉的事,这事都讨论了好几天了,妻子担心宝丫头睡不好,不答应宝丫头一个人睡,可宝丫头如今都四岁了,还跟父母一起睡的话,成什么样子,妻子就是太宠着孩子,他作为丈夫就必须担起教管女儿的职责来。

“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事,你听是不是宝儿再哭。”吴氏虽然不忍女儿一个睡一间屋子,但也知道确实不能再惯着宝丫头了,虽然丈夫说的很在理,可是吴氏哪里不知道丈夫真正再想些什么,自从宝丫头出生后,她把大半的精力都拿来照顾身体不好的宝儿,冷落了丈夫和其它两个女儿,两个大女儿倒还懂事,就自己这个空有其表,内里十分孩子气的丈夫却有颇多怨言,实在令人哭笑不得,这不女儿身体一好,他就迫不及待拿着女儿年纪说事,让宝儿一个人睡一间大屋子,别提多狠心了。

陶耀祖虽有心想和妻子亲近,可到底也是疼女儿的父亲,听妻子如此说,便侧耳细听,一听还真是小女儿屋子里传来的哭声,这下他也慌了,急忙起身,连件外衣都没披,就往小女儿房间跑去。

吴氏喊道:“相公衣服披一件,三月天还冷呢!”无奈陶耀祖早就跑没影了。

陶家小院是个坐北朝南的二进院落,占地面积不大,但胜在清雅别致,前院是个小花园,虽小却种了许多花草,前院的正厅一般是陶家会客吃饭的地方,而后院是个凹字形设计的两层楼阁,正屋是陶氏夫妻的住处,东厢无人居住,放着一些杂物,西厢阁楼住着陶家三个女儿。

因此陶耀祖出了屋子没几步便上了西厢的阁楼,只见大女儿陶婉珠和二女儿陶玉珠站在小女儿的屋外一脸的担忧。

陶耀祖又是担忧又是疑惑问道:“宝儿怎么哭的这么大声,你们怎么不进去看看。”

陶婉珠陶玉珠见爹爹来了,忙上前回道:“阿爹您可来,我们也不知道宝儿怎么了,只是睡到半夜,听到宝儿的屋子里有动静,我们才起身来看,没想到宝儿的屋子居然被反锁了,我们怎么叫唤,宝儿就只是哭不肯开门。”

吴氏这会也来了,听到宝儿屋子里的哭声越来越大,自己也险些落泪,急道:“相公你还做什么呢,赶紧把屋子撞开看看啊!”

陶耀祖正要如此做,听到屋里传来一阵阵哭声,再加上妻子急切的模样,他也顾不上其它发狠的往门上一撞,竟一下子撞坏了门板,他自己的胳膊也撞的险些断了。

陶耀祖顾不上疼,循着哭声摸着黑来到女儿床边,吴氏母女三人紧随其后,陶婉珠先将蜡烛点着,屋子瞬间亮堂起来。

陶宝珠一直哭一直哭,就像是进入梦魇一般,要生不得,求死无门,只能用哭来宣泄内心的无助。

她觉得她这辈子就只能在一夜又一夜的寂寞中渡过,没有任何希望,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的梦魇困了整整一个甲子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像一个被上天遗忘的尘埃,无处安放的孤魂,等着如何也不可能等到的人,她倦了厌了,甚至害怕了,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就是让她此刻灰飞烟灭也好,只求上天能放过她,让她不要再这么绝望的活在愧疚之中。

陶耀祖几人借着灯光,看到床上那个哭到已经脱力,却仍是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的小人儿,吴氏急的赶紧将小宝儿抱着怀里,哭着喊着陶宝珠的名字:“宝儿!你这是怎么了,别吓娘啊!快醒醒,娘的宝儿啊!陶耀祖我都说了宝儿还小,还小!你为什么还要让她一个人睡,她的身体本来就差,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陶耀祖也被女儿的模样吓坏了,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担忧,竟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他顾不上手臂的疼痛,从妻子手中接过宝儿,就往外跑。吴氏被吓的腿软,险些站不起来,好在陶婉珠在一旁搀扶着才没跌倒。

陶婉珠也是一脸担忧,可见娘亲早就被吓的六魂无主,爹爹抱着宝儿可能是去医馆了,逐对陶玉珠吩咐道;“二妹,爹爹可能抱着宝儿去看大夫了,你看着娘,我先跟去看看。”

陶玉珠也急道:“我也去!”

吴氏逼自己冷静下来道:“我们一起去,婉儿把你三妹和你爹的衣服收拾一件出来,这天还这么冷,不能让他们两人再受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