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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太皇太后携腓腓回宫。
魏劭得传报,立刻中断和大臣议事,亲迎太皇太后于朱雀门外,见到太皇太后时,他?竟激动异常,送她回嘉德宫后还恋恋不舍,迟迟不愿离去,在她身边伴话?了许久。
徐夫人起先以为他?有?事要与自己?商议,末了,微笑道:“皇帝可是有?话?要和祖母说?但讲无妨。”
魏劭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一群大臣还在宣室里等着自己?,忙摇头,叮嘱宫人好生服侍太皇太后,这才告退。
小乔在旁,见了也觉得有?点奇怪,看他?这样子,便似和徐夫人经久未见似的。等到了晚上,他?回了寝宫,两人共浴,顺口便取笑了他?一句。
说者无心,魏劭心里却忽的咯噔一下,想起昨夜一事。
昨夜他?于龙床百般取悦小乔,小乔也宛转奉承于他?。两人缠绵了大半夜,旖旎销魂之状,无可比拟,最?后倦极,他?拥着心爱女子入睡之前,忽觉自己?心里,发出了一声充满满足之感的长长叹息之声。
当时他?也未多想,抱着已经累的昏睡了过去的小乔,眼睛一闭,自己?也睡了。
此?刻被她提醒,想起昨夜的那一声似是自己?下意?识所发的满足叹息之声,再想到昨天做的那个逼真至极、犹如他?亲身经历过的白日之梦,魏劭心里忽感到一阵不安。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难道自己?此?刻还在梦中没有?醒来?
“蛮蛮……你再打一下我?!重重的打!”
小乔不过随口取笑他?罢了,见他?忽然?神?色凝重,哧的轻笑,双手兜水,冷不防地泼了他?一脸:“陛下又怎么了?”
魏劭被她泼了一脸的水,水花四溅,闭了闭眼睛,睁开,见她就?在自己?的对面,氤氲的雾气里,她微微歪头看着他?,眸光星曜,笑靥盈盈,他?便伸臂将她抱了过来,额头和她温暖的额头相抵,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下来,方才所有?的恍惚之感尽都消失。
“我?没事……”他?喃喃低语,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蛮蛮,我?魏劭这辈子有?你,真好……”
……
两个月后,皇后被诊出怀有?身孕。
徐夫人大喜,百官也俱是大喜,无不翘首等着皇后再诞龙嗣。
……
太和三年?的初夏,这日四更多,小乔在睡梦里被小腹一阵隐隐而起的阵痛给催醒了,便推醒身边正?呼呼大睡的魏劭。
魏劭醒来,见她捂住肚子蜷缩成了一团,大惊,弹坐起来滚下了龙床,连鞋都没穿,赤脚跑了出去大声嚷:“皇后要生了!”
一声大叫,惊动了整个皇宫。
皇后产期临近,宫里一切预备本就?已经早早做好,皇帝这一声吼,整个光华殿立刻苏醒,灯火齐明,宫人去嘉德宫报讯。
徐夫人很快赶了过来。此?时几个产婆已经入了房,门户紧闭。皇帝就?守在产房门前,神?情忐忑中又带着兴奋。
上一回小乔生腓腓,他?正?在南方打仗,等他?回来,腓腓已经好几个月大了,在她为自己?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没能?陪她一起迎接孩子的到来,想来总是遗憾。
这回终于能?够陪她了,他?感到无比的欢喜。见徐夫人也赶来了,忙上去亲自搀扶:“祖母,蛮蛮要生了!”
徐夫人窥了他?一眼,见他?喜笑颜开,含笑点头。
魏劭就?这样,怀着激动又期待的欣喜之情,和徐夫人一道,坐等小乔生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随着更漏时辰一点一点的推移,他?开始坐不住了,面上笑意?渐渐消失。
女子分娩之痛,魏劭从前也有?所耳闻。
他?只是没想到,蛮蛮竟要承受如此?的疼痛。他?听着产房里不时传出产婆说话?的声音,间杂着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整个人绷的紧紧。
好几次,若不是钟媪和春娘阻拦,他?差点就?要闯进去了。
又一声痛叫声。
“你们到底会不会接生?让我?蛮蛮这么痛!”
他?整个人猛地跳了起来,额头冒着冷汗,冲到房门前,扒着朝里大声嚷嚷。
门里的声音顿时消了下去,估计产婆和产妇都被吓了一跳。
钟媪和春娘齐齐上去,低声劝他?先避一避为好。
魏劭哪里肯听,不住地在门口走来走去。
“皇帝还是先去歇一会儿吧!等孩子生完,你再回来!”
最?后连徐夫人也看不下去了,出声说道。
魏劭恍若未闻。
徐夫人见状,苦笑,摇了摇头。
“啊——”
终于挨到天快亮的拂晓时分,他?听到小乔在门里发出一声绵长的痛叫,嘴唇的最?后一点血色也跟着褪尽了,心脏跳的如同擂鼓,猛地冲到了门口。
“蛮蛮!”他?抬手就?要推门。
“嗳!嗳!陛下!”
钟媪和春娘吓了一跳,忙又上去,左右拽住了他?。
门里忽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之声。
“恭喜陛下!恭喜太皇太后!皇后顺利诞下龙子,母子皆安!”接着,便是产婆拔高了的喜气洋洋的声音。
魏劭停住了,半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趁钟媪和春娘只顾欢喜放开了他?的空当,推门一脚便跨了进去。
产婆已将刚诞下的皇子用襁褓包好,送到了小乔的身边。忽见皇帝竟直闯而入,吃了一惊,急忙下跪,又笑容满面地贺喜。
魏劭径直来到小乔身边,低头凝视她布满汗珠的一张苍白脸儿,并未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小乔方才就?一直听到他?在外头弄出的动静,见他?这就?闯了进来,也没觉得意?外。
此?刻人虽然?感到疲倦无力?,心里却暖洋洋的。转过脸对上了他?的眸光,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陛下你看,我?们的儿子,腓腓的阿弟。长的真好看。”
魏劭的目光投向她怀里刚出生的他?们的儿子。
虽然?才刚出生,但他?却已经有?了高高的鼻梁,长长的漆黑睫毛,在母亲的怀里轻轻地咂着小嘴,模样可爱极了。
“蛮蛮,辛苦你了。”
当着产婆们的面,他?低头,在他?皇后的额头上印了一吻,心里涌出了满满的幸福之感。
……
皇后喜诞太子,由太皇太后取名为竑。初生三日后,皇帝亲自祭告于太庙奉天殿,朝廷礼官祭告太社稷,文武百官也吉服十日,同时颁诏遍告天下,普天同庆。
这一年?的九月,乌珠屈单于的使者团到了洛阳,朝廷与匈奴缔约,双方以桑干河为界,约定互不侵犯,并在边界开设多个榷场。匈奴贡良马,大燕遣返数年?前上谷一战的数万俘虏。
俘虏被遣送归回的那日,除了战事,已寂寞流淌了百年?的桑干河畔,到处都是呼爷唤娘声,亲人见面泪流满面。乌珠屈以自己?的名义?,另外又向太皇太后敬献了一份厚礼,内中有?一件名为“哈莫”的以裁剪好的十六块羔皮缝成的坎肩锦袍。
在匈奴人的习俗里,男女定亲之后,女家之母便会收到来自男家的这样一件坎肩,以表达对她将女儿辛苦养育十六年?后出嫁的感激之情。
使者转达礼物后,原本心里忐忑,唯恐太皇太后不收哈莫。直到半个月后临走,并未收到退礼,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
太和四年?,皇太子满周岁后,有?一天,徐夫人将帝后唤到面前,面带微笑地告诉他?们,她决定回幽州,在无终城定居养老?。
这一年?,太皇太后快要七十岁了,虽然?老?态龙钟,但每天饮食清淡,到如今还坚持亲自种花除草,精神?矍铄。
帝后十分惊讶,双双下跪,自责不孝,恳求祖母收回成命。
徐夫人说,她想回去,并不是因为他?们哪里做的不够好,而是欣慰他?们一切都好,她可以放心了。
魏劭依旧磕头苦苦挽留,小乔望着徐夫人含着慈祥微笑的面容,渐渐却若有?所思。
那个叫无终的小边城,是她和魏劭祖父的成婚之地,也是她送魏劭祖父离去的地方。
除了丈夫,那里还有?她的儿子、女儿、孙辈的回忆。
她半生的往事,或者某个至今未了的心愿,都与它息息相关,无法?割舍。
如今她将近七十高龄了,忽然?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小乔或许依然?很难能?够完全明白她的感情,但她会尊重她的选择。
她向徐夫人叩头,说,孙媳妇明白了,等送祖母回乡颐养天年?,日后每年?她都会带一双儿女去探望祖母,盼祖母安康长寿,如此?,也是他?们做小辈人的福分。
徐夫人对皇帝笑道:“劭儿,祖母一直觉得你没你媳妇灵慧,至今依然?如此?。她能?理解我?,你便莫再阻拦。”
魏劭虽极不情愿,但徐夫人心意?已决,终于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这一年?的九月,盛夏酷暑过去,金秋到来的时候,帝后一同出洛阳,亲送徐夫人北归。
动身的前一晚,小乔带着腓腓和竑儿在嘉德宫陪伴徐夫人。
夜深,姐弟两人睡去了,小乔送徐夫人上榻后,跪在她的膝前,久久不愿起身。
徐夫人凝视了她片刻,忽道:“蛮蛮,祖母明日便回去了。我?知你从前大约一直也想知道,当初祖母为何要做主让劭儿娶你乔家女儿,魏乔两家结为姻亲。”
“若非祖母当初的玉成,我?如何能?够得以嫁我?夫君和他?结为夫妻?祖母心胸宽广,慈济在怀,更是我?的福分。”
徐夫人笑了,叹了口气:“你这么聪明,无须我?多说,想必也知我?所想。劭儿从前一心复仇,听不进劝,我?总担忧他?会被心魔所困,执念不解,这于他?的一生,未必是件幸事。他?心中的最?深执念,无不来源于少年?时的殇父之痛。是以当初得知你乔家传信欲以婚姻求好化解两家的怨隙,我?又听闻乔女淑质美名,再想到当年?旧事……”
她停住了。
小乔从她膝上直起身子,仰脸望着她。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半晌,叹息一声:“蛮蛮,你的祖父去世之前,曾给我?来过一封书信,忏悔他?当年?所为,以甘愿堕万劫地狱之咒,乞他?死后魏家能?放过乔家。祖母亦恨你祖父背信弃义?,令祖母痛失了儿孙。只是生逢乱世,何为公平?何为正?义??王侯将相,哪个手上没有?人命?哪个又不曾令他?人妻子失去丈夫,儿子失去父亲?人生而在世,须知本就?不尽然?公平。人死更不能?复生,即便灭了你乔家阖族,已经造成的伤痛,又岂能?因此?而减去半分?然?,倘若能?借这机会化解仇恨,令劭儿摆脱心魔,化解执念,余生不再在哀悼中渡过,我?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她仿佛触动了感伤,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
小乔握住了她的手,将自己?一侧脸庞,慢慢贴在了她温暖的手背上。
徐夫人低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秀发。
“蛮蛮,祖母并没你想的那么好。祖母当初便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做主让你嫁了过来。祖母那时候想,倘若乔女能?以聪慧化去我?孙儿戾气,结成良缘,我?心愿自然?达成。倘若不能?,也只是牺牲乔家的一个女儿罢了。方才你说感激祖母,实在是祖母要感激你才对,因你的到来,我?魏家才有?今日之盛,我?才能?活着见到了我?的重孙辈。明日我?便北归了,往后祖母便将劭儿全交托给你了,祖母很是放心。”
徐夫人的独目里,闪着欣慰的笑意?。
“祖母!蛮蛮舍不得和你分开!”小乔哽咽了,情不自禁扑到了徐夫人的怀里。
徐夫人笑着抱住了她,轻轻拍她后背哄她,仿佛她也还只是一个孩子。
不远之外,殿门一角,方才过来了的魏劭站在那里,静静望着她被祖母抱住安慰的背影,悄然?无声。
……
次日早,帝后出洛阳,一路顺利护送太皇太后至无终城,陪三日后,徐夫人催促,两人终于不舍地辞别?而去。
魏劭对于祖母的这个决定,始终感到不解。出了无终城,他?还频频回头,抑郁不乐。
小乔说,祖母的心里,或许还有?一个未了的牵挂。这里离她的牵挂更近。
魏劭沉默了,终于点头,说,他?明白了。
帝后离开无终,先路过渔阳,在渔阳的潜龙旧宅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小乔奇怪地发现,一向不拜鬼神?的魏劭竟然?特意?跑到城东的王母殿,不但在里头烧了香,还命渔阳令给王母再造金身,连她神?像前的那几尊使者都没落下,跟着一道沾光。
末了,他?还在其中一尊金甲大神?的塑像前绕了好几圈,盯着大神?看了半晌,神?色有?点古怪。
出来后,两人同坐车,她想起多年?前他?扒掉了壁画墙的旧事,忍不住戏谑他?:“当年?扒墙,如今修殿,皇帝怎突然?转了性子?莫非神?仙托梦,要你去谢罪?”
那个令魏劭至今半夜醒来依旧感到后怕,必须要立刻去摸皇后,感觉到她就?就?在自己?边上睡着才能?心里踏实的奇怪的梦,自然?是打死也不能?跟她说的。
被她取笑,魏劭起先讪讪的,再想到梦里的荒唐,自己?忍不住也哈哈大笑,搂她入怀,咬着她耳朵说,天机不可泄露。
……
这趟出宫,除了送徐夫人北归,另一项重要内容,便是巡视河工。到了十月末,帝后白龙鱼服,行?至当年?曾因黄河封冻而被阻过行?程的乌巢渡。
乌巢渡已经没了当年?的盛况,因驰道改道另修,这里往来旅人日渐零落,且上游几十里外一处新渡有?大船,来往方便,也更安全,此?渡便渐渐落败了下去,一天也就?来回几条而已。但当年?二人曾入住过的那间客舍,却依旧还立在渡口之畔,落满尘土的那面幌子在风里飘飘摇摇,暑来寒往,日出日落,仿佛亘古起便一直在,沧海桑田,以后也依旧会在。
这日傍晚,黄河落日将山川旷野染成了一片金黄,客舍门外的那条黄泥路上,尘土飞扬。
白天,客舍里的最?后一个旅人也走了,一天里再无人进门。
女主人侧靠在破旧的柜台边打着瞌睡,忽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车辚辚之声,知坐马车的不会入住自己?这里,眯了眯眼,便又继续瞌睡。
辚辚声却停在了门口。女主人睁开眼睛,看到门口进来了一双像是夫妻的男女,男子三十左右,器宇轩昂,双目炯炯,精光四溢,女子看起来却小他?许多,珠辉玉丽,异常美貌,双双入内,她依男子而立,二人宛若璧人,容光竟将这原本黯淡破旧的店堂也映照的明亮了起来。
附近数十里外有?驿舍,但凡需要过夜的达官贵人,无不入住驿舍,这等破败渡口的旧客舍,也就?寻常旅人路过,落脚过夜罢了,平日何曾会有?如此?客人登门入住?
女主人看的呆了一下,回过神?来,忙上去招待,听的他?二人连同一同而来的随行?今夜要入住在此?,局促不已,慌忙点头,将他?二人带到一间最?是干净的客房,再三地擦拭桌椅,殷勤招待,最?后退出来时,忍不住又看向那貌美小妇人。
小乔见女主人频频看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
女主人呆了一呆,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啊了一声:“老?身想起来了!多年?之前,夫人和郎君曾因渡口封冻,住过老?身这里!”
这小妇人实在太过美貌了,叫人过目难忘,方才第一眼,她便觉得从前仿佛见过似的,这会儿见她朝自己?笑,终于想了起来。
小乔见她还记得自己?,点头笑道:“阿媪好记性。多年?前,我?和夫君确实曾住过贵地。今日路过,再来投宿。”
女主人记得当年?那对夫妇身份贵重,临走之前还赏了许多,没想到多年?之后,这对夫妇竟又来此?投宿,喜不自胜,再三躬身道谢,方才的拘谨也一下消除,欢欢喜喜,在旁絮叨起来:“多亏郎君和夫人当年?的赏赐丰厚。如今渡口落败,老?身这里住客寥寥,难以为继,儿子和媳妇便去了城里,用赏赐的钱安家做起了小生意?,起头虽也难,好在如今天下太平,不用再打仗,日子慢慢也定了下来,儿子时常说要接老?身过去一道住,只老?身在这里已经守了渡口大半辈子,舍不得走,又想着,虽没几个人上门,但半辈子下来,也结识了几个南来北往在外行?走的老?住客,老?身要是也走了,保不齐就?有?万一要投宿的老?客寻不着落脚地,就?当是结善缘,便一日日地又守了下去。没曾想今日竟又迎来了贵客,实在是老?身的福气!”
魏劭和小乔相视一笑。
黄河巡行?已尾声,原本就?要回洛都了,两人忽得知乌巢渡就?在前头,想起当年?小乔南下回娘家魏劭去接她扑空,回来路上,两人在渡口那间客舍里回眸相遇的旧事,忍不住特意?寻了过来。
来之前,他?们也听地方官提过,说乌巢渡口如今破败了,本也没指望那间客舍还在。没想到非但在,女主人竟还记得当年?的事,不禁思绪万千。
当夜,魏劭和小乔在这间破败但干净的客舍里,度过了一个极其美好的夜晚。半夜,两人还舍不得睡去,魏劭抱着小乔,两人并肩坐在窗前,叽咕私语,回忆当时的情景,连那时候两人的相互防备和猜忌,此?时想起来,都觉得分外的甜蜜。
窗外一片如水的月光。魏劭忽想起当年?两人曾在雪地里一同爬过的那座无名山丘,起了兴致,拉着小乔便起来,给她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裳,出屋抱她上了马背,驱马便循旧道寻了过去。
月光之下,马儿扬蹄,橐橐声声,身后的不远之处,一行?暗卫无声随行?。
魏劭终于寻到了当年?的那座山丘,握着小乔的手,两人再次一道攀到了丘顶。
彼时,头顶明月当空,远处山峦起伏,平原卧野,脚下的黄河,流水汤汤,山风袭衣,袖袂飘荡,月影之下,魏劭紧紧地揽着倚他?而立的小乔,心潮澎湃,忽朝远处放声大啸:“上邪!我?欲与卿同老?!生生世世,形影相随!大河纵有?涸流日,我?心亦不可夺!”
小乔起先被他?吓了一跳,继而笑,又怕他?的吼声被暗处的侍卫听见了,去捂他?的嘴。
捂住的那一刹那,她的手却停了,仰脸定定望着月光下他?看着自己?的兴奋双眸,忽然?捶了一下他?,低低叱了他?一声“傻子”,双臂便紧紧勾住了他?的脖颈,吻住了他?的唇。
……
蛮蛮,我?若没有?遇到你,如今我?是什么样?男子说。
可是你已经遇到我?了啊!魏劭。女子笑。
月影无声,星汉若水,默默望着大河之畔山丘之顶的这一双有?情人儿。
作者有话要说:魏俨番外:
朔风怒号,漫天狂雪,白皑皑荒野的尽头处,两个黑点慢慢地移动。
渐渐近了,是一行者牵了一马,顶着风雪,在深没胫膝的积雪地里,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身后留下一人一马两串歪歪扭扭的深深足印。
马是老马,脊背处的毛脱的稀落,腿杆消瘦,人却看不出年纪,一副额眉,被雪笠遮挡了大半,面庞生满须髯,全身从头到脚,沾满厚厚的冰雪。
西域的这场大雪,已经下了小半个月,深厚的积雪,埋没了荒塬野径,周围只剩白茫茫一片。这一人一马,已在雪地里艰难跋涉了一日,人已倦,马亦疲,渐渐行至一山之前,老马的一只前蹄陷入了积雪下的坑洞,一时拔不出来,那男子废了老大的气力,才终于助它拔了出来。
男子轻轻拍了拍老马的耳朵,似在安慰于它,举目四眺,隐隐看到前方不远的山麓脚下似有一个山洞,便牵马而去,来到洞口,见是个当地常见的供僧侣或修行者独居的修行洞。
山洞不大,最内已盘膝坐了一个僧侣,那僧侣年纪极大,形容枯犒,数九寒冬,身上只斜披了一条粗麻,露在外的身体瘦骨嶙峋。他闭目坐于一张破旧的麻毯之上,近旁燃了一堆牛粪火,火上架了只水壶,内里雪水即将烧开,壶肚里发出轻微的滋滋之声。
那男子站在洞口,向那老僧合掌行了一礼,道了句避雪小歇,便牵马而入,将老马放于遮蔽风雪的洞口,从马背驼着的囊袋里取了两块豆饼喂马,自己拿出一只面囊,揉了一掌的雪,坐在了洞口附近,一手就着雪,慢慢地嚼下了那只坚硬如铁的面囊,吃完后,便靠在身后的岩壁之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大风卷着雪片,偶从洞口扑入,雪沾在他的发须面门之上,点点斑白,他一动不动,恍若入梦。
这男子便是魏俨。当年离了王庭,漫无目的,一径西行,最远曾至天竺、大食,四五年的光阴,如此从漫游的双足之下悠悠而过,而今迂回至此,当年乡土,便在前方,而心中之茫然,比之当年,并无消减,更有那近乡情怯,萦缠不去,以致于在此山中漫游多日,徘徊不知前路,无意到此,人疲马倦,入了山洞,过夜小歇。
他的梦境,总是如此光怪陆离,飘忽幽邃,多年未曾改变。
当年书铺初遇之时,那一段低颈温柔的陌路牵绊……
曾经孔怀兄弟,桑干河畔分道扬镳的绝尘背影……
眷眷慈爱的祖母,即将七十古稀,而今不知是否安康,更不知想到他时,心中是否只余了失望?
至亲莫不过骨血,而天下至疏,亦是父子。那个他此生从未谋面,却以己命给了他生命的女人,倘若在天有灵,爱恨如何,怨嗔可解?
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渐渐远去,最后,他梦见自己身处荒野,四下迷雾,天地隐遁,宇宙只剩他一粒微尘。
这是他最最熟悉的梦境,亦是他最最恐惧的梦境。
就像已重复过无数次的梦境那样,起先他胡乱地走,焦急地寻,试图拨开迷雾,找到回家的路,但无论他怎么走,怎么寻,面前的迷雾,却越来越浓,铺天盖地,卷席而来,最后,他便立在那一团将他吞噬的迷雾中间,四顾茫然,心中荒凉,不知家归何处……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他醒来便好,可是无论在心中重复了多少遍,他依旧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就连梦中醒来,亦成一种绝望奢侈。
梦中的魏俨,双眉越皱越紧,越皱越紧。他的眼皮不停地跳动,双手十指,下意识地捏了又放,放了又捏。
就在他惶然痛苦,徘徊无计之时,突然,耳边传来一道声音:“施主,水已烧开,再不醒来,更待何时?”
魏俨猛地睁开,发现自己竟蜷缩着,倒在了地上。他慢慢地抬起视线,见那老僧侣一手端了只破口的陶碗,一手提着那只水壶。
滚烫的水,伴着一道升腾而起的白色烟雾,倒进了碗里。
老僧侣将碗放在了他面前的地上,随即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去,继续闭目打坐。
魏俨定了定神,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靠回在身后的岩壁之上,端起那碗水,慢慢地,喝了下去。
水滋润了他干燥皴裂的唇,亦慢慢暖着了他的腹胃。
他放下了碗,问道:“师父,此处为何地?”
老僧侣依旧闭目:“此山名孜珠。”
“孜珠……”
魏俨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敢问师父,孜珠何意?”
老僧侣慢慢地睁开眼睛,转头望着洞口的魏俨。
“孜珠意为六座山峰。六峰,乃六度万行之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又对众生之贪、愚、痴、嗔、怒、邪。”
“山如铜镜,照人五脏六腑,有智者自可度化,愚顽者,一生累苦,不得解脱。”
老僧侣说完,不再理会魏俨,复又闭上了眼睛。
魏俨望着洞口外的风雪世界,身影凝然,宛若石化,良久,喃喃地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我竟占全。”
“论愚顽,这世间,又有谁能及我?”
他自言自语,忽的发笑,笑声渐大,震越山洞,壁角簌簌落下细小灰石,老马仿被惊动,马蹄于地,微微顿挫,不安地看着主人。
魏俨渐渐收笑,眼睛竟隐隐沁出泪光,从地上翻身而起,朝着火堆旁的那老僧侣下拜,恭恭敬敬纳头一跪,起身,抓起老马缰绳,摸了摸它的头颅,道:“累你了,还要与我再上路。”
他牵着老马,转身出了修行洞,冒着风雪,朝东踏雪而去,一人一马,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白皑皑的雪山尽头。
冬去春来,太和四年,这个春天,大燕和匈奴的边境,覆盖了一个寒冬的积雪,在春阳的照耀之下,慢慢消融。
大燕和匈奴之间的和平,令边境榷场,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春水潺潺,暖风骀荡,因严冬闭了数月的榷场,今日重新开市。来自大燕的棉布、丝绸、陶瓷、茶叶,草药……来自匈奴的马匹、牛羊、毛皮……各种各样的货物,琳琅满目,衣着各异的人们,在榷场里相互交易,各取所需,车马不绝,繁荣空前。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慢慢地走来一个牵着老马的异客,他满面胡须,衣衫破旧,似已流浪许久,今日路过此地。一人一马,宛若微尘,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此慢慢穿行过了榷场。
对面跑来几个嬉笑打闹的孩童,忽然看到这落拓异客,纷纷停下脚步,看着他的样子,低声交头接耳,低声吃吃发笑。
魏俨向来喜爱孩子,自不在意被笑,便朝一个靠的近些的孩子伸出了手,那孩子却露出害怕的神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引来近旁一个妇人,妇人匆匆赶来,看了眼他,面露厌惧,急忙拉着孩子的手,远远地避着走了,剩余孩子也都一哄而散,只余嘻嘻哈哈,笑声一片。
魏俨摸了摸自己的脸,牵着老马,行到近旁一处水潭边,弯腰下去,就着平静水面,照出一张须发凌乱的面孔,端详了片刻,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返身从马腹的囊袋里取了匕首,抽出,蘸了蘸水,蹲到水边,照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慢慢地刮去了面上的须髯。
伴了多年的乱须纷纷坠地,渐渐地,露出了一张清瘦而英隽的面孔。
他修完了面,鞠水净面,犹带寒意的水泼洒上他的面庞,宛如沁入毛孔,随之精神一震。
他从水边站了起来,凝望着前头的方向,迟疑了良久,最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牵了那匹老马,朝前继续而去。
……
太和五年的春天,无终城里柳芽吐嫩,新绿遍地,魏俨在这日清早入城,朝着位于城北的那座魏家祖宅走去。
徐老夫人虽贵为太皇太后,却离了皇宫,回到故地,这两年,一直居于她年轻时住过的这座无终城里,每日深居简出,城中居民,极少有人见到过这位传言中的当朝太皇太后。因了老夫人的意思,护卫未敢划出禁地,但宅邸附近,平日却也不大有人胆敢贸然靠近。
傍晚,魏俨行到了这座宅邸的后门旁,停于一堵院墙旁,仰头望着爬在墙头之上的经年薜荔,微微出神之际,忽然,墙头传来一道娇稚的女孩儿声音:“你是谁?”
魏俨微微仰头,看见墙头之内,竟探出了一个小女孩儿的脑袋。那女孩儿五六岁大的样子,穿了件鹅黄色的镶毛小斗篷,发梳两只小抓髻,正扒着墙头,睁大一双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眼睛,好奇地俯视着自己。
魏俨望着这个和那故人有着相似眉眼的玉雪般的小女娃,身影定住了。
“这是我家。你是谁?”
腓腓见墙外这人不应,垫了垫脚尖,又问了一声。
再过些天,便是□□母的生日,父皇想将□□母接回皇宫,可是□□母不愿回,母后终于说服了父皇,先带着自己,坐了很远的马车,先提前回来陪□□母了,父皇等过些时日,应该也会来的。
腓腓来这里已经几天了,刚才趁着春嬷嬷不留意,自己跑到后院玩儿,渐渐无趣,想看看墙外街景,便命同行的两个小太监送高自己,攀出墙头,恰看到墙外有人站在那里发怔,一时好奇,便开口发问。
魏俨终于回过了神儿。
看到这小女孩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了,她必是魏劭和她的女儿了。
他极力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一种无法抑制的喜爱之情,露出笑容:“让我猜猜,你的小名,是不是叫做腓腓?”
腓腓惊讶极了,盯着墙外那陌生人,又看了一眼,忽然眉开眼笑:“我知道了!你一定认得我的父皇母后!你到底是谁?”
魏俨望着这个再次问自己是何人的小女孩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潜入魏家给她传送消息之时,见到过的那个女婴。
光阴如水,不觉己老,弹指之间,却见当年襁褓中的那个女婴,一晃成了面前的这玉雪小女孩儿。
他仰头望着腓腓,微笑:“我确实认得他们……”
“你的□□母,一切可都好?”
他迟疑了下,小心地问。
“□□母好,就是两只眼睛现在都快要看不到了,父皇想接她回宫一起住,可是□□母就是不肯走,仿似这里有什么宝贝……哎呀,春嬷嬷来了!我不能和你说了,我要走了!”
伴随着围墙那头传来的一道似曾相识的妇人呼唤之声,墙头上的女孩儿冲魏俨吐了吐舌,“哧溜”一下,脑袋钻了回去,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围墙那头,隐隐传来了春娘训斥那两个抬高腓腓的宫人的声音,伴随着又一阵唠唠叨叨,脚步声和那小女孩儿的笑声,终还是远去。
魏俨立在围墙之外,怔了良久。
他一早入城,这整整一个白天,却徘徊于附近,始终不敢靠近那扇他小时也曾出入的大门。
他的外祖母,双目就将失明,垂垂老矣,却始终守在这块旧地不愿离开。
她可是在等什么事,抑或什么人?
流浪了多年的他,如今倘若再次回到她的面前,是否还能有那幸运,能再听她唤自己一声久违了的俨儿?
“你何人?在此经久不去,有何企图?”
身后忽然传来厉声。
魏俨知道,来的,是这座宅邸的护卫。
他闭了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道:“烦请通报一声,魏俨斗胆,求见太皇太后。”
……
魏俨跨入那扇大门,循着旧路,大步朝里而去,穿过一道院门,跨入,便停住了脚步。
徐老夫人拄着拐杖,白发苍苍,被一丽人相扶,二人立于檐廊之下,正在等他。
魏俨定定凝望了片刻,忽朝前疾奔而去,人还未到近前,便已经扑跪到了老夫人的脚下。
“外祖母!不孝外孙魏俨,回来了——”
他以额触地,不断叩头,泪流满面。
徐老夫人摸索着,慢慢蹲下身去,那双微微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他的头,手指从他的眉眼,摸索到鼻梁,再到嘴唇,最后将他整个脑袋紧紧地抱住了,几近失明的双目之中,泪光闪烁。
小乔站在一旁,凝视着这一幕,眼眶亦慢慢泛红。
她转过头,见女儿在门内探头探脑,露出惊诧之色,便走了回去,牵了女儿的手,带她悄悄地退出了院落。
“娘,他到底是谁?”
腓腓出了院子,还不断地回头。见那个白天和自己说过几句话的大人,被□□母抱在怀里,哭的竟然像个小孩。
“□□母这几年在这里,一直在等一个人,所以才不肯和我们回宫。”
“腓腓,他就是□□母在等的那个人。”
小乔说道。
腓腓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再次转头,见那男子扶起了□□母,两人慢慢往里而去。
……
第二天的清早,魏俨从徐老夫人的屋里出来,看向等候在那的小乔,走到了她的面前。
“外祖母往后,就多承你夫妇照应了,魏俨感激万分。”
他说完,看了眼站在小乔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儿,见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随即转身,迈步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院门之外。
……
数日之后,一骑快马,由远及近,朝着桑干河的方向疾驰而来。
魏劭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奔至河畔,举目眺望对岸,但见远山轩邈,荒野苍莽,空无一人。
他立于河畔,遥望前方,定了许久,目中露出微微的惆怅之色,终于转身,待要掉头,视线蓦然定住了。
一个男子,牵了一匹老马,从他身后的那片树林里,朝他行走而来。起先步伐很慢,渐渐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停下。
“过河回去之前,我知我还欠你一个赔礼。”
魏俨望着魏劭,慢慢说道。
他朝着魏劭,深深行了一礼。
魏劭凝视着他,渐渐地,面上露出了笑容,大步到了他的面前,抬手,作出击掌之势。
魏俨亦凝望着他,终于,缓缓亦抬起了自己一掌,和他空中相对。
双掌相击,合在了一起。
“好兄弟!”
两人手掌紧紧相握,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