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狭路

许嘉川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不由地想起小时候那次走夜路。

两个人从外面玩回来,刚到小区门口,面前全都黑了,她怕黑,蹲在路边不敢进去,哭得吹起鼻涕泡。

他跑到门卫去敲门,得知物业一早就通知过了,今晚会停电。

“林蔚!别哭了!亮了,走吧——”

眼前亮起一道光,是他借来了手电筒,牵起她,一路遁着黑暗向前走。

这会儿他那霸道的孩子气也没了,她一哭起来,惹得他手忙脚乱。

她说往左,他不敢往右,她说向前,他只得直直向前走。

结果三绕两绕,两个人都迷了路。

提起这件事,他这边又在怨她:“自己方向感都不好,当时你还瞎指挥我走?”

她俏皮地笑了笑,不由地贴得他更近了些,“那你说,现在往哪儿走?”

午夜街头,夜风寒凉,她冷得发抖,脸色都冻的有些青。

他拿出手机打开地图,叫来她:“林蔚,你过来。”

“教我认路?”

她往前蹿两步,过去了,觉得自己后脑被按住,接着整个人都贴在他胸膛上。

他的外套厚重且大,包裹住自己,周身暖意融融。

能听见他的心跳,她的心跳也漏了两拍。

接着,被他牢牢拥在怀中。

贪念此时此刻的温暖,她一时竟忘了挣扎。

“许嘉川?”

他吸了吸鼻子:“脸都冻紫了,暖会儿再走。”

他拥住她很久,喉中哽了哽,顶出一句疑惑:“林蔚,你那天晚上做噩梦了吗?”

她想了片刻,他似乎是提起了自己喝醉那晚的事情,闷声应道:“……嗯。”

“梦到什么了?”

“梦到你了。”

他立刻松开她,眉头轻拢:“梦到我所以吓哭了?”

她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扑哧一笑:“不是啊。”

“那是什么?”

“……嗯,梦见以前的事情了吧。”她思索着,似乎不愿再提,从他怀中抽离开,转向前方,“你还没说,接下来该往哪走呢?”

他盯着她的背影,暗叹一声,拉起她向前:“跟我走。”

——

周围环境明朗,她的印象也逐步浮现。

两人在酒店门口站定,他问:“是这里吗?”

她盯着酒店招牌看了看,“嗯,是这里。”

他长舒一口气,展开笑颜,“那就好,快回去吧。你看你冻的,你不知道今天下了雨,很冷吗?大半夜出来穿这么薄?”

路找回去了,可药没买到。

她才想起来:“我忘了买药。”

“给你上司买药?”他皱眉。

她点点头,但一路实在没看到开门的药店,刚想回复辛蕊自己没买到药,一抬头的功夫,见辛蕊和一个男人从酒店出来。

许嘉川也看向那边。

眸光越来越深。

那个男人,他无论如何都认得。

是晟夏。

相隔七八米,晟夏也注意到了他们。

晟夏显然有些惊讶,顿了片刻,目光来回在林蔚和许嘉川身上流转,最终收回,把辛蕊抱上车,回头将车门关闭了,绕过车头去驾驶座时,又退回来,似乎在组织语言,朝林蔚喊了声:“林蔚,我带辛蕊去医院。”

不知是在做例行报告,还是想让林蔚跟着一起去。

——但他很快给了答案。他又说:“你要不要一起来?辛蕊她不舒服,一直想吐,我想让你在后座扶着她点儿,不然这车颠簸起来……”

话音未落,许嘉川阔步上去,替他甩上车门。

“你要带她去,那你也别去了。”

晟夏有七八年没见许嘉川了,这一刻莫名有些畏惧,向后缩了缩。

“你怎么也在这?”

许嘉川声音冷硬:“车上你什么人?”

“未婚妻。”

“哦。”他冷笑,“都有未婚妻了,还纠缠林蔚啊?”

“你话怎么这么难听?什么叫纠缠——辛蕊是林蔚上司,林蔚不该跟着一起来?”

“只是上司而已,又不是林蔚她妈。”他冷眼睨着晟夏。

“许嘉川你……”

晟夏比他矮半个头,这会儿因了身高势差意外地没什么底气。

他们两个中学时代就是对头,如今狭路相逢,更是电光火石,硝烟弥漫。

林蔚站在原地一直没出声,下意识看向车内的辛蕊。辛蕊显然又苍白了一度,仓惶又茫然,对车外两个男人的争执一头雾水。

辛蕊挣扎着打开车窗,问:“晟夏,这是谁啊?”

“没谁——”

“老同学。”许嘉川接住晟夏的话,神情阴郁,“晟夏,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了?”

晟夏忘不了。

他忘不了许嘉川出国的前一夜,是怎么把他打得满身是伤。

他也忘不了许嘉川是如何狠厉地对他说:“如果你对林蔚不好,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可他也不怕许嘉川了。

两个人经过时光的雕琢,不再是挥挥拳头就能解决问题的刺头儿少年,这会儿他冷笑:“不好意思,我记不得了——林蔚不去的话就算了,你还有事儿吗?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话毕那边引擎轰隆一声响,林蔚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晟夏的车子拔过夜色渐渐消失,她回头,看到许嘉川一直盯着她。

他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样。

那天晚上,林蔚抱着他哭,哭得那样撕心裂肺,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年少时轻狂地叫嚣着——如果你对她不好,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又有什么用呢?

她终究是,被苛待了。

“你要去吗?”他问。

她摇头:“不去。”

“不是你上司?”

“你不是都说了么——”她笑,“又不是我妈。何况,我去干什么啊,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说不痛快。

是晟夏,让她不痛快吗?

他沉默着拥过她,霸道地将她拢入自己怀中,向酒店门口走去。

他力道很是强硬,一直闷声不说话,带着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上了一节台阶,她扬手推开他:“你以前,跟晟夏说什么了?”

他挑一挑眉:“说了什么,很重要吗?”

“……”

她和晟夏已经分开多年,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沉默很久。

他忽地问:“林蔚,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她怔然看他。

他眼底波涛暗涌,仿佛压抑着巨大繁复的情绪。

无处宣泄的感情,最终凝结成一块结痂,落在心底。

“回答我。”

她垂头,“……还可以。”

她在撒谎。

他太熟悉林蔚了,她只要一撒谎,就会不自觉地低头,耳尖泛红,刻意躲避。

他抬手,微凉的指腹轻轻捻着她泛红的耳尖。那玲珑莹润的耳尖,像是一粒红豆,根植在他心底。

七年来,所有有关于思念,有关于后悔,有关于不甘心的情绪,都要在这一刻破土发芽。

“你知不知道你一撒谎就耳尖泛红?”他苦笑一声,“行了,我就随便问问而已——我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像是又怕自己后悔,这一次他走得很快。

也很彻底。

她踟躇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

他走出几米远时,她大声的喊:“——许嘉川,那你呢?”

“我?”

他回头,眉宇间拢着淡淡的月光,黑眸攫住浓稠的夜色。

他苦笑:“我不好。”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你被别人伤害的时候——

我过得一点儿都不好。

——

辛蕊有胃穿孔的病史,到医院做了胃镜,开了药,一直打点滴到清晨。

辛蕊似是觉得歉意,让林蔚和晟夏撞到了一起,揭人伤疤一样觉得内疚,给林蔚发去微信道歉。

林蔚睡得不甚踏实,折腾到十一点多才醒,眨了眨惺忪睡眼,拿过手机,看到辛蕊的信息。

“林蔚,昨晚的事不好意思。”

如此寥寥几个字,又一次把往事与现今推到林蔚眼前。

林蔚回忆起大四那年和晟夏最后一次分手,晟夏讽笑:“林蔚,你凭什么让我跟你道歉?当初难道不是你自己贴上来的吗?”

他说的的确没错。

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当年仿佛是发了魔怔。

晟夏是高三那年转学来的他们班,干净的少年,名字好听,笑容爽朗,人也乐观开朗,林蔚几乎对他一见钟情。

林蔚也是很多年之后,才开始憎恶那时候的他,也开始憎恶当年不清醒的自己。

她沉迷晟夏时轰轰烈烈,不可自拔。

饶是那个除夕夜,被他的朋友骗出去喝酒,他让她喝完面前一排酒就考虑和她在一起时,她都不曾清醒过。

后来有幸跟他考到一所学校,依然无可自拔。

她现在回想起来,她究竟喜欢他什么呢?

他刻薄又自私,薄情又淡漠,吝啬柔情,从不曾为她绽露。

她大二那年发烧重感冒,他在网吧打游戏,连她的电话都不接,那个时候的她,才开始慢慢清醒。

她起床后,在窗边静伫很久。

下意识划开许嘉川发来的微信,一共有两条。

一条是凌晨三点,是他们分别之后。

“回去酒店早点休息。”

第二条是凌晨四点半。

“我下午就回港城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叩下手机,想起昨夜,他哀伤地对自己说:他不好。

他这些年,过得不好。

所以,是怎样的“不好”,才让他锋芒尽收,对她绽露温柔?

蒋一頔听说了昨晚的事,这会儿在微信问她:“蔚蔚,许嘉川是不是喜欢你啊?”

喜欢她吗?

喜欢这两个字,可真不像能从许嘉川嘴里说出来的。

一晃神,原来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

她却只看到他的一身锋芒和戾气,却不曾发现过他的温柔。

他真的变了很多。

吃过饭后,林蔚又睡到下午三点多。

回程机票是明天下午,公司给了三天,但辛蕊办事效率高,一天就把所有工作解决完了。

程向南显然刚知道昨晚的事,林蔚才醒,他就嘭嘭嘭地砸过来好几条微信询问情况。

“没事了,她未婚夫来了,在医院照顾呢。”

林蔚如此回复,盯着“未婚夫”三个字看了很久。

心底却无波无澜。

思绪放空之时,手机轰隆隆地响起。

程向南是个大喇叭,得知辛蕊有未婚夫这事儿了,赶紧传到微信群。

谁知大家兴致恹恹。

原来早有八卦的同事通过蛛丝马迹,扒出辛蕊的未婚夫晟夏是个珠宝设计师,有自己的独立品牌,这几年名头正盛。

晟夏家里就是做这行的,也算是继承家业,而辛蕊也家境优渥。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有人感叹:“好嫉妒啊!嫁给这种男人,我一辈子的珠宝是不是都不用愁了啊?”

也有人酸里酸气:“谁知是不是商业联姻啊?可能没什么感情,凑合过呗。”

更有人说:“他俩什么都合适,就是年龄……晟夏今年才二十七吧,辛蕊大他四五岁呢。”

林蔚看着心烦,顺手删掉对话框,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

躺回到床上拨弄着手机,百无聊赖,点进许嘉川的朋友圈,不知不觉一条条看下去。

他所发的内容,无外乎关于亲朋聚会,健身房打卡,朋友间的插科打诨。

这年头,也很少有人把负能量写在社交账号里。

权限设置只显示近半年,寥寥几条,信息简单,没什么波澜。

看不到他半年前的任何动态。

她对他的了解在七年前就断层,近半年的这些讯息,无法掌握他生活的全貌。

他发来的消息还停留在凌晨四点那条:“你什么时候回?”

她回复他:“明天下午。”

顺便又加了一条:“对了,你昨天加我微信,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自我霸道,像是他不该加她一样。

他和她之间遗落的七年过于空白。

导致加社交账号这么一件小事,都显得万分突兀。

他迟迟没有回复,可能在忙。他也说了自己这回来上海也是出于工作原因,她便不等了,起身去洗澡。

约半个小时后出来,看见他的回复。

他说:“本来是来上海之前的事,我想跟你说,你鞋落在我这儿了。”

鞋?

她毫无印象:“什么鞋?”

那头,他刚和周想上飞机坐下,手机一震,从兜里摸出来,看是她回复了,有几分喜悦。

又看她一副迷茫的,完全想不起来事的样子,他更感好笑。

他嗤笑一声,想象着她此刻的表情,另一边,周想却将他细微的神情尽收眼底。

“女朋友啊?

他忙说:“……不是。”

“笑这么开心,我还以为是呢——”周想往身后一靠,“行了,还有俩小时就到了,别思念了,马上就能见到。”

“不是。”他解释,“回去见不到的,她也在上海……”

周想鼻音微重,笑开了:“嗯?刚才还说不是女朋友?”

“……”

越描越黑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有活力。”

周想笑了笑,也没再为难他。

他想起鞋子的事情。

鞋子是那晚她在婵宫喝的烂醉,他抱她上车时落下的。

那晚光顾着和蒋一頔送她回家,鞋子落在他车上好几天,他一直没发现。直到前天喻远航上了他车,发现了这双鞋,咋咋呼呼地以为他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女友,还在车上玩了出刺激play。

喻远航心思灵巧,看他一副欲言又止,很快猜到是林蔚的。

他想把鞋子归还,向妈妈要她联系方式,妈妈还讶异他怎么没有。

他们曾经那样熟稔,熟悉对方人生的前二十年,相隔七年,前段时间连续几天碰面,却连个联系方式都不曾留下。

昨天忙到很晚,他才想起来妈妈已经把她微信发了过来,加了她微信,没想到她说自己迷了路,他一时心焦,找到她一路把她送回去,竟也忘了鞋子这事。

他回复:“就是上回你在婵宫喝醉了,落下的。”

后面的话,他也不知该怎么说。

很久之后,她说:“谢谢你啊。”

“找个时间我还给你吧?你明天回来?”

“嗯。”

“那到时候我联系你吧。”

林蔚才回复了“好”,这边房门被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