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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一直嘤嘤嘤哭个不停,何湛听着愈发心烦意乱。宁晋被踹得跪倒在地,也不站起来,说:“三叔答应过我,会把我留在忠国公府的。”
怎么能留?现在的何湛根本没本事保护宁晋,他连自个儿都顾不周全,宁晋早晚是要去清风观的。何湛心绪更乱,微微叹息一声,摆摆手让福全带宁晋下去,眼不见心不烦。
待到南阁子清净后,何湛看了看宁左脖子上的淤痕,低声安慰道:“没事,会好的,别害怕。”
“我要让爹爹杀了他!”宁左哭着吼道,“砍了他的头!”
“好了。别成天喊打喊杀的,当真杀了人,你不见得会有多痛快。”何湛握住宁左的手,希望能让他平静一些,“你不是一直想做陶瓷玩儿吗?明天我带你们去京窑逛一圈。”
宁左一听可以做陶瓷,眼睛里放光,忙点头道:“好啊!”宁右附和着点头。
现在的宁左还是小孩子心性,冲动易怒,又很容易哄好。何湛摸摸宁左的头,又拍拍他的肩,说:“这些天我父亲和大哥都不在府上,我娘又不会拘着你们,所以不用太过拘束,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下人。”
宁左宁右纷纷点头,两人冲何湛略施小礼就下去了。
何湛跟着他们出去,外面夕阳已缓缓敛去光芒,唯留天尽头的一点金光,天色渐渐黯淡。方才被遣出去的福全和宁晋双双跪在南阁子前。宁左看见宁晋还是生气,但想到何湛已经答应带他去京窑,万一再出什么幺蛾子,让他连京窑都去不了,那岂不是亏大了?宁左只狠狠瞪了宁晋一眼,忍着怒拉宁右走开了。
“福全,别跪着了,送两位少爷去厢房。”何湛出声支走福全。
傍晚的风有些凉,吹在何湛的身上,让他肩膀上的伤处隐隐冷痛。南阁子外只有何湛和宁晋两个人,站着的是何湛,跪着的是宁晋。何湛明白他们二人易位也不过就几年的事,故想劝宁晋站起来,但说话的语气怎么听都有些刺耳:“跪着有用吗?”
“晋儿…知错了…”比起被赶出去,认错又算什么?宁晋说:“我可以把《浮云小记》抄二十遍,三十遍,求三叔不要赶我走。”
何湛觉得此次绝不能心软,咬咬牙,道:“要走要留,随你。倘若你要留在府上,吃穿用度不会亏待了你,但别再让我看见你。”
宁晋浑身一震,抬起的小脸煞白,他不敢相信三叔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三叔…”
何湛转身回到房间里,咣地合上门。门带进来的风窜进何湛的衣袖中,肩膀上的伤疼得愈发厉害。何湛心乱如麻,他走到桌边倒了一盏茶水,也不知怎的,那茶杯不慎滑出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何湛有些懵。真有出息,继狠心赶走主公之后,又添了一条在主公背后摔杯子的罪行,何湛觉得自己在奔向天牢的路上越走越远。他何止是有出息,简直是太有出息了!
等到月上梢头之时,小桃红按时来给何湛送药。她走进南阁子,轻轻放下木托,柔声说:“三少爷,该用药了。”
何湛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从楷书换成行书,再换成草书,心思却越写越乱。他袖子上不慎沾了些墨汁,刚刚换了件儿袍子出来,就见小桃红捧着盘子从南阁子外进来。
她将盛满果脯蜜饯的小碗端出来,又用瓷勺轻轻搅动着黑苦黑苦的药汁儿,上面翻腾出蒸蒸热气。她说:“宁晋跑去厨房煎了个好些个时辰,又怕你嫌苦,提醒奴婢带了些蜜饯来。”
小桃红从福全那里听说了何湛罚宁晋的事。她跟这孩子相处了大半个月,小桃红也知晓了宁晋的身世,自知他是个命苦的。三少爷素日里有把宁左宁右两兄弟当宝贝疼着,宁晋打了宁左,三少爷生气也在所难免。但左不过都是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将宁晋赶出府,未免有些太绝情。毕竟是三少爷先将人从清平王府要出来的,如今赶他走,宁晋这么小的孩子还能有别的去处么?
她说这话的意思,何湛岂非不知?他往外窗外望了望,宁晋果然还跪在那里。
他走到桌子旁,看着药碗里黑色的药汁,还未喝,那苦味就麻了他的舌根。何湛活这么多世,生死都不怕,就怕疼怕苦怕打雷。他说:“端下去吧,我不想喝。”这药太苦了,苦得他恶心,而且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进补的药,少喝一顿又不会死。
小桃红劝道:“少爷就算再生宁晋的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
何湛:“…”他就是不想喝而已,跟宁晋有什么关系?宁晋还在外头听着呢,你们不要害我啊!
小桃红将碗端到何湛面前,冲天的苦味只窜进何湛的鼻子里。他忍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不喝。”
“少爷…”小桃红再进一步。
何湛知道真躲不过小桃红,伸手接过来,说:“好了好了,我喝。你下去吧,我还有些功课没温习,你别来打扰我啊。”
小桃红见何湛肯接下,心里为宁晋暗暗高兴,点头说:“好,少爷肯喝就好,那奴婢就不打扰少爷了。”
见小桃红兴冲冲地出去,何湛单手端着这个小药碗,被这苦味冲得直皱眉头。他正不知该怎么处理,忽就看上小高脚案上摆着的小孟兰。
小桃红出门后就走到宁晋身侧,悄悄说:“少爷肯喝你煎的药了,你进去好好跟少爷认个错。”她拍拍宁晋的肩膀,说:“可别这么倔了。”
宁晋眼睛瞬间放出异样的光彩,他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也许是跪得太久,他的腿部如同万千蚂蚁在啃咬,瞬间又跪了下去。小桃红伸手扶住他,笑道:“别急,三少爷又不会跑,你慢点儿。”
“谢谢姐姐。”宁晋心中欣喜暗涌,赶紧站起来进到南阁子中。
“三叔。”
他兴冲冲地进去,却看见何湛正将那碗药汁倒在小孟兰花的花盆里,他皱着眉,脸上全是嫌弃,仿佛端着的不是一碗药,而是令他厌恶至极的脏东西。
何湛大惊,这手中的药碗差点没打翻,他万没想到宁晋会进来。“你…”
宁晋刚刚燃起的那点开心的火焰被冷水浇了个透彻,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流动了,手脚僵在原地,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极为低哑:“三叔…就这样厌恶我么?连我煎得药都不愿喝?”
何湛说:“…”
“纵然三叔再讨厌我,也不该轻贱自己的身子。”
宁晋低下头,眉眼处一片阴影,让人看不见神情。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狠狠绞在一起,疼得让人喘一口气都难以忍受,他低声说:“以后我不会再碰您的药,也不再惹您厌烦…”
说罢,宁晋转身跑出南阁子,消失在何湛的视线中,独留何湛端着药碗在空中凌乱。
“…”
摔!这是什么鬼发展啊?他真的只是怕苦,不想喝药而已!
何湛抹了一把老泪,主公,你听我解释啊!误会!都是误会!
翌日,宁晋果然没有出现在何湛面前。
何湛同宁左宁右两兄弟说好的带他们去京窑玩,故拿了忠国公府的牌子,一大早就启程了。京窑在城郊,马车一路颠簸,颠得何湛身子架都快散了,下马车之后,他脸色就极差。好在进了京窑,宁左宁右由师傅领着去做陶瓷,何湛就在他们后头跟着,没事就坐下来喝喝茶水,倒也轻缓了不少。
何湛坐在茶棚子品茶歇息。从偏门进来个圆脸肥胖的老头,眼神精明,但笑容和蔼,见着何湛,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峰,热情地拱手迎道:“哟,三爷,稀客啊!”
何湛请他坐到小茶棚里,笑道:“张直长,快坐。”
这老头名为张南,是京窑的管事,任修内司直长。何湛是个喜好古玩的,张南也是。京城总共就几个古玩市场,玩的人不多,圈子小,互相都听说过。张南是出了名的火眼,一看一个准;而何湛是出了名的手阔,一买一个瞎。不过这都是好几辈子前的事了,现在何湛看这些个玩意儿,比张南都要准。
张南看了看在那边玩陶泥的宁左宁右,挑眉笑道:“怎么,三爷近来不去温柔乡里打浪,倒带起孩子了?转邪归正啦?”
“得,您别寒碜我。小孩子想来玩玩,总得有个人看着。”何湛品了口茶,压低声音问张南,“最近可碰见什么好东西没有?”
“有啊,最近一尊菩萨炒得火热。”张南往何湛耳边靠了靠,“您知道吗?龙安城的堤坝溃了,把那个桃花村都给淹了个干净,这尊菩萨就是从那里流过来的。据说是桃花村供奉过百年的金樽玉菩萨,里头住着神灵呢!”
“你见过?”
“没有,只是放出了消息,具体在谁手里,流转到哪儿,谁也不知道。不过既然有风声,那离出世就不远了。三爷也晓得嘛,他们就想造造势,好捞几笔不是?”
“这倒是。张直长要是有消息,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啊。”
“嗨,咱们都什么交情?我会忘了三爷?”张南拍拍何湛的肩膀,了然道,“我这么个吃皇粮的小官,买不起这种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我就眼线多点,能替三爷留意。届时,三爷能让我多瞧几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金尊玉菩萨…
何湛手中的茶盏微动,茶水泛起些许涟漪。
看来离那一天,果然是不远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何湛:爱我,就要知道,我怕苦怕疼怕打雷。【抛媚眼自我介绍——
张直长:我叫张南,现任修内司直长,是个跑龙套的。恩?你叫我啥?你才是智障呢!你全家都是智障!
第16章风起
宁左宁右只是来烧瓷玩,涉及的工艺没那么讲究,等到成品从窑里烧出来,天还未黑。两人回去的时候一人怀里抱了一个陶瓷。
宁右察觉到何湛来时就不甚舒服,悄悄对车夫吩咐了句“驾车慢些,不要太赶”,如此一路上果然平稳不少。宁左怀里抱着的是翡色的大花瓶,颈口细窄,周身圆润光滑,虽然多有瑕疵,但也算是个可以摆出来的物什儿;宁右手中捧着的是个青白釉的小茶碗,巴掌大小,看上去小巧玲珑,碗肚子上还勾勒几株墨兰,尤为精致。
何湛倚在软背上,说:“你们做得还有模有样的嘛,回去叫王爷和王妃瞧瞧,他们肯定开心。”
宁左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瓶身,说:“也不知道娘亲会不会喜欢?”
“只要是你做的,王妃都喜欢。”何湛转眼看见宁右紧紧握着小茶碗,问,“你呢?做来送给谁?”
宁右手心中渗出一层汗,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何湛邪邪一笑:“这么害羞做什么?送给小姑娘啊?”
“不是!”宁右赶紧摇头,脸红了一圈,“不是…”
“这有什么的。再过几年,你们成及冠礼,就该娶新娘子了。京城这么多大家闺秀,总有个能牵住你们的。”
宁左哼声道:“我才不要娶呢!那些娇小姐又不能跟我去爬树,不让她爬,她非得要爬,摔着了还一直哭,哄也哄不好,鼻涕和泪全抹在我身上。好麻烦啊!”
何湛被宁左逗得哈哈大笑,狠揉了揉宁左的头发,道:“你个小鬼头。”
宁右看了看何湛,低下头没有说话,将手中的小青碗握得极紧。
俩孩子年纪还小,折腾了一天,上马车没多久就靠着何湛睡着了。回到忠国公府,已入子夜时分,夜色凉如水,月色胜霜,星光闪烁。
福全带着几个下人早在门口侯着了。
何湛将宁左抱下马车,让福全背着。何湛再回到马车准备抱宁右的时候,宁右迷迷糊糊地醒来,惺忪着眼问:“到家了?”何湛点点头,说:“下来吧。”
宁右冲何湛伸出手,说:“想要三叔背。”
何湛笑了笑,跳下马车,将宁右背在身上。
忠国公府里的枫树叶已经红透,风吹拂过,像是雨落声。何湛背着宁右顺着小径往厢房方向走,宁右的小脸贴在何湛软软的墨发上,细声问:“三叔好久都不去清平王府找我们玩了,是不是我们做了什么事让三叔不开心了?”
清平王府啊?何湛暗自摇摇头,自是去不得了。以前是年纪小,何湛跟他们在一起玩,不大顾及什么身份。现在年纪大了,他身为忠国公府的三少爷,频频去清平王府,叫旁人知晓后,少不了捕风捉影之事。言官拿捏此事奏一本结党营私也是有可能的,虽然不会出什么大事,但难免会惹皇上疑心。可君王的疑心是最要不得的。
宁右还小,不会有何湛这样的考量,只单纯以为何湛不喜欢他们了。何湛也不会把实情告诉他,只说:“没有,近来我娘督促得紧,三叔一直在府上念书。宁平王不是又给你们请了个先生教功课么?我若再带你们玩,你那先生肯定又要被气走了。”
他本意想逗宁右笑,可宁右却半天没动静。宁右蹭了蹭何湛的发,说:“我好嫉妒宁晋…”
“怎么了?”
“要是右儿不是小世子就好了,说不定三叔就会让我来陪你读书了。”
何湛以为他在教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