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两辆黑车在高速上行驶了三个小时,又盘着山路开了许久。

大城市的风光褪尽,乡道边紧挨着田野。稻田尽头,几排极具梧川特色的笼屋祠堂高高立着。

就如这座闭塞的小镇,威严而守旧。

抵达陆家时,已过了午饭时间。

昨夜被折腾许久,陆白早疲惫地在后座睡着。恍惚中感觉有人唤她“乖女”,又听手指敲车窗的声音,才迷迷糊糊转醒。

一睁眼,陆永善隔着玻璃,冲她笑得满脸褶子。

他倒不记仇,把一周前陆白在电话里的不恭顺忘得一干二净。高嫁的女儿回门,怎么也得好好迎接。

陆白低低喊了声爸,视线快速略过他,看到后头被保姆搀扶着的阿公,眸子里才染上了星点笑意。

叶叙正指挥着几个保镖大包小包往屋内拎东西,浩荡的阵仗把左邻右舍都震惊了。屋内很快堆满了各种礼品,连走道都堵住了一半。

阿公有些坐不住,微微颤颤去拉他,要把东西退回去。

“不要紧,这是您孙女婿孝敬您的!”

老人家耳背,叶叙只能扯着嗓子嚷嚷,音量大得满屋子都听得到。

阿公听得一愣一愣,季扶光的身份从“干儿子”变成了“孙女婿”,他始终是不太适应。

张罗完一切,大队人马便准备离开。陆白将叶叙送出门,满脸抱歉:“叶助,为了我这点事,真是影响你工作了。”

除了季扶光特助的身份外,叶叙还是星帆的重要高层,所经手的也都是集团要事。被拨来护送她回娘家,实在屈才了。

陆白是真觉得不好意思。

她立在车窗边,身上是一件暖色的宽松毛衣,脸上也素着。季扶光不在,她便打扮回了一名普通女大学生的模样。

但依旧白得打眼,眉梢风情,嘴角是清浅的笑意。

“哎呦太太,您可别这么说……”

叶叙很少敢近距离看她,突然对视,手中的安全带竟扣了几次都没对准。

要说漂亮,太太是真漂亮……

他福至心灵,又道:“对先生而言,您能开心可是件大事。”

季扶光一大早就让他筹备这那,显然把陆白这次回门看得极重要,那么他引申说点讨巧好听的便很有必要了。

老板话少,做下属总要灵活些。

陆白笑:“是么。”

她的声音和人一样,糯糯软软,不带任何锐气。只是显然没信叶叙这哄人的话。

“小两口新婚燕尔的,感情能不好吗?”陆永善祟祟跟在他们边上,叼着烟大声插嘴,“小叶啊,一定替我向我女婿问好啊。”

他四十好几,眼球微浊,鬓角也已有白发。身上却没什么长辈的气度,倒是年轻时一股小市民的流气还在。

叶叙敷衍了他两句,示意司机开车。

两台豪车驶出好远,围观的邻居们还满眼艳羡。陆永善颇为得意,拍了拍陆白的肩:“乖女,你真是给爸爸找了个好女婿。”

陆白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

直到太阳完全下山,陆起才背着书包姗姗归来。

男孩子到了青春期就像抽芽的树,陆起这两年长高了许多,进门时,稍不小心便会撞到低矮的门头。

可那张娃娃脸依旧,眉眼与陆白相似,只是温柔中多了一丝俊俏。

要说模样,他们都生得与母亲更像。

看到姐姐与保姆一起在灶台前忙碌,他像有些不自在,连人都没叫便上了楼。

陆白无奈地笑了笑,反倒是一旁跷二郎腿喝茶的陆永善追着骂了句兔崽子。

保姆悄悄告诉陆白,这一年陆起读书很用功,只是在家很沉默,见谁都恹恹的。

对陆永善尤其冷淡,连话都不愿多说一句。

果然晚饭时,一家人气氛安静得异样。等阿公吃饱后由保姆扶着离席,陆永善才清了清嗓子,摆出父亲的威严开始说教。

姐弟俩都埋头吃着饭,一言不发。

直到冲突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也许是陆永善一句“对你姐态度好点,将来还要靠她给钱养你读书娶媳妇”触到了陆起的逆鳞,他猛地起身,凶狠地砸了碗筷。

“我有手有脚,干嘛什么都要靠她!”

陆永善正口若悬河,被惊得一顿。

做老子的被儿子拍桌,他脸上瞬间挂不住,撸起袖子就要去教训他。

陆起丝毫不怵,抬起一只手指向陆白:“她替你还债,替你养爹养儿子,你还想对她抽筋吸血到什么时候?!”

“放屁!”陆永善面肌抽搐,怒目而视,“你姐姐嫁的那可是高门显贵!帮扶娘家不是信手拈来吗?!”

“烂赌鬼,你这根本是在卖女儿!”

最终陆起踢了凳子,拂袖而去,二楼很快传来摔门的声音。饭厅里只剩陆永善骂骂咧咧,刷锅砸碗发泄怒气。

每句话都在咒骂着陆起是没心肝的白眼狼。

他辛辛苦苦养大的独苗,如今翅膀没硬就敢这么忤逆自己。

旋涡中心的陆白始终没说话,只是平静地夹菜吃饭。

过了会,她吃饱了,才收拾好碗筷,默默离开了厨房,连一个眼神都没给陆永善。

上了二楼,陆起锁着房门不肯出来。陆白耐着性子敲门,里头也没有回应。

她有些无奈,隔着门板轻声道:“阿起,聊聊吧,姐姐明天就要回轩城了。”

顿了顿,语气忍不住心酸:“……下次,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房内传来了椅子拖地的声音,几秒后,陆起打开了门。

他到底年龄太小,在姐姐面前与父亲冲突,稚嫩的脸上还有屈辱的神色,抿着唇一声不吭。

陆白坐上他的书桌,垂眸看了他好一会。

接着一本正经道:“还郁闷呐,以后你娶老婆姐姐一分钱都不给你,好不好?”

“本来就不用花你的钱!”陆起又气又羞,梗着脖子改口,“……我,我娶什么老婆!”

陆白被他逗得直乐。

她笑起来,眼里就像含了一湾泉水,陆起抬眸看她,满腔怒火化作了一股莫名的滋味。

如今爷爷年迈,父亲烂赌,陆白的婚姻成了这个家的唯一护盾。

梧川的每个人都说他命好,姐姐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他将来的人生也会跟着衣食无忧。

可陆起心里实在怄得难受。

真是倒霉透顶了,才会来做他的姐姐。

陆白就是被卖了,卖了还债,卖了养着穷苦的家。连他未来的人生,都成了她不得不承担的责任。

他这个弟弟……当得也太窝囊了。

他手指在桌下攥得发白,声音艰涩:“姐,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用吧。”

陆白却摇了摇头,笑得温柔:“不啊,你刚刚替我打抱不平的模样,很帅呢。”

“……”

“可是阿起,你现在的确还没资格掀桌子发脾气,知道吗?”

陆起一怔,诧异地抬眸。

“无论是谁,只有具备了完全的能力,才能做主自己的人生,也才有资格替别人出头。”

房内只有一张温书的暖灯,皎洁的月光透过木质窗栏,陆白的脸在这交汇的光线中,柔和又坚定。

“姐姐也是一样的。”

*

五分钟后,陆白走出了房间。

不知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姐弟相谈,她就如被掏空了一般,心肺都发闷得异常难受。

……说到底,她也只是想做主自己的人生,与别人一样,毫无顾忌地追寻自己的梦想。

陆白思绪混乱,依在木质栏杆上长长叹了口气。

没来由,她想起小时候去看蒙俞演奏会的场景。

那是她头一次身临其境,感受到古典音乐在灵魂深处的震颤。蒙俞穿着燕尾服,姿态沉醉,灵巧的手指拉出一首又一首旋律,自得,绝美,空灵,沉沦。

她的共情与生俱来,坐在台下,感受着这场视听盛宴,漆黑眼眸如坠了星。

这就是她的梦想。

说起来这场演奏会,还是季扶光带着她去听的。作为赞助商的一方,他在演奏会结束后,领着她到后台见到了蒙俞。

听陆白唤他二叔,蒙俞还乐呵呵地打趣了季扶光:“季总如此年轻,侄女都这么大了?”

后来,他们三人拍了一张合照。

陆白宝贝地塑封了起来,偷偷藏在了季扶光送给她的小提琴盒里。

季二叔……明明曾像光一样照亮过她的人生啊。

可如今,他却连一场蒙俞的音乐会都不让她完整地听完了。

正胡思乱想着,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陆白拿出一看,惊讶得差点没握住。

是季扶光的来电。

严格的说,是季扶光打来了视讯邀请。

男人俊美冷漠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即便分辨率并不清晰,墨黑眼眸给人的压迫感依旧不减。

陆白还陷在回忆中未来得及抽离,竟堂皇地张口道:“二,二叔。”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一愣。

真是陌生又熟悉的称呼。这个名字藏在回忆里太久,一提起来,陆白心都跟着颤动。

“你要我说多少遍。”

季扶光却微微拧眉,语气冷漠地纠正她:“我是你的丈夫,别再叫我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