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三伏天的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悬在头顶,连一向和煦的日光都变得无比毒辣,把整间教室晒的像一只热气蒸腾的笼屉。

学生们就是这一锅里某一屉准备端出来打包带走的白花花的小笼包,等下课铃一响,就三三两两地被家长给挑拣走了。

“思思,你收拾快一点,商场过六点就关门了。”

姜栀催促声音在身后不断循环,拖着长长尾音,越发催人倦意。池思思看着在眼皮子底下摊开的一整张白卷,愁得直挠头。

见她开始抓那一头向来精心养护、打理的头发,姜栀露出了然的神情。

“又挂啦?”

“嗯……物理好难啊。”

“对你来说有不难的理科吗?”

“有,数学。”

说完,又补了一句:“文科数学。”

“……笨。”

姜栀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根纤长的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心,“那分班选文不就好了?”

池思思捂着脑门,小声嘀嘀咕咕:“可是地理也好难……”

说归说,她还是从桌兜里掏出个粉嫩嫩的kitty猫笔袋,摸出根碳素笔,老老实实地开始做题。

姜栀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下一刻,吱哇乱叫地蹿了出去。

“我靠,你们班这课桌,午休趴一会脸都得烤得一边儿外焦里嫩了吧!”

池思思沉浸在被“力的运动”折磨的痛苦之中,不过脑子地回道:“可以换着边儿睡。”

“……池大小姐,你告诉我,这样做的意义何在?烤肉啊?”

这一阵动静闹得不小,坐在后排靠窗位置那人动了动身子,姜栀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呀,这儿还有个人呢……”

不怪她一惊一乍,这位同学穿着件白衬衣,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仿佛深湖底长年见不到日光的白化蝾螈,透出一种偏灰的冷白色。

对方听到她的话,抬眼看了过来,只消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了头。

姜栀噎住几秒,像见了鬼一样往后蹭了两步,戳了戳池思思的手臂,然后用自以为很小的音量轻声唤道。

“思思。”

“设V1=16m/s,V2……什么事?”

“你看你们班这位男同志,是不是就是左右翻面睡的后果。”

趁姜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两面煎至金黄酥脆”的时候,池思思写下公式,抽空回头看了一眼。

坐在她斜后方的男同学被又长又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一半的脸,然后剩下的一半又被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挡住了二分之一。

只有四分之一的脸露在外面,虽然就算加上剩下的四分之三,池思思作为一个标准的颜控加脸盲,只能记住漂亮长相的她,也未必能从记忆里拼凑出对方的姓名。

但她想了想,大概知道这是谁了。

老旧泛黄且碎了一边的黑框眼镜,酷暑天里却穿着件明显不合身的秋冬校服衬衣,特征明显,还因为头发长度不合规定经常在早会上被年级主任点名,池思思记住了他的名字。

吝泽。

姜草市一中高一级的——

那个词池思思不太喜欢,但一向口无遮拦的姜栀看出了苗头,一拍手,恍然大悟道:“这不是你们班的河童么。”

“吱吱要不你先走吧我这估计还要很久!”

“啊?我不要,你没听说最近学区房周围总有醉汉闹事吗?要不是离得太近,十来分钟就走回家了,我真想让司机来接。反正……我等你就是了。”

“那的确很危险,还是算了。”

如果不是姜栀提起,她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桩事,明明早晨出门前林阿姨再三叮嘱过……做题做傻了。

眼看这个话题结束,江栀的目光又转回到吝泽身上,池思思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想办法把人支走,省得她再说些什么直肠子的话伤人自尊。

池思思觉得自己但凡考试的时候脑子也能转得这么快,也不至于最后拿到个位数的成绩单。

“那吱吱我有点渴了,你能不能帮我去A座一楼的饮料机那买瓶喝的回来?”

“怎么还带指名的,A座要走好远,楼下的不行吗?”

“唔……我们楼下貌似只剩下咖啡和纸盒牛奶了,拜托你啦。”

“行吧行吧。”

姜栀把校服的西装小外套往肩上一披,穿着淑女的小格裙,却走出了70年代的村干部开大会一般的气场。

走到门口了,又往回一探身,露出半颗头:“橘子还是柠檬?”

“都要!”

总算把人支走后,闷热的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时间安静到能听见窗外的榕树冠里嘶嘶的蝉鸣。

以及吝泽握着圆珠笔,笔尖划在没有桌垫的纸张上的声响。

等待姜栀折返的这段时间,池思思侧身偷偷瞄吝泽的次数不下十回。他坐的位置正正好处于骄阳暴晒之下,那仅仅露出来的四分之一的脸上,真的像是把一块生牛肉放在烤架上,正反面各炙烤半分钟后呈现出来的颜色。

手腕也细细的……

运动能力一向垫底的池思思,第一次充满底气地想,这么细的手腕,她一只手应该能掰两个。

不过她是因为挂科才被留下来写试卷,难道吝泽也有相同的烦恼吗?

这么一想,池思思自信又来了,仿佛找到了组织,直接扭过身子趴在椅背上,兴冲冲地问人家:“同志,你也挂了吗?”

呸。

说完,池思思就恨不得把舌尖给咬下来。

都怪姜栀一直说什么“男同志”,这欣慰的语气、这喜悦的姿态,仿佛不是挂科后的哀叹,而是两位成功人士在顶峰相遇时的惺惺相惜!

听到这句话,吝泽终于舍得从那一沓厚厚的试卷里抬起头,沉默地和池思思对视三秒钟后,复又把头埋了回去。

“……”

不给她尴尬的时间,姜栀折返回来,把两瓶冷饮往桌上一蹲,撂下一句“我在楼下等你”便美滋滋地冲了出去。

池思思心想这一定是偶遇男神学长了,正好,她也好和战友沟通沟通感情。

池思思站起身,拍了拍制服裙上的褶皱,走到吝泽旁边,有模有样地咳了一声,微微弯腰,想要看明白这位好战友的试卷上做出了几道大题,拿了几位数的分。

“三、三……三什么……”

后面的字被吝泽的手腕挡住了,池思思踮起脚,锲而不舍地张望着。

似乎是受不了有这么个背后灵一样的人盯着他做题,吝泽抬眼看向她,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第三次模拟高考黄冈全套真题。”

那是池思思第一次和吝泽面对面的视线接触,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大脑停止了运转,不知道是因为突然想起曾经在年级排名首位的位置见过吝泽的名字,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耻。

还是因为对方那双异常漂亮的琥珀色眼瞳。

就算是结婚多年以后,她也始终无法分辨,所谓“一见钟情”,到底是伊始于真正见到吝泽的容貌,还是和那双眸子对视的第一眼,她就已经开始步步沦陷。

池思思为其困扰,亦为其甜蜜。

*

从读书时期的梦中醒转过来时,指针正指向凌晨一点半,池思思睡眼朦胧地爬下床,翻箱倒柜地在冰箱里寻找了一番,末了只翻出一罐老式酸奶。仔细想了想,酸奶开胃,越喝越饿,最后也没撕开包装盖,冷兮兮地钻回了被窝里。

她闹出这么一番动静,连小饼干都听不下去了,气鼓鼓地跃上床挠了她两爪子,骂骂咧咧地喵了足足三分钟,解气了才肯回自己窝里继续蒙头大睡,身旁的男人却自始至终都睡得十分安稳踏实。

池思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掀开被子,挤进男人的怀里。

“阿泽。”

吝泽没有睁眼,半睡半醒之间,从鼻腔里闷出一声带着睡意的回应。

“我饿了。”

“冰箱里还有上次买来没喝完的酸奶。”

“我在生理期呢,太凉了。”

吝泽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听到这句话,下意识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肚子。

“有想法吗?”

“想吃高中马路对面的小笼包,他们家牛肉和三鲜馅的都可好吃了。”

“嗯,还有吗?”

“想吃烤肉,煎牛排。”

“嗯。”

“我还想喝百香果柠檬果茶。”

“嗯……”

“对了,刚才小饼干竟然拿她踩过屎的肉垫扑我,太过分了,明天要断她一天的冻干鸡肉。”

对面没动静了,吝泽的呼吸声逐渐均匀,池思思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阿泽,别睡,还有一句,下周六陪我去趟超市吧?没什么想买的,就是很久没有和你一起出过门了。”

吝泽握住那只作乱的小手,往下一按塞进了被子里,最后应了一声,把池思思压进怀里,不给她再絮絮叨叨的机会。

清早,cookie踩在池思思的胸口上优雅地走猫步,五十公斤的她险些被八公斤的猫给压得喘不上来气,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抱住眼前趾高气昂的海双布偶,一把塞进了伊丽莎白圈里。

再抬头一看,八点半了。

“遭了,起晚了。”

那一丝丝残存的睡意被吓得烟消云散,池思思踩着棉拖,“噔噔噔”跑下楼梯时,吝泽已经吃完早饭,开始看今天的会议安排。

他穿着件白衬衫,坐在黑色的美式转角沙发上,偏中性的头发长度刚刚好遮住后脖颈,微微垂在锁骨上。他翻阅着手里厚厚一沓的文件,略略低头,发丝便顺着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银丝眼镜垂下来一绺。

池思思看到眼前一幕,不忍搅乱这美妙的时刻,戛然停住了脚步,站在楼梯拐角安静地欣赏属于她的美人。

奈何她下楼的动静实在是大,听见脚步声,吝泽取下眼镜,转头看过来,扬唇笑了笑。

“早,睡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