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几日来鹅毛大雪封了道路,军队和来往商客都难以前行。战火虽并未被这场雪扑灭,然而时间却仿佛因大雪而停滞了下来。
旷野静谧,寒气四漫,一辆马车在雪野中缓缓前行。车辙堪堪留下,便被不断飘落的雪覆盖。原本的大道已经难以寻觅,也不见前人的车辙,赶车的少年却并不焦急。
他生得面如冠玉,腰间别了一支翠绿的竹笛。
马车已不知行了多久,少年回头道:“师伯,天已大亮了。下了这场大雪,想必黄河都结冰了,这倒方便我们从冰面上走到靖国去。”
靖位于镐京之北,都城为绛,从镐京入绛必要北渡黄河。
马车中的男人撩开车帘,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望了望雪花纷落的天空。
不知陆长卿见到他的尸首时是何心情,或许是拍手称快,大骂死得好?抑或因他死得太快而余恨未消?凤岐漫不经心地想。他本是方外之人,一生经历又太多,除了前代庆侯陆疏桐,他这颗心从未记挂过什么。他在镐京已“死”过两回,如今人走了,心也不曾停留。
马蹄橐橐的踏雪声中,飘进了清婉悠扬的笛声,凤岐眼波一动,赶车的少年也不由昂首四顾。
将暗语编进音律,以乐声沟通讯息,这是凤岐的师父生前所创,能破解其含义的也唯有同门中人。当日凤岐以埙回应笛声,陆长卿听出几个段落的调子并非陆疏桐的故曲,乃是凤岐以曲传讯,并不是当真忘了原曲。
少年抽出腰间竹笛,婉转的笛声遥相呼应。
凤岐听罢,道:“你师父竟亲自来接我过河,他如今是靖侯倚重之臣,兵荒马乱的却还这般乱跑。”
少年想回应他几句,他却已放下了车帘。
马车又行了小半个时辰,雪势渐小,一家小客栈在银装素裹的密林中隐约可见。
客栈门前的老松下站着一个有些瘦小的男子,他裹着白色狐裘斗篷,乌发上沾了不少雪花,想必已等了些时候。
赶车的少年欢喜地叫了一声,翻身跳下车扑进男子怀中。男子宠溺地笑笑,这笑容让他原本十分平庸的相貌容光焕发起来。
凤岐撩开车帘正看到一幕,他孤身一人多年,倒真也想收个徒弟。
男子牵着少年的手走到马车跟前,眼中溢满久别重逢的欢喜之色,“师兄,你我有十来年没见了!师兄……你这些天……受苦了……”
凤岐微微一笑,“我在哪里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倒是玄渊你又瘦了不少。”说着凤岐让玄渊搀扶着下了马车。
进了客栈,凤岐只消扫视一眼,便知这里都是他师弟的人马。
凤岐甫一进门,店里的伙计便都盯住了他,玄渊笑道:“师兄真是一点没变,如此丰姿走到哪里都让人惊艳。”
凤岐一贯是强势的,而如今在陆长卿手里耗损了太多力气,不得不倚靠玄渊的搀扶才能走到座位前。他望着玄渊,好不自谦地说:“师弟把我从镐京救出,想必是靖侯的授意。不知靖侯是看中了我的才干,还是看中了我的脸?”
玄渊无奈坐到他对面,苦笑着嗔道:“师兄……”
他叹了口气,徐徐劝道:“师兄,你这些年为共王劳心劳力,他却只知骄奢淫逸。若是他肯听你的劝,又怎会让陆长卿突袭成功攻占镐京?周室失道,天下诸侯兴起,大势所趋,你又何必非逆天而行?”
“陆长卿为了一己私恨攻入镐京,如今祝侯召集各路诸侯讨伐他,他根本没有退路,”玄渊接过客栈老板娘递来的茶壶,慢慢为凤岐倒满茶杯,“那日在观星亭上,陆长卿怎样当着靖侯殿下的面羞辱你的?靖侯殿下许诺,你若肯来靖国,他会为你生擒陆长卿,交由你处置。”
凤岐微垂眼,望着茶杯中漂浮竖立的茶叶,“庆国地势本是极好,若是先安顿西南,养足兵马,借着西北方高屋建瓴之势吞并中原诸侯,大周天下就真是覆水难收了。攻占镐京是一步错棋,若是陆疏桐还活着,他不会这么做。”
玄渊道:“所幸栖桐君已经死了。”
茶杯中的浮立茶叶沉到了杯底,凤岐胸口发紧,不由咳嗽起来。
玄渊轻轻叹道:“师兄果然还是在乎他。”
“休要再说……咳……”凤岐脸色发白地说。他的师弟看似柔弱无害,却实则洞悉人心,刀刀都能捅在他的心口。
玄渊轻轻拍他的背,把桌上的热茶递到他嘴边。凤岐喝了两口,胸中方舒坦了些。
“师兄,我推测陆长卿接下来定是要刺杀公子胥。”玄渊放下茶杯,坐回位子上“你在镐京时,可看在和栖桐君的旧交情上提点他一二?如今诸侯已经被祝侯召集起来围攻镐京,公子胥若此刻被刺杀,更加激起怨恨;何况公子胥若是活着,尚能对诸侯有所牵制。”
凤岐捧着茶杯并不回答。细长的眼梢因方才的咳喘而微微泛红,却偏偏有种艳丽之感。玄渊心底十分清楚,他这个师兄的容貌,正合靖侯丰韫的胃口。
“玄渊,你心底真的希望我去靖国么?”凤岐忽然抛出一句话来。
那双深黑透蓝的眼眸深深地凝视进玄渊眼底,这样灼目的强势,在二人跟随师父修行之时,便最令他畏惧和厌恶。
玄渊眉眼弯弯,柔和一笑:“师兄,只要是丰韫想要的,无论什么,我都会送到他面前。”
凤岐合上眼帘,摇头道:“你为情所困。”
玄渊淡淡一笑,“我不像你这么薄情,即使是那样深爱你的人,也能痛下杀手。”
凤岐目中古井无波,然而薄唇还是不由抿紧,他扶着桌子起身道:“玄渊,我不会去靖国。多谢你相救,就此别过。”
玄渊坐在原地,啜饮着杯中的茶,目光温和地望着凤岐。
一步,两步,凤岐突然止住了步子。他缓缓地蹲下,身子慢慢前伏,倾倒在地上。
玄渊站起身跪在他面前,温言道:“师兄,你站不起了么?”
凤岐额头沁出冷汗,冷冷道:“药是你下在茶中的,我现在站不站得起,你比我清楚。”
旧时明月映照着镐京的宫墙,未央宫中一片寂静。
阁床上的重重纱帘都已放下,陆长卿蜷在这狭小的空间,静静望着床上被烈焰烧的残破的躯体。那身体的铜面具已经摘下,搁在陆长卿手边,面具下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死气沉沉地望着阁床顶。
陆长卿并不害怕这张烧毁的狰狞面孔,因为他知道这张面孔曾经是多么艳丽夺目。白皙饱满的额头,细长的眉眼,挺拔的鼻子,含笑微翘的嘴角……即使变成了焦炭,它也属于那个无人可及的男人。
只要是那个男人,陆长卿都觉得美丽……
他继续将锦盒中的香料涂抹在男人的躯体上,冰凉颤抖的手指抚摸过他的每一寸皮肤。男人的脖颈上还残留着当时用金钗刺破的伤口,掩盖在烧焦的皮肤中,隐约可见。
“凤岐,你即使死,也休想逃离我。”陆长卿对着尸体静静地说。
从敞开的窗口吹进的风摇动了烛火,蜡烛绽起了一个烛花,发出“噼啪”的声响。陆长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若是哪天我死了,你可否把这坛酒挖出来……不必多费力,只要把酒撒在坟上便好,我便是喝到了……
思及男人说这句话时的情景,陆长卿心中五味陈杂。
他放下锦盒,为床上的男人掖好被角,披着青色长氅朝杂役的住所走去。
银色的月华洒落,雪地上松柏的影子随风摇曳,陆长卿的背影,分外萧寂。到了杂役屋子后,果然看到几棵挂满白雪的老柳树。
那时候,凤岐说把酒埋在哪一棵柳树下了?
陆长卿扫视着一排柳树,走过去踢开积雪,想看看有没有新翻过土的痕迹。然而下过一场雪后,什么痕迹都寻不到了。
陆长卿突然又觉得跑来这里的自己很可笑,他明明这么恨这个男人,又何必为了他一句话,到这杂役的住处来。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却又十分心酸。
男人忧伤的面容再次浮现在脑海,自己竟连他死前最后一个心愿都弃之不顾么?
何况他的心愿如此卑微,仅仅是……想要坟前洒上一杯酒……仅仅是……希望有人能祭奠他一下……
陆长卿顿住了步子,又很快地折身回去。他没寻到工具,便用手扒开积雪和泥土,在柳树下翻找起来。
挖过了一棵柳树,他没找到酒坛,喘了口气,他又动手挖了旁边一棵柳树。陆长卿挖得满手泥污,却仍是一无所获。
挖着挖着,他眼前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滚落在泥土里。
“为什么……连你最后留下的东西……我都找不到……”陆长卿胸口仿佛被撕裂一般剧痛,痛得他发不出声音,唯有泪水汹涌而下。
陆长卿仰面躺在雪地里,回忆如洪水将他的意识淹没。六岁时的暴雨天,他惊慌失措地误闯入那男人的床帏。男人放下书简,抚着他的背,给他讲雷公电母的故事。男人的故事娓娓道来,妙趣横生,让他知道天上打雷闪电是因为坏脾气的雷公和电母在家中打架。他被逗得直笑,从此再也不怕雷声。那时男人为什么要温柔的安慰他呢?为什么要让他感到温暖后又视如陌路?
温暖的烛光,朦胧的纱帐,温软的话语,滑顺的长发……无数次梦境,都是这样的场景……
“凤岐……你……薄情寡义……”陆长卿爬起身,双手用力地刨挖,仿佛是在发泄着心底无法言说的矛盾和痛苦。须臾十个指甲缝都已开裂,传来尖锐的刺痛。
指尖终于碰到了硬物,陆长卿将那东西挖出,果然是一只酒坛。
之前观星亭上送走靖侯后,陆长卿确实记得凤岐当时拿了一只酒坛回去,想来便是眼前这一只了。那时不知他为何要带酒回去,原来……原来却是想用作死后的祭奠……
陆长卿想把酒坛带回未央宫,然而刚把酒坛拎起,步子蓦地一顿。
他的心头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只酒坛,未免太轻了。
他盯着手中这酒坛,慢慢放在地上,双手打开了封口。
陆长卿的心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呼吸猛然一滞。
三只锦囊,静静躺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