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鬼最怕就是光

谢秋歧是被冷水泼醒的。

他反射性地一哆嗦,肌肉灼热酸疼,腰部被电击过的地方不时还在痉挛。他想起在警车里的最后几分钟,警员有问题,这是一个圈套,就等他们自投罗网……

“啧啧,蓬荜生辉啊。”有人轻笑着说。

谢秋歧昏昏沉沉睁开眼睛,他记得这个男人,郑老板的亲弟弟郑士华,竞价会上郑太太和这位小叔子话不投机。

后头还坐着一个穿花衬衫的,他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郑克在旁边激烈挣扎:“二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郑士华本来离他远,一转身突然走近,沉默地盯着自己的侄子。他的个头不高,身材微胖,嘴边留着谐星似的胡须。

一个小丑式的人物,天生邪恶,造孽只凭乐趣。

郑克被看得明显紧张,郑士华一个伸手他眼睛都闭了起来,不料人家只是轻轻揪了一把脸蛋:“哈哈哈哈,你们看,他真的怕耶。”

后头的混混也跟着哄笑。郑克被这神经病吓得不轻。

只听有人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他不知道段立在哪里,他才刚下飞机。”

郑士华表情一变,冷冷地盯着谢秋歧。

谢秋歧也不怕他:“警员是你的人,他们几次想套话,其实就是为你打探段立的下落,对吧?段立是昨天晚上唯一逃脱的人,抓不到他,你连觉都睡不好的,郑士华。”

他口气很大,郑士华反倒赞赏:“来了个聪明的孩子。”

说完他一拳打在谢秋歧脸上!这一下力道极大,谢秋歧直接被打断一颗牙。

“太聪明就会得意忘形,得意忘形就会挨打。人生经验,宝贝。”男人咧嘴道。

谢秋歧含血冷笑:“放了郑克,我告诉你段立在哪里。”

郑士华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你觉得一个段立就能保住这小子的命?”他指着郑克:“你今天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这小子是一定要死的。我让他活到现在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段立不过是个杂碎,就算暂时找不到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连警员都是他的人,哪怕段立逃脱报案,不过也像谢秋歧一样被送回来。澳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找一个人只是时间的问题。反倒郑克不死,郑士华才会有**烦。

后头有混混建议:“郑哥,让我来!这种人揍一顿就什么都吐出来了。”

郑士华摇头,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谢秋歧,仿佛发现了宝贝。

“阿辉(混混),你看仔细了,这种人,揍是没有用的。”他指着谢秋歧的眼睛:“他的眼睛是见过地狱的,你吓唬他、折磨他都没有用。他就是个鬼,打他他只会更加有斗志。”

混混听懵了:“啊……”

“你知道鬼怕什么?”

“十……十字架?”

“死蠢!怕光啊,鬼最怕就是光,”男人的笑意更大了:“谢秋歧,对吧?我知道你,杀人犯。啧啧,杀过人的人是不一样的,你只能永远活在黑暗里,再也不能出去,更不能让人看到你的真面目。这就是你的命运。不会有人爱你、理解你、给你希望,他们只会怕你、排斥你、想杀掉你,你只能无时不刻害怕被看穿、被伤害。”

谢秋歧微微垂着眼,故意避开了他的直视。

郑士华摸了摸他的发顶,他比谢秋歧大了一轮不止,这个动作像是长辈在安抚晚辈:“你看,你是明白的,你没有人可以依靠,朋友、爱人、长辈都是不靠谱的,他们最终都会离开你。你只有自己。你也只能为你自己而活。老实讲,杀你这种人很没有成就感的,你又不怕死,要杀怕死的人才有成就感。”

谢秋歧听出了一点暗示:“我要是告诉你段立在哪,你能放过我?”

郑士华耸耸肩膀:“反正你也碍不着我,对吧?”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要谢秋歧肯合作,就能有一条出路。

不料谢秋歧突然变脸,一口血连同被打断的牙齿呸到他脸上:“郑士华,你这个狗娘养的杂种!轮不到你来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

他语出惊人,吓得所有混混当场抬枪,十几管黑洞洞的枪口冲着他的脑袋。

被喷了一脸血的郑士华很无奈,一边用手绢擦脸一边说:“浪费我这么多口舌。”说罢,招呼花衬衫和混混:“把他们俩给我处理干净。”

花衬衫迅速擒住了郑克,将他按倒在地上,一杆长枪对准郑家二少爷的后脑勺。郑克吓得失声惨叫,只听保险栓咔哒拉开,就要扣动扳机!

外头突然有人急喊:“郑哥!司法局的电话!”

郑士华眼神示意花衬衫暂停,把电话接过来:“你好,我是郑士华……对……什么意思?说清楚。”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他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郑克:“不不不,小孩子还在,正好在我这里呢……好,我知道了,你确定遗嘱上是这么写的对吧?好……我现在联系律师。”

他把电话挂了,指挥刚刚那个混混:“你去把律师给我找来,立刻,马上!”

律师来得很快,带着一份公证文件:“公证处出示了一份郑董事长三个月前立下的遗嘱,其中指定遗产第一顺位继承人是郑威,第二顺位继承人是郑克。遗产将分三次,以年结的方式转入继承人名下。本条还有一款附加项:‘如果出现没有直系血缘继承人的意外情况,遗产将全部委托恒丰集团拍卖公司进行拍卖处理。’”

郑士华咬牙:“老东西死都死不安生。”

也就是说,郑克如果在三年内死了,他就拿不到他大哥的钱了。

这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包括多处宅邸、收藏室、个人名义投资的股份、基金、债券等。拍卖公司赚发了,仅是收藏室里的几件名画古董,就够再创办一个珠宝公司的了。

律师建议:“想拿到钱,方法也不是没有。但这孩子不能死,也不能让人找到他。最好的方式是把人藏起来,对外就说伤心养病,送去国外了。等遗产都拿到手了,再处理。”

一旦有人还知道郑克活着,难免不会支持他掌权。但是把人藏起来,三年时间都要兢兢战战提防小心,也不是简单的事情。

千算万算,没防住遗嘱。显然,这份遗嘱的目的就是防止有人抄家害命,连郑家的孩子都不放过。郑太太早有暗示,敦促丈夫做保险措施,指的其实就是这份遗嘱。

父亲的睿智总算是救了郑克一命。

郑克死里逃生,精神恍惚,脸色萎得白菜帮子似的,目光惊恐不定地在叔叔和谢秋歧身上游移。谢秋歧冷淡而不耐,仿佛被判个死缓是件天大的麻烦事。

郑士华很不高兴地命令花衬衫:“少爷留下,那个姓谢的处理了就行。”

郑克哪里会让他真的动手:“留下他,要不然我就放弃继承权。”

郑士华愣了:“你说什么?”

“我说留下他,要不然我就放弃继承权。我有学历,有能力,自己养得活自己,本来爸爸也不一定要求我进公司。但是我一旦放弃,遗产同样会给拍卖公司。二叔,你考虑看看吧。”

“你他妈疯了?为了一个外人放弃遗产?”

郑克说:“他不是外人,他救过我。”

郑士华气得一脚将小茶几踢翻,水杯茶壶哐当摔了一地——

“行,既然你这么有骨气,要自己养活自己,那就去体验体验劳动生活吧。带走!”

手下将两个人团团围住。郑克还想挣扎,后头有人一闷棍敲在他脖子上,他顿时心口一热,气还没喘上来猛地就栽了下去。谢秋歧也没坚持多久,有人用沾了东西的手帕捂着他的嘴巴,他闻到奇异的香气,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久。谢秋歧梦到了故乡和母亲。

那时还没有宽阔的情侣路,椰林也没种上,珠海真的就只是个渔村。他喜欢看母亲和其他渔女坐在船头织网。有时候她们尽情聊天,晒得黝黑发黄的脸从藤帽下露出来,健康、活泼、明朗;有时候她们什么也不说,低眉顺眼,像动物一样小心认真地劳动。

他妈是不想让他做渔民的,让他去考大学,他连高中都没考上。不爱学习,一对上课本就提不起劲儿,最终还是回渔场。年纪小觉得没什么,身边人都是这么过的,到了游轮上才发现原来外头的世界这么大。人家夸他长得好看,他表面不动,心里还是得意,都是服务生,唯独他被富二代追,阶级跨越就在眼前了,最后摔得惨重才明白,城里套路深。

郑士华至少说对了一点,长相、爱人、朋友、师长都是不可靠的。他只有自己。

再醒来他被晃得胃难受,呕吐的冲动涌到了喉咙边上。他还没来得及压一压,一股酸液已经冲出口腔。他直接吐在了脚边上。酸臭味暴涨,引起旁边的人也开始干呕。

谢秋歧艰难地抹了一把嘴,两只眼睛适应了黑暗,分辨出周身环境。

他们可能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四周都是封闭的,甚至连门好像都没有,一个最多十平米的空间里挤着二十多个人。有的人歪着脑袋在睡,有的猫在黑暗深处露出恐惧的表情,有一个女人在哭,她怀里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孩子。

——这是什么地方?!

谢秋歧扶了一把墙,他的手掌接触到冰冷的墙面,不像刷漆的表面,凹凸不平的,敲一敲更像是金属。他站起来,“房间”猛地晃了晃,这一晃直接又把他晃回了原位。他一跌脚,有个不好的想法涌进了脑袋里。

——这是在海上?

他在离他十步的地方找到了昏睡着的郑克。这位少爷看起来不太好受,即使睡着,他努力蜷缩身体,皱眉抿嘴,像是在做一个噩梦。谢秋歧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还活着。

“郑克、郑克……”他把郑克摇醒:“该醒了。”

郑少爷连惊带吓地从梦中爬起来,抱着谢秋歧的手直喘气:“怎么了?怎么了?”

——可怜的孩子。

谢秋歧放低声音:“是我。没事,暂时安全。”

郑克浑身骨头都在疼:“我难受。”

“忍着,以后难受的还多着呢。”谢秋歧没心情听他撒娇:“我有点怀疑我们在集装箱里,这地方看着不太像仓库或者房间,我在船上呆过我知道……”

郑少爷压根没在听,他是真的不舒服,加上连续受惊遭创,情绪累积到了崩溃阶段。

在机场他其实没有真实感受,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失去了一切。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人当成块肉似的按在砧板上搓揉、周身黑暗、危机四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可能会伸出来一把枪打他一下,他就要和爸妈大哥去汇合了。

谢秋歧还说了些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心灰意冷只想着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摸到他湿润的眼下。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郑少爷为了保住最后的自尊,赶紧把眼泪擦了。看得谢秋歧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苛刻,他补偿性地把这个孩子拉进怀里。

郑克乖巧地挨着他的肩头:“我们能活着出去吗?”

谢秋歧垂眼发呆,没有回答他。稀薄的光打在这个男人脸上,他瘦得几乎脱形,眼睑下方两块深深的阴影显得异常冷淡疏离。仿佛这是一个令他格外厌恶的问题。

郑克没来由地想,活着或许本身就是件恶心的事。

他们不知道在集装箱里呆了多久。

郑克饿得胃疼,疼过去之后又变得麻木,他的嗓子干得着火,到最后连口水好像都被咽完了。脑子昏昏沉沉变得迟钝,对光和声音都麻木。他也许睡过去一会儿,然后又在碎片化的梦中惊醒。

但他只要睁着眼睛,谢秋歧都在他身边,保持着那个发呆的姿势。

直到郑克觉得自己要产生幻觉,集装箱动了。

快速地腾空和降落产生了失重感,然后一侧的箱板被打开来。

光线大亮,海水的咸味和热辣的风扑面而来。那是新鲜的空气。

没有人敢动,几十双眼睛懵懂而迷茫地看着这个世界,仿佛新生婴儿。

一个穿迷彩服的男人张开手臂等在门口,露出白牙闪闪的微笑——

“欢迎来到非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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