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8月18

第8章

生平第一次。

沈盈息生前死后第一次见识人间的花楼,这儿当真如话本所言,美人如云,蜜语绵绵。

躺进如云柔软的软席中,只觉得白日的劳累一应消散了。

曾经修无情道的道友们若能看见她此番作为,不知又该如何言语冰冷地讥她不务正业了。

沈盈息兀地弯眼笑起来。

她想起自己这些道友们,想到他们在自己死后几百年都恶狠狠冷冰冰,却又坚持不懈地寻自己魂魄的样子,便有些好笑。

他们这些人,在她活着的时候避她不及,待她死后倒一应记起来寻仇了。

沈盈息想着想着,忽觉得纳闷,她平日里究竟怎么得罪了他们,叫这群一心修道的道友们记仇记得这样深。

“贵人,您的酒。”

沈盈息循声抬眸,一昳丽少年款款而至,葱白的纤指捏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酒杯,杯中酒液微晃,端酒的少年眸色浅淡,恰如杯中酒般潋滟。

咦?

好熟悉的小郎君。

沈盈息蹙额,望着少年陌生又熟悉的俊秀面庞,因专注思索,反倒一时忘了移开视线。

沈试玉坐在沈盈息对面,盯着少女痴望的目光,心下不知是何感受,纤长眼睫微垂,遮掩住琥珀浅眸底的暗色。

“贵人……”

少年已至身侧,酒杯被送至唇边,冰凉的金樽压着柔软红唇,樽壁上嵌着的红宝石与少女唇色相应,冰冷的翠丽点缀在温润的唇瓣,好一番丽色如许。

昳丽少年喂酒的动作一顿,眼光飞快地从少女唇央扫过,手指莫名抖了下,酒液便如落花般从金樽中洒落。

“嘶。”

好烫!

洒落的酒液大半都顺着衣领滑进了脖沿,沈盈息被这热酒激得一惊,瞬时间站了起来。

“阿姊!”沈试玉立刻也紧张地站起来,长腿一跨迈至沈盈息身侧。

此时沈盈息身侧还有个端酒少年,沈试玉阴冷地朝他看了一眼,温厚的红唇一张,却吐出了一句冷厉的:“滚开。”

而后不待少年动作,他便不由分说地一巴掌把这个挡道又可恶的端酒少年掀开了。

那少年看起来美丽柔弱,被这一巴掌打退了三两步,却依旧神色浅淡,甚至还能将剩下半杯酒稳稳地端在手中,看起来早已习惯被打似的,不羞不恼。

只握着金樽的几根手指更加用力地捏着杯壁,指骨攥得青白,没有面色那样波澜不惊。

沈试玉背对少年,正面紧张望着沈盈息,他方才垂眼,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阿姊一声类似痛呼的声音,便瞬时间站了起来。

“阿姊,您没事吧,是不是那贱人冒犯您了?他哪只手碰的你,我现在就去宰了他!”

不过是站了一下,场面就瞬息万变了。

沈盈息拆开衣襟领口的动作一顿,疑惑的眼神看向挡在身前的庶弟:“沈试玉,你、你方才说什么?”

贱人?宰人?

这是她那个弱不禁风的柔弱弟弟该说出口的话?

“阿、阿姊,”沈试玉没看见沈盈息身上有何不妥,只是衣领湿了一块,他才意识到是误会,也回神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霎时间小脸煞白,红唇失色,“阿姊,方才是,是试玉说错了话,试玉是……太担心您了……”

“担心我,你打他干什么?”沈盈息蹙眉,她又没聋,还听得清那巴掌的声音。

记忆里没记得沈试玉是这般暴戾的性子啊。

沈盈息怀疑地看了眼比她高许多的沈试玉,他脸色苍白,眼神受伤,哀怜地望着她时像只即将被遗弃的弱兽。

“……阿姊,对不起。”庶弟隐含哭腔的道歉声响起,浓睫翩跹,眨眼间那双琥珀眸中已泛起了水雾,看着好不委屈可怜。

沈盈息沉默了下,“下不为例。”

毕竟是沈家人,不能不护着点。

“不会有下一次了,”沈试玉咬唇,轻声,埋着头不看沈盈息的眼睛,仿佛是胆怯,又似遮掩着什么。

沈盈息随意嗯了声,伸手推开挡在身前的沈试玉,而后走向被晾在一旁的少年。

走到少年面前,看见他还一动不动端着酒,安静而乖顺。

沈盈息愈发觉得这少年的模样熟悉,伸手拨了拨松散的衣领,她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叫什么?”

“奴敏心,”少年低柔地回答,垂头,神色不明。

“哦,敏心,”沈盈息笑了下,“是聪慧敏捷的‘慜’字拆成的那个敏心吗?”

她正想说好名字,却见一直低头的少年听见她的话,忽地抬起头,紧紧地盯住她,那样紧咬不放的目光,倒把沈盈息吓了一吓。

“咳,”沈盈息不动声色地收了收衣领,脖颈处进的热酒现已有些发凉,“我替我弟弟给你道歉,他这件事做错了。”

“喏,这是赔礼。”

从荷包里拿出一张大面额的银票,沈盈息将它折了折,塞进少年掌中。

少女柔软温热的指腹从指尖一掠而过,如轻燕般的过影无痕。

敏心盯着沈盈息的目光顿了下,而后重新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摩挲了几番被少女触过的手指。

那张银票倒被其不甚在意地团在掌根处,没甚珍惜的样子。

“沈试玉,走了。”

衣领湿了难受,沈盈息无意再待,这花楼表面的乐处是体验过了,其他的也没什么想体验的意思。

召上沈试玉,她往门外走去。

“等等,”没走几步,敏心唤住了她。

沈盈息回头,疑惑地看着少年:“还有事?”

敏心抬头,露出进门以来的第一抹笑,“贵人忘了东西了。”

“东西?”沈盈息摸过腰间,玉佩荷包俱在,倒不知遗漏的是什么。

敏心含笑点头,端酒上前,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贵人,这杯酒是奉给您的。”

沈盈息一愣,她垂下眼帘,看向少年送至眼前的金樽,酒液半撒,樽沿已是湿润,浸润出迷离的金光。

“……这酒,我不想要,”这具身子酒量不好,一杯酒能撑得住,两杯下去还真说不准,沈盈息摇摇头,伸手抵在敏心的手腕处,把酒往回推了推,“你替我喝了吧。”

替她喝?

敏心眼神一闪,但并未多说其他,仰起冷玉般白皙的长脖,薄唇含住金樽,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好,酒喝完了,那……”

……我走了……

未尽的话被吞没在唇齿之间,连带着沈盈息回身的动作一同僵在原地。

“你干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沈试玉含怒的骂声已跟着唇边湿润的触感一同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巨大连贯的破碎声响。

桌倒椅摔的巨响之中,金樽落地的声音沉闷而单调,和着少年的痛哼声和喜怒难辨的低笑,隐隐谱成一段诡谲又靡丽的断奏曲。

沈盈息抬手,指腹怔然擦过唇角,方才那冰凉湿润的触感尤有余韵,昭示着真相。

——他亲了她?

这个唤敏心的少年,哪里来的胆子,敢未经她同意就亲上来?

沈盈息缓缓收手,面无表情地看向屋内的混乱中心。

沈试玉单膝跪在敏心的小腹上,多拿几本书都脸色苍白的庶弟如今抡起拳头,一拳拳砸下的动作倒一点不柔弱,攥起的拳绷得青白,又很快染上了鲜血,浸成了一手背的红。

拳头起伏间,血滴子绽花似地扬起又摔落,落在下方少年的额头、眼睛、唇瓣上。

沈盈息平静地看着沈试玉的失控,目光从庶弟泛红的面庞落到敏心鲜血淋漓的脸上。

即便被如此暴力地殴打着,那昳丽的少年除了发出几声隐忍的闷哼,然后就是掀起唇角张扬地笑着。

他边笑,鲜血边流进唇中,又从唇角溢出淌满下巴。

沈盈息看见他唇齿间都是浓郁的鲜血,跟着发现他转移目光,那双潋滟生光的长眸直直地看向了她。

似乎是从和她的对视里,找到了她也在注意自己的证明,少年沾了血的浓睫微颤,瞳仁微缩,下一瞬眼眸更弯起,眼尾上翘,勾人于无形。

沈盈息便无声地接收着那少年无形的挑衅。

他愈痛愈是张狂的笑模样,忽而间击中了沈盈息的思绪,她终于记起来敏心这张脸熟悉的源头了。

“……沈试玉,住手。”

失控的沈试玉没有听见,已破皮的拳头仍要继续逞凶。

沈盈息蹙眉,走上前去,一脚把沈试玉踹了过去,“够了!”

沈试玉显然没够,他不知是哪里来的怪力和动机,拼了自己孱弱多病的身子,也想要叫冒犯他阿姊的贱人死在这里。

可沈盈息的一脚踹醒了他,更踹得他连咳不止,倒伏在地上捂着胸口惊天动地地咳出了血。

……

沈盈息被沈试玉的咳声吸引了注意力,她一眼看见他咳出的血和虚弱到涣散的眼神,简直要厌烦得不行。

好好的,一出又一出的闹剧,把她刚松泛下的心情都捣乱了。

事已至此,要归咎还是她现脚下这人的错。

——敏心,她的第三个任务对象。

罪臣之子,受罚入花楼,至死不得出。

比起敏心这个名字,沈盈息更熟悉的是他的真名——上官慜之。

任务卷轴上的图像是上官慜之的成年体,如今沈盈息和他相遇太早,见到的是他初入花楼时的少年体。

无怪乎最初认不出,却又熟悉得很。

若不是他的成年体笑起来时也是一般的邪肆张狂,她及时认出,或许他此时真就生死难料了。

沈盈息当然不能叫他真死了,制止完沈试玉,她两边望着都血淋淋的少年,眉心钝钝地疼痛起来。

“呵,贵人还不快去心疼心疼你的弟弟,他看起来快要死了。”

脚下被教训得半死不活的少年突然冷笑出声,恶毒的咒意快从那双眼睛中溢出来。

沈盈息啧了声,蹲下身擒起少年下颚,垂眸冷淡:“你是故意的,你想借我手杀了自个?”

被她擒住下巴的少年被迫仰起脸,血滴从脸颊滑进长颈,所过流连出一条刺目的血痕。

因仰脸的缘故,他的表情尽数落进了沈盈息的眼中,一丝一毫都逃避不得。

上官慜之或许也自知已落入无所遁形的境地,竟也不慌,反而噙笑反问:“那怎么办呢,杀了我?”

“……阿姊,别碰,脏。”

沈盈息微微侧头,余光扫过咳着血还想制止她的沈试玉。

这时他已不遮掩自己的本心了,甜蜜的长圆眸子恶极了盯着她手中的少年,阴毒的目光和他一下巴的鲜血配合起来,倒真似一只冷艳的厉鬼。

到底还是年轻。

根本装不久。

沈盈息呵了声,“沈试玉,别装了,自己爬起来,滚回沈府去。”

“阿姊,为什么,我!”方才还狠厉打人的少年霎时间慌了,他连忙卸下阴毒的目光,两眼含泪,凄迷地控诉,“我没错啊阿姊,是这个贱人亲你在先,他这种低贱的货色凭什么亲你啊,我都没……”

“滚。”

沈盈息加重了语调,淬冰的语气任谁都听得出她的怒气。

沈试玉一下息了声,沉默半晌,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最终踉跄地扶着墙走出了房间。

“阿姊,我在家里等您。”

他走时留下这样一句轻柔的话,嗓音依旧清润动听,好似这里的一切都没发生,他刹那间就将所有混乱都忘却了。

待他走后,上官慜之挣开了沈盈息的钳制,垂眸半笑:“贵人可真是有个好弟弟啊。”

少年刻意咬重了好弟弟几个字的音,含笑强调,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沈盈息拧眉,“你好端端寻死干什么?”

上官慜之默了默,继而仰脸凑近她,笑得如妖似魅:“哦,贵人心疼了?心疼奴的话,不如……”

说着,他的眼神就流连上她的唇。

沈盈息一把推开他凑上来的脸,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被推倒在地,侧身躺卧越显身段的少年,“别激我了,没用。”

望着目露可惜的少年,她顿了顿,补充:“你别再想死,待过个几年,自会有你的造化。”

任务卷轴上没有具体介绍上官慜之如何入道的,只标明了他比其他任务对象都更早被发现了灵根。

她此言不错,不出十年,上官慜之便能脱离俗尘,进入修真界造化修为了。

不过此时的少年当然不会料到他日后会怎样,或许也料到了,只是和她所知的方向不同。

听完少女似安慰似劝阻的善言,上官慜之闷笑两声,而后就此躺在地上,枕着双臂,悠闲自得的模样:“谢谢您了,大善人,您可真是好心呐。”

又是这般连嘲带讽的样子。

沈盈息漠然,从腰间解下了玉佩,丢给躺地上的少年,“无论你信不信,我们日后会再见的。”

说罢,她不再管上官慜之,抬脚离开了房间。

待少女走后,上官慜之犹自躺在地上许久。

撕裂的伤口还在流血,汩汩流动的冰凉液体从额角滑落,像一条小蛇从额头缓缓爬到了耳廓里,血浸湿了衣衫,缀重了全身。

身子好重,如坠千斤,心跳缓慢,是要死了吗?

……

默数了一段时间,或许很长,或许很短。

上官慜之没等到自己的死亡。

他等来的是医师。

那是位青衣的青年,身量极高,还有副极好的相貌。

上官慜之被这医师扶起来坐好,医师打开药箱前对他道:“沈老板令某来为你医伤。”

沈老板?

哦,原来她姓沈。

“她叫什么?”少年漠然问道。

医师顿了顿,处理伤口的动作霎时间失力,重重擦过伤口。

尖锐的疼痛猛地击中了额头,上官慜之却呵笑一声,“你不想说没关系,我迟早会知道。”

反正是她说的。

他们日后会再见的。

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