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箫如月光凉
夜晚,玄澈很早便回了房间,东穆国寸土寸金,这间店已算是不错,可房间依然很小,整间客栈都显得狭窄拥挤。
千樱出门透气,却看到伯伝一个人徘徊在楼梯旁。
她走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伯伝道:“我要保护王子安全。”
千樱看看玄澈的房间,玄澈房间内灯烛已熄,漆黑一片,他倒是睡的早,千樱摇摇头:“他这么早就睡了。”
伯伝亦望着玄澈的窗口,默然叹息:“王子……是心里还在难过吧?王子从来都是这样,记得小时候被王冤枉责骂,他也是将自己关在黑暗的大殿里,不准人点灯,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安静。”
千樱望着伯伝,他从来都是一副憨憨的样子,她不禁一笑:“你倒是了解他。”
伯伝道:“我从小跟着王子的,多少是了解。”
千樱不禁感叹:“传说中玄澈王子无心无情,却没想到也会为一个女子而伤心,呵,不过,他到真是堪比妖孽,不过与那晴萱公主一面之缘,我看那小妮子的一颗心,就已经在他身上了。”
伯伝亦看向千樱,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呵,那是当然,我们王子英俊潇洒,还好你不喜欢男人,否则,也定会被我们王子所迷。”
千樱一怔,随即笑道;“谁说我不喜欢男人?”
“你……”伯伝上下看她。
千樱幽幽一笑:“但喜欢男人,却不一定都会喜欢玄澈这样的男人。”
“我们王子有什么不好?”
“他就是太好了,反而缺少了真实,或许别人喜欢,但这种要不起的男人,我可不会喜欢。”千樱好像寻常女子一般,说着自己心里的事。
伯伝凝眉,不懂:“可你明明说过的,你不喜欢男人。”
千樱摇头叹道:“你还真是个脑子不会拐弯的人,告诉你,女人最会说谎了。”
千樱说完走上楼去,伯伝望着她的背影,还是有些不懂,像千樱这样的女子,心中一定有许多隐秘和柔软,却好像强悍得不让须眉。
日落月升,朝夕不止。
漫长的夜,总有鬼魅纠缠的影像令人无法成眠。
麝月用力捂住心口,深入四肢百骸的疼痛,一寸寸侵蚀着她的肌骨,她痛得嘶声大喊,汗水浸透了薄薄衣襟。
她的指甲,刺入掌心,仿佛都已麻木的不知疼,那一点点的疼丝毫不能分担去身体里巨大的痛。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种痛苦一日强过一日,一朝胜过一朝?
百千寻推门而入,麝月几乎痛断了心脉,曾璀璨如星的眸,星光已暗,早已没了昔日一丝神采,她嘶声道:“救我……救我……”
百千寻面无表情,见怪不怪:“你不会死,这只是我所用的毒与你身体里的毒在血液里交融而该有的反应,你只要撑过去,不自寻短见就不会死!”
什么?难道,她每一天都要经历一次生死煎熬?
这种痛,如同是地狱魔鬼一刀一刀凌迟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痛得跌下床,在地上不停翻滚,她恨不得将指甲刺入到心口里,去扼制住那撕心裂肺的疼。
她忍不住哭喊:“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她的声音颤抖着,尖利而嘶哑。
百千寻不过平静地看着:“金蛇在服药后,亦会躁动不堪,何况是你!”
麝月咬破嘴唇,腥涩的味道令她心中痛楚更深,眼泪一滴滴落在唇角,苦涩、无助……
“你要活命,就只能忍着!我可不舍得杀你,你现在可是我金贵的药人。”百千寻好似观赏一般,眼看着她的痛苦。
麝月面色惨白,汗水湿透。
似乎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只有细碎的疼痛还一点点顽固在四肢骨骼中,她身子一抖一抖的,却全身发热。
她急促地喘息,百千寻笑笑:“嗯,最难熬的时候看来是过了,你以后慢慢习惯了就好,为了你,我可是拖慢了行程,不过好在明儿也总算能到东穆了。”
麝月眼睫沉重,那般如死一样的挣扎已用尽了她所有力气。
她眼角看着百千寻的衣角消失在视线里,禁不住内心的悲哀。
这是她答应百千寻做药人以来,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已不是个正常的人,她只是一个药囊,只是一个随时任百千寻予取予求的药囊,只是一个用千百种毒素喂养的怪物!
她不想死,就只能如此狼狈的活着!
麝月流泪——
那么,这样的她,即使再见到玄澈,又如何?
一整夜,疲惫不堪的她,就睡在了地上,一早又是被噩梦惊醒,白色窗纸上,正泛着一层淡金色光晕,有了阳光,她还活着。
她勉强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此处她已不知是何地,只见窗外树荫浓,鸟啁啾,是何等山明水秀,这座小屋,大概是百千寻上落雁山采药时所盖,如此美景,犹如仙境,让她如何愿意忆起,昨夜的一场生死浩劫……
而这样的浩劫,今后的日子里,她不知还要经历多少次……
东穆的晨,阳光轻薄,透过浮云,不凉不热的气候,亦是东穆最大的特色。
昨夜,东穆太子封平墨因国事彻夜未归,东穆皇帝已老迈,已极少理会政务,每日吃斋念佛,只是亦迟迟不肯将皇位传给封平墨。
封平墨才回到府里,便看见桌案上趴着一个熟睡的女子,这时,侍从方道:“太子,公主殿下在这里等了您一夜。”
封平墨缓步走过去,轻轻拍了晴萱的肩,妹妹极少留宿在他这里,定是有要事。
“晴萱……”封平墨唤了一声。
晴萱幽幽醒转,看见哥哥,开心的叫了出来:“哥哥,你可算回来了。”
封平墨笑道:“你这小丫头,要你去知会药铺和客栈,都做好了?”
晴萱点点头:“当然了,不过有件事想请哥哥帮忙。”
封平墨看她的样子,脸上微有娇红,如杏美眸似有春水荡漾,封平墨微微笑道:“什么事?能让我妹妹开口,定也是不寻常人之事吧?”
晴萱道:“哥哥,是想请哥哥帮忙留意一个人,秀气的书生模样,常年背着药篓,也是南疆人,也许会逃到东穆来,名字叫做百千寻!”
封平墨一怔,抬头看向妹妹:“你找百千寻?”
“不是我找,是……”晴萱想了想,方道,“是一个……朋友。”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封平墨一改往日对妹妹的温润,竟严肃起来。
晴萱有点为难,若说是头次见着,只恐哥哥不会帮忙,可若说谎,她向来又是不会的。
“哥哥,就……就是……”
“晴萱,你最好不要说谎,你从来不会。”封平墨提醒她,晴萱看他一眼,脸上红云更深,索性转头道,“就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啦,也是从南疆来的,与那百千寻失散了,哥,你肯不肯帮忙嘛。”
晴萱撒娇,封平墨却追问:“你这刚认识的朋友,你又对人知道多少?况且据我所知,百千寻千里独行,从不与人结伴而行,怎么会有走散的朋友?”
晴萱一听,回头看封平墨:“你认识百千寻?”
封平墨点点头:“当然认识,我们还颇有些渊源,若是他果真因逃难而来到东穆,他定会前来找我,其实,你也见过他,他弄坏了你的纸鸢,你还哭着要他赔。”
“啊?是他?”晴萱开心地拉住哥哥的胳膊,“那……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慢着。”封平墨道,“你还没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我与百千寻也算是朋友,来历不明的人如此用心计的要寻他,我却不能就这样轻易透露他的行踪。”
晴萱又回头看哥哥,咬咬嘴唇:“我觉得……他们不是坏人。”
封平墨摇摇头,妹妹从小天真无邪,自然不知这人世险恶,他道:“那你总该知道他们的名字吧?”
晴萱笑笑:“这个我知道!他叫……玄澈!”
“玄澈!”封平墨更是脸色大变,他走到妹妹跟前,一动不动盯着她,“玄澈?你说……他叫玄澈?阿米尔·玄澈?”
晴萱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后退一步:“我……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叫做玄澈……”
封平墨凝眉而思,适才晴萱说他们也是从南疆来,听说樊域王子被困在南疆,此次南疆劫难,亦是因为这个王子而起,只是传言不知真假,如今看来,恐怕是真。
可若对方真的是玄澈王子,避难来到东穆,又为何要用这些心计来找百千寻?
百千寻号妙手鬼医,莫非他中毒了?或是有朋友中毒?
见封平墨不语,晴萱道:“哥哥……那……我能去告诉他们吗?”
封平墨回神,道:“先不要,若是百千寻没有来找我,不是叫你朋友失望?”
晴萱点点头,又问:“那……哥哥,如果他真是阿米尔·玄澈,那么……他是谁啊?你也识得吗?”
封平墨摇摇头,看着妹妹,妹妹一副小女儿模样。封平墨起初不懂,现在却懂了,听说樊域王子玄澈俊美如妖,颠倒众生,想必果真如此,妹妹正是及笄之年,情窦初开,怪不得这般热心。
可妹妹太单纯天真,传闻,那玄澈王子虽俊美,却冷血无情,风流成性,只怕妹妹是要痴心错付了。
如此,倒是不如就此便断了她的念头。
封平墨于是道:“晴萱,你可听过樊域国?”
晴萱点点头:“听过,如何?”
封平墨叹息一声:“若我没有猜错,他便是樊域王子阿米尔·玄澈!而此人……”
他顿了一顿,片刻方道:“此人,冷血风流,心狠手辣,并非……善人。”
晴萱一怔,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看着哥哥:“不会啊,我看他温文尔雅,谈吐有度,不像……不像哥哥所说,怕却不是一个人,也说不定吧?”
封平墨劝说道:“晴萱,听哥哥的话,日后还是少见他为妙,不管他是不是玄澈王子,到底是来历不明。”
“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又怎能食言?”晴萱依然不相信封平墨的话。
封平墨忽然严厉道:“你不听话,我就叫父皇将你关在宫里,不准你出宫!”
“你……”晴萱涨红了小脸,“你不讲理。”
“晴萱,哥哥为你好。”封平墨还没说完,晴萱便转头而去,封平墨忙叫来身边侍从,吩咐说,“快,跟着公主,这些日子有什么行动,见了什么人,统统告诉我。”
那侍从听了忙一应声,跟着跑了出去。
封平墨默然叹息,妹妹,我也希望,他不是那个玄澈王子……
晴萱离开太子府,便径直向客栈跑去,不管哥哥为何不准她与阿米尔·玄澈交往,她却认定这个玄澈不是哥哥口中说的人。
来到客栈,老板自是很容易便告诉了她玄澈的房间,伯伝却始终守在玄澈房门前,伯伝见到晴萱略微一怔,但想想,难道这么快就有了百千寻的消息?
玄澈将晴萱请进屋内,为晴萱倒一杯茶:“公主,难道这么快就有百千寻的消息?”
晴萱摇摇头,只是看着玄澈明媚的琥珀色眸子,微微出神。
玄澈微笑:“公主?”
他的微笑,好像沁了这晨间第一缕阳光般温暖,晴萱实在不能相信哥哥的话,于是道:“你昨天告诉我,你叫玄澈?可是阿米尔·玄澈吗?”
玄澈并不意外,只淡淡道:“正是。”
晴萱一惊,猛然起身盯住他:“什么?你真是阿米尔·玄澈?”
玄澈抬头看她,依然悠然笑道:“不错,怎么?”
晴萱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虽那眼角眉梢略有风尘倦色,却无碍他眸光的清澈,她低头道:“我哥哥……说你不是好人,说你冷血无情,风流成性。”
“你哥哥?”玄澈忽然笑了起来,“哈,我与你哥哥素未谋面,你哥哥何以对我下如此定论?难道便凭外界传言吗?若是如此,那么我曾听传言,东穆国皇帝封九华,爱恋上了一位妖孽女子,而从此不再早朝,国政皆由太子代理,那可是真吗?”
“乱说,我父皇与母后青梅竹马,恩爱非常,只是父皇如今年迈,专心佛法,才不再管朝政,由哥哥为代。”晴萱说着,看玄澈,玄澈笑得平淡,“我信,所以说,传言又有几分是真呢?以公主看,我玄澈又可是那样的人?”
晴萱想了想:“我看你倒是不像的。”
玄澈又笑:“所以,我与令兄素未谋面,令兄只凭传言便断定玄澈为人,实在……令人难过。”
晴萱忙道:“也不怪哥哥,哥哥也怕我被人骗。”
玄澈道:“那是当然,做哥哥的总是要多操心一些,其实,公主何不代为引荐,令我与令兄见上一面,我以樊域王子身份去见他,也不算越举吧?”
“那自是不算,只是……”晴萱担心,哥哥会拒绝。
玄澈当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公主只说是玄澈自己要见他便可,无需说其他。”
晴萱想了片刻,抬头说:“好!我今儿个就去和哥哥说。”
玄澈一低身:“多谢公主。”
晴萱临走,在门边依然回头看了玄澈一眼:“那个……我是没有那样想你的。”
玄澈点头,并未言语。
待晴萱离开,伯伝上前道:“王子,您是故意要去见东穆太子的吗?”
玄澈适才还似阳光温暖的脸色,已渐渐冰凉下来。
狭长眼角凝一丝冷漠:“当然,冷血无情?倒是对我……有点了解。”
“可是为什么?”伯伝不懂。
玄澈回头看他:“我们身上已不剩多少钱,这里怕是住不了多久了,而且我们需要可奔驰千里的骏马,东穆乃边陲小国,以胭脂为生,怕寻常人家并没有那样的骏马,而这位公主,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找她怕也不行,只有东穆太子才有可能既能给咱们钱财又能许咱们骏马,当然,我从不欠别人人情,我自当给予他一定的回报!”
伯伝点点头,玄澈王子果然心思细腻,只是他要许什么给东穆王子呢?他还想追问,却见玄澈已落座,静静饮茶,他眉心深凝,神色如霜,伯伝便欲言又止,玄澈便是这样,不笑不说话,毫无情绪的时候,脸色反而是最可怕的,冷而坚硬,好像不可亲近半分……近来,更是尤甚了……
伯伝看看门口,他反而希望那个晴萱公主可以常来,因为面对她时,玄澈便会有温暖的微笑挂在唇边,即使,那只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假装的……
晴萱自然极力想促成玄澈与封平墨的见面,封平墨却觉得奇怪,他身为樊域尊贵的王子,身在异国,却不隐瞒身份,还要与自己相见,听闻玄澈王子心思敏锐、计谋无双,只怕是还有别的目的也说不定。
可他依然答应了晴萱的请求,他也想会一会这位传奇的王子,也令妹妹心安。
封平墨心腹叶天安慰说:“王子,莫要心忧,其实,公主与玄澈王子既走得近,也未必不是好事。”
叶天话中有话,封平墨当然明白,若是晴萱当真对玄澈有意,玄澈亦果真如妹妹所言,并非外界传言那般,两国要是可结成姻亲之好,对于东穆有利无害,可他心里总是不安,很少,有人令他未见一面,便会有如此大的压迫感……
封平墨望望窗外黑夜,叹息:“但愿吧……”
次日,有蒙蒙细雨,雨绕云端,乱云凄迷,雾腾腾的天如一层乳纱,遮在心头。
玄澈一行四人,由晴萱陪着,来到太子府。
东穆太子府果然算不上奢华,不过如中原大溏一座普通富家府院。
但府内滴水檐下,乱砌千山,倒也有别样的雅致。
想必是出自极有心之人的设计,才可令这院落,虽简单却不落俗套。
晴萱将他们引进会客的兰馨堂,玄澈眼望四周,四幅墨画,梅兰竹菊,并无新意,可笔触却灵动优美,栩栩如生。
梅的清艳、兰的优雅、竹的气节、菊的淡然,若一下尽收眼底,显得如此恰到好处,相辅相成。明明是四幅画,看在眼里,却凭的好像一幅鬼斧神工的绝世之作,构思奇巧,令人称绝。
玄澈竟看得出神了,身后突然有人道:“那是孟子道孟先生之作。”
玄澈这才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清秀男子,带着温雅微笑站在了自己身后,见他一身紫金边云团长袍,气质高贵,想必便是封平墨。
“见过太子。”玄澈恭敬施礼。
封平墨忙道:“不必多礼,王子远道而来,未尽地主之谊,实在惭愧。”
封平墨边说边小心打量着玄澈,既显得眼光不那么放肆失礼,又可将他看得清楚,玄澈王子果然是人中龙凤,如玉精雕细刻般的脸廓,如画细心描绘了的眉眼,身姿挺拔,气度雍容,难怪竟可令苏什邈风为他而亡了家国,令妹妹晴萱一见倾心。
女子过美是祸,看来男子亦是如此。
晴萱带着笑招呼道:“这边坐啊。”
玄澈礼貌点头,封平墨看向晴萱,晴萱只要与玄澈目光一触,便会满面羞红,他沉默摇头,虽然玄澈王子果然名不虚传,但只怕他为人亦是如此。
几人堂上落座,封平墨道:“不知王子因何而来到东穆。”
玄澈想,他必然明知故问,他既然可为灾民入城而防患未然,不会没有听说自己与苏什邈风之间的传言,他不过笑笑:“因做客南疆,却逢南疆巨变,不幸于山中遭遇乱石坠落……”
说到这儿,他的眉心不经意一皱,随即平复,那细微的疼痛,似乎并感觉不到。
他继续说:“我们……好不容易翻过了落雁山,而到了东穆,因我这两位妹妹身子不好,想在东穆寻找一人,又见晴萱公主热心大方,这才劳烦公主为我等寻人,只怕是惹了太子疑心,如此,玄澈当亲自来向王子说明。”
他说话滴水不露,封平墨道:“原来如此。”
他看向千樱与云雀,她们看上去并无异样:“我听妹妹说,你们要找百千寻先生?”
千樱点头道:“是的太子,我与妹妹身中奇毒,所以想也许百千寻先生也会逃到东穆来。”
算算日子,他若要逃难来,也该来了,可一直没有消息,千樱脸上不禁有了忧色,毕竟她与云雀身上的解药支撑不了多久。
封平墨想了想,他认识百千寻之事到底要不要实话实说?他看看玄澈,若要瞒他,日后被知道,定然是心中一结;若是说实话,百千寻性子古怪,未必肯施救不说,只怕反倒惹了麻烦,毕竟对于玄澈不甚了解。
见封平墨迟疑,玄澈道:“可是太子有何为难?”
封平墨道:“到不是,不瞒王子,昔日,我曾与百千寻有旧,若是他来到东穆,想必会来我太子府。”
“哦?”这倒是出乎玄澈意料,“竟有如此巧事?”
千樱亦道:“真的吗?那么……还请太子多多帮忙,我们姐妹感激不尽。”
封平墨却有些难为:“姑娘,只是百千寻性子古怪,却只怕到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玄澈却懂了,他是怕万一百千寻不肯施救,他会迁怒于他甚至整个东穆,看来,封平墨果然视他为洪水猛兽了。
他笑笑:“太子肯帮忙引荐已是大恩一件,又岂能强求太子帮忙?”
他说完,看一眼千樱,千樱亦是心思细密的女子,立时懂了,不再说话。
封平墨道:“那……如此,便不如几位先住在我这太子府,若是百千寻来,也好方便。”
玄澈道:“只怕多添麻烦。”
封平墨摇头道:“不会,平日里我是忙一些的,便叫晴萱代为招呼了,只是我这妹妹顽皮淘气,若是招呼不周,还望王子勿怪。”
说完,看晴萱一眼,晴萱立时懂了,含羞带怯的看哥哥,她平时并不住在太子府,哥哥如此安排,当是故意。
玄澈不过平淡一笑:“那,就多有打扰了。”
玄澈一行人被安排在太子府中幽静的望月楼。
楼外月,盈还缺。
这里的夜色倒是极美的,玄澈倚着栏杆,举头望月,那月中似有美人如玉,却几近苍白,他深深吸一口气,紧闭双目。
伯伝站在他身后,虽然封平墨留下他们,可解他们燃眉之急,但他为何如此轻易的便留下了先前心里一直又说芥蒂之人?
“王子,封平墨为何如此轻易的留我们在府内?”伯伝心思一向不会转弯,月色流转在玄澈琥珀色眸中,玄澈冷淡微笑,“他自有他的目的,他该是看出了妹妹的心思,也为……樊域与东穆交好而谋,从前,南疆与东穆一山之隔,一直是东穆的屏障,如今南疆覆灭,东穆自当居安思危,这个太子有点本事。”
原来如此。伯伝这才明白:“那……那他会帮忙找百千寻吗?会帮忙救千樱和云雀吗?”
玄澈收敛笑意,微微一叹:“那……想必是要看我对晴萱的态度了。”
伯伝一怔:“王子……那……”
“对晴萱那样毫无心机、天真无邪的女孩子用手段,当真于心不忍,为今之计怕只有如此,不许诺、不拒绝……”玄澈摇摇头,晴萱如此无辜,他不该利用,但要达到目的,却不得不如此。
他拿过手边玉箫,碧玉流光,箫音如水,月色浸透在十指间,每一段曲,都是一段伤悲的音……
“太子,百千寻先生到了。”叶天向封平墨报道。
封平墨一晚都在等待着,他算算,就算再慢,百千寻也该在这一两日便到了,看来今晚人是要到齐了。
“快请。”封平墨到门口迎接,只见百千寻风尘仆仆,依然背着药篓,随叶天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女子,那女子长发斜斜垂在一边,一身淡色卷边裙装,清素质朴,发上只有一根乳黄色丝绸,她始终垂着头,面上是一展素白色面纱。
封平墨看一眼百千寻:“这位姑娘是?”
百千寻看一眼麝月:“我的药人!哼,南疆被大水淹没,我的药蛇丢失了,不过上天待我不错,给了我这个药人,呵,可比金蛇强的多了。”
封平墨让百千寻坐下,刻意多看了麝月几眼,可她却从不抬头,封平墨索性道:“不知如何称呼姑娘?”
麝月依然不语,百千寻道:“她叫秦素魄。”
“原来是秦姑娘。”封平墨看着她,上下打量,百千寻见了,忙道,“我说太子殿下,你可别对她感兴趣哦。她可是我的药人,虽说她现在长得极美,可随着用毒时间的增长,脸容会越来越丑,而且……她可是不能与男人有染的,否则……那个男人……必死无疑!”
百千寻最后四个字出口,终于令麝月抬起眼睛,她惊异的看着百千寻,百千寻之前并没有说出如此骇人的后果。
封平墨这才看到她一双眉目,秋瞳剪水,纤眉如月,惊异的目光中,是深远悠长的心事,仿佛望不到边际。
只是这一眼,封平墨便不觉心头一跳,这女子的眼睛,竟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直令他心神都为之一颤,那么她的人该有如何的绝色?只是为何要遮挡着脸容?还是……她的脸容已经遭到了毁坏?
百千寻看一眼麝月:“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难道你一个药人,还想着有什么男欢女爱不成?”
百千寻低头喝茶,麝月再次缓缓低垂下目光,心中隐隐作痛,手指紧紧握住,不错,不错!事到如今,她竟还没有习惯,自己只不过是个药人,根本……没有任何权利再要求什么……
活着,已成为最大的赐予!
“对了,这大半夜的,你这太子府箫声从何而来?”百千寻一直听见有隐隐的箫声,开口问。
封平墨心下想想,平日里这府上无人吹箫,想必是玄澈一行人,可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向百千寻提到玄澈,只道:“想是府上客人。”
“哦,我有点累了,跟殿下我也不客气,我还住暖香楼。”百千寻显然是这太子府常客,封平墨道,“当然,那我也就不送你去了,你该不会忘记了路吧?”
“当然不会。”百千寻起身要走,封平墨又道,“这姑娘……要不要另外找地方住?”
“不需要,她是我的药人,离开我,她活都活不了,再说了暖香楼那么大,还没她一个地方吗?我又不好色,你担心什么?我就算好色,我还更好命呢!这女人……碰不得!”百千寻一边说,一边拍拍封平墨,警告的眼神。
封平墨不再言语,他看着百千寻与麝月离开的背影。
麝月身姿翩然,只是背影,便足可倾城……
不知为何,这令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深夜,府内静谧,唯有那箫音透月穿云,婉转生情,又声声断肠。
百千寻果然带着麝月来到了东穆太子府,麝月一路被带着去暖香楼,也便一路听着耳中隐隐箫音,心脉跟着无端颤动,如此熟悉的箫声,如此悲伤的曲调,莫名触动着心里最隐秘的痛楚。
没想到,在这东穆小国,也有人能吹出如此清绝的箫音。
这里,又是一个陌生的国度,又是一座陌生的府院,麝月只希望这里不再是另一个人间炼狱……
行至暖香楼,百千寻安排好一切便睡去了。
可麝月却无法入睡,虽然一连两日那毒都没有再发作,可她依然对那种蚀骨之痛记忆犹新。
她胡思乱想着百千寻的每一句话,越是想,那种痛的记忆便好像越是清晰。
看看天色,很晚了,可那箫声却隐隐还在。
麝月回头看看熟睡的百千寻,她知道,百千寻不会严密的看守她,因为他非常确信她不会逃,因为离开了百千寻,她也许活不过三天。
于是,她缓步走出暖香楼,随着那箫声寻觅而去。
只觉那箫音越发的痛楚、哀伤,音至高处,那痛亦会深入心里,仿佛要人跟着那悲恸的曲调哭起来。
循着箫音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望见,浓密的夜色里,不远的层楼上,有一抹虚淡的白影。
那楼,名望月楼!
走近一些,才清楚看见,那是一身白衣的男子,正倚着栏杆,对月吹箫。
麝月站在楼外,怔怔的望着楼上之人!连月光都勾勒不出他绝好的轮廓,这个侧影,这完美的侧颜,麝月不由得心脉巨颤,大惊失色。
玄澈!那楼上之人,竟是……玄澈啊?!
那日夜思念,却以为再也不会相见之人……
夜色,忽如洇墨一片,漆黑模糊。
轻轻乱,碎流转,箫音忽然凌乱了,那人修长十指仿佛亦乱了一般,他突然停止了,转头向楼下望去,脸上一丝诧异。
麝月连忙侧身,隐入夜色中。
阴黑的角落,望月楼下,麝月心口突地剧痛,她用力捂住,强忍着即将发作的剧毒。
突然听到楼上那人一声:“出来吧,我早知道,你在偷听。”
麝月心一惊,正自不知所措,便听一女子声音清脆悦耳:“果然是玄澈王子,你已吹了大半夜的箫了,你有心事吗?”
麝月身子一冷,剧烈的疼痛令她站立不稳,倚靠在一棵老树上。
她稍稍偏出身子,抬眼看去。
月色平淡,照见楼上一双人影,那女孩子正面对着她,而玄澈已背过了身子,麝月见那女孩子,灵秀天真,纯美无邪,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痴痴的看着玄澈,那样的目光,充满毫无掩饰的爱慕。
她道:“你的箫声好悲伤,听的我都要哭了。”
玄澈平声道:“心悲则曲悲。”
“你因何伤悲?要你这整夜都对月吹箫。”那女孩问道。
玄澈沉一声气,转头望向一轮明月:“十指箫音说长绝,谁人解,相思结……”
“十指箫音说长绝……”女孩亦轻轻凝了眉,“你在思念谁吗?”
玄澈沉默许久,终究只道:“公主为何还不睡?”
这女孩,正是晴萱。
晴萱道:“听你吹箫,听得忘了时候。”
“为何不现身?”玄澈看她,晴萱微微低头,“怕断了你的箫音,可你也早发现了我……”
玄澈转身不语,眉心纠缠,琥珀色眸光似沉入了凉凉夜色。
晴萱望着他,忽然觉得他有许多心事,不为人知。
“你看,今晚的月真美……”晴萱企图转开话题,转开他的心思。
可他眉心沟壑似更深了,神色里尽是落寞:“是啊,月……总是美的,却太苍凉……”
晴萱看着他,为何这样的月色反而令他如此神伤?初见他时,他儒美俊雅,春风拂面,可今夜的他,同是俊美的人,却无端端的添了夜的凉意。
晴萱不再言语,只是随着他的目光望着楼外天际。
月光虽好,可是,谁又是他心底明月呢?
他十指间,箫音里的那个人,又是谁?
望月楼上,人影成双。
望月楼下,一纤弱背影,步履蹒跚,飘摇在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