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洛州宫阙

联军溃败,蓝山军苍凉山大殿毁于一旦,付明玉战死,刘浴德落荒而逃,林凤敏亦逃回了洛州。

旌旗翻雪,彤云千里。

樊域大军浩荡如龙,嘶风阵阵,行尽乱山无数。

麝月坐在马车中,挑帘而望,她和玄澈自争执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他修眉紧凝,脸色沉暗,也没有人敢去跟他讲话。

千樱对伯伝悄悄说:“又吵架了?因为那个什么李秀堂?”

“嗯,你可别去惹王。”伯伝小声回答。

“我不懂,王干吗那么在意那个人啊?”千樱望着玄澈巍巍背影,这个男人,明明就是樊域最高峨神圣的雪山,明明冰封万里、傲视天下,竟然也会对一个小人物如此上心?

“你不觉得那个李秀堂很奇怪吗?”

不仅玄澈,伯伝也是这么觉得:“没记错的话,这个人,我第一次见是在册封大典,第二次就是这一次,他来无影、去无踪,也许也是为麝月姑娘而来。”

千樱点点头:“到也是,何况那个李秀堂,风度翩翩、俊雅无双,一点都不逊于我王,呵……想必王他从小都没有面对过这样实力相当的挑战吧?”

日色融融,千樱笑着调侃。

伯伝也笑了:“的确。从小,王身边的女子,都对他痴迷,从没有过别人的挑战。”

“那你呢?”千樱问。

“我?”伯伝不懂,“你指什么?”

“你喜欢怎样的女孩子?”

千樱的话让伯伝一怔,流云连空,碧蓝纯白,如同千堆雪落满晴空。

他神情瞬间落寞几许,千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其实伯伝的心思她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江边月,照人来。”千樱轻轻说。

伯伝没有否认,只是低头不语。

千樱看着他,犹豫着还是开了口:“请恕我直言,雪璠公主如今恐怕已经不是你的江边月了……她的心里只有恨……只有林世唐!”

千樱知道,这样直说很残忍,但她还是说出了口。

伯伝明白她的意思,怅惘一笑:“你知道吗?雪璠公主从小就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她胆子很小,她几乎不见外人,只有我,只有……王!可是王心里还有仇恨,还有天下,对她也是极少关心,她怪王,我可以理解她,她很可怜……”

“天下可怜人那么多,何况,她不是只有你,只有王……她还有林世唐!”千樱看着伯伝,伯伝半晌才道,“是啊,如今也失去了……”

“怎么才能让你放下雪璠公主。”

千樱忽然说,伯伝一怔,望向她,日色染着她的眸光,映着千樱眼神温暖,她情意坦荡,没有一丝遮掩:“我希望,我可以让你放下。”

云天远远,伯伝只觉得虚无缥缈。

他看着千樱,千樱不似玩笑话。

他一时语塞,此时,忽然身后一人一匹快马而来,奔到伯伝身边,附耳说着,伯伝脸色一变,连忙说:“我马上去。”

他看千樱一眼,千樱疑惑:“什么事?”

伯伝看一眼前面的玄澈:“若王问起我,你便说我去巡查,速速就回。”

不等千樱回话,他勒马就走。

伯伝马踏沙尘,疾奔到军队的最尾,看着与军队远离。

他勒马停住,不远处,一人一马徐徐而来,马上端然坐着一名绿衣女子,柳绿色长纱,半掩娇容,一身风尘,双眸疲惫。

“公主。”伯伝恭敬道。

“你何必与我这般客气?”

来的正是初雪,初雪的声音淡淡的,透着疲累,伯伝道:“公主为何来此?还只带了一个侍卫!”

适才跑来通知伯伝的,便是伯伝的手下,留在樊域保护初雪的。

初雪显然是日夜兼程,瘦弱的身子,仿佛不能禁风。

“我当然要来,他破了苍凉山,眼看要夺取洛州,别人我可以不管,可是林世唐最心爱的弟弟,也是最敬重我的林雨烨我却不能不管。”

初雪说着,头有点晕,她的确太累了,向下倒去。

伯伝忙跃身下马,纵身到她身边,稳稳扶住她:“公主……”

想必,她定然吃了很多苦,才追上了大军,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实在不易。

“带我去见他……我必须在他攻破洛州前见到他。”初雪柔弱无力,眼里似有泪光,她抓着伯伝的衣襟,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伯伝心痛的望着她,林世唐竟对她如此重要,连林世唐的亲人,她都要如此顾着。

伯伝点头,将她抱上自己的马,初雪已累得毫无力气,她靠着伯伝,沉沉的睡去。

伯伝带着初雪,拉着初雪那匹马,追赶军队。

山无数,乱红如雨。

山间飘扬的飞絮和寥落的花瓣儿,落满初雪白皙的面容。

伯伝低头看她,初雪,我想保护你,可你的心却被你自己守得太紧。

山季变幻,适才还是流云如雾,现下却是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玄澈行军,日行千里,带着初雪和另一匹马,伯伝无法太快。

看见不远处,一人马上独立,一身玫红色骑马服,红袍飞卷,长发如墨,散在凄凄风中。

伯伝一愣,是千樱。

原来,她停留在原地等他。

千樱目光凝滞,看着他怀里的人,初雪睡得沉静,伯伝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在初雪来之前,千樱才对他表明了心意。

千樱亦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勒马,绝尘而去。

扬尘哀哀,飞沙成殇。

千樱的背影在沙尘中渐渐消失,伯伝叹息一声,怀里的女子还安静的睡着……

大军驻扎休息一晚。

在西阳城郊,西阳曾经繁华物美,商贸繁荣,却因为常年的战乱而衰落了,这里如今,只有穷困与潦倒。

一天都没有与麝月说话,玄澈回到帐子,麝月依然不理他。

“你要气到什么时候?”玄澈声音又沉又冷。

麝月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要气到什么时候。她站起身,想要出去,却被玄澈狠狠拉住:“你为另一个男人,跟我闹脾气?”

麝月回头看他:“你不是也为另一个男人,在和我闹脾气?”

玄澈琥珀色眸光锐光毕现,另一只手扣住麝月的肩,将她强行禁锢在怀里:“不准再闹,听到没有?”

麝月被抓得很疼:“放手,疼……”

谁知玄澈却更加用力,冷峻的脸不容忤逆:“不放!”

“疼!你放开!”麝月疼得几乎要流下眼泪。

突然,帐外伯伝的声音传来:“王,臣有要事求见。”

玄澈薄怒的脸色静下来,缓缓将麝月放开,麝月松口气,揉着手腕,手腕上的伤还没好,恐怕又要肿起来了。

她瞪他一眼,他的脸色亦沉冷如冰,喝一声:“进来吧。”

伯伝掀开帐帘,进来的却是两个人,玄澈一见,大吃一惊,麝月亦是震惊的看着。

“初雪?”玄澈惊呼。

初雪依然满脸疲惫。

玄澈看一眼伯伝,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要问伯伝,他也是刚刚知道,接我来见你而已。”初雪冷冷道。

伯伝低头,难怪,千樱会来跟他说暂时扎营休息,说伯伝去办些事一会儿跟上。

原来如此。

玄澈瞪着初雪:“你为什么来?”

他其实已经料想到,初雪此来,定于他即将攻打洛州有关,想必也与林家有关。

“你要天下,我无所谓,但是我要保一个人。”初雪看着玄澈,目光坚决。

“什么人?”玄澈倒是不知,这世上除了林世唐,初雪还要保护谁?

“林雨烨。”初雪开口,“我就只这一个要求。”

“为何?”

“不为何,因为……他知道关心我,尊重我,也是世唐最疼爱的弟弟。”初雪说着,心中疼痛被撕开,曾经那些宁王府的美好,似乎都在脑海里经过,又瞬间碎裂。

“不可能!”

玄澈断然拂袖,冷酷说:“林雨烨乃皇子,留下他,是祸患,中原人有一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你……”初雪没想到他拒绝的如此决然,“这是我……第二次求你,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她的言外之意,这次若他不答应,她和他之间恐怕就再也难以挽回了。

帐内,火光摇曳,光影纠缠,在玄澈冷酷的眸底穿梭。

麝月与伯伝也是望着他,不知这一次,他会做何决定。

初雪等待着他的回答。

许久,玄澈冷漠依然:“不可能!”

初雪泪水滚落:“你再说一遍!”

“不可能!”玄澈说得毫无余地。

初雪紧紧咬唇,突地回眸看向站在一边的麝月,麝月一怔,初雪的目光犹如燃着丛丛烈火,几乎要将她烧成灰烬。

“麝月公主,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初雪含泪冷笑,话里有话。

麝月心一颤,忽然想起了那个晚上,初雪叫她送林雨烨出府的场景。

那时的初雪,温婉善良,故意为之。

可今天……

玄澈不解,凝眉看向麝月,原本便阴云密布的脸色,更多了几分阴冷。

麝月不说话,初雪目光冷如霜雪:“雨烨善良温润,你很清楚!不然……当年……你也不会企图勾引他吧?对不对?”

一句话似点燃一把火。

麝月连忙去看玄澈,玄澈冷冷沉眸,俊美的脸如同玄铁一般,黑暗而冷酷。

初雪挑唇冷笑:“怎么?不敢承认是吗?当初,猛虎分食,一来为了警告你,二来也是为了要林雨烨死心,你也清楚不是吗?其实……你才是害死你弟弟的凶手,若不是你勾引雨烨,不知羞耻,你弟弟……怎么会落入虎口,死无全尸?!”

“不要说了……”

初雪一字字都如尖细的针扎入麝月心里。

当年,她涉世不深,一心只想着如何活下去,如何赢得林世唐信任,如何摆脱苦难,如何……翻身复仇!

她那时候很愚蠢,也是经过那些愚蠢,她才懂得了低头和进退!

不错,是她害死了她的弟弟。

猛虎分食的场面,如今想起还是历历在目,那是她心里抹不去的阴影,弟弟的哭喊,呼救,她的无能为力。

血腥、痛楚!

见她惊恸的样子,初雪转头看向玄澈:“这些你恐怕不知道吧?你这么爱她,可是她当年引诱世唐不成,就想要勾引林雨烨,雨烨年少,对她动情,甚至不惜去向世唐要她,可她如今攀附上了你,想必是不念旧情了。”

麝月不能否认,即使当时不是出于真心,但依然感到羞辱。

“够了初雪。”玄澈闷声开口。

“这你就受不了吗?她为你唱过歌吗?为你跳过舞吗?为了勾引林世唐她可统统做过!”

“我说够了!”玄澈低吼,怒目而视,“出去吧。”

“我要林雨烨活命。”初雪脸色苍白,目光坚决。

“出去!”玄澈愤而甩袖。

初雪感觉有点头晕,轻轻按着额角,不知是不是急怒攻心,心口有些憋闷、恶心。

伯伝见状连忙说:“公主,我扶您出去。”

初雪顺应的去了,随着伯伝出去。

大帐内,只剩下玄澈与麝月,麝月泪流满面,当年锥心之痛,刺得心头鲜血直流。

她转身回内帐,坐在床沿上。

玄澈随着走进来,坐在她的身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麝月流着泪,回头看他,他的脸色依然沉冷,眉心凝结。

麝月伤心说:“你现在看不起我了吧?初雪说的……都是真的。”

她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那些曾经再愚蠢,也是她的确做过的。

良久,玄澈只是苦笑一声:“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你以为,林世唐不会对我说起吗?我当时早就到了洛州,林世唐才要我去灭赵滋全家,喝酒闲聊,多少会谈起你。”

麝月哭着看他:“那你都不问我?”

“你一个女人,想要活下去,想要报仇,我倒是佩服你的勇气,国破家亡,想要活下去是最难的,通常女子都宁愿选择死!尤其……在林世唐那样的羞辱与恐吓之后,你还是要活着,那时候……我就对你很有兴趣,觉得你不止是美貌的女子,你还勇敢,后来……我记得我问过你,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殉情?你说不会,你会为我报仇!这与当时,你努力要活下去的勇敢是一样,说明,你就是这样的女子,我想,我会爱你……就是这样吧。”

玄澈一边说,一边望着莹莹烛火。

往事如流,稍纵而逝。

一晃,竟已过去了那么多时候。

玄澈深深叹息一声,轻轻握住她的手,麝月却抽出来,转头擦拭眼泪。

“怎么?还怪我?”玄澈强硬的抱住麝月。

麝月回头:“怪你小气。”

“我小气?还不是在意你吗?你知道……从来,都是女人仰望我,情场之上,未逢敌手!那个李秀堂,说实在话,处处都比我……丝毫不逊。”

玄澈执起麝月的手,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捏着。

“谁说的?”麝月泪眼未干,却含着温柔,“哪里比得上你了?”

“那么秀气清俊,一定比我温柔。”玄澈狭长凤眸含笑。

“你也知道你不温柔啊?”

麝月话音未落,玄澈手上微一用力,将她推到在床上,翻身笼罩着她。

“对啊!我霸道,可是你喜欢。”

玄澈说着,迫不及待的吻她,叼着她柔软的唇,汲取着她的甜香,唇舌缠绵,肆意吸吮。欲望的顶峰,麝月已筋疲力尽,躺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不知是不是累了,梦里,只有昏黑的风,肆无忌惮。她很冷,冷得颤抖,她努力奔跑,回头看去,一只猛虎向她扑来,她无处可逃,转身一个全身是血的人站在身后。

她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玄澈连忙起身,只见麝月气喘吁吁的坐着,全身颤抖,大汗淋漓。

“你怎么了?做梦了?”玄澈关问。

“血!全是血!还有猛虎,全都是血……”

麝月哭着,双手抱住头,咬紧嘴唇,太过用力,嘴唇竟被她自己咬破了,咸涩的血腥味儿沁入口鼻,她更惊恐一叫。

“血……”

玄澈懂了,她一定梦到了弟弟被猛虎分食的一幕,该是初雪的话刺激了她。

他抱紧她,捏起她尖秀的下颌,看着她柔嫩唇瓣上的猩红,他低头吻她,将她唇上的血吻干,抚平她的不安与恐慌。

另一只手紧握住她的手,直到她的身子不再颤抖……

他深深凝视她的泪眼:“好些了吗?”

麝月点头,眼泪却还是忍不住流下来。

他又低头吻她的泪,轻声说:“我在你身边,什么事都不准怕,记住了吗?”

虽是极轻的声音,却毋庸置疑。

麝月的心,仿佛被他牢牢抓着,那样紧。

“嗯。”她点头,投入他的怀里。

有他在,她真的什么都不用怕。

次日清晨,大军开拔前,玄澈来到初雪的营帐,却正撞见伯伝走进营帐。

这么早,伯伝就在初雪的营帐?

玄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走进去,他不能让初雪再这样吓唬麝月。

他没有叫人通报,掀帘而入。

帐内,伯伝正喂初雪喝粥。

见他进来,伯伝慌忙放下碗,起身行礼,他神色尴尬,有些紧张。

玄澈却并不以为意,要是初雪能与伯伝在一起,反而更好。

他示意伯伝起身,初雪脸容惨白,神色憔悴,那双眼里却已然饱含恨意。

她冰冷的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见她这样冷漠,又一脸病容,玄澈压下怨气,道:“你怎么了?”

初雪不语,只挑唇冷笑。

玄澈凝眉,有些疑惑,去看伯伝,伯伝触见他的目光,却迅速低头。

“到底怎么了?”玄澈声色俱厉。

伯伝依然低着头不敢说话,初雪却笑了,笑得凄凉哀伤,这一抹笑,竟无端端刺痛了玄澈的心。

自林世唐死后,初雪的心也死了,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绝望,令玄澈心痛如绞。

他要她去做卧底,是忽略了她的心情和感情。

可她是他从小竭尽全力保护的妹妹!

但,到头来,她恨他!

“我怀孕了,已经三个月。”初雪声音冷如冰。

玄澈震惊不已:“什么?”

他去看伯伝,伯伝看一眼玄澈,没有否认。

“昨天,我很不舒服,伯伝扶我回来,大医为我诊治了,我已怀孕三个月。”初雪一边说,一边落泪,她柔弱的样子,仿佛才是从前,那个弱不禁风、温婉善良的女子。

玄澈怔怔的站在原地,初雪的样子令他沉痛不已。

他杀了她的丈夫,害她一个女子怀着孩子,艰难的活着,或许,自己当真太残忍,为何当初要让她介入这场原本便注定惨烈的争斗?

初雪止不住泪,却倔强的看着玄澈:“我不能让我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玄澈凝眉,盯着她的眼睛,浓密的悲伤在初雪的眼底涌动。

她咬牙道:“这毕竟是林家的孩子!我要……林雨烨做孩子的父亲!”

初雪的话,玄澈料到了。

但当她真的说出口,他却依然不知如何做答。

答应她吗?他不能留下一个皇族养虎为患,拒绝她吗?他欠她的……是一生的幸福!

“或许,你也可以杀了林雨烨!再杀了我腹中的孩子,因为他们都是大溏皇族,都该死!”

初雪故意这样刺激他:“若我的孩子,生下来便没有父亲,我宁愿……要他死!”

玄澈胸口如同被千钧巨石压住,他甩袖而去,初雪在威胁他,他当然知道,可是,要初雪再次失去孩子,他无法再对初雪更残忍!

初雪冷冷流泪,望着帐口。

她哭的伤心欲绝,仿佛要将所有的遭遇和难过都一次哭出来。

伯伝心痛的望着,眸中涌上纷乱的情愫。

他忽然一步冲到初雪面前,扣住初雪的肩:“公主,我可以当这个孩子的父亲!”

初雪被吓了一跳,盈盈双眸,泪光模糊。

伯伝,这个她从小除了玄澈最为熟悉的人。

每一次见他,他都那么恭谨冷静,不苟言笑,她对他,除了他是玄澈的人,对玄澈忠心耿耿以外,甚至毫无其他印象。

她看着伯伝认真的脸,苦笑一声:“可你救不了林雨烨,你也……不姓林。”

这是伯伝想到的拒绝,可心间依然疼痛。

他叹息一声:“若是……王真的不放林雨烨,你真的会打掉孩子吗?”

初雪坚决道:“我会。”

伯伝无奈地转身,许久,才挪开脚步,走出大帐。

初雪,到底怎样的热,才能化解你心里的冷?

到底怎样的真心,才能抚慰你的伤心?

樊域大军,日夜行军,三日后便抵达洛州。

洛州城外,密林深河,星辰河里凉星坠落,如无数珍珠绣在锦绣长裙上,风拂裙摆,吹起涟漪阵阵。

兵临城下,城内百姓定是惶恐万分。

玄澈拥着麝月站在城郊河边,望着这条守护洛州几百年的河流。

“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

玄澈看一眼麝月,麝月远望着天际,水天相接处,美不胜收。

“什么事?”她问。

“我好像知道了凤凰珏的秘密。”玄澈道。

麝月回头看他:“你知道凤凰珏的秘密?”

玄澈点点头,从怀中拿出凤凰珏:“这块玉乃稀世奇珍,定然没有人会舍得将它放在火中烧,那日我无意将它放在烛火上,却被我发现,若将它用火烧过,一面会有详细的洛州城地道、布防图,一面是洛州城攻略,如何可以兵不血刃,攻入皇城,皇城内机关暗道亦有详细记述。”

“什么?洛州皇城有机关暗道?”麝月看着玄澈,她从来不知道。

玄澈点头:“洛州,自刘洋建立宁朝,他自危,故而城池修建易守难攻,布防精密,只可惜你的先祖秦蓁得到这块玉时,许是只将它当做了象征,并没有问清它的用处,否则,我想林世唐无法攻破洛州,就算攻破了洛州,你们也可以根据皇城密道逃亡。”

“原来如此!所谓得凤凰珏者得天下……竟说的是洛州。”麝月迷惘的看着这块玉,月光淡薄,碧玉晶莹,流光通透。

“我倒是觉得,世人为此而争斗百余年,实在不值。”

玄澈看一眼麝月:“不过,我也庆幸。”

麝月看他,月光照着玄澈极美的脸容,他琥珀色眸子胜似月光,他微笑:“若不是林世唐灭掉大良,也许……我们就会是仇人!”

玄澈说的很直接,很坦白。

麝月怔了怔,亦笑了:“这就是天意。”

她靠在玄澈肩上,回望那座从小长大的城,曾经巍峨富庶的洛州,如今战火之下,竟也是寥落萧条了。

她从小在洛州长大,从小在这座城里,甚至不曾见识过外面的天空。

曾经,她以为皇城就是天下。

直到国破家亡那一天,她才知道,天下有多大,人心有多恶。

玄澈知道她的心思,抚着她的长发。

“等我打下了洛州,要如何惩治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有你做主。”

麝月却摇摇头:“不!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的国恨家仇,你都替我报了,我还求什么呢?我只是有点不相信,我有生之年,还能回到这里,还能回到……这座皇宫,我的家……”

说着,清泪轻轻落下,玄澈为她拭去,凝视她的眼:“以后……我们都不走了,我们……就住在这里……我们的家……”

麝月微微一惊,玄澈俊眸清冽,那样真挚,那样令人沉溺,她含泪微笑,等待着天明,将是一场怎样的战役!

天微明,麝月等在城外星辰河边,长发飘展,白衣落落,她望着无边星辰河,白天里的滔滔不绝,比着夜晚的死寂,多了几分生机,可它守护着的洛州城,正经历着生死厮杀。

根据凤凰珏上所记,玄澈与伯伝兵分两路,虽然林凤敏部署不可谓不精,将城门守得死死的,但伯伝带兵自地下入城,瞬间杀向城楼,城上守军顽强抵抗,却终因实力不济,而不能抵挡。

才经历了征战苍凉山,大溏军原本便是疲惫之师,如此坚守的城池,城门未开,却被樊域军不知如何便攻了进来,难免士气大损。

而玄澈一边,早已经过凤凰珏所记,自护城河边进入,直入皇城,直达帝宫!

负隅顽抗的皇城守军,节节败退,玉阶生寒,喋血宫门,只是转眼间,太安宫已被团团包围。

林凤敏一身战甲凌乱,被玄澈破门而入。大安宫内,林凤敏、太子林世济、三皇子林原治,还有四皇子林雨烨以及宫妃家眷全部被玄澈押在这里。

林凤敏持剑,对着玄澈:“当年就应该知道你狼子野心。”

玄澈冷笑:“你早知道不是吗?在南疆,你和林世唐虽然各怀心思,可……之所以你同意他驰援南疆,不也是想要了我命吗?”

玄澈冰冷眸子挑衅的看着他:“你知道凤凰珏的秘密吗?”

林凤敏凝眉,玄澈道:“凤凰珏上是洛州的布防以及皇宫的机关和暗道,若是启动这座皇城的机关,想必……很难攻下来,我如今就要你死得瞑目!”

玄澈说着,笑容淡淡:“你是否后悔了,为了猜忌你的儿子是第二个李世民而……将麝月公主给了我?”

“哼,我只是忘记了你是个让女人逃不过的妖孽……”

林凤敏此时的确后悔,他觉得麝月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说出凤凰珏的秘密的,而他却忽略了,麝月也许会爱上这个倾城男子。

玄澈不欲与他争论。

此时,殿门大开,伯伝已率军而来,并带了初雪与麝月。

这两个人,大溏之人都太熟悉。

麝月望着大殿中间,胄甲破败、一脸浴血的林凤敏,看着跪在两边,战战兢兢、隐隐哭泣的宫妃家眷,还有……三个皇子。

如此哀伤如死,如此血流成河,都仿佛就是当年。

父皇与母后的惨死,历历在目,亡国之日,她的痛,她的无奈,她的挣扎,都在这一刻涌入脑海。

这座熟悉的宫殿,每一块砖瓦都可照见当年的血腥屠戮。

宫阶流血,步步是痛。

她手心冰凉,仰望着大殿龙座,还是父皇当年的一样。

她忽然跪倒在地,眼泪流下:“父皇、母后……麝月终于为你们报了仇!”

玄澈走过去,将她扶起来,搂在怀中,轻轻安抚。

然而此时,林凤敏也好,林家皇子、家眷也好,目光却没有在麝月身上,他们的眼神俱都凝视着初雪。

初雪一身纯白色绫丝络纱,双臂亦紧裹着白色丝纱,长长的坠在地上,腰间银色丝带高高束着,是樊域特有的服饰。

她长发如墨,随意的披散,这样深沉的一身纯白,她一脸哀伤,目中似有淡淡泪光,看上去如同在哀悼着这场亡国屠戮。

她目光空洞,并不看谁。

林凤敏看看她,又看看玄澈:“她……”

“她是我亲妹妹,雪璠公主……”玄澈冷冷开口,凌厉双眸扫视大殿内震惊的林家人。

曾经欺凌过她的太子妃温岚,弟妹莫娇儿,都惊恐的看着她。

“原来,你早就……”林凤敏的愤恨甚至多过于玄澈破门攻入的刹那。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林家最不起眼的奴婢,最软弱的小妾,竟然会是樊域的金枝玉叶。

阿米尔·玄澈,究竟从何时起,便开始放眼天下,而不满足于樊域一方草原大漠的?

她隐藏得如此之深,他与她看上去毫无关系,却……

“难怪,难怪!世唐每一次驰援玄澈,都那么坚决,谁劝也不听,想必就是你的杰作吧?”林凤敏长剑一挥,直指初雪。

初雪含泪,不否认。

“世唐待你不薄……”

林凤敏说着,长剑生寒,直刺向初雪,这一剑去得快而凌厉,初雪失神落泪,不闪不避。

伯伝连忙从旁一跃,剑出鞘,挡开林凤敏来势汹汹的一剑,林凤敏剑落地,目光沁血,对于这个女人的恨,似乎超出了对玄澈的。

也许,没有她的一再挑拨,就不会是今天的局面。

初雪冷泪淋淋:“我对不起世唐,可……从今天开始,对不起我的人,我会一分分向他们讨回来,对我好的人,我也会不遗余力的保护他……”

她目光望向一边,那一边跪着林家人。

温岚和莫娇儿全身颤抖如剧,温岚已吓得无法开口,嘴唇一张一合,却说不出半句话。

莫娇儿连忙磕头:“初雪,我对不起你,求你……求你饶我一命,哪怕……哪怕从今做你的奴婢,我也是愿意的。”

莫娇儿从来见风使舵,性子一点都没变。

初雪眼光只在她们身上逗留片刻,不屑于理她们。

她看着林雨烨:“四弟,我不会让你死的。”

林雨烨也已怔怔的愣住了,他迷惑了,初雪,那么柔弱的女子,怎么会……会是一切阴谋的开始?

她泪眼看向玄澈:“我的条件,你知道了。”

玄澈不语。

麝月不懂,只见玄澈的脸色冷冷沉下去,如同落入了星辰河中的月影,美却寒冷。

“我要带走林雨烨,其他人……你要杀要剐,与我无关。”

初雪走到林雨烨身边,拉他起身,林雨烨迷茫的看着玄澈,目光停留在他怀里的女子身上。

容颜凄美的女子,一身玫红色莲花纹长裙,他似乎为这胜利而来。

她的国色天香,也许,只有那个……可以为她踏平天下、报仇雪恨的绝世男子才配得上。

他眼神怅惘、哀伤。

麝月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稍稍低头,向玄澈一边靠了靠,玄澈当然也不会放过他的眼神,他眸光冷冽:“你在看什么?还不谢雪璠公主不杀之恩?”

玄澈语声冷如冰,林雨烨这才侧过头,看初雪,初雪泪水簌簌,望着他。

林雨烨却不知要如何回应。

林家天下,如此覆亡了。

而他,却要苟活于世吗?

初雪见他犹豫,哭道:“四弟,我没能救下你二哥的命,但是我希望……可以保全你的性命,我相信,这也是唯一可以为你二哥做的,你二哥最疼爱你,也定然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林雨烨似乎身子一震,他俊秀的脸上泛着哀伤的神色。

他活下去,却要他看着他的亲人们一个个死去吗?

他挣扎,内心也有恐惧。

他从来都是文弱的,没什么主见,从小受哥哥们的庇护。

他回头看父亲,林凤敏一脸坚毅冲着他点头。

林雨烨叹息一声,初雪知道,他应下了。

初雪回头看玄澈:“我带雨烨走,其他的……你随便吧。”

初雪带着林雨烨离开,身边传来温岚与莫娇儿的哭喊声,泱泱的哭求,无济于事。

麝月望着林雨烨随初雪离开,心中百味杂陈,这种感觉,她太熟悉。

活下去!

这三个字,曾经就是支撑着麝月的全部。

如今物是人非,她当年为了活下去,而不惜引诱林世唐、引诱林雨烨,最终得到的却只是嘲讽和不堪。

但,她从此学会了低头,学会了卑微。

真正学会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