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每一个被珍藏的记忆里,都有一个不能忘记的人。花季离别,雨季重逢,他们已相隔三万英尺。}
一个家里开婚庆公司的老同学,唐潇潇对自己灵光一现冒出来的说辞很满意。这是个相当靠谱的说法,以至于父母都轻易相信了。
“哪个同学啊?中学还是大学的?哪天带回家来我看看。”肖婕关心地看着女儿。
唐潇潇应景地脸上一红:“什么呀,他现在正追我呢,还没到见家长那一步吧?”
老唐点点头:“也是,得多考察考察。咱不能急,女孩子嘛,要矜持。”
“爸!”唐潇潇这回是真的脸红了,从沙发上窜起来就回自己卧室了。
“嘀”一声,短信响,是聂卓扬的:“我可有段日子没喝上粥了,今天我回来早,晚上八点半顶楼见。”
聂卓扬家那栋楼是带电梯的十二层,顶楼天台是公用的,天气好时,白天会有人晒晒被子什么的,到了晚上基本没人会上去,尤其是初冬寒风瑟瑟的夜晚。
唐潇潇拎着保温桶上了天台,推开铁门就闻到一股烤肉的香气。只见栏杆上挂着两盏“气死风”马灯,聂卓扬穿了件黑色的飞行皮夹克站在烤架后,一手羊肉串一手刷子正忙着,见她来了,扬眉一笑,舌头一卷:“小姑娘,来来来,五毛钱一串,不好吃不要钱!”
“五毛钱?大叔,那是我们上学时候的价钱了,现在都两块钱一串啦!”唐潇潇笑眯眯地走过去拿起一串,吹了吹就往嘴里送,“行啊,聂少,想不到你还真有两把刷子。”
“味道不错吧?”聂卓扬又挑了串烤茄子递给她,颇有些得意,“以后哪怕我不当飞行员了,去摆摊卖烤串儿,也饿不死。”唐潇潇摇头:“手艺不错,做生意不行,卖五毛钱一串肯定亏死了……嘶!”“馋嘴猫,烫着了吧?”聂卓扬变魔术般又从身后拿出一罐啤酒,拉开了拉环递过去。吃烤串怎么能没有啤酒呢?今晚的天气不错,虽说有些冷,可月朗星繁,也没什么风。两人边烤边吃边喝边聊,不亦乐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学后面那家碳烧生蚝?刚开张那会儿,我爸几乎每星期都带我去一趟,一边吃碳烧生蚝,一边喝二锅头。”“你也喝?”“我爸高兴时会分我一小杯,小小的一杯。”唐潇潇伸出指尖比画着。“原来你的酒量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小酒鬼!在学校还装小淑女呢。”“我爸说女孩子酒量好,也是保护自己的一项本事!”“那下次咱们烤生蚝,啤酒也换成二锅头,怎么样?”唐潇潇一撇嘴:“就你那点酒量?算了吧,喝醉了我可背不动你。”聂卓扬笑了,正要答话,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看,脸色就是一沉,然后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唐潇潇的心莫名地紧了紧。平时的聂卓扬,是明朗洒脱的,挑唇微笑时带着些玩世不恭的味道。穿上飞行员制服的聂卓扬,是意气风发的,透着让人可信赖的认真、自信和坚定。但此时的聂卓扬,身影隐藏在阴暗中,夜风送过来不甚清晰的只言片语,语气冷漠而决绝,甚至带着些狠戾。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唐潇潇有些迷惑。他们都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阳光下抱着篮球一脸坏笑的少年,她也不再是咬着笔头仰望星空的少女。聂卓扬打完电话回来,就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嘻嘻哈哈地往羊肉串上刷着烧烤汁,一边笑话她笨手笨脚又把肉烤煳了。唐潇潇也笑,抓了一大把孜然和辣椒撒在烤煳的羊肉串上,逼着聂卓扬吃下去。聂卓扬被辣得直咳,拿起啤酒,晃了晃都空了,就又打开唐潇潇带来的粥,也不拿勺子,仰起头就往嘴里灌。“哎呀,有你这么喝的吗?浪费!”唐潇潇在一旁急得直叫。
聂卓扬咂咂嘴,扭头:“你这粥有什么特别的吗?加了什么?”“牛嚼牡丹!”唐潇潇白了他一眼,弯腰去收拾东西。“等会儿再收,来,有好东西给你看。”聂卓扬拉起她的手,动作无比自然。唐潇潇手心一热,仿佛变回了小女生,乖乖地被他牵着到了天台的另一边。那里,支着一台望远镜。“今晚天气不错,应该可以看到。”聂卓扬一边教她怎么调节焦距,一边告诉她那里是什么星座,“那就是猎户座,冬夜星空的中心。它的左下方有一颗很亮的星星,看到没有?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天狼星了……”望远镜前,两个人的头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腮边,唐潇潇只觉得有一点点热,从那里缓缓蔓延开来。“那是北斗七星,对不对?”她终于自己找到了一个星座,兴奋地扭过头,嘴唇瞬间碰到了什么温软的东西。那是,聂卓扬的嘴唇?“嗡”地一下,仿佛有滚烫的熔岩瞬间炸开,唐潇潇的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好在天台光线昏暗,聂卓扬似乎并没在意,凑过来认真地看了看望远镜,然后偏头微微一笑:“没错,那就是大熊星座的北斗七星。”冬夜的星空壮丽,他眸中映着满天星光,比天狼北斗还要璀璨。寂静的天台,唐潇潇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是她的心跳吗?她抬手按住了胸口。这颗曾经被他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在这寒冷的冬夜,又再一次为他而剧烈跳动了吗?就像蝴蝶永远恋着花,就像飞蛾永远摆脱不了扑火的宿命?
唐潇潇转天去上白班时,又一束香槟玫瑰静静地等着她,卡片上只有一句没署名的留言:“下班塔台前面等。”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她的“新男友”是家里开婚庆公司的老同学,对于她这样平凡的女孩,这才是一个比较靠谱的男友,不会引来各种羡慕嫉妒恨。唐潇潇上了塔台,定了定心神,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旁边气象通波的喇叭里,传来单调而机械的女声:“风向230度,2米每秒,能见度8公里,温度13度,场压1009……”
天气不错,航班有序起降。一个时段快结束时,南坪空军管制室来电话,说空军有紧急任务,战斗机起飞,要求避让。
南坪机场是个军用机场,在虹川机场南面不远处,平时民航飞机可以从上面直飞过去,省时省油。但每逢空军出任务或是训练,南面的民航临时航路就要关闭,飞机需要绕飞过那一大片空域。
雷达屏幕上,一架捷远航空的572航班正在按照标准进近程序从南往北进场,唐潇潇按下发话键:“捷航572,因空军有活动,终止进近,上升900米通场。”一分多钟后,机组证实已上升到指定高度,唐潇潇继续指挥飞机上升到本场上空后,飞往02号跑道左三边,向转弯点飞,然后保持高度,盘旋等待。机组进行复诵过后,询问是否可以上点高度。听得出,机组的声音里带有抵触情绪。唐潇潇可以理解,换了哪架飞机快落地时被终止进近也会不乐意,于是耐心地要求飞机保持900米高度,随后又指挥其他进场飞机避让。谁知不到两分钟,尖厉的告警声就响了起来。唐潇潇看了一眼雷达标牌上那红色的警告字符,立刻指挥捷航572航班上升高度。“怎么回事?”塔台领班主任饶伟峰跑过来。“触发地形低高度告警了。”唐潇潇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咬了下嘴唇,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指挥飞机。捷航572加入跑道长五边,十多分钟后安全落地。唐潇潇这才长吁一口气,按正常流程交接给下一个时段的管制员。
这么寒冷的天气,唐潇潇的鬓角却渗出汗来。她从席位上站起来,向饶伟峰简短地描述了事情经过:“我让他终止进近后,通场飞往02号跑道左三边,在10海里程序转弯点等待,可他却按复飞程序,通场后左转,210度航向加入三边,结果就飞到西边山头上去了……”
饶伟峰沉着脸听完,皱眉半晌才点了点头:“你的指挥没错,责任应该不在你。”触发近地告警属于严重飞行事故症候,但唐潇潇也坚信自己没做错什么。事故没定性,在原因和责任的正式调查开始之前,她还得站好这班岗。谁知道下午又出事了,而且又是捷航的飞机!起因是捷航一架飞机发生机械故障,后面的航段自然就要延误了。但因为捷航飞机调配不过来,航班一直延误到傍晚,有几个旅客在焦躁愤怒之下失去了理智,冲入了停机坪和滑行道,还阻拦其他航班的摆渡车。在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又有一个人不知怎么的出现在跑道边的草坪上,直接向跑道跑过去。此时一架飞机正准备降落,距离落地时间不到一分钟,情况非常紧急,塔台立刻启动应急预案,唐潇潇也迅速指挥那架飞机复飞。当时飞机的高度只有240米,机头重新仰起,堪堪在最后决断高度前复飞成功。企图穿越跑道的旅客被急忙赶去的场务人员控制住,大闹停机坪的旅客也被带走,唐潇潇才终于结束了紧张惊险的一天工作,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倒是领班主任饶伟峰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头:“看来出去历练一下果然长进不少,起码遇事不慌了。今天表现不错!”
终于下班了!唐潇潇犹犹豫豫地向塔台前面走去。
这回不是劳斯莱斯,也不是保时捷,而是一辆白色的宝马。唐潇潇原以为聂少的车怎么也得是宝马七系,谁知走近一看,竟然是最低配的华晨宝马,和气象部门那个“股神”的车是同一款。
聂卓扬仍然一副酷酷的墨镜,但黑色皮夹克换成了米色细条绒休闲西装,里面小立领斜纹衬衣,潇洒中透着几分书卷气的儒雅。“怎么样,这形象既隐蔽又靠谱吧?”聂卓扬勾着嘴角看向唐潇潇。唐潇潇扫了一眼他脚上的白色运动鞋,口是心非地一撇嘴:“不伦不类。”“没眼光,这叫混搭。再说,我喜欢把白云踩在脚下!”聂卓扬朗声一笑,踩下油门,车子疾驶而出。
唐潇潇见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想起自己这一整天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三百六十度大盘旋,简直惊险万分,于是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慢悠悠地道:“今天捷航又出事了,接连两单,而且都是在我手上。”
聂卓扬果然脸色微变,扭头看了她一眼,又放松了神情:“瞧你这样子,应该没出什么大事。”唐潇潇哼了一声,靠到椅背上,继续揉着脖子。过了片刻,聂卓扬又道:“怎么,脖子不舒服?在监视器前坐多了吧?人一紧张肌肉也紧张……”
他果然是憋不住了,这是紧张她呢,还是紧张捷航呢?唐潇潇暗自笑了笑,还是把今天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挑一下他的刺:“捷航这半年总出事啊,而且还总是在我手上。你说这是我倒霉呢,还是我倒霉呢?”
聂卓扬反常地没有顺着她这故意搞笑的语法调侃几句,只是淡淡地道:“不止这几件,你只是都没遇上罢了。”
唐潇潇看他的神色颇有些凝重,便把已经到嘴边的玩笑话吞回了肚里。他也只是表面上不在乎吧,毕竟父子俩没有一辈子的仇,捷航可是他父亲毕生的心血。
此时的两人谁也没料到,这次倒霉的是捷航,而且正是今天发生的两件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车子开到民航小区门口,聂卓扬抱歉地道:“本来该请你吃个饭压压惊的,可我妈病了,我得去医院。”
“你赶紧去吧!伯母病了你还来接我,让我多不好意思啊。”唐潇潇说着打开车门下车。
“跟我客气什么。”聂卓扬不以为意。
“我坐班车也挺方便的,不用每次都来接我下班了。还有,我觉得……”唐潇潇扶着车门有些迟疑,按说假扮男友这事到现在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是不是可以提前结束了?
聂卓扬摘了墨镜看着她,微抿着唇,认真地等着她的下文。
唐潇潇特别受不了他这副专注中带些深沉的模样,话一出口就变成了:“你这辆车挺好的。”
“不是我的,是借的。”聂卓扬牵起嘴角,又恢复了戏谑的口吻,“让旅客满意是我服务的宗旨。”说完并起右手两指,在额角上虚虚一搭,示意了半个礼,一踩油门,车子疾驰而去,拐了两个弯便不见了踪影。
唐潇潇收回目光,转身缓缓向前走去,心头泛起一丝说不出的失落。冬季的傍晚,太阳落山早,路灯还未亮起,月亮已经爬上了天边,一弯如勾,勾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荣海医院,十九楼VIP病房。聂卓扬放轻了脚步,推门进去。聂舒岚正半靠在床头看书。美丽苍白的脸庞,微微上挑的凤眼,眼尾承载了岁月的细细纹路,却仍不掩那双眸子如黑曜石般动人。
他们母子俩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聂卓扬走过去,伸手就把书收了:“病了还不好好休息?梁姨呢?”聂舒岚见儿子来了,扬起嘴角:“我想吃四喜居的素鸡,她去给我买了。”
说着又伸手去拿那本书,“还差一点就看完了。”聂卓扬低头看了一眼封面:“言情小说?您多大了,十五还是二十五?”“给我嘛,五分钟就看完,正看到关键时刻呢。”小女孩搬撒娇的语气和神情,在聂舒岚身上却一点也不显得别扭和做作。聂卓扬故意板起脸:“不给,对眼睛不好。我都来了你还看什么小说。”边说边把书远远地扔到沙发上,在聂舒岚床边坐下,“躺好,我给你揉揉。”聂舒岚无奈地笑笑,乖乖躺下,微闭上眼睛,享受儿子的按摩。聂卓扬便揉边问:“这儿什么感觉?疼吗?还是酸?胀?”按完肩膀,再是两条手臂,然后揉右腿,又换到左腿。宽大的病服下面,是密布的伤疤,烧伤的瘢痕,哪怕做了十几次植皮手术,也依旧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聂卓扬不由得看了一眼母亲。五十岁的女人了,没有瘢痕的右半边脸依然算得上美丽,皮肤因为少见阳光而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白皙,眼窝略略凹陷,眼尾的纹路深深浅浅,仔细看,鬓边已有了几丝白发。
毕竟,是老了。可如果这么些年,她一直都活跃在舞台上,想必会保养得很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吧?就像杨丽萍,孔雀舞一直跳到六十岁。
聂舒岚不是跳民族舞的,她是跳芭蕾舞的。外公聂敬恒当年让女儿学跳舞,只是想培养她的气质,谁知聂舒岚疯狂地爱上了芭蕾,把业余兴趣升华成了毕生的爱好和事业。
妻子早逝,聂敬恒带着独女一直没有再婚。聂舒岚自幼是个乖乖女,她从小到大只有两次违了父亲的意。一次是不上清华北大一定要去跳芭蕾,另一次,就是死活都要嫁给卓其远。
聂舒岚对父亲中意的准女婿,世交魏家的儿子魏仲庭不屑一顾,铁了心要嫁给卓其远,倔强起来是十匹马也拉不回头,甚至不惜绝食。如果不是怕留下疤痕,估计她早就割腕明志了。
聂敬恒把户口本扔给她,气得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聂舒岚从床上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就去和卓其远登记结婚了,当天还把户口也迁了过去,拎着两个装满了演出服和练功服的大皮箱,只身搬进了民航小区。
当年的这些事情都是聂卓扬长大后才陆陆续续从外公那里得知的。他四岁前是在云南老家由奶奶照顾的,只有些模糊的记忆,那时父母家是筒子楼里的单间,厨房厕所都是公用的。上幼儿园时他回了滨海,家里已经搬到两居室了,等到他小学三年级时,更是换成了现在这套三室两厅宽敞明亮的电梯楼。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母平时都忙,一个总在天上飞,一个总在各地演出,他都已经习惯了。可那一年,母亲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父亲却越来越少。然后他们就开始不停地吵架,甚至摔东西。
素来美丽优雅的母亲表情狰狞,疯子一般扑过去,在父亲的脸上留下长长的几道血痕。父亲不还手,沉着脸一言不发,拿起他的制服和帽子,摔门而去,只留下瘫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的母亲和躲在房门后又惊又怕的他。
那一年他正上小学三年级,无心学习,总是抄唐潇潇的作业。
那一年他的零花钱大多都用在偷偷地买碗买杯子上了。
天真的他幻想着只要碗橱还是满满的,他们这个家就不会散。他甚至把父亲随口的一句话当了真,以为只要自己考了一百分,父亲就不会和母亲离婚……
可还是到了那个令他毕生难忘的雨夜。父亲不在家,母亲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大半夜开车去“捉奸”。终于,在暴雨滂沱中,人和车子一起失控了。
车子爆炸起火,成了一堆废铁,人总算救了回来,但只剩下半条命:双腿骨折,肋骨断了四根,大面积烧伤,还有若干后遗症,将在她有生之年不停地折磨她的身体和心灵。
天鹅折翼,再也飞不起来了。聂舒岚同时失去了她热爱的事业和爱情。
聂卓扬记得那天他走进病房,看见母亲正抓着外公的手,泣不成声:“爸爸,我好后悔,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
无论当年父女有过怎样的矛盾,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聂敬恒老泪纵横,咬牙道:“岚岚,你放心,我会让他再也开不了飞机,我会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生不如死!”
他看到母亲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然后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泪,只剩下苍白的空洞,仿佛无底的深渊。她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阿卓,你先出去。”他乖乖地退出病房,然后把耳朵贴上门缝。他听见母亲从牙缝里缓缓挤出一个“不”字:“不,我要他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那声音中透出的狠绝和森森寒气仿佛穿透门缝涌出来,让年少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卓扬——”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些小心翼翼。他回过头,看见父亲正站在身后。那个一直被他仰望的高大英俊的男人眼眶青黑、胡楂满腮,一向挺拔的背脊竟也有些佝偻了。短短几日像是老了十几岁,以往的意气风发不剩半分。
母亲一直不肯见父亲,他便也假装没听见,扬起头向前走。“卓扬!”卓其远拉住他的手,“我是你爸爸!”“你不是!”他用力甩,却怎么也甩不开那只手,宽厚而有力的大手,曾经把他举到肩头,曾经手把手教会他许多事。他咬了咬嘴唇,大声喊,“你以后都不是我爸爸了!”这是个叛徒!背叛了家庭,还害妈妈差点没命!可妈妈为什么还要留下他?小小的他想不通,只有狠狠地瞪过去,眼睛通红。
“卓扬,你还太小,有些事,你不懂。”卓其远松开了手,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似的委顿下去,缓缓捂住脸,声音中有说不出的疲惫、内疚和悲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似乎看到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父亲的指缝间流淌出来,他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父亲没再提起离婚的事,可他也没再叫过那男人一声“爸爸”。一个月后,卓其远从星航辞职。三个月后,聂舒岚出院,他们全家搬离了民航小区,他也转了学。半年后,捷远航空成立。
他似乎还是原来的他,一个调皮捣蛋、爱恶作剧、笑起来阳光中透着些坏坏的小男生。可那年的期末考试,他从末等生跃居全班第一,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球。
次年,他跳了一级。
下一年,他考入了全市最好的中学滨海一中。
从此他成为所有后进生的榜样,也成了民航小学永远的神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才是他的动力。他要快点长大,他要超越那个男人的一切!
“好了,好了,手酸了吧?”聂舒岚的话打断了聂卓扬的回忆。聂卓扬给母亲掖好被角,又扶她半坐起来按肩膀:“我这手法够专业吧?”“比专业的还好!”聂舒岚舒心地微笑着,“还是儿子对我最好,就怕以后娶了媳妇忘了娘……”聂卓扬撇撇嘴:“妈你瞎担心什么呢?娶了媳妇,你应该是多了个女儿!”“难啊。”聂舒岚感叹,“现在的女孩子都被娇惯坏了,明理又孝顺的打着灯笼都难找。像小碧那样我看着长大,知根知底性情又好的女孩子太少见了……”“您那么喜欢她,收她做干女儿得了。”聂卓扬打断她的话。聂舒岚扭头瞥了他一眼:“我倒是真想呢,可你忘了你外公当年的话吗?要收她做孙媳妇儿的。”聂卓扬继续按摩,头也不抬地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只是外公和魏家爷爷酒后的玩笑话而已。”“孩子们不当真,大人们可都当真呢。”聂舒岚又看他一眼,“阿卓,你最近忙什么呢?听说总往塔台那边跑?”聂卓扬手下一顿:“我是去给空管讲课、开研讨会。跟他们搞好关系,总没错的。”“那也是,飞行员要听管制员指挥,航空公司,也要靠空管局批准航线。”聂舒岚边说边观察聂卓扬的反应。聂卓扬听到这话并不意外,神情不喜无怒,只扶她重新躺好,淡淡地道:“您好好休息,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走到沙发边,捡起了那本小说。白先勇的《谪仙记》,其实并不算通俗意义上的言情小说,讲述民国太子党几个贵族女子从繁荣走向衰败的天鹅绝唱。聂卓扬随手翻了翻后面几页,看到是悲剧结局,就又把书扔回到沙发上:“别看这个了,看电视吧。最近有几档新出的综艺节目都挺火的。”房间里响起欢快的歌声和此起彼伏的掌声与笑声,聂舒岚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关上的房门,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唐潇潇每一次上班,都会有一束玫瑰花在静静地等待着她。只是聂卓扬的车子不再出现,而且他似乎很忙,休息的日子也不在民航小区。唐潇潇也忙,专心准备第二轮的竞赛。
进入十二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就在陈凌升任副局长的任命正式下来的那一天,针对捷航事件的调查也有了结果。事件定性为机组人为责任,对当事机长暂扣驾照三个月,副机长暂扣驾照一个月,并建议捷航公司加强机组资源管理工作,提高机组特情处置能力。
对于旅客擅自进入停机坪并冲击跑道事件的调查和处理,唐潇潇只注意到了最后一条:鉴于捷航公司对航班长时间延误处置不当,管理混乱,暂停捷远航空公司“滨海—济南—大连”的航线经营权。
这条航线可是仅次于“北京—滨海”航线的热门航线,看来捷航这次真的遇到麻烦了。唐潇潇有些担忧地关闭了办公网页面,想了片刻,看向窗外。北风呼啸,这天气,可真不适合顶楼烧烤啊,还是去椰林海鲜城吃碳烧生蚝比较合适。唐潇潇订了个小包间,聂卓扬爽快应约,七点半准时推门进来,挟着一股冷风。他还是那么神采飞扬,嘴角勾着淡淡的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聂机长,小半月不见,你又帅了啊。”唐潇潇笑嘻嘻地打招呼。“小辣椒,小半月不见,你这是嘴巴吃了糖还是抹了蜜啊?”聂卓扬利索地脱下外套坐下,眼珠一转,“哦,我知道了,你进决赛了?”
“被刷下来啦。唉,如果能进决赛,刚好平安夜能在北京过,说不定还会下雪呢。过一个白色圣诞可是我从小的梦想啊!”唐潇潇颇有些遗憾地摇摇头,但马上又有些得意地勾起嘴角,“不过对于我这样一个刚工作两年多,放单还不到半年的五级管制员,能拿到这样的成绩,我已经非常满意了!所以……”
“所以你打算怎么谢我?”聂卓扬笑吟吟地看着她。唐潇潇抿唇一笑,伸手招来服务员,吩咐可以上菜了。大盘小碟鱼贯而上,不过片刻,桌上就摆满了各式海鲜。聂卓扬含笑看着唐潇潇:“我以为只是来吃碳烧生蚝呢,你下半个月还过不过了?”“包间最低消费一千二呢,那得吃多少生蚝才够呀?再说,今天我高兴!”
唐潇潇夹了一个蒜茸蒸扇贝给他,然后一边啃着椒盐虾一边抬头看电视。此刻电视里正在演一部医疗剧,唐潇潇看了一会儿,“咯咯”直笑:“瞎编乱造,怎么可能卡到舌系带?乱演……”聂卓扬看了一眼电视,也笑了:“你知道舌系带在哪儿吗?”“当然知道啊!”唐潇潇扭过头,冲他张开嘴,翘起舌头,指了指下面。她的嘴唇粉嫩嫩的,嘟起来成个“O”型,大眼睛眨呀眨的,带着些小小的得意,一脸的娇憨。聂卓扬心头一荡,好不容易才保持了淡定,夹了块海参放到她碗里:“没进决赛还这么高兴,是涨工资了?”“我领导的升职任命书下来了,咱们的计划大功告成!”唐潇潇兴高采烈地一拍手,又往他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两片三文鱼。聂卓扬停了筷子:“哪个领导?谁呀?”唐潇潇缩回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嘛。”“跟你传绯闻的那个领导?”聂卓扬看着她,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什么绯闻,他可一向都洁身自好的,而且对太太对女儿不知多好!那是别有居心的人乱造谣……”唐潇潇低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海参,滑溜溜的,怎么也夹不起来。“这么说,你想辟谣是为了他顺利升职,而不是为了你自己的清白?”聂卓扬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唐潇潇仍低着头跟海参作斗争:“两者兼有吧。他可是我的伯乐!我能有现在的成绩,全靠他的赏识和鼓励。要是因为我的原因,他被人恶意抹黑,错过升职的机会,那我……”
“那你自己呢?”聂卓扬打断她,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你有想过接下来你要怎么收场吗?”
唐潇潇犹自不觉,低头拿着筷子左戳右戳,随口道:“我?刚才不是说了,我竞赛的成绩还算不错,这样也就没人会说他闲话了,要知道当初可是他推荐我去参赛的。”
“我不是问这个!”聂卓扬气得拿起勺子扔到她碗里,“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用勺子!”
“谢谢。”唐潇潇终于舀起那块海参,勾了勾嘴角,“你是说咱们俩呀?我这不是倾囊而出请你吃大餐吗?还有,你要我做件什么事?现在可以提了。”“你的意思是以后都不用演戏了?”聂卓扬直直地瞪着她。唐潇潇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啊,以后不用那么麻烦你整天送花接送什么的了。”“那你怎么跟你同事,还有你爸妈交待?”聂卓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就说我被甩了呗。”唐潇潇无所谓地一摊手,“反正在大家眼里我也是配不上什么白马王子的。”“你可真看得开啊,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名声。”聂卓扬眯起眼,上下打量了她一遍,“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他了?”“谁?”唐潇潇歪着头看他。屋里暖气足,她的双颊红扑扑的。“就你那绯闻领导!”聂卓扬磨了磨牙,微微眯起的眼睛带着猎豹般的危险气息,“领班主任?还是塔台主任?”“你胡说什么!”唐潇潇瞪着他,脸却更红了,左右看了一下,抬手扇了扇,“哎呀,这房间真热!遥控器去哪儿了?”聂卓扬的脸色更黑了几分,压抑着满腔的怒意,缓缓道:“潇潇,你之前喜欢林宇凡,他走了才几个月时间,你就喜欢上别人了?而且还是有妇之夫!”
“你什么意思?再说我喜欢谁,你管得着吗?”唐潇潇猛地把手里的勺子扔到了桌上,胸口起伏着,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喜欢谁,你管得着吗?反正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
聂卓扬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突然站起来,伸长手臂,隔着小半个桌子就把她拽了过来。“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无数碟碟碗碗被扫落到地上,唐潇潇“啊”地一声惊叫,尾音却被堵在了喉咙里。聂卓扬蛮横地将她搂住,嘴唇恶狠狠地压了下来。唐潇潇耳朵里“嗡”的一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要被他吸了出去,眼前发黑,大脑瞬间缺氧,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从嗓子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正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憋不过气的时候,聂卓扬突然松开了她。“你……”唐潇潇瘫坐在椅子上,难受得眼泪都快飚出来了,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大着舌头话也说不利索,只能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瞪着他。“这回卡着舌系带了吧?”聂卓扬颇为解气地看着她,神情似笑非笑。唐潇潇这下连耳根都烧着了,又羞又气,谁知眼前人影晃动,随即两片柔软炽热的唇又覆了上来。这回他的动作格外轻柔和小心翼翼,捧着她的脸,细细地在她唇瓣上轻轻吮慢慢挑,辗转深吻。这是一个属于聂卓扬的吻,细腻而温情,缠绵而缱绻。唐潇潇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头昏脑涨,心脏都似乎不会跳了,睁大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等她的眼睛终于能聚焦了,便直直地对上一双幽黑的眸子,因为离得太近,那双如漆如墨的眸子好似要把她吸进去一般。
她骤然失神,痴痴地望着他的眸子,在这双幽亮好看的眸子里,仿佛看到了她和她所有美好的回忆。只是转瞬间,她又记起了另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美丽却冰冷。她心头猛地一惊,触电般地推开了他。
聂卓扬松开了手,站直身,一双黑眸瞬间变得幽深难测,似有暗流汹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无奈和失落,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双眸,仿佛要看进她的心底里去。
她如何招架得住这样的目光,避开他的视线,抬手擦了擦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抱歉,真不该点蒜茸蒸扇贝的,味道浓了点。”聂卓扬张了张嘴,似乎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再一次被强吻,而且这回连舌系带都卡住了,该生气的好像应该是她吧?唐潇潇仰起头,眨眨眼,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聂卓扬挫败地闭了闭眼,转身拎起搭在椅背的外套,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开门而去。随着那“砰”的一声关门的重响,唐潇潇无力地坐回椅子上。“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每一个被珍藏的记忆里,都有一个不能忘记的人。花季离别,雨季重逢,他们已相隔三万英尺。本该远离,却一次次相遇,终难幸免,再见钟情。她该如何守住心防,还是再一次,任自己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