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生

在她死后的第七日,终于有人敲响了房门。

外面人送进来一个锦囊,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原本谁也劝不动的薛霄看完里面装着的东西后,静立在原地很久,起了身,竟然走了出去。

姜若慎总算喘了口气,她坐在自己的尸体旁边,捂着眼睛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好奇锦囊里究竟放了什么,以她对薛霄的了解,实在猜不出什么东西能左右他的想法,毕竟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

不知又过了多久,困意袭来,这是死了之后第一次生出疲惫的感觉。

算了算日子,这是她死后的第七日。

迷迷糊糊中,做了鬼的姜若慎听见有人在说话。

“还是连公子有办法,竟然还能劝动陛下停止这荒唐的事情,满朝文武曾评价他多智近妖,天下无双,果真不负盛名。”

“就是可惜,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如果他还活着,平阳县主或许也不会死,早就听说县主与连公子是表兄妹,没想到竟然不是那种一表八千里的远房亲戚。”

“如果我早点入宫就好了,真想见见这位公子何等风华绝代,今日见到了去世的平阳县主,美貌倾城实在震撼,听说酷肖其母,想来公子容貌也必然石破天惊,难怪陛下……”

“嘘,小声点,连家的人快到了。”

姜若慎用力地甩了甩脑袋,才强迫自己清醒了些。

公子?连家?表兄妹?

她有些印象。

连,是东郦四大世家姓氏之一。

姜父平民出身,靠着一路血战拼到了将军的位置,说句逆天改命也不为过,他只娶过一个妻子,就算亡妻故去多年,也未曾续弦。

鲜为人知的是,已故的姜夫人姓连。

在一次流民之乱中姜父意外救下当时还未出阁的姜夫人,二人互生情愫。

但连家名门望族,看不上出身寒微的姜父,姜夫人却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姜父,后来生下一双儿女。

虽说明面上连家声称就当没有了这个女儿,可是姜夫人难产而亡后,连老夫人心疼孩子幼年丧母,也时常将孩子们接过来小住。

小的时候,姜若慎也是见过几回这位世人赞誉的圣人表哥。

现在都记得,这位表哥的小名叫做阿斐。

对于自己容貌出众这回事,姜若慎从小就知道,可是见了这位阿斐表哥后,回家就开始跟哥哥哭鼻子。

“他一个男孩子长得比我还要好看,我讨厌他。”

她不仅哭着跟哥哥说,还哭着跑到阿斐表哥跟前说。

想起小时候不懂事的孩童戏言,姜若慎露出一丝尴尬的歉意。

其实这位表哥品貌性格都十分出众,就是从小身子骨不大好,十日里有七八日都病着,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

当年姜若慎出嫁之日,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位表哥。

可是盖着红盖头,没能看清他的脸,长大之后,他们很久没有见过,但他若是站在人群里,姜若慎觉得自己一定可以一眼认出来。

毕竟这个比她还要好看的男子,给幼小的姜若慎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创伤。

他说,“姑娘出嫁时,脚不沾地为好,今日,由我来背你上花轿。”

阿斐表哥说话的时候,好似松泉清风,温柔缓慢地淌过心口,教人无比安心。

她伏在表哥的背上,想起了雪夜的明月。

可是此后,她没能见上他第二面。

第二日,连家传出他的死讯。

原来她出嫁那一年,他就已经病得很重,可是为了不让别人轻看于她,他忤逆连家长辈的脸面,拖着病体背她出嫁,要世人知道她是他的表妹,与氏族连家血脉相连,有靠山为她做主,任何人都不能欺辱。

只是他过世得太早,连家最后一位嫡系血脉彻底断绝,一场腥风血雨后,家主易位,再没有人护着姜若慎。

回忆间满是遗憾,姜若慎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棺材已经被抬进了埋葬连家世代家主的坟地。

走走停停,棺材落在一座石碑前。

石碑上刻着墓主人的名字:连崔错,字遗微,逝于洪元二十一年,年十九。

这里,葬着姜若慎的阿斐表哥,已是第七个年头。

时隔七年的再相见,竟然是二人生命的终点。

有人在哭,“如果公子还活着,看见表小姐变成这般模样,不知得心疼成什么样。”

姜若慎觉得越来越困,眼皮不断抬起又落下,在自己那口棺材被黄土掩埋之时,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身死魂消那一刻,她好像做起了梦。

一会是小时候皇后牵着她的手,温柔浅笑,“我们杳杳啊,将来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人,这么爱哭该怎么统帅三军呢?”

一会是外祖母抱着她,轻轻捏了捏女孩的鼻尖,“看着乖巧,其实和你娘小时候一样皮,小猴精似地就往那么高的树上爬,要不是长得玉雪可爱地一团儿,腿都给你打折好几回。”

浮光掠影,岁月鎏金,画面辗转之间,姜若慎看见了阿斐表哥,只是他逆着光,看不清楚模样。

他朝她伸出了手,要带她走。

十六岁时,家破人亡,理想破灭,一直牵挂惦念她的只有表哥,只是那时的姜若慎将自己淹没在痛苦中,连他病得那般重都不知道。

想起了幼时说过讨厌他的话,分外后悔。

“别来无恙,阿斐表哥。”

……

洪元十九年,刑场。

时值盛夏,行刑的街道旁人头攒动,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着年纪不大,怎么胆子那么大?江州库银失窃案明明都判完了,一个四品都水令非得出来陈辞上奏,上赶着找死。”

“是啊,就算翻案了又怎么样?不该死的已经死了,该死的也不敢有人去抓,有什么意义呢?毕竟背后都有这个。”

说话的人伸出四根手指,旁边的人立刻懂了什么意思。

魏、连、燕、崔——四大世家。

许许多多的人都知道他是冤枉的,可是都在看戏,有几个甚至嘻笑出声,日复一日的劳作与剥削早就将百姓压迫得麻木不堪。

“可是陆丞相已然是权势滔天,为什么要帮着压下江州的案子?”

“谁知道呢?几大世家世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我们这种小人物凑凑热闹就得了,这位都水令倒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就是可惜了来为他送行的未婚妻,大难之下还能如此情深意重,难得一见。”

太阳高悬于苍穹,酷热难当,四周人声鼎沸,吵得刚睁开眼的姜若慎头昏脑胀。

盘坐在地上太久,腿有些麻木,手撑在地上,滚烫的砖石灼痛了流血的指尖。

姜若慎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漂亮至极的眉眼一垂,方才发现难以喘息的原因。

脸上带着薄纱,头上盖着一块红色的布块,胡乱扯下,细看后原来是一方翻了面的酒舍旌旗。

添了舔发干的唇,姜若慎目光游走在人群中。

江州库银失窃案?

这好像是发生在洪元十九年的事情。

陆丞相?

他不是早就被薛霄砍了脑袋吗?

踉跄着想要站起来,反而跌倒在地,手中原本抱着的琵琶也一并摔了出去,姜若慎整个人晕眩地更加厉害。

一声“殿下”淹没在琵琶落地的撞击声中。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是眼前种种正告诉她,她还活着,而且是活在洪元十九年初见薛霄的时候。

姜若慎又累又困,手疼,腿也疼,揉了揉眼睛,想要确认对方真的就是薛霄。

面前的男子很年轻,一身血污囚服,可满身狼狈也掩盖不住那双锐利如芒的眼睛,帝王的威严已初具雏形。

此刻的他被绳子捆住双手,跪在发烫的刑台上,这时候,他的名字叫做齐霄,延着皇后之姓氏。

旁边站着的刽子手高大强壮,怀中屠刀在太阳下折射着慎人的寒光。

“姑娘,你的曲子弹完了,可以下台了。”

从小接受严苛训练的姜若慎很快冷静下来,一番探寻下,她发现竟然重生回了十四岁。

上一世,在假冒齐霄的未婚妻之前,她已经执行了一夜的任务,就是关于处理江州库银失窃案。

这件案子牵扯太多,一旦彻查势必会伤到一些权贵的脸面,如今的皇帝能登上皇位,世家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所以得有人背下这件事,江州案的结束其实是圣上与四大家族调停后达成了不可说的默契,表面看是陆丞相出手打压新入仕的寒门官员,其实是为了陛下的颜面。

齐霄知道吗?

他知道,可是为了江州案牵连的无辜之人,仍然坦然去赴了这场阳谋。

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齐霄有多冤枉,虽然上一世十四岁的姜若慎此刻还不知道,这就是皇后失踪多年的儿子,却仍然敬佩齐霄赴死的决心。

皇后说过,朝堂之事对错并非第一要紧,要驾驭臣子就得懂得制衡之术。

如今齐霄的处境也是如此,有人想要他死,就有人想要保他。

贺太师就是其中之一,并且已经有了如何保全齐霄的法子。

所以在回去的路上,她谎称自己是齐霄的未婚妻,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不知为何赦免的圣旨迟迟未到,她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

而举行一场诀别的婚礼就是姜若慎想到的法子,在杀齐霄之前,求得监斩官允许她弹奏完礼乐。

本来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姜若慎心底也没有把握,可是齐霄是个好官,无数百姓为他求情,于是同意了这不合规矩的事情。

这时候,姜若慎身边只有一把真正的秦玉茗的琵琶,本就不太会弹,所以弹出来实在不算好听。

弦丝锋利,她不得章法技巧,很快便割破十根手指,血珠子不断往下坠。

此时的姜若慎重新捡回了掉在地上的琵琶,犹豫着要不要接着往下弹。

如果不是上辈子死了之后看见齐霄对她做过的事情,打死她都想不到这样正气凛然的皮囊下会装着一副疯批心肠。

也是因为这件事,她对齐霄的最后一丝感情彻底荡然无存。

从前她恨过他,更多的也是因为看不起明明已经成为太子,却还要为巩固权力另娶他人的做法。

在皇后身边这么多年,姜若慎看透了帝王家的无情,寂寞寥落的深宫很冰很冷,姜若慎不喜欢,她也不想成为其中的一个。

所以当她和太子心生隔阂之后方察觉双方一直是背道而驰,毅然决然斩断过往。

可到底年纪小,付出过惨烈的真心,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于是负气之下凭借美貌去接近了被齐霄视作手足的贺延年。

可惜自负美貌的她没有料到美貌并不是得到真心的第一要义,最后也付出了代价,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七年。

姜若慎站了起来,然后抱着琵琶转过了身,躲避开齐霄注视自己的眼睛。

监斩官以为她不弹了,于是打算行刑。

姜若慎内心挣扎,一遍遍默念着,这是皇后的儿子,皇后唯一的儿子,他死了皇后娘娘一定伤心欲绝。

她不想看到皇后伤心。

何况自己带着面纱,只要这一世不说出来,齐霄也不会知道是她。

此刻,身后的齐霄微眯着双眼,看着女子的背影,心底疯狂生长着说不出的情绪。

终于,受伤的手指再次拨动琴弦。

姜若慎手中动作再起,思绪却飘向远方,随意地眺望四周。

真好啊,她还活着,爹和哥哥都还活着。

十四岁的少女有着一副活蹦乱跳的健康身体,能拉动十二石的重弓,高兴地不知所措,现在的她只想圣旨能快点送来,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想回家。

游移的视线略过一处阁楼时,目光霎时被一道身影吸引住,姜若慎身体微微一僵,周围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虽然相隔甚远,可是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能生出此等绝色之貌的,世间绝不会有第二人。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白皙高挺,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是从九重天之上的画卷里走出来,世间任何尘埃都无法沾染,只一眼就勾魂夺魄。

盛夏里,高楼亭台琉璃瓦覆,绿荫廊内,折骨伞下,站着故去多年的阿斐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