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识
热三伏,冷三九。
今年的夏天比以往更热些,趴在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
陆决送了无数张拜帖都没能再进得去连家的门,连家几回推脱,面上功夫齐全。
陆决不过而立之年,三十几岁却已位极人臣,是当朝最年轻的宰相,可是百年望族的四大世家,却没把这位看在眼里。
江山代换,日月更迭,唯独四大家族屹立不倒。
对于他们来说,想要换一个听话的丞相轻而易举,陆决的存在,不过是给当今陛下几分面子。
早年,连家大公子连崔错因为棋局而与陆决相识,对他礼待有加,但最近发生了些事,导致两人关系极速恶化。
出乎意料地,今日连大公子竟然主动邀他下棋。
这位可不得了,是连家长房嫡子,未来的家主,更是四大世家依仗的核心人物。
皇权与世家的几次交锋都因他铩羽而归,多智近妖,不似凡人。
地点定在连家名下的碧月楼。
陆决谋略过人,手中黑棋掣肘四方,棋局顿时异形纷繁,棋盘之上,尽是黑子的天罗地网,白子几番险象环生,最终还是被逼入死角。
“人生如棋局,变化莫测,遗微,顺势而为才是天命所归。”
王室孤微,世家式盛,为陛下所忌惮,而江州库银失窃案更是令陛下生出拔除之心。
他与连崔错是忘年交,不忍看他有朝一日身陷囹圄。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陆相,车未至山前,船未至桥头,不言穷巷。”
连崔错眉目一凛,一子落下,地穷井枯之势瞬间被斩断,棋局扭转,柳暗花明。
胜负已分。
随即陆决大笑起来,“遗微,胜你是我毕生所愿,胜不过你却也是意料之中。江州案我甘拜下风,是那个叫齐霄的年轻人命里有此一劫。”
连崔错起了身,“绮生,你我多年好友,我又怎会不知你为我所做的考量,只是身在棋局中,万般不由我。”
“你此番摆我一道,也是身不由己,我不怪你,可是以后,我们只会在棋局之中相逢。至于齐霄这个无谓的牺牲品,就不必献与我了,赦免的圣旨很快就会到。”
意思很明显,棋局之外,你我再不能复昔日。
人已经离开很久,陆决手中棋子还在不断敲击棋盘,一下又一下,十分落寞。
“遗微,你我竟也到了山穷水尽。”
绿荫廊内,身后的孟关撑开一把七十二节白竹折骨伞,连崔错伸出手,孟关略微弯腰将伞递了过去。
烈日炎炎,公子常年多病,受不得这样炙毒的阳光。
“公子,您本不必来此。”
“不会了,”连崔错轻笑起来,绝世容颜华光流绽,“孟关,以后我都不会再下棋了。”
老师说的对,像他这样的人,就不能让人看清真实的模样,他的偏爱,是变成刺像自己的利剑。
走了一段后,竟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弹奏琵琶。
连崔错被琵琶声吸引,停在了原地。
吩咐孟关,“去,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
远远地,能看见行刑的街市。
跪在刑台上的那个人就是齐霄,他的面前还有一个人,是个抱着琵琶的女孩,盖着红色的盖头。
今日与陆决约定在此处,就是让对方知道,这一局牵连无辜非他所愿。
可是弹奏琵琶女孩的存在,出乎了连崔错的算计。
她怎么在这里?
孟关动作很快,不多时就来回了话。
随着孟关的讲述,连崔错一向冷淡的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尤其是听到“未婚妻”三个字时,捏着伞柄的手指骤然收紧。
“她真的这般讲?”
“是的公子,那位姑娘还说会把齐霄刻在心里一生一世。”
孟关说完后,注意到自家公子隐匿在伞面下的脸色越来越黑。
下一刻,公子侧过头猛地咳嗽起来。
“公子?可是身体不舒服?这里日头大,去马车里会好受些。”
连崔错不动,依然站在原地,伞面抬高,刑台上的女孩摔了一跤,连崔错脚步也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很快,女孩站了起来,然后抱着琵琶转了个身,又开始继续弹奏琵琶。
孟关不解公子的举动,他跟着公子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公子短时间内神色变换这么频繁。
而且刚才摔倒的姑娘挣扎着站起来时,他怎么感觉到公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公子,您认识那位姑娘?”
连崔错不答,因为此刻,孟关口中的姑娘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碧月楼的方向。
她,在看他。
刑台上,姜若慎呆呆地看着楼上的人,上一世,阿斐表哥生着病背她出嫁,她还没来得及谢他。
身体快于思想一步,抱着琵琶跳下了略高于地面的刑台。
身后的齐霄表情上有一瞬间错愕,脱水干裂的唇周起了一圈发皱的白皮。
他想要出声,可是喉咙里好像有无数刀片,叫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若是凑近了听,就能听见那微不可查的两个字。
杳杳……
琵琶声停,斩首时到。
刽子手碗里的酒喷上了锋利的刀,监斩官举起了令牌。
“准备行——”
“慢!圣旨到!”
千钧一发之际,贺延年带着圣旨赶到。
骑着枣红烈马的红衣少年身姿潇洒,纵马一跃,快如疾风闪电。
少年翻身下马,圣旨展开,人群乌泱泱跪了一地,救下了差点身首异处的齐霄。
贺延年快步上前,替齐霄解开了绳子,“齐霄,你怎么样?”
齐霄没有字,贺延年问过这个问题。
他说,“我在等一个得到望重的长辈为我娶字,若他不愿,我宁可一生无字。”
此时,齐霄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把推开了对方,十成的力道推得贺延年摔倒在地。
“齐霄你疯了吗?!”
几日前他们还把酒言欢,怎么上了趟刑场跟变了个人似的?
贺延年以为他是怪自己来得太晚,害得他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胆战心惊了这么久。
开口解释,“圣旨的事情也怪不了我啊,你都不知道我爹一把年纪跪了多久皇上才肯见他的。”
“我为了你的事一夜没睡,你就这么对待老子?”
越说越气,可是齐霄身上伤口密布,贺延年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气,谁叫他们是过命的好兄弟。
谁知一身是伤的齐霄一个眼神都没给贺延年,跌跌撞撞往前方走去。
跟着他的目光望去,视线里出现个粉衣女孩,逆着人海往外而走。
这是弹奏琵琶的女孩,贺延年心中有一股难言的激荡,他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从小到大招惹的女孩子都能凑个姹紫嫣红的百花园,却是头一回略过长相对女孩生出这样强烈的好奇心。
明明谈着一手烂极了的曲,可是她抱着琵琶的样子,像颗滑落的流星,重重地坠进他心里。
一旁的齐霄几日水米未尽,加上起身又急,没走几步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另一头的姜若慎却没看见这场景,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一个跃身上了马车。
车里坐着两个人,是秦玉茗和她的丫鬟采薇。
看到采薇时,姜若慎撇了撇嘴,一把丢开了琵琶。
就算活了两世,她还是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性子,采薇跟其他人背后说过她坏话,她讨厌这种两面三刀的人。
采薇注意到姜小姐不太高兴的目光,抖了抖身子,连忙起身将小姐的琵琶收拾起来。
作为罪臣家的奴仆,按理是要被发卖的,可是不知为何,小姐竟然能逃脱律法,并且还带上了她,而来接她们的竟是平日里没什么来往的姜家小姐。
这马车也是姜小姐的,如果,如果自己哪里惹怒姜小姐,她肯定会被赶下去的。
想到逃跑的罪奴是个什么下场,采薇脸色一白。
姜若慎没采薇那么多弯弯绕绕,却也看出来她在害怕,这副表情跟上辈子在贺府时还真是一摸一样。
不过姜若慎没打算对她怎么样,平日里爹常说贫苦百姓日子不易,有些更是迫不得已只能卖儿卖女,她的祖辈也是苦过来的,从小就教她善待他人。
所以姜若慎对于采薇将来会顶替“秦玉茗”这件事,她谁也没说,反正采薇又不是去害人,如果顶着“秦玉茗”这个名字能让一个苦够了的女孩过上好日子,姜若慎可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倒是贺延年把她按雪地里这回事,她记着仇。若不是他的意思让顾姨娘薄待她,她哪用过得那般苦哈哈的。
想起这回事,姜若慎一拳锤在马车上。
睡着的秦玉茗被这响声惊醒了,揉了揉眼睛问道,“右统领,发生什么事了?”
昨晚熬了一夜,上了马车就睡着了,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姜若慎摆摆手,“没什么,对了,你回去告诉魏西涧,她要找的东西找到了,晚点我给她送过去。”
“你不回去吗?可是主子那里……”
已经跳下马车的姜若慎又折返回来,掀开了帘子,讨巧笑道,“好姐姐,主子那里就拜托你啦,明日一早,我一定去负荆请罪。”
她们只有一个主子,就是当朝的皇后娘娘。
碧月楼看着不远,可是靠着两条腿跑过去还是费了好一会时间。
一路上姜若慎都不敢放缓速度,怕晚一步表哥就走了。
近些年,敌国时常骚扰边境杀人掠货,南方灾害频发,最近的江州更是受灾最为严重,外忧内患下,朝中党派矛盾愈发激烈,分出主战派与主和派。
而寒门又与世家泾渭分明,其中世家以连氏一族为核心,寒门则已皇后家族齐氏为首,姜父则属于皇后一派。
朝中局势复杂,云诡波谲,姜家与连家本就不为人所知的关系更显尴尬,外祖父也发了话,和姜家再不许往来。
所以这些年,姜若慎不曾再见过连家人。
追赶而上时,一群护卫奴仆簇拥着连崔错,他正要上马车。
四周围满了人,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就为了一睹当世第一公子的真容,连崔错极少出门,可他的容貌冠绝天下却广为人知,是世人公认的美少年。
隔着人群,姜若慎喘着气喊他的名。
可是人太多了,挤来挤去,有人推了她一把。
“新来的啊?懂不懂规矩,插什么队。”
这一推直接将人推进了护卫的防卫圈,齐唰唰地拔出了剑,周围人终于噤了声。
孟关一脸凶相地驱赶着少女,“退出去。”
岂料少女下一刻喊了一声,“表哥。”
响动引起了连崔错的注意,转过身来,就看见了刚刚刑场上弹琵琶的女孩。
姜若慎迎上表哥冰冷淡漠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心里莫名有些难受。
多年未见,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却不认得她。
想起还带着面纱,一把扯了下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阿斐表哥,我是杳杳,姜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