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生
“孩子是生下来了,可是拖了太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大夫长叹一声,“要是我早来一个时辰就好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姜若慎心底坍塌,孩子出生,她本来可以高兴的,很多年前,她的父兄本也可以高兴的。
奈何阴差阳错,奈何命运无常。
不禁眼眶一酸,眼泪簌簌而下。
贺延年愣了愣,他没看过这场面,也不喜欢看人哭哭啼啼的样子。
眼泪是个软弱的东西,只有软弱的人才会沉溺在眼泪里。
贺延年都不敢想如果娶个爱哭鬼回家,岂不是大哭包再生个小哭包?
他才不要。
下一刻,姜若慎快步往茅草屋而去。
门口围着个男人和几个老妇,高高兴兴地抱着怀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我们家有后了,是个男娃娃,你们都看看。”
天有些暗了,待走近时,方才看清院子里有头牛,地上积着一摊摊鲜红的血。
姜若慎不敢想,大夫来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呢……
有人泼了盆带血的水出来,舒冬当即挡在小姐前面,但还是有些水溅在了姜若慎的裙子上,还冒着一丝丝热气。
“没长眼睛吗?泼到我家小姐要你们全部吃不了兜着走。”舒冬大声呵斥出声。
这时其他人的目光才从孩子身上移过来,有人小声提醒。
“这就是莲子丫头说的,那个帮忙找来大夫的千金小姐。”
姜若慎穿过人群往屋里走,血腥味、汗臭味混在闷热的屋子里,里面很暗,往来面走时,好似走进一段混沌不堪的人生。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勉强视物。
躺在床上的莲香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喊着“水,给我水……”
莲子忍着哭意,“姐姐,大夫说了,你刚生产完出了太多血,还不能喝水,你忍一忍,一会,就一小会。”
莲子看见了姜小姐,试图转移姐姐的注意力,强颜欢笑道,“姐姐你看,姜小姐来了,她来看你了,你不是常常念叨她吗?她来了啊……”
小女孩太紧张,语无伦次。
莲香的努力睁开眼去看蹲在床边的女子,眼中蓦然划出一道光芒。
“姜小姐?”
“嗯,我在……”
姜若慎握住莲香伸出的手,枯瘦的手腕仿佛大力一点就要断掉。
可是她分明记得,莲香被家人赎出来之前,是白白胖胖,满身福相啊。
“你怎么这么瘦了,我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
姜若慎吸着鼻子抽泣起来,她是个泪失禁的体质,心口酸涩一点,泪珠子就要忍不住往下滚落。
莲香似乎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神智也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了她还没有嫁人生子的少女时刻,“姜小姐,今日夫子抽你回答的问题难不难?”
“这是最后一个季度了,夫子该教的都已经教完了,没有问题了。”
“没有了?哦,原来没有了啊…走了…是该走了…”莲香眼中的期待转瞬熄灭。
从前,姜若慎就看出来莲香很喜欢读书,刮风下雨都在窗下等着。
一问她,她就笑呵呵地说,“万一我家小姐有事叫我,我呆在这里她一眼就能看到。”
其实她撒了谎,只是想多听夫子讲一些书海里浩瀚的世界。
姜若慎见过莲香看着书本羡慕的眼神,那是她第一次生出难堪的愧疚。
有人满不在乎,有人求而不得。
她取了几本书送给莲香,后来,姜若慎每次想睡觉就会掐自己大腿。
只是没想到,她来还书的时候,会是将死的弥留之际。
莲香眼里的希望一点点溃散,张了张嘴,声音嘶哑。
“姜小姐,我从前以为只要像男人一样有了学问,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可是我错了,从始至终都错了,男人有了学问可以看见做官的青云梯,我这样的女子有了学问却只能得到痛苦,我看见了这天生不该加覆在我身上的苦难。”
“姜小姐,我记得你说,将来有一天,女子也可以做官,可是我等啊等,等到我父母为了给我弟弟娶媳妇把我卖给瘸子,等到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没有等到。做女人太苦了,可是除了女人自己,谁看得见呢?”
“我想逃啊,可是谁能来救救我啊——”
莲香又哭又笑,越来越大声,笑到最后竟大声嘶喊起来。
“为什么啊?!”
“为…什——”
话未说完。
莲香死了。
姜若慎的灵魂仿佛被重重一击,莲香的手还是热的,手心的汗还沾在她手上。
天生不该加覆的苦难……
姜若慎很想皇后,皇后什么都懂,如果皇后在,她一定可以告诉她为什么。
摇了摇头,不,她不能永远依靠着皇后,上一世,皇后至死也没能实现女子为官的理想。
这一刻,姜若慎突然明白了皇后为之努力的意义。
谁的人生都是珍贵的,谁的人生都有价值的。
垂了眸,伸手阖上莲香未曾瞑目的眼。
“会的,那一天一定会来的。”
莲子起了身,想去把姐姐心心念念的书还给姜小姐。
那本书,是她故意落下。
看见莲子要走,有个老妇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许离开。
“你不能走,我家花了那么大笔钱可不是为了娶个短命鬼,你爹娘那边可都说好了,彩礼不退,把你嫁过来当续弦。”
莲子怕极了,不断挣扎,“我爹娘不会卖我,你们撒谎,你们胡说八道!”
老妇手劲发狠,叫她儿子去找根绳子来想把莲子捆起来,“什么卖不卖的,你姐姐是主家小姐心善放出来的,你爹娘一分赎身钱没花还得了许多打赏,白赚一笔,还没说你家坑我儿子的事,你倒是先委屈上了?”
旁边的几个妇人也过来一起帮忙,莲子手脚都被制住,哭得稀里哗啦,一直喊着,“你们骗我……”
除了这句话,再也喊不出其他,怪不得她说来看姐姐爹娘没有像往日里一般骂她要她干活,原来是卖了她。
“莲子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你们也下得去手?”
众人看向出声的女子,她目光冷淡,隐隐透着肃杀。
老妇见姜若慎衣着精致贵气,气度不凡,自知惹不起这样的人家,但她当初给莲香姐妹的父亲很大笔彩礼,也是有底气在的。
梗着脖子争辩,“小姐您不懂这些,我们家是出过钱的,她爹娘也应了的,就算去告官,我也是有理的,您有权有势也不能欺压我们小老百姓啊。”
舒冬拉了拉小姐的袖子,小声耳语,“小姐,别和这样的人理论,我们先出了门才是要紧事。回去后告诉老爷和公子,他们会替您出气的。”
外头天色渐暗,而这满屋子的人若是起了坏心思,她们恐怕难以脱身,也不知外面那位公子还在不在。
舒冬心慌得不行,当初小姐要下车她就该态度强硬点拦着!
姜若慎拍了拍舒冬的手,“没事。”
转而对着一众妇人道,“这女孩多少钱?我买了。”
这话正中妇人下怀,胆大包天地用手指比了个高好几倍的价钱,“这个数。”
本来她就没看上莲子这黄毛丫头,万一又是个短命的,她找谁说理去?
这些个千金小姐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闲人,手指缝里随便露点也够普通人一家老小活好几年。
“好,钱我给你,莲子归我了。”
姜若慎说着便朝舒冬伸手要钱袋子,舒冬一脸为难地小声道,“您忘了吗?在医馆的时候,您把钱都给了骑马的公子。”
老妇听见了,登时就要翻脸,转眼又看见了对方头上的玉簪,这可是值钱的好东西。
“我儿子今晚可是要急着洞房的,看小姐诚心要这丫头才忍痛便宜卖,小姐您若没带够钱,拿点首饰来换也行。”
姜若慎自然也注意到了老妇的目光,拔出了发簪,甫一伸手就被老妇抢了过去。
“大家伙儿松手,”老妇喜笑颜开,谄媚道,“小姐可以带莲子丫头走了。”
挣脱束缚的莲子赶紧往姜若慎奔去。
岂料下一刻,一只大手从后面一把夺过了玉簪,贺延年人高马大,一进来后屋子霎时变得逼仄起来。
“你这婆子倒是个黑心肝的。”
“还轮不到你个外人来管我家的事。”眼看到手的钱财飞了,老妇脸色一变,喊着儿子就要把簪子抢回来。
贺延年一个利落的回旋踢,将扑过来的男人踢飞到墙上,“老子提剑杀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旮旯里呢。”
婴儿被吓到,不停哭闹起来,其他人也被震慑得不敢上前。
看见儿子被打伤,老妇口里气愤大喊着,“我要报官,把你抓起来。”
贺延年不屑一笑,“你报个试一试?刚刚你那儿媳妇生孩子的钱还没付呢,若非大夫用了人参这种贵药去吊着命,你以为孩子能生下来?”
他刚到这里时,就被看见的场景惊住了,牛背上的女人疼得直叫唤,可是她的婆婆跟丈夫却冷漠地可怕,血一直流,劳是他看了许多血腥场景也有些不忍。
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牛被当作畜生,还是牛背上的女人被当作畜生?
“我们又没叫大夫来,谁叫的就找谁要钱去,关我们什么事?”老妇有些慌了,却依旧嘴硬,仿佛只要她不承认,就能撇开关系。
她的眼神直往姜若慎身上瞟,年轻闺阁小姐大多心思浅,何况这个姑娘说起话来温温柔柔地,只要她多闹几声,对方肯定心软!
“小姐,这簪子你既给了我,就不能收回的。”
姜若慎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甚至有那么一刻想怎么没把她的刀带上?
皇后教她,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不叫事情,可她这么做竟让这贪婪的老妇愈发觉得她好欺负。
现在的姜若慎早就不是从前病了七年的废人,贺延年踹人那一脚她觉得痛快得不行,甚至自己也想去踹,重生后第一次给了他个正眼。
“簪子我给了,守不住是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说着便拉着莲子往屋外走,莲子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姐姐。
老妇还想拦,可一动就被贺延年凶狠的目光吓了回去。
走出屋外,天际尚有微光,柳梢头上,弯弯的月亮爬了一半。
姜若慎低了头去看牵着的女孩,她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姐姐留下的书。
她抱着姐姐,也抱着自己。
“喜欢看书吗?”
“喜欢。”
“从今往后你就跟着姜姐姐好吗?”
“真的可以吗?”莲子有些难以置信,若非姐姐信命垂危,她是不敢靠近这样的千金小姐的。
“莲子这个名字不好,你父母既然无情,你也需斩断过往,否则将来会有数不清的烦忧。”
“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叫连枝。同身共命,同气连枝。人生就是需要往前看,有样东西,你姐姐没能看见,你替她去看好吗?”
连,是姜若慎已故娘亲的名字,多年不敢回忆,今日之景下,格外想念。
“连枝很喜欢这个名字。”连枝认得的几个字都是姐姐教的,虽然不多,可是只要她记得这些字,她的姐姐就没有离开她。
贺延年牵着马和大夫一起走在旁边,他得先把这几个姑娘送到马车上再走。
“治病的钱是我付的,这丫头怎么说也该跟着我啊?”
姜若慎再清楚不过贺延年的德行,“你堂堂贺少爷为博美人一笑撒了不知多少钱出去,就这几个钱想必是不会放在心上。”
贺延年挑眉一笑,不知怎的听见这话莫名有些高兴,“你认得我是谁?”
姜若慎抿唇一笑,“当然认得,每次哪个姑娘追着你看,爱慕姑娘的男子们就聚在一起说你。”
“说我什么?”在贺延年身上这种风流债多得数不过来,听女子夸赞过多回,其他男人怎么说的却没听过,他有些好奇。
姜若慎目光突然看向他,“兔崽子龟孙子王八羔子,我最喜欢听了。”
贺延年瞠目结舌,眼里满是震惊:?
这么近距离一瞧,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姑娘有些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