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眼熟

贺府。

贺延年走进大门时一脚踩空,差点摔在地上,守在门口多时的小厮王福一看见少爷的身影就跑了过去。

“少爷,夫人让我来告诉你今晚别回来,先去舅舅家躲一躲。”

贺延年仿佛没听见似的,“王福,你还记得我去看齐霄那天在路上看到的姑娘吗?”

“啊?可是少爷你天天都在看姑娘,小的实在不知道哪位。”

“放屁,我什么时候天天看了?反正长得很好看,就最好看那个。”

王福恍然大悟,“少爷你说槐水巷的姜小姐啊。”

贺延年一拍脑门,语气懊恼,“还真是她。”

不久前,他觉得姜小姐很眼熟,结果看起来娇俏乖顺的姑娘性子竟与他想象的不一致,和她温柔绵软的声音大相径庭。

这位姜小姐抬了抬眼皮,“下次和姑娘搭讪想个新点的招数。”

而后喊了喊身边的丫鬟,“舒冬姐,连枝,听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话吗?”她抬手指着贺延年,“这就是癞蛤蟆。”

贺延年长这么大头一次被姑娘指着鼻子骂,难道他什么时候得罪过她?

他问王福,“我和姜小姐认识吗?”

王福摇头,“不认识,少爷一听说她爱哭就觉得烦,于是没和她说过话。”

贺延年更疑惑了,“那她为什么要骂我?”

“少爷你说什么?”

“没什么。”贺延年有些不耐烦,原本他是很讨厌女孩子哭的,可是今天她哭的时候,竟莫名觉得有点好看?

甩了甩头,不行,他已经有了琵琶姑娘,怎么可以再看其他女孩子?

贺延年决定了,以后见到这位姜小姐他就绕道走,万一她是在玩欲擒故纵,某一天来故意接近他,他还真不一定能把持得住。

这时,管家正带着一群家丁往这边来。

贺延年发懵的脑子此刻清醒了过来,“王福你刚刚跟我说什么来着?”

“哎呦我的少爷,老爷说你打了崔家的人,等你回来就给你上家法!”

“你不早说?!”

“小的说了啊,可少爷您一直问什么姑娘…老爷——”

贺延年这才发现他爹也来了。

贺太师眼神沉如暴雨前的黑云,仿佛随时都要爆发。

贺延年心里一沉,完了,他爹又要打折一根棍子了。

……

另一头,姜府确实另一幅景象。

静寒迎上来,“发生什么事了,小姐怎么看起来这么高兴?”

“没什么,就是高兴。”姜若慎自然不能说出来为什么,想起贺延年被骂的表情她就觉得高兴,但这可不够,她对他的讨厌可不是一星半点。

书房里传出争执声。

静寒说:“老爷和少爷在谈事,小姐先回房间吧。”

“可是哥哥和爹从来没这样,我得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哥哥老是打趣她,但从没和家人红过脸,更遑论这样大声对爹说话。

丫鬟没拉住,姜若慎已经走到了廊下。

“你明明知道娘这么去世的,为什么非得这么对杳杳?你不怕她和娘一样吗?杳杳长得那么像娘,你可以狠心,但我做不到。”

良久的沉默后,姜父才开口。

“你疼杳杳爹知道,难道爹就不难受吗?”

“天宸国和蒙胡王朝近年来来往频繁,我们与蒙胡血海深仇,大战是迟早的事情,你我驻守边境多年,战场上的生死谁说得清?”

“下个月就到杳杳的笄礼,爹得找个能护住她的人,不然闭眼也无法瞑目。”

姜潭依旧不答应,“有皇后在,没人敢欺负杳杳的,她——”

哗——

茶杯被狠狠摔到地上。

“闭嘴!别提那个女人!”

门外的姜若慎吓了一跳,她从没见爹发这么大的脾气,为什么爹会如此不敬皇后?

姜潭摔门而去,刚打开门就看见站在门外的妹妹,一把拉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板着脸开始训话。

“又跑到哪里去玩了?外面世道乱,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乱逛?你怎么就不听!”

姜若慎刚刚也听出了一点东西,“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

“是要给我议亲吗?”

听到“议亲”二字时,姜潭整张脸都黑着,“回你自己房间呆着去。”

姜若慎不喜欢他们总把她当什么也不懂的小孩看,往回扯想收回被拉住的手,可是姜潭力气更大了些。

“哥哥,我明明都听见了,你总不能让我在家里呆一辈子。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

当年娘咽气的场景和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不受控制地冲入姜潭的脑海,一想到这个孩子长大后也要这样经历这样的场景,他的眼神瞬间充满了痛苦。

每当别人说杳杳长得像娘的时候,姜潭的痛苦就更甚,所以他一直严格管束着妹妹的生活,从小就不许什么不三不四的男孩靠近她。

可是她一天天长大,个子像抽条的柳枝般长高,杳杳越来越像记忆里娘亲的模样。

这种恐惧与日俱增,他真的很害怕。

可是爹说的也是事实,蒙胡兵强马壮,他们若死在战场上,杳杳怎么办?

可他若离了边疆,百姓这么办?

两难间,姜潭生气地看着妹妹,却怎么也说不出苛责的话。

突然,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撞了过来,“你个坏胚,不许碰姜小姐!”

连枝个子矮,猛地一头撞在姜潭肋骨处,像只护食的老鹰挡在姜若慎面前,一双眼里满是旺盛如野草般地生命力。

姜若慎惊呼一声,“哥哥。”

“嘶——”姜潭捂着被撞疼的腹部,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脏兮兮的黄毛丫头,“你谁啊?”

听到“哥哥”二字时,连枝一愣,意识到犯错的女孩有些无措地看着小姐,姜若慎将人拉到背后去,抱歉地吐了吐舌头,“她叫连枝,你不是总问我一个人在涪京会不会孤单吗?我们收养她吧。”

姜潭问,“姜若慎,你自己都养不好,还学人捡小屁孩回来养,瘦得跟个豆芽菜似的,养得活吗?”

连枝从背后探出头来,不服输道,“我不是小屁孩,等秋天来了的时候我就十四岁了。”

姜潭沉默了,“豆芽菜,我以为你十岁呢。”

但最后还是同意了,“杳杳,既然你喜欢,就养着吧,反正姜府也不缺这一口饭。但是别让她到我面前晃。”

知道误会了的连枝低着头道歉,“对不起,您哪里疼吗?”

姜潭摆了摆手,眼里满是嫌弃,“就你那几两干巴的骨头,还能撞死我不成?”

说完便走了,直到到了无人之处,姜潭才捂着肚子弯腰低低叫了两声,虽然不想承认,但实在是太痛了。

他想,他这辈子都会对这种骨头硬的女孩有阴影。

只是这时候的姜潭料不到,多年后的某一天,这个被他称为豆芽菜的女孩会权势滔天,而他将跪在这个女孩的脚下,为她拼命,为她俯首。

第二日夜里,姜若慎出门时特意早了些,毕竟总不能每次都让表哥等。

药很有用,他说换三次后就会结痂,当血痂掉了之后,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姜若慎没等多久,就等来了马车。

她捏了捏手心的黑棋,思索着要怎样落子才能不让表哥输得太难看。

孟关下了车,迎她上去,“请。”

可是进去后,里面竟是一个女大夫。

姜若慎愣了愣,女子开口道,“奴婢是公子吩咐来替姑娘换药的。”

“他呢?”

女大夫恭敬低头,“公子日理万机,这种小事奴婢代劳即可。”

小事……姜若慎一愣,但很快就想到,这的确是件小事。

“表哥最近有空吗?”

女大夫摇摇头,“公子要做什么奴婢不敢揣测,只知道明日要同崔家的表小姐去赴三皇子的宴请。”

崔家的?姜若慎记得崔家有两位小姐,她们也是阿斐表哥众多表妹中的两个。

上药的时候有些疼。

前几日和自己吃饭,明日又陪其他人一块,姜若慎莫名想起了小时候模糊的往事。

那时候姜家与连家还有些私下往来,小孩子嘛总喜欢热闹,与热闹格格不入的就是这位阿斐表哥,他很少和谁一块玩,也极少开口说话。

那时候的他比现在沉默多了,似乎连笑都不曾有。

这么个冰雪般的人,却有着美玉的绝色,他越不想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其他小孩反而更想和他一块玩。

这是一向自恃美貌的小姜若慎不能忍的,她习惯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围着她,于是气势汹汹去找这个抢了她风头的人。

那是个春色无边的白昼,小院的外墙上开着装饰的窗口,绿萝懒洋洋地爬在墙上,往里瞧,就能看见隔着院子的书屋,书屋的窗也开着。

漂亮的少年站在书架旁,手中摊开一本书,日暖声寂,阳光照在那双垂下的眉眼上,却照不进少年的眼底。

树声沙沙,是清风与他。

这时,少年抬头,看见了她,遥遥一望,姜若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一年,她讨厌他。

药上完了,回家的路上,姜若慎低头看着手心里捂热的棋子。

阿斐表哥从小就是所有人的焦点,他有很多表妹,对每个人都差不多,可是只有崔家姑娘来往得更多些。

日子很快到了冬天,因为身份的尴尬,所以人多的时候,外祖母让姜若慎和哥哥呆在她的院子里不要乱跑。

可她时常偷偷跑出去玩,某一次她站在墙后,竟听见舅母问表哥,“阿斐觉得崔家妹妹们哪个好?”

他淡淡说,“都好。”

舅母又问,“将来娶崔家妹妹为连家妇好么?”

少年眼中无波无澜,侧头看向结了薄冰的湖面,岸旁生着一株红梅,孤寒娇艳的花朵开了满树,良久,应道,“好。”

夜里起了风,姜若慎竟觉得手心的棋子有了凉意。

她从小就有个好习惯,如果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她就会尽力去遗忘它。

如今忽忆幼年往事,她想,那个时候,她是不是觉得这是件不开心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不开心呢?

思索间,突然踩进一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里。

姜若慎抬头,有个人抱着把琴站在外面。

那人的目光也同样落在少女的身上,竟然是齐霄。

夜已深,姜若慎愣了愣,仿佛像做梦一般,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可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吗?

显然,对方不许她起这样的想法,齐霄信步走了过来,似乎有些疑惑她为什么会在夜里出门。

“你是姜家的小姐对吗?”

姜若慎进退不得,“睡不着,散步。”

齐霄似乎信了这个说法,“可是你一个人未免有些危险,我陪你走吧。”

他没有劝她回去,而是说要陪她一块走走。

从前姜若慎一直觉得齐霄是个清贵正直的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他装得很好,连她也骗过了。

可偏偏,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别人的欺骗。

当看清真相的那一刻,她离开了他,后来每次想起他,她最悔的却是自己付出的真心,而不是失去了他。

如今细想而来,她真的爱的是齐霄吗?

忽地,脑海里闪过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于重重春光里,她看见少年温柔的眼睛。

如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齐霄,竟有一些重叠。

姜若慎有些恍惚,目光直直落在对方身上,“你很像一个人。”

面对这句突然出现的话,齐霄心中一紧。

难道她,也和他一样记得从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