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事业

一提起“新事业”三个字,叶春好的身体忽然充满了力量——她喜欢财富,喜欢权力,喜欢同这社会上的大资本家们交往周旋,喜欢做出一番成绩。

(一)

雷督理自认不是个知识丰富的人,做学生时也不是好学生,所以如今来了个小姑娘来认他做老师,他便感到了一点陌生的兴味。

林胜男并非作伪,她是真不懂戏,若非认定了雷督理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也不敢这样冒昧地问东问西。可雷督理既然是问一答十,她也就大了胆子,一出戏一出戏地评论起来。

两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渐渐沉默下来。片刻过后,雷督理扭头问她:“怎么不说话了?听出好儿来了?”

林胜男摇摇头:“不是的,我看台上那个老旦唱个不停,好像很有味儿似的,大概是很值得一听,就没有敢说话,怕扰了您。”

雷督理哈哈笑了起来:“他唱个没完没了,我也不爱听,但是又不能为了这个,不让他唱。”

这时白雪峰悄悄走了上来,给雷督理加了一件披风,雷督理又问林胜男:“你冷不冷?”

林胜男摇了摇头:“不冷。我知道今夜要在外面看戏,特地穿了厚的。”

雷督理摸了摸她的手,手一直攥着拳头缩在洋装袖子里,确实是暖和的,不但暖和,甚至还有点汗津津。摸过了手,他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和耳朵,脸蛋和耳朵可就冰凉了,于是他拿起自己先前扔在沙发一角的灰呢子军帽,扣到了她的头上:“给你挡挡风吧!”

林胜男被他摸愣了,愣过之后,见他若无其事地又望向了戏台,这才又想他大概是拿自己当小孩看待,并没有那种不好的意思,这才红着脸也转向了前方。军帽沉甸甸地向前压,挡了她的视线,于是她把军帽摘下来,用双手捧着低低地抛起来,再接住。抛了几个来回之后,她垂下头,仔细去看那军帽上的五色帽章。

就在这时,雷督理一拍她的膝盖:“好,这家伙可算唱完了。”

林胜男举目向戏台上望,看那老旦终于下了台,也觉得欢喜:“大帅,小兰芳什么时候上场呀?”

雷督理转向她笑问:“你也知道小兰芳?”

“我有同学看过他的戏,说他在戏台上很漂亮呢!”

雷督理抬起一只手,没出声,但白雪峰像个鬼魅一样,忽然就又出现在了他身后:“大帅有什么吩咐?”

雷督理答道:“让小兰芳赶紧上台,我等腻烦了。”

白雪峰答应一声,转身小跑离去。结果不出片刻的工夫,台上这一出戏草草结束,那名伶小兰芳粉墨登场,果然是明艳照人,唱念做打也都超凡。林胜男先是盯着台上那金缠翠绕的美人瞧,瞧着瞧着,她小声对雷督理说道:“还是他唱得最好听,您看,台下的人都安静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却是忽然拍手喊了声好。他一喊好,旁人早就嗓子痒痒了,此刻像是得了允许一般,当即也此起彼伏地喊起好来,林胜男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大帅怎么这样淘气呀!

小兰芳唱过了这一出《贵妃醉酒》,又带着戏妆下了台来,专门地向雷督理行礼致意。林胜男看那小兰芳虽然是个男子,却对着雷督理一蹲身,请了个女子式的安,说起话来也是莺声呖呖,有种羞羞怯怯的女儿态,就觉得有趣,笑眯眯地只是盯着他看——看了片刻,她偶尔地一扭头,依稀看见周围站着的人中,闪过了个女子的身影,仿佛是大帅的太太——不过也不确定。

于是她便把脸扭回去,继续看雷督理逗小兰芳去了。

林胜男所看到的人影,确实是叶春好。

叶春好是慢慢地走回来的,错过了台上的好戏,却正赶上了台下的好戏。台下那专属于督理夫妇的座位上,有人取代了她。

她离开了这么久,雷督理对她毫无一点惦念的意思,身边坐着个花团锦簇的小姑娘,身前站着个浓妆艳抹的戏子,他兴致勃勃地谈笑风生,差一点儿就是左拥右抱。她的身心还虚弱着,实在禁不住动气了,所以下意识地转身想要逃避,可是刚迈出一步去,那股子怒气往上一顶,却又顶得她原地做了个向后转。牙齿狠狠一咬下嘴唇,她将自己的苍白嘴唇咬出了血色。

然后款款地走到了那沙发旁,她含笑去看林胜男:“这不是林秘书长的小妹妹吗?”

林胜男正抱着军帽听雷督理和小兰芳说话,叶春好忽然出现,倒是让她一惊,以至于下意识地站起来,像个小学生似的向她一鞠躬:“太太您好。”

雷督理这时也回了头来,叶春好微笑着向他一点头:“今晚真是不凑巧,平时身体都好好的,偏偏刚才就闹了胃疼。”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雷督理回答,自行挨着林胜男坐下了:“小妹妹,你叫我一声姐姐就好了。你忘啦,我结婚的时候,你还过来帮过我的忙呢!”

林胜男懵懵懂懂地喊了一声“姐姐”,随即又道:“我记得的。”

叶春好瞧出来了,这小女孩真是个“小”女孩,自己把她当成情敌看待,那真是无聊至极。

雷督理这时把小兰芳打发走了,对着叶春好也没个称呼,直接就问:“嘉田呢?”

叶春好答道:“不知道。”然后她向后看了看,又笑道,“也不是人人都爱看戏,他是不是陪着那些人在哪里消遣呢?”

说完这句话,她见雷督理方才本是喜笑颜开的,这时那脸上的喜色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隐隐的怒色。若是不见叶春好,他也想不起张嘉田来,如今一想起张嘉田,他忽然发现这小子连着许久没有露面——自己屈尊纡贵地到他家里做客来了,他这主人竟敢把自己晾在了这里,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他站了起来:“既然你身体不舒服,那就早点回家吧!”

说完这话,他不管叶春好的反应,也没再看林胜男一眼,转身就自己先走了。

雷督理走到一半,张嘉田从天而降,把他堵了住。

雷督理脚步不停,沉着脸说话:“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原来你还知道你家里有我这么一位客人。”

张嘉田不辩解,只对着他傻笑:“我没请过这么大的客,忙昏头了。大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雷督理承认他这句话是实情——他是一步登天,也相当于是穷人乍富,当然富也富得没体统、不体面。他抬头看了张嘉田一眼,而张嘉田抓住了这一眼,笑眯眯地又向他说了一车的好话。

他不便当众训斥帮办,尤其今天还是帮办的乔迁之喜,所以勉强放出一点好脸色,他决定今天不和张嘉田一般计较。

雷督理走后,张宅又热闹了一阵子,直到午夜时分,宾客才络绎地散了。

林子枫带着妹妹上了汽车,林胜男很为难——雷督理说走就走,可是他的军帽还在她手里呢。怀里抱着那顶帽子,她坐在汽车上,问林子枫:“哥,怎么办呢?你明天把这帽子带去给雷大帅吧?”

林子枫不屑一顾:“他又不是没有帽子戴。”

“那也不能拿着人家的帽子不给呀!”

林子枫打了个哈欠,也觉得有些累:“今晚的戏怎么样?”

“挺好看的,就是中间有一段,那个老旦总是唱,唱个没完。”

“雷大帅都对你说什么了?”

“说戏来着。”

林子枫接二连三地打哈欠,对于今晚的一切都比较满意:“好,你们谈得来就好。”

林胜男听了,感觉这话有点古怪,然而心里也有一点窃喜。林子枫平素是不许她和男学生交往的,今晚她和雷大帅谈了许久,其实也有一点负罪感,因为雷大帅终究也是个异性。现在看哥哥的意思,自己和雷大帅谈一谈是没有关系的,那么先前的负罪感,也可以消除掉了。

汽车停到了林宅门口,林胜男依然抱着那顶军帽,垂头溜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军帽放在床上,她先按照平日的习惯洗漱更衣,然后只留了床头一盏小壁灯照明,自己靠着床头半躺半坐了,将那军帽高高地抛着玩。忽然一下子没接住,那军帽直接扣到了她的脸上,她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

拿下军帽仔细看了看帽子里头,她看到了一圈隐约的发油痕迹,可见这顶军帽,他也戴了一阵子了。低头凑过去又嗅了嗅,她把军帽重新扣到了自己的头上,心里很快乐。

世上有林胜男这样正快乐着的,也就有叶春好那样不快乐的——雷督理这一路上对她都是不冷不热,临到家时,他像是忍不住了,忽然问了她一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她的身体,她便答道:“我吐了一次,现在舒服多了,没什么事情。”

雷督理知道她的健康无大碍,就又不理她了。及至到了家,叶春好在卧室里忙忙碌碌地铺床展被,又主动地为雷督理放好了洗澡水,然而雷督理始终是不肯上楼。于是她胸中像噎了块石头一样,胃部又难受起来了。寻觅着下了楼,她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他。

他身边没别人,独坐在房内的一架钢琴前。手指拂过那黑黑白白的琴键,他也不是要弹,只像是在摆弄着玩。

叶春好早就感觉这架钢琴来得突兀,这时就忍不住问了:“我很好奇这架钢琴的来历。你也并不会弹这个呀!”

雷督理头也不回,慢慢地答道:“这是玛丽的东西。”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倒是没什么醋意,因为知道他和玛丽冯是绝无可能再续前缘的。

“那……”她犹豫着又问,“你在想她吗?”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想她,我是在反思。”

叶春好感到了不安,走过去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反思什么?”

雷督理回过了头,抬眼看她:“你连我的思想,都要管吗?”

叶春好一怔:“不,我只是——”

雷督理转向前方:“你身体不舒服,早些休息去吧。”

叶春好收回手,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嘴巴子。垂手抓紧了睡袍下摆,她低声说道:“你心里若是有什么不痛快,或者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或者猜疑,你就明白地来问我。我们是夫妻,吵一场、打一架都没什么,吵过了、打过了,照样是夫妻。若是没有这样坚固的感情,那也算不得是真夫妻。”

说完这话,她转身走了出去,并把房门带了上,他爱阴阳怪气地反思,就让他反思去!

(二)

叶春好自己回房去睡,可她那肠胃是空虚的,难受劲儿一过,就觉出了饥饿。她懒怠起床再吃什么,宁愿忍着饿去睡觉。可饿意像是个长了牙齿的什么活物,就那么一直轻轻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懒怠起又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一开,雷督理走了进来。

他没开灯,摸索着脱了衣服上了床。叶春好不知道如何哄他高兴,加之精神不济,就想背对着他装睡。然而雷督理那凉飕飕的胸膛忽然贴上了她的热脊梁,同样凉而柔软的嘴唇也贴上了她的耳朵。

“我知道你今夜去见了张嘉田。”他轻声说。

叶春好睁开了眼睛:“你的眼线只看到我见了张嘉田吗?有没有向你报告我和张嘉田说了什么话?”

雷督理几乎是趴在了她身上,一条手臂伸过来环抱了她,他和她贴了贴脸,她越是温暖,他越觉出自己的冷。

“你和他站在一起,看着很像天生一对。”他喃喃地又说。

这话是他的真心话。叶春好和张嘉田年龄相仿,张嘉田是个大个子,叶春好也是苗苗条条的高挑,两个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一对青春年少的富贵夫妻。张嘉田在叶春好面前,言谈之中也总带着一股子甩不脱的殷勤和情深,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察觉到了也改不了。

叶春好认为雷督理这又是在无理取闹了。她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情,可是当初只以为他是孩子气,甚至还觉得这孩子气挺可爱,挺可贵。结果到了现在,她吃尽了那所谓“孩子气”的苦头——其实那哪里是什么孩子气呢?分明就是神经质!她若是个心理脆弱的人,现在恐怕也要像玛丽冯一样疯上一疯了!

“就只是张嘉田吗?”她在黑暗中反唇相讥,“我是个年轻的女子,你随便找来一个摩登些的年轻男子,和我站在一起,看起来都会像天生一对。”

她停了停,接着又道:“你这人也真是古怪!若说你封建,不许家里太太出去见人,那是冤枉了你。可若说你开明,怎么又专爱在这种没有影子的事情上乱吃醋?”

雷督理依旧是沉默。叶春好没有等到他的下文,以为他是无言以对了,正要翻身推他躺好睡觉,没想到他忽然轻声开了口:“当年一飞和我抢玛丽,现在又有个嘉田看上了你。我的东西、我的人,总要专属我一个,我才高兴。别人看一眼,我都生气。”

然后他在叶春好的面颊上用力拱了一嘴:“杀了他们都不解恨。”

叶春好一翻身坐起来,拍枕头拽棉被:“你少胡说八道!好好地给我睡觉!”

叶春好像个小母亲一样,把雷督理摁进了被窝里,把棉被角给他掖好了,她面对着他躺下来,又伸手搂住了他。她看出来了,这人是只可远观的,远观时是一朵莲花,看来看去都只有好,非得凑近“亵玩焉”了,才看出他在黑沉沉的寒冷水面下,藏了那许多弯弯绕绕纠缠不清的心思与过往,一须一茎都带着不见天日的淤泥。

她没有把他涤荡洁净的自信,可是在这又黑又静的夜里,他乖乖地任她摆布了,她便又怜爱他起来。

“睡吧。”她轻轻地拍着他,柔声地告诉他,“你放心,我爱你。”

叶春好忘了饥饿,一直拍着雷督理,哄奶娃娃似的哄他。

窗帘外渐渐有了一点稀薄的晨光,她力不能支,终于也躺了下去。雷督理已经睡着了,她听着他的呼吸声,心里倒是没什么可怨的。

她其实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嫁给雷督理,就是这样的。

知道还嫁,是因为她爱他。

一夜过后,叶春好对雷督理察言观色,觉着他和自己,像是又和好了。

和好就好,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不计较。天气热了,她换上了一件浅红纱的连衣裙,颜色明艳,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雷督理面对着这样大美人似的太太,不由得也笑微微的,不住地看她。叶春好同他共进早餐,亲自为他在面包片上涂黄油:“看什么看?刚认识我呀?”

雷督理答道:“你对我这样好,我觉得,我的福气不小。”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我不好。我是天下对你最不好的女人。”

雷督理笑了笑,接过面包咬了一口。

叶春好这时又道:“吃饱了也不许走,我要向你报一报账,还有一件大事要和你商量。”

雷督理问道:“什么事?”

“就是投资游艺场的事情——”

雷督理一摆手:“你自己决定,别赔大发了就行。只是有一点,就是那账房的事务,还是交给林子枫吧。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买卖,不喜欢就不要管,横竖你手头的生意也够你忙的了。”

叶春好的脑筋一转,脸上可是不动声色:“好。不过我最后还得从账房支走一笔款子,作为投资之用。”

雷督理点了头:“那随便你。”

叶春好表面平静,心里可是有点惊讶,没想到林子枫那边是藏着暗劲,自己都是雷太太了,他居然还在同自己竞争。

所谓账房,纯粹就是为了烟土生意服务的。她厌恶这种祸国殃民的生意,可也得承认这桩生意真是暴利,是雷督理的主要财源。她不知道林子枫暗地里究竟做了什么手脚,能把他丢掉的账房又重新争取回去。不过没关系,她本来也打算去开辟一番新事业了。

一提起“新事业”三个字,叶春好的身体忽然充满了力量——她喜欢财富,喜欢权力,喜欢同这社会上的大资本家们交往周旋,喜欢做出一番成绩。

呼风唤雨、纵横捭阖时的得意威风,可以暂时抵消雷督理给她带来的所有恐惧与压迫。所以吃过早饭之后,她用内线电话通知前头门房里的小韩,让他马上把汽车开出来,自己要出门去俱乐部。

放下电话拿起皮包,她走到了大门口,正好赶上小韩开着汽车过了来——所谓“小韩”者,大名叫作韩小石,是白雪峰一个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亲戚,原本是想投奔白雪峰来当个副官,然而雷督理的副官处已经满了员,他实在是没挤进去,只好临时改行,给雷太太做了汽车夫。结果他发现做汽车夫也挺不赖,虽然不是官儿,但是按月拿钱,钱还不少,活儿也不累,也就算得上是好日子了。

小韩今年是二十岁,若是找个词来形容他,那么“小白脸子”四个字是最合适了。叶春好这样一个青春少妇,带着个小白脸子四处奔走,雷督理却又满不在乎,完全不吃醋。所以叶春好越是和他相处得久,越是摸不清他的路数。

此刻她坐着汽车,在卫兵的保护下直奔了账房——雷督理今天能把这话明白地说出来,必是林子枫已经在他耳边吹了许久的风。林子枫既然敢吹风,自然是蓄谋已久,一旦从雷督理那里得了许可,必定立刻就要有动作。所以她得赶在他的前头,趁着她现在说话还算数,将这账房收割一番。

下车进入了账房,她让卫兵看住了房内的众先生,不许他们出门,也不许他们打电话。自己把账目重新浏览了一遍,她心里有了数,从皮包里取出各家银行的支票本子和雷督理的印章,开始开支票。

然后把四家银行的支票交给了小韩,她不走,静等着小韩取款回来。小韩也不是独自行动——四家银行的支票总额,加起来超过了二百二十万,所以须有卫兵跟随着,不是怕小韩携款潜逃,是怕小韩单枪匹马无依无靠,一旦出了差池,可是了不得。

小韩走了两三个小时,才回了来,因为一路都很紧张,所以面红耳赤,顺着鬓角流汗。进门之后,他只看了叶春好一眼,还没说话,叶春好便已经站了起来:“办妥了?”

小韩连忙点头:“妥了妥了,按照您的意思,全换了英镑。”

叶春好这才转向房内那些长袍马褂的老先生,含着笑容说道:“限制了诸位这么久的自由,我实在是抱歉得很。现在事情办完了,我这便告辞,诸位也请自便吧。”

说完这话,她不管老先生们如何喃喃地支吾,自顾自地迈步走了出去。坐上汽车抬起腕子,她看了看手表,然后向后一靠,对着前方的小韩吩咐道:“东交民巷,汇丰银行。”

汽车发动,驶出胡同。随行的卫兵们则是自行回去,因为东交民巷乃是使馆区,不许中国武装人员随意出入。账房先生们站在窗前,眼睁睁地看着叶春好那汽车开走,还是一个老头子最先反应过来,扑向了电话机:“快打电话通知秘书长!太太把钱全拿走了!”

(三)

叶春好管理账房,花费心血不少,至少是没有管出半笔糊涂账来。可古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正是因为她眼中不容糊涂账,才让诸位先生一条鱼也摸不到手,不能尝到荤腥滋味。尤其她是认真惯了的人,有时候也含糊着想让这帮人揩些油水去,却没想到这些人先前常年吃的都是大鱼大肉,如今区区一点油水,又怎能将他们打发了去。

叶春好既是有着这样那样的招人恨处,又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老先生们受着她的管,心里也很不服气,所以盼星星盼月亮的,只盼着秘书长能够回来。如今可算秘书长真要回来了,这女人却忽然杀到,将账面上的流动资金搜刮了大半去,这还了得?手快的人慌忙叫通了秘书处的电话,把这事情告诉了林子枫。可放下电话再向外一望,就见天上不知何时卷来了浓浓的乌云,完全隔离了阳光,世界暗沉沉地竟然有了暮色,风也起了,分明是要变天。

这时已经入了夏,雨一下起来,便容易是雷雨。于是先生们瞠目结舌地站在房内,心想外头真要是电闪雷鸣地下起大暴雨来,秘书长可怎么出来行动呢?

与此同时,叶春好的汽车已经驶入了东交民巷。

东交民巷乃是使馆区,如今又是大白天,治安是好的。叶春好放心大胆地下了汽车进入汇丰银行,小韩在后头,提着沉甸甸的一皮箱英镑钞票。因为天气陡变,银行内已经亮了电灯,叶春好那英文本来只是中学的水平,如今常和西洋人打交道,说得也流利多了。在那隆隆的雷鸣骤雨声中,她用自己的名字开了账户,将几十万英镑存了进去。

这件事情做完了,她收起了印章、存折等物,同银行经理闲谈了几句,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看那雨势明显是缓了些许,便对小韩说道:“再等一会儿,只怕街上积了雨水,更不好走,还是现在回家去吧!”

小韩答应一声,撑着雨伞护送她上了汽车。汽车门一关,车内正是个安全洁净的小世界,她掏出小粉镜照了照,镜中的自己头发不乱,神情不乱,瞧着也是同样的安全和洁净。

汽车慢慢地开动起来,街上水深如河,汽车简直是在破浪前行。好容易驶过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胡同,叶春好见汽车拐上了平坦大街,正要松一口气,小韩一踩刹车,却是前方迎面驶来两辆汽车,并排把道路堵住了。

她皱起眉头——做惯了督理太太了,她到了哪里都是畅通无阻,已经不能习惯这半路的阻碍。小韩有点狗仗人势的劲头,见状先猛摁了几下汽车喇叭,然后“哗啦”一声打开车窗,伸了脑袋就要出去骂人。

然而未等他开口,前方的一辆汽车也开了车门,一名西装男子跳下来,竟然是林子枫。

小韩那汽车喇叭的余音还未绝,林子枫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一巴掌拍到了汽车机盖上,拍出了“哐”的一声大响。

小韩吓了一跳,而林子枫脚步不停,伸手就拽开了后排的车门,弯腰对着叶春好开了口:“太太,请问是谁许你把账房的资金全部拿走的?”

叶春好稳稳当当地坐在汽车里,转过脸对着林子枫答道:“雷家的财务由我管理,账房的钱怎么拿、拿去做什么,也是我雷家的事,不劳秘书长费心。”

林子枫板着脸:“太太别客气,大帅让我管事,我不敢不费心。账房内资金不足,是要发生问题的,请太太顾全大局,把那笔款子放回去吧!”

叶春好微微一笑:“看来,我眼中的大局,和秘书长眼中的大局,有些不同,所以秘书长会误以为我是要将这笔款子克扣下来,中饱私囊。不过也没关系,秘书长终究是一片赤心为了大帅,同我的心是一样的。既然我们都是为了大帅好,那么究竟应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就请大帅定夺吧!毕竟这笔款子的数目不小,我也不便轻率地处置了它。”

说完这话,她向前吩咐道:“小韩,拿伞送秘书长回去上汽车,外头的雨可还没停呢。”

小韩答应一声,拿起雨伞下了汽车,撑开为林子枫挡雨,但林子枫单手扶着车门,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太太,你不必拿大帅压我,若是没得着大帅的同意,我也不敢干涉你的行动。”

叶春好收敛了笑容:“既然大帅是同意秘书长的,那自然会为秘书长发话出头,秘书长就更不必这样半路拦着我的汽车了。”

然后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劳驾秘书长为我关上车门,别让旁人看了笑话,还以为秘书长这办了多少年公务的,还不如个下人懂规矩,连大帅府的汽车都敢冲撞!”

林子枫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太太,我是公署的秘书长,不是府上的家奴,奴才的规矩,我需要懂吗?”

叶春好点了点头:“好,那么请问秘书长光天化日拦我的汽车,为的是公务还是私事呢?”

“当然是公务。”

“秘书长向来是在大街上办公的吗?”叶春好沉了脸,“林子枫,你太放肆了!你——”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前方又出了新状况。三辆漆黑锃亮的大汽车排成队伍,缓缓驶来,然而道路都被林子枫的汽车挡严实了,那大汽车无路可走,打头汽车的汽车夫便像小韩一般,也伸出脑袋叫喊起来。然而那叫喊声音并不持久,因为大汽车的后排车门一开,跳下来了个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军裤、马靴,上身没穿军装上衣,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青缎子马甲,可见他是很觉得热。大步流星地穿过那两辆拦路的汽车,他高声大气地嚷道:“老林!我一瞧就是你的汽车!你是怎么回事儿?这街不让别人走了?”

说完这话,他一眼又瞧见了汽车里的叶春好,当即露出惊讶表情:“哟,这不是太太吗?”不等叶春好回答,他转过脸又去问林子枫,“太太的汽车坏啦?”

林子枫刚要说话,他一阵风似的又刮到了汽车门口,弯着腰继续问叶春好:“你是不是回家去?回家的话就跟我走,我送你一程。”然后他向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来来来,我的汽车就在前头。”

叶春好本是万分不敢和张嘉田再有牵连的,可林子枫今天同她撕破脸皮,硬是拦住了她不许她走,她身边又没有带卫兵,简直是僵在了街上没办法。心中略一思索,她随即弯腰钻出汽车,说道:“那就有劳二哥了。”

说完这话,她抓着小皮包,迈步就往前走。林子枫在后方追了她一步,似乎是撂了一句狠话,她落荒而逃,也没听清楚。及至上了张嘉田的汽车,她又怒又窘,脸上红白不定的,忽然意识到张嘉田在对着自己说话,她这才回过神来:“二哥?你说什么?我方才……没有听清楚。”

张嘉田一眼不眨地盯着她:“你怎么了?其实你那汽车没坏吧?”

叶春好做了个深呼吸,又做了个深呼吸,垂眼看着手中的小皮包,她极力地平定了心思:“没事的,二哥。无非是宇霆把一些事务交给我来管,林子枫认为是我夺了他的权力,所以要同我过不去。”

张嘉田不假思索地反问:“宇霆是谁啊?”

他这句话问得虎头虎脑的,倒是让叶春好笑了一下:“宇霆,就是大帅的表字啊!”

答完这句话,她扭头向外望了望,见汽车已经驶过了两条大街,一颗心忽然又向上一提:“不行,我不能坐你的汽车!”

张嘉田一愣:“我这汽车怎么了?”

“宇霆他——”

后头的话她没法说,她要面子,不肯承认自家丈夫专吃邪醋。话说不出来,人又坐不住,她便仓皇地望着张嘉田,大难临头似的,红白不定的面孔彻底白了。

她手边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模样,还是张嘉田轻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吓成了这样子?”

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低下头:“不是的,我没有怕,我不是怕,我是……”

她不承认自己怕——她不承认的事情,太多了。

但她有大难临头的预感。雷督理一定会知道今天的事情,林子枫冒犯太太,那是小罪;她独自坐上了张嘉田的汽车,则是大罪。这回雷督理又会和她怎样闹?是不是又要大发雷霆?是不是又要打一场漫长的冷战?

现在她跳下汽车走回家去,能不能挽回?算不算晚?

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缠作一团,她苍白着脸,一言不发。而张嘉田旁观着她,怎么看,怎么感觉她是真吓坏了——无缘无故的,忽然就吓坏了。

这时,汽车缓缓地在雷府大门外停了下来,张嘉田看了叶春好这古怪样子,摸不清头脑,也不敢多问,只轻声说道:“那个——到家了。”

叶春好勉强向他一笑:“多谢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张嘉田听了这话,也笑了一下:“你就算嫁了人了,也不用和我这么生分啊。送你这么一点路,你还多谢。我不坐了,下午去天津,后天回来。林子枫欺负你,你就跟大帅说,要是大帅不帮着你,你告诉我,我收拾他。”

叶春好六神无主的,依旧只是微笑。

叶春好下了汽车,目送张嘉田的汽车在胡同里掉头离去,同时把他那番话又细细地品了一遍,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忽然地,她转身快步走了进去,要赶在林子枫前头,先去见雷督理。

然而,雷督理此刻并不在家。

(四)

雷督理坐在俱乐部内的“公事房”中,正在听魏成高参谋长汇报。魏成高这几天都在为雷督理预备就职典礼——直鲁豫三省巡阅使的委任状已经发表了,雷督理自觉着面上有光,很是得意,所以绝不肯悄悄地就职,定要大操大办地热闹一场才行。

然而魏成高刚汇报到了一半,房门一开,闯进来了个湿漉漉的人,正是林子枫。林子枫冲到了雷督理面前,开口便道:“大帅,这个差事我没法干了!”

雷督理本是瘫坐在沙发上的,这时便莫名其妙地抬了头:“谁又怎么你了?”

林子枫气喘吁吁的,咬牙切齿地说话:“太太把账房内的资金全部提走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微微一皱眉头:“她最近说是要和人合作什么大生意,拿钱大概就是干这个去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她又不是拿了钱去胡花。”

林子枫像是气蒙了,根本不理雷督理这句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听了这个消息,连忙追上去拦她,结果她反倒将我比作奴才,把我讽刺谩骂了一顿。”

雷督理苦笑了:“你也是的,男子汉大丈夫,总和我的太太斗气。算了算了,我另找点钱,替她赔给你,好了吧?”

林子枫依然是不接雷督理的话:“若不是张嘉田把她带走,她还不肯罢休。可账房里一点流动的资金都没有,接下来的贸易如何继续?况且我是大帅的部下,不是太太的听差。她这样侮辱我的人格,我是不能忍受的!”

雷督理张着嘴看着他,看了片刻,然后问道:“这里头怎么还有嘉田?”

林子枫喘了口气,声音低了些许:“张嘉田是路过,见了太太,就让太太上他的汽车,走了。”

“走哪儿去了?”

“不知道。”

雷督理坐正了身体,沉默了半晌,然后转向魏成高说道:“我累了,你的话,改天再说吧!”

魏成高看看雷督理,又瞄了林子枫一眼,口中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又静下来,林子枫看雷督理呆呆地坐着,便不打扰他,让他自己琢磨去。

雷督理呆坐了一会儿,终于又抬头望向了他:“你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林子枫一怔:“我……我等您的话呢。”

雷督理一瞪眼睛:“我有什么话?太太是我家的人,她用我家的钱,天经地义,轮得到你跑过来挑拨离间?是不是看我过了几天好日子,你眼红了?眼红你也讨个老婆去,少他妈的天天跑到我跟前来嚼舌头!三十多岁的人,自己不结婚,还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你是不是有点精神变态?”

林子枫一口气噎在胸口,憋红了脸:“我这都是为了您谋利益,怎么能叫变态?我——”

雷督理恶狠狠地一挥手:“我不要听你说话!你给我滚!”

林子枫把噎在胸口的那一团气呼出来,扭头就滚。

雷督理在房内一坐便是一个多小时。

然后他抬腿躺了下去,仰面朝天枕着双手,心里回忆着他和叶春好的恋爱时节——叶春好显然是懂他的,可既然是懂,为什么还要几次三番地触他逆鳞?

他想不通,很不通。这些年来,他心心念念想要找个红颜知己,这回真找到了,真是知己,一刀一刀专往他的软肋上扎,仿佛是专门地来恶心他、折磨他的。

一个多小时后,他没法再躺,因为叶春好来了。

叶春好匆匆地走进门,高跟皮鞋和裙子下摆都带着泥水痕迹。进门见了雷督理,她没告林子枫的状,开口第一句话是:“宇霆,我要向你坦白,我今天坐了二哥的汽车。”

雷督理坐了起来,看着她,一点头:“嗯。”

叶春好又道:“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和二哥见面。我这一回是情非得已,所以希望你能谅解。”

雷督理依然看着她,脸上不喜不怒,只有倦色。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鬓发,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这几根白头发,是前几年被玛丽逼出来的。我想你无论如何,总该比玛丽强一点。你行行好,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

叶春好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可以不必再解释下去了——不是他谅解了自己,而是自己的解释将等同于对牛弹琴,说也是白说。

于是,她临时改变了对策,只答:“好,我知道了。”

雷督理向她抱拳拱手拜了拜:“谢谢你。”

叶春好后退了一步,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他很脆弱、很疯狂——自己是保护不了他的,更是改造不了他的。他是随时会破碎的水晶玻璃人,他一旦碎了,必定也要扎出她的血来。

叶春好决定离开这里,先回家去。此刻的雷督理瞧着要疯,显然是不适合听她掏心窝子讲道理,所以她决定避其锋芒,等过了这个时候,比如说,到了晚上,两口子清清静静地躺下了,她再慢慢地哄他。

想到那个“哄”字,她猛地一阵心悸头痛,像是不学无术的学生面对着期末大考,又是深壑又是高山,简直不知如何度过。自从结了婚后,她常有走投无路之感,可雷督理又确实是不曾如何地欺负虐待她过,她成天只是自己惶惶然,对外则是无苦可诉。

搭讪着往外走,从她的方面讲,她是采取了新的策略来应对雷督理的脾气;可从雷督理的方面看,就只看见她走了。

他这边心里还难受着呢,她就自顾自地走了。这算什么红颜知己?这算什么有爱情?他就是随便花钱买个姑娘回来,那姑娘也不会这样冷心薄情地对待他。

越是他看得重的人,越是把他看得轻,他并不知道叶春好已经快被他吓出心病,只是觉得寒心。一个一个的,都是这样地辜负他。

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从门帘缝里向内张望——张望了几眼之后,帘子一开,白雪峰沉静地、严肃地走了进来,以着给神佛上香的态度,弯腰摸了摸茶壶的温度,然后给他倒了一杯茶。

雷督理没看他,只问:“张嘉田呢?”

“大帅要见他?”

“对。”

白雪峰轻声答道:“那我这就往他家里打电话,让他过来。”

雷督理没言语。

白雪峰悄悄地走出去了,片刻之后回来了,依然是肃穆的,压着声音说话:“大帅,张嘉田不在京,刚上火车往天津去了。”

雷督理这回扭头望向了白雪峰:“谁让他去天津的?”

白雪峰被他问住了:“这个……应该是他自己的主张吧!”

雷督理又问:“他去天津干什么?”

“大概……是玩去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好,我这边要就职,他那边玩去了。”

白雪峰瞄着雷督理的脸色:“那我发电报去天津,让他马上回来?”

雷督理摇了头——这头摇得幅度很大,猫头鹰似的,足以表明他那否定的力度。白雪峰一看便知,当即换了话题:“大帅这么干坐着,也怪没意思的。天眼看着也快黑了,您是回府里去呢,还是留在这儿消遣消遣?”

雷督理忽然问道:“子枫呢?”

白雪峰颇有分寸地浅笑了一下:“您不是骂了他几句吗?他……他一生气,就回家了。当然,要不然他也得回家,他让雨浇了个精湿。”

雷督理叹了口气:“子枫有子枫的毛病,但是对我没坏心,我知道。你打电话,让他过来,就说是我让他来的,我不骂他了。”

白雪峰领命而走,又跑去了厢房打电话,不出三分钟他回了来,显然是憋不住笑:“大帅,林子枫不肯来,说是答应了要带妹妹出去下馆子,不便食言。”

雷督理想了想,然后说道:“让他把他妹妹也带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