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愿赌不服输
阳伞在颤,伞下的人也在颤。方才云淡风轻的、愿赌服输的叶春好,此刻在这阳伞的掩护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撕心裂肺。
(一)
天色擦黑的时候,林子枫带着林胜男来了。
林子枫在家里沐浴更衣,此刻面目一新。他这人本有一副高大的身架子,然而没肉,单单薄薄的高,脸也是白脸,眉目清冷,有刻薄相,虽然私生活素来规矩,可是瞧着却像是负心薄幸过多少次的样子,很有一点斯文败类的意思。
雷督理在公事房里摆了晚餐,自己在首席正襟危坐,专候着他们兄妹二人。林子枫自诩是雷督理身边第一忠臣,然而下午却无缘无故落了个“精神变态”的评语,此刻见了雷督理,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虽然不敢把那怒意明摆在脸上,但神情也是相当地不好看。
雷督理不能公开地向他道歉,于是转而去招呼林胜男:“来,坐。我听说,你哥哥今晚本来要请你的客?”
林子枫那个面貌不好看,林胜男却是欣欣然的,对着雷督理鞠躬行礼之后,她按照雷督理的指示,不假思索地坐了下来:“是的。”
坐下之后,她一抬头,发现哥哥坐到了自己的对面,并不是挨着自己的,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她一起立,林子枫立刻抬头向她发了话:“听大帅的话,坐吧。”
这回得了哥哥的许可,她才安安心心地又坐了回去。雷督理这时又问:“为什么请客?你有什么好事情了?”
林胜男看了林子枫一眼,当着哥哥的面,她反倒是不敢由着性子谈笑:“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学校办了一个艺术比赛,我绣了一方手帕交了上去,没想到,还被评了个二等奖。”
雷督理“哦”了一声:“我也记得你很会绣,你不是还送过我一幅绣画吗?”
林胜男笑了,喃喃地小声说道:“那个……太小了。”
她是洋装打扮,可是没有烫发,梳的还是东方式的发辫,面庞苍白洁净,有细细的眉毛和明净的眼睛,鼻翼窄窄的,樱桃小口涂着一点人工的红色,偶尔一笑,会显出清秀的尖下颌。雷督理看看她,然后转向林子枫,说道:“你这个小妹妹,倒是才貌双全。”
林子枫扫了妹妹一眼,然后对着雷督理微微一弯腰:“大帅谬赞了。”
这句话说完,便没了下文。雷督理看了他一眼,心里觉得有点腻歪,于是又转向了林胜男——林胜男几乎是林子枫一手抚养成人的,他善待林胜男,也就等于善待了林子枫。
“我们吃饭吧!”他问林胜男,“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告诉我,这里的厨房什么都能做。”
说完这话,他先抄起了筷子。白雪峰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轻手利脚地为他和林子枫各倒了一杯白兰地。林胜男看他已经夹了一筷子菜吃起来了,便也拿起了筷子:“我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桌子上的这些就足够了。”
雷督理不理会,回头吩咐白雪峰道:“你去厨房,让他们给林小姐准备几样甜品。”然后他问林胜男,“我这个安排,没有错吧?”
林胜男笑了笑,抬眼去看林子枫。雷督理见状,便又说道:“你总看你哥哥干什么?在我这里,你哥哥也得听我的。”
说完这话,他带着一点笑意,转向了旁边的林子枫,却见林子枫端坐在椅子上,面前的餐具是一样都没动。
于是他彻底地不耐烦了,歪着脑袋质问:“你是不是在等我喂你?”
林子枫拿起筷子:“不敢。”然后夹了一筷子鱼片送进嘴里囫囵咽下,又端起酒杯说道,“我敬大帅一杯。”
雷督理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一边看,一边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林子枫仰头灌了半杯白兰地,一张白脸瞬间涨得通红。
雷督理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白天说了你几句,你还记我的仇不成?”
林子枫答道:“不敢。横竖是日久见人心,孰是孰非,将来大帅自然有定论。”
说完这话,他一仰头,把余下半杯白兰地也干了杯。雷督理瞪了他一眼,决定还是去和林胜男聊聊闲天。可是转过身这么一瞧,他只见林胜男惶惶然地看着林子枫,像是被他那豪饮的姿态吓着了。
她年纪虽小,但并不是完全的不懂事,怯生生地看了雷督理一眼,她的嘴唇动了动,又望向了林子枫,小声说道:“哥,你别喝了,会喝醉的。”
林子枫端然地坐着,神情平静:“好,我不喝了。”
然后他缓缓地溜了下去,雷督理拽住了他一条胳膊,同时想起林子枫素来没有酒量,方才空着肚子喝了一大杯白兰地,自然是要禁不住。眼看他已经溜到了桌子底下,雷督理刚要叫人,白雪峰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这番情景,白雪峰忍着笑,把林子枫从桌下拖了出来——林子枫喷着酒气,依然是平静的,只是双目紧闭,像是昏过去了。
白雪峰奉了雷督理的命令,把林子枫搬运出去,另找了间屋子让他睡觉。
这回房内只剩了林胜男与雷督理,林胜男窘迫得满脸通红,捏着筷子抬不起头。雷督理倒是感觉轻松了些许:“你哥哥在和我赌气,因为他办事没办好,我下午说了他几句。”
林胜男立刻抬了头:“大帅,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你别生他的气好不好?”
“我要是生他的气,今晚就不叫他过来了。”他对着林胜男笑了笑,“你别管他,我也不管他,让他睡去吧。”
林胜男点了点头,因见雷督理是很自在地连吃带喝,她便也放松了身心,拣那爱吃的菜肴,各样吃了几筷子。这时厨房的听差送了点心甜品过来,林胜男挑了一份水果布丁放到面前,用小勺子舀着吃了一口,随即笑道:“这个好甜。”
雷督理也喝光了一杯白兰地,屋子里没人伺候着,他也不叫人,自己拿了酒瓶倒酒。听了这话,他向着林胜男的方向一歪身子:“我尝尝,有多甜。”
林胜男愣了愣,因看他分明是在等着,便意意思思地挖了一小勺子布丁,送到了他面前。他一低头,就着她的手吃了那勺子布丁,然后一皱眉头:“齁死我了。”
林胜男收回勺子,偷眼看他——没有男子和她这样亲密过,包括她的哥哥,所以她的一颗心脏大跳起来,跳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捏着勺子的右手甚至也要哆嗦,让勺子把布丁捣了个乱七八糟。
“大帅。”她小声提醒,“您也别喝了,喝完这些,您都喝了三杯了。”
雷督理摇摇头:“我的酒量,比你哥哥大得多。别说三杯,喝一瓶都没关系。”
林胜男不敢深劝他,哥哥不知道睡到哪里去了,她独自守着个醉醺醺的大帅,怎么想都是不妥当。把破碎的布丁一点一点吃了一半,她往窗外望,就见窗外黑沉沉的,全然不见哥哥回来。
身旁的雷督理忽然站了起来,她回过头去,就见他摇晃着直立了,沉重的睫毛压下来,他像不认识她了似的,好奇而又疑惑地盯着她看。
她感到了危险,扶着桌沿也站了起来:“大帅……我该回家了……”
雷督理闭了闭眼睛——他心里不痛快,虽然并不打算借酒消愁,可不知不觉地,还是喝多了。这个时候,叶春好是应该在他身边的,他需要她,需要她的身,更需要她的心。她怎么还不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怎么可以冷酷到这种地步?她难道不知道他是无亲无靠的一个人吗?他爱她,所以她应该也爱他,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懂?
这时,一双手搀住了他,有细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大帅,您都站不住了……要不要我叫人进来呢?”
他摇了摇头,迈步向隔壁的里屋走去:“不用……我不想见人……”
那双手小小的、颤颤的,费尽力气才把他搀扶到了里屋的床前。他扭过头,垂眼去看身边的林胜男。林胜男也在仰着脸看他——她是中等的个子,可是因为苗条荏弱,显得格外娇小玲珑。两只薄薄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一条胳膊,抓出了他满心的火气与力气。
酒醉之后,他往往是分外地有兴致。风尘女子,不干不净,他至多只肯和她们动手动脚地胡闹一番;然而此刻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定是清洁健康的。
于是他忽然出手,把林胜男拦腰抱了起来。拦腰抱起来也没有多少分量,他轻轻松松地一转身,然后在一种奇异的兴奋中踉跄向前,连怀中的人,带他自己,一起扑在了大床上。顺势抬腿爬了上去,他镇压住了身下那连踢带打的反抗,耳边响起了尖锐的哭喊声音,让他心神不宁,于是他寻觅到了她的嘴唇,拼命地去吻去吮,把她的声音全部吞吃了下去。
从声音开始,他一口一口,把她咀嚼碾压成了一团有血有泪的花泥,又一口一口,把她咽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直到他心满意足地坍塌下去,把她掩埋在了身下。
(二)
凌晨时分,雷督理被一双手摇醒了。
他睡得正酣,睁开眼睛向上看了看,房内还亮着电灯,他看清了林子枫的脸,但是林子枫那张脸也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他闭了眼睛,要继续睡。然而那双手颇粗鲁地把他硬扶了起来,他没睡够,并且觉着身上凉飕飕的,便不得已地又睁了眼睛:“你干什么——”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他发现自己是赤条条的,而大床一角有人披头散发地围着棉被,哭得只剩了一口一口干抽气的力量,正是林胜男。目光从林胜男的面孔扫过整张大床,他看到了真丝床单上一块一块的干涸血迹,还看到了满地凌乱的衣裳、裙子,裙子破破烂烂的,也带着干血。
抬起头再去看林子枫,他这才发现林子枫红着两只眼睛,正死死地瞪着自己。
于是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他轻声问道:“是我?”
林子枫一手狠抓着他的一侧肩头,像是怕他跑了:“不是你还能是谁?”他红着眼咬着牙,一字一句都是从齿间逼出来的,仿佛也要哭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还这么小,你怎么——你怎么能——”
雷督理一晃肩膀甩开了他的手,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的衣服呢?有话也等我穿上再说!”
林子枫瞪着他,不言不动,当然也不给他找衣服。雷督理被他看得有点窘,然而这一回又是真的理亏,不便骂人,只好自己从床尾翻出了衣裤,潦草地套上了。下地走到桌子前,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了下去,然后回头对着林子枫说道:“我也是喝醉了,才闹出了这么一场来。事情既然出了,那我当然是要负责到底。”
林子枫转身面对了他,依然是咬牙切齿的:“大帅打算怎样负责?”
雷督理看了林胜男一眼,然后答道:“往后她就算是我家的人,今天就跟我回去吧。”
林子枫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地说了话:“大帅,恕我直言,我不能让她和叶春好同居在一个家里!叶春好可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大帅您尚且不是她的对手,我妹妹这样一个小孩子到了她跟前,还不是羊入了虎口?今天她有命进府,不知过几天就有没有命回娘家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反问道:“那依你的意思呢?”
林子枫受了这一问,却像是被问愣了似的,半晌没说话。最后回头又看了妹妹一眼,他这才开了口,有气无力的,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大帅,胜男才十六,我家里没别人,我天天在外头奔波,就是家母带着她过活,她娇生惯养的,完全还是个小孩子脾气,也不懂什么规矩,也不会看人的眼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既然已经成了大帅的人,就请大帅处处多担待些,她有什么不好的、不对的,大帅也别往心里去,别和她计较。她胆子小,大人说她几句,她就要吓得哭,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他扭开脸,颤巍巍地深吸了一口气。雷督理看出来,他这是要掉眼泪了。那林胜男说是他的妹妹,可他这边长兄如父,并不单纯的只是个哥哥。
“我明白。”他用力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放心,我不会亏待胜男。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们是有感情的,你的妹妹在我这里,自然也和别的人不一样。我这就让人另安排房子给胜男,北京不喜欢的话,到天津住也可以。如何?”
林子枫点了点头:“我听大帅的安排。”
然后他转身走回床边,看妹妹是赤条条蜷缩在那棉被里的,自己想抱抱她都没法出手,所以就只能干站在原地,忍着眼泪说道:“胜男,别哭了。哭多了要犯头疼病,又得养好几天。没事的,这不怪你,怪哥哥。”
林胜男闭着眼睛低着头,大半张脸都埋在棉被里,涕泪干涸在脸上,她哭不动了,甚至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只偶尔哽咽着抽搐一下。
这一天,林胜男没回家。
她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罪,不敢回家见老母亲。糊里糊涂地被雷大帅和哥哥用汽车送进了一处陌生宅子里,她进了一间卧室,雷大帅让她“休息休息”,她便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雷大帅不见了,哥哥也不见了,就扁了扁嘴,又掉了眼泪,心里乱纷纷地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包括今天自己没上学,也没请假。
与此同时,林子枫在饭店里开了一间客房,躲进去,锁了门。
力不能支地倒在床上,他大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
他是想把妹妹介绍给雷督理,一边想着,一边行动着,一边犹豫着,始终是没有下最后的决心。毕竟妹妹只有十六岁,而雷一鸣已经三十有五。他林家并不是穷门小户,堂堂省公署秘书长的妹子,为什么要嫁一个大她将近二十岁的夫君呢?
他林家是可以不必攀这个高枝儿的,他是可以等妹妹长到十九二十岁,再给妹妹选一个门当户对的留学生做丈夫的。一夫一妻的小两口过日子,那多好?
现在可好,妹妹糊里糊涂地就成了雷一鸣的二房——正经娶个二房姨太太,还要有一点手续的,可妹妹连这点手续都没有,直接就成了雷一鸣的外宅。
那雷一鸣……
林子枫不愿意细想雷督理其人,他知道自己是在忠于一个自己根本看不上眼的庸才。
忽然地,他又想,也许自己昨夜是故意地要喝醉,要为雷一鸣制造那样一个机会——自己其实已经受够了叶春好,自己其实已经是等不及了!
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他就没脸再给妹妹当哥哥了,一旦承认,他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了。
天黑之前,林子枫回了家。
林老太太是完全信赖这儿子的,儿子把女儿带出去,连着一夜一天没回来,她心里虽然惦念得很,但是并不怕什么,因为儿子是个挺大的官儿,一定护得住小丫头。
然而这人高马大的儿子进了门,一见她的面,便“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妈。”儿子垂着头说,“我对不起您。我把妹妹给……给……”
林老太太瞪着儿子,不逼问他,单只是瞪。儿子断断续续地把话说了下去,她听到最后,忽然向旁一栽,晕了过去。
林子枫彻夜未眠。
他夜里送了老母亲去医院,在医院挨了母亲两个嘴巴子,然后在凌晨又将母亲接回家来。林老太太死活要去瞧女儿去,被他好说歹说地拦住了。而在天亮之后,他匆匆跑去见妹妹,却在妹妹那里遇到了白雪峰。
白雪峰似乎也是睡眠不足,坐在宅子前头的门房里喝浓茶。林子枫见了他,开口便问:“大帅呢?”
白雪峰答道:“大帅在家呢,派我过来管家看门。”
林子枫像是要对白雪峰发脾气似的,劈头又问:“他自己怎么不来?”
白雪峰“唉”了一声:“大帅和令妹的事情,让太太知道了。太太连哭带闹的,府里都吵翻了天了。”
“那我妹妹就没人管了?”
白雪峰一摊手:“我不是来了吗?”然后他见神见鬼地压低了声音,“都动手了。”
林子枫看着白雪峰,声音也低了些许:“谁动手了?”
“大帅动手了。”
林子枫依然看着白雪峰,忽然笑了一下:“打成什么样儿了?”
“不知道。我后半夜就过来了。”
“不会又要离婚了吧?”
白雪峰也笑了:“那不能,哪有总离婚的?”
林子枫说道:“再离一次倒也未尝不可,横竖这个肯定用不了一百万。”
白雪峰觉得林子枫这话说得太刻薄了一点,所以便只是笑,不附和。林子枫又道:“老白,你好好地把这大门看紧了,别让姓叶的找过来,把我妹子吓着。”
白雪峰向他一抱拳:“是,舅老爷。”
林子枫转身要走,且走且道:“别跟我贫!”
林子枫去见了妹妹。
他进门时,林胜男正坐在桌前,用一截铅笔头在纸上乱画。见他来了,她怯怯地说道:“哥,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跟前坐下了:“傻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胜男垂下了头,捏着那截铅笔头,继续慢慢地画:“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就算结婚了?”
林子枫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嫁给雷大帅,不好吗?”
林胜男任他摸着,继续问道:“可是雷大帅有太太的。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变成人家的——”她脸上闪过了一个哭相,“变成人家的小……小老婆了?”
然后她抬头望向了林子枫,哭唧唧地又道:“哥,我想回家,我不想结婚,不想给雷大帅当小老婆。我今天也没向学校请假,无缘无故地总不上学,会被开除的。”
林子枫听到这里,心如刀割,脸上却是微笑了一下:“胜男,你听我说,是这么一回事——雷大帅那个太太,也算不得如何明媒正娶,无非就是用花轿从外面抬回来罢了,他们举办婚礼那一天,你不是也跟我去看了热闹吗?你记不记得,他们都没拜天地,没拜天地,算什么正经夫妻。”
说到这里,他伸手夺下了林胜男手中的铅笔头,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对了自己:“胜男,我刚得了消息,雷大帅为了讨你,在家和他那个太太大吵了一架,甚至动了手,这就足以证明你在雷大帅眼中,是很有分量的。你如今既到了这里,就是一家的主妇,不比那个姓叶的女人差什么,大帅现在又正偏爱着你,你更要打起精神来,把这一边的日子过好。那姓叶的为人不大规矩,和外头的男人纠缠不清,大帅因此对她是日益反感。她越是不好,你越要好好地做人,让大帅知道你的可贵。记住了吗?”
林胜男茫茫然地点了头:“我记住了。”
林子枫直看进了她的眼睛里:“你在这里,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就大着胆子去要。这所宅子,包括宅子里的人和物,都是你的,你说了算。若是有了什么烦恼和心事,就立刻给我打电话,不许憋在心里。哥哥在雷大帅那里是说得上话的,能够帮你,明白了吗?”
林胜男也直视着哥哥的眼睛,继续点头:“我明白了。”
林子枫定定地凝视了她片刻,末了,他小声说道:“你外头有我这个哥哥,自己再加把劲儿,将来总能让大帅把你扶正。到时候整个雷家都是你的。雷大帅今年也才三十多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听哥哥的话,将来会有好日子的。”
林胜男依然是点头,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信什么。只是有一个问题,她还糊涂着,不能不问:“哥,那我还上学吗?”
林子枫向她一笑:“不上了。念书本来就是件耗心血的事情,你又要强,总爱争个第一第二。原来你在家没事做,到学校消磨消磨时间、长点学问自然是好,如今你自己也有了家庭,何必还把精力花在那上头?现在你的身份变了,哥哥不再管束你了,你白天想出去玩,想看电影、看戏,都可以去。”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像后知后觉似的,刚意识到自己“身份变了”。
“妈生我的气没有?”她小声问林子枫,有点脸红。
林子枫微微地笑道:“妈不生气,一来这事不怪你,二来我们家能和雷家攀上亲戚,也是一件好事。况且雷大帅那人……他至少是……他总算是……仪表堂堂。”
林胜男听了哥哥这一番话,认为颇有道理,便又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回家看妈呢?”
“过两天吧!”林子枫拍拍她的肩膀,“妈说了,你既是做了人家的媳妇,就要有个大人样子,不要总惦记着回娘家,要先把自己的小家庭建设好。”
林胜男的脸上有了点笑模样:“这话一听就不是妈说的。妈哪会说‘建设家庭’这种新词儿啊?”
林子枫心神不定地微笑着:“反正意思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回家一趟,把你的药送过来。”
林胜男立刻提醒他道:“还有衣服呢!我的连衣裙和凉皮鞋。”
林子枫叹了口气:“傻瓜,你到了这里,还怕没有好衣服穿吗?”
(三)
张嘉田也知道雷督理即将就职,所以在天津只逗留了两天,便匆匆地又回了北京。若不是为了去见那位白俄将军兼军火贩子谢尔盖,他根本也犯不上往天津跑——早就约定要和对方见面了,可是北京这边陡生了变化,城内、城外险些开战,所以双方这相约的日期一推再推,推到如今,张嘉田总算得了一点空闲,所以赶忙前往天津赴约去了。
花了半天的时间,他和谢尔盖将军见了面,谈成了一笔小买卖,然后又顺路去瞧了殷凤鸣。殷凤鸣原本就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如今见了他,越发地热情,将“帮办”二字叫得山响。张嘉田倒是泰然——他本来就是帮办,殷凤鸣恭敬他,也是理所当然。
他想回北京,可殷凤鸣死活不放他走,他没了法子,只得在天津又耽搁了一天。这回在天津算是吃喝玩乐得够劲了,他心旷神怡地回了北京。
到京之后,他直奔了雷府,可是并没有见到雷督理,白雪峰也没了影子。雷督理的卫队长尤宝明倒是在家,于是张嘉田就问他道:“大帅是到俱乐部去了吗?”
尤宝明很认真地想了想,末了答道:“不一定。”
“不一定?”
尤宝明生性认真,对待张嘉田的问题,他采取了谨慎的态度,思索着回答:“我觉得不一定,因为现在正是大中午的,大帅到俱乐部去干什么呢?”
张嘉田被他这个认真劲儿逗笑了:“好,那你再给我说说,大帅不在俱乐部的话,还能在哪里?”
尤宝明这回没再寻思,直接答道:“应该是在帽儿胡同。”
张嘉田没听明白:“帽儿胡同?他去帽儿胡同干什么?”
尤宝明一拍脑袋,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哦,帮办,您不知道,大帅又娶了个小太太。小太太住在帽儿胡同。”
张嘉田看着尤宝明,脸上没有表情。看了半天之后,他才又问道:“大帅讨姨太太了?”
尤宝明当即摆了手:“不是不是,不算是姨太太,是林秘书长的妹妹,不知道是怎么算的,不让叫姨太太。可能算是两头一边大?不知道。”
“什么时候娶的?”
“也没正经娶啊,就把帽儿胡同的一处房子收拾了一下,让小太太搬了进去,就算完事儿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因为过于惊讶,所以反倒是一言不能发了。瞪着尤宝明看了足有半分来钟,最后他笼统地向宅子深处一指,压低声音问道:“那……这边的太太呢?”
尤宝明微微地皱了眉毛,笑了一下:“我……我不知道。我……我昨天告了一天假,今早上刚过来。”
张嘉田竖起一根手指,虚虚一点他的鼻尖:“小子,不跟我说实话是不是?”
尤宝明其实比他还大两岁,可他是岁数不够,官职来凑,完全有资格对着尤宝明喊“小子”。尤宝明不爱听这两个字,也只能忍着,并且忍得很为难,因为确实是不想再对着张嘉田多说一个字——说什么呢?大帅为什么总和太太闹家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怎么的?是,谁也没抓着太太和帮办有什么纠缠勾连,可若你俩真是干干净净的,那大帅在家里奔突咆哮,闹的又是什么?
尤宝明在心里质问张嘉田,嘴上不敢无礼,又不想昧着良心胡说八道,所以最后就只能是看着张嘉田苦笑。而张嘉田一双慧眼,瞧出了他这忍而不发的意思,当即决定换个战场:“那我再问你,太太现在在家吗?”
尤宝明这回痛快地点了头:“在!刚回来。”
“刚回来?两口子都闹成这样了,她还有闲心出去跑?”
尤宝明略一犹豫:“太太……是刚从医院回来。”
张嘉田一听这话,转身就往内宅跑去了。
张嘉田知道雷督理闹起脾气来,和发疯也差不许多,所以以为是雷督理把叶春好给“打坏了”。
然而等他气喘吁吁地看到叶春好时,他的心情平定了些许,因为叶春好头脸整洁,亭亭地站在那里,瞧着并没有“坏”。他冲进楼内来时,叶春好正在从楼梯上往下走,冷不丁地见他闯进来了,她显然是一怔,不上不下地停在了楼梯中间。
然后,她拼了命地一翘嘴角,生拉硬拽地扯出了一点微笑:“二哥回来了?”
张嘉田跑到楼梯前,向上一招手:“你下来!”
叶春好走了下来——这一动,张嘉田发现了问题:叶春好用手捂着一侧胯骨,下起楼来慢慢地迈小步,像怕踩死蚂蚁似的,一寸一寸地挪着走。张嘉田且不问她,等她走完了最后一级楼梯,才开了口:“你那儿怎么了?”
他不便公然地触碰叶春好,只能这么没头没脑地硬问。叶春好单手扶着一侧楼梯扶手,慢慢垂下眼皮去看地面,目光转得很迟钝:“没事,只不过是……碰了一下。”
然后她又问道:“二哥这么快就从天津回来了?倒是回来得正好。大帅正在准备就职典礼,二哥回来得太晚,也不合适。”
张嘉田放轻了声音:“你还有闲心管那些事情?我听说他在外头又弄了个人。”
叶春好一听这话,反倒是微微地笑了,一边笑,一张面孔一边涨红起来,脸红了,眼睛也红了,然而依然是微笑,死要面子活受罪地强笑,也不知道笑的是什么。张嘉田看不下去了,当头就是一句:“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跟我装没意思。”
叶春好低声答道:“我知道,你不能笑话我。”
然后她就带着这么一脸古怪笑容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是含了眼泪:“我刚从医院回来,觉着那地方大概是有细菌,所以上楼去换了一身衣裳。家里现在没别的事,我想出去走走,二哥和不和我去?”
张嘉田刚要答应,可是随即反应过来:“咱们两个出门,行吗?”
他自己光棍一条,是无所谓,可是怕连累了叶春好。叶春好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地退了,没了。
“怎样都是不行的啊。”她淡淡地说,不带情绪,“单是我们站在这里说几句话,就已经不行了。”说完这话,她挪着小步,稳稳地、慢慢地向前走,一边走,她一边又嘀咕道,“怎样都是不行的啊!”
她素来都是镇定理智的,虽然是个年轻的女子,但是天然地带着一点大将之风,当初家破人散的时候,她吓得直哭,可也没哭得走了样,所以张嘉田看了她这个嘀嘀咕咕自说自话的样子,心中忽然有点发慌,怀疑她是让雷督理刺激出了精神病。转身快走几步追上了她,他不再逼问,只说:“我陪你,咱们出去散散心,玩一天!”
张嘉田不带随从,只让一名汽车夫开汽车载了自己和叶春好,直奔了北海公园去。
这时候天还大亮着,他赁了一只小船,带着叶春好坐了上去。叶春好撑着一把小阳伞,先是静静地坐着,及至张嘉田把小船划到一片柳荫底下了,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对着张嘉田说道:“原来上学的时候,一个月能和同学到这儿坐一次小船、喝一瓶汽水,就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张嘉田没正经上过学,体会不到她所说的这种快乐,也没有闲情逸致陪她抚今思昔,直接便问:“雷一鸣是怎么回事?你们结婚才半年,他就喜新厌旧了?”
叶春好叹了一口气。
“二哥。”她说,“其实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想赌一次,我以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能赢。”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他的年纪是比我大,可相貌是好的,我看他是个美男子,对我又痴情,还是有权有势的督理大人,怎么想都是做丈夫的不二人选,就嫁了他。”
将小阳伞收拢起来,她伸出伞尖轻轻去打船旁的荷叶,不看人,对着那半开的荷花说话,“我对他又有真心,又有贪心。”
然后她转过脸,望向了张嘉田:“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是有点官迷。成了他的太太之后,我沾了他的光,虽然不是真正的官,但也有了金钱和权力,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一些事。”
张嘉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人闲不住。原来你给他当秘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当时心里还奇怪,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的,也不爱玩,专门和那帮老爷们儿抢差事干。但这也不算毛病,一个人勤快要强,哪能算是坏事?况且,你再官迷也迷不过我,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要当帮办了,差点儿乐昏过去。”
“所以……”叶春好收回了小阳伞,重新撑了开,“是我自己要赌一把,愿赌服输,也没什么可怨的。二哥,你放心,我想得开。”
这话让她说得心平气和,张嘉田听在耳中,几乎要信以为真,直到他看见她那两只手是如何紧张地握着伞柄——握得关节泛白,握得手臂哆嗦,是把毕生力气都运到了周身,拼了命地控制着表情与声音,拼了命地要做出那云淡风轻的假象。
于是他猛地怒了,又怒又恨又悲的,简直想指着她的鼻子骂人。手指蜷起来,他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还对我装相?我对你一点虚情假意都没有,也不图你什么,你干什么和我这样生分?我不是雷一鸣,我不看你这张假脸子!你要是不想和我说心里话,你就别说,我这就划船靠岸,你回家去!”
此言一出,叶春好俯下身去,整个地躲进了那阳伞下。张嘉田怒视了她片刻,怀疑她还当自己是个小混混,还以为自己是要乘虚而入占她的便宜——她要真是这么想,那可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他堂堂的一省帮办,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怎么就那么下三烂,非得盯着人家的老婆不放?难道她就不知道他是多么地有出息吗?他是多么地“英雄出少年”吗?
骄阳照射着他,他岿然不动,忘记了划动小船追寻阴凉。不知这样注视了那把阳伞多久,他忽然也弯下了腰:“春好?”他急了,用手去掀那深深扣下的阳伞,“春好?”
阳伞在颤,伞下的人也在颤。方才云淡风轻的、愿赌服输的叶春好,此刻在这阳伞的掩护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撕心裂肺。
她即便在撕心裂肺的时候,也能把哭声压抑到最低。一只大手从伞下伸了进来,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小手。她咬着牙,屏着息,泪水滔滔地流,苦和痛都融进了血液里,轰轰地往头脑里冲。
她愿赌,可她不服这个输。
她爱雷一鸣啊!还没爱够啊!
(四)
在一把小小的阳伞下,叶春好偷偷地大哭了一场。
阳伞上头就是烈日高天,光天化日的,没遮没挡的,她深深地埋了头,下巴抵着膝盖,哭得人也抖,伞也抖,小船也抖,世界也抖。怎么不悲?怎么不愤?怎么可能云淡风轻?怎么可能愿赌服输?
当初他是怎么追她的?是怎么爱她的?是怎么对她承诺的?事到如今,不到半年,她便从新妇沦为了敝屣——可她当初也不是非嫁他不可的!是他招惹她,不是她先动情。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这不是“负心薄幸”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他简直就像是没有人心、不通人情。明知道林子枫视她如仇,他却还偏要娶他的妹妹。她还没来得及恼,他先恼了——他认定了她心里还放着个张嘉田,许她和张嘉田藕断丝连,就许他纳林二小姐为妾。
她这一生一世都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索性不洗了,她从来不是疯狂的人,做不出以死明志的举动来。先前她见了张嘉田,恨不得绕道走,拼了命地想要自表清白,现在也不躲他了。躲什么呢?躲有用吗?
将伞下那只碍事的大手推了出去,她摸索着从肋下纽扣上解了手帕,哽咽着擦眼泪。狠狠地哭了一场之后,她心里像是透进了一点光明——从午夜到白昼,她心中一直热热地憋闷着,喉咙中有血腥味。她以为自己是急怒攻心,是要吐血,便越加努力地压制着情绪,要把那股子热血压下去。
现在好了,热血变成热泪流了出去,她擦湿了一条帕子,然后收起阳伞,面对了张嘉田。张嘉田正拧着眉毛注视着她,神情严肃,像是见了什么惨不忍睹的情景,不能不看,又不忍看。
“我好了。”她告诉他,“我哭出来,就好了。”
她不知道张嘉田是看她变了模样——自从她结婚之后,张嘉田每一次看她,都觉得她是变了一点模样。她就是在结婚前的那个新年里最美,那时候她胖了,擦脂抹粉地打扮着,是个粉面桃腮的大美人。他那时候还以为她这一生一世都有了依靠,往后就要无忧无虑地荣华富贵到底,就要永远这么漂亮下去了呢。
用手指又拭了拭眼角,叶春好知道自己此刻不好看:“我现在也……”她吸了吸鼻子,“没个人样子了。”
手指关节撩动头发,张嘉田忽然看见她那太阳穴上印着一片青黑。连忙伸手把那几绺头发彻底掀起来,他凑过去细看,发现那竟是一块瘀伤。
“这是怎么弄的?”他问。
叶春好往后一躲:“没事。”
张嘉田忽然反应过来:“雷一鸣打你了?他……他妈的往你脑袋上打?”
叶春好叹了口气:“因为那件事情……我在书房里和他吵起来,他发起脾气,乱抓了东西往我身上扔,我躲不及,被镇纸打了一下。”
“那你怎么走路也不利索了?胯骨也让镇纸砸了?”
叶春好垂下头,抬手把头发理了理:“他闹完了,就要走。我堵着门不放他,他就踹了我一脚。我本以为没事,可是过了一天一夜,还是疼得走不成路,今天才去了医院。医生给我拍了X光片,说是骨头没事,休养几天就会好了。”
张嘉田看着她,忽然问道:“春好,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叶春好听了这话,却是正了正脸色。
绝望悲哀的情绪伴着热泪,被她哭了出去,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理智很久很久没有占据上风了,自从她爱上了雷督理之后,理智便被她从脑海中驱逐出境。可她对此毫无察觉,或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让她不但不识了雷督理的真面目,甚至也不识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她的鼻音很重,一字一句却是咬得清晰,“他是个疯子。”
把合拢了的小阳伞横撂在膝盖上,她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腰板,眼角是粉红的,嘴唇是鲜红的,痛哭过后,她给自己哭出了一脸古怪的妆容,像是扫了胭脂,改头换面地重新登了场:“二哥,事到如今,我念着夫妻情分,依然不愿对他多做褒贬。只是你如今作为他手下正当红的人,记得千万不要以常理去揣度他的心思,他不是讲道理的人。你也不要想着我在他那里受了委屈,便气不过,要替我向他讨个公道来。你既是当了帮办,就把这个帮办做好,你手下既是有了队伍,就把那队伍壮大起来。自己有了力量和底气,才能活得体面,活得自在。这个道理,我原本是懂的,后来自己昏了头,把它丢在了一旁,如今吃了亏,才重新把这话又想了起来。”
张嘉田连连地点头:“我知道,我记住了。我……我听你的话。”
叶春好扭头环顾了四周,又道:“不该让你陪我出来的,我今天一时冲动,有点冒失了。”说到这里,她把阳伞重新撑了开,遮挡了自己,“二哥,我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在宇霆面前,你一定不要提我。他若是说起了我的什么事情,你不要听,也不要关心。他的眼睛很毒,无中还要生出有来,何况——”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言语是犹豫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张嘉田,却是锐利坚定:“你的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你若是为了儿女之情冲撞了他,毁了前程,那你就不算是个好男子汉,我也还是看不起你。”
张嘉田这回没让叶春好多费口舌。叶春好哭过一场便能还阳,他这“英雄出少年”的人物,当然也要明白事理。
不但明白,还得斩钉截铁地明白,她有的心胸气概,他也一定要有。
“你放心。”他告诉叶春好,“你也记住,你能跟他过,你就过,我不管,我也不拦着;可你哪天要是跟他过不下去了,你就来找二哥。你是没娘家,可你还有我。”
叶春好眼中的泪彻底干了。对着张嘉田点了点头,但她其实并没有找他的打算。
她谁也不找。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干吗总想着找靠山?不必,不用。
雷一鸣不爱她了,她也能照样地活。她原本就曾想过终身独身,原本就曾准备过做一辈子老姑娘。如今纵是被雷一鸣抛弃了,也无非是兜了个圈子,回到了原点。
那也没什么可怕。
叶春好弃船、上岸、回家去。并不是要回了家继续哭,是要回家继续过日子去——或者说,是回家继续活着去。
张嘉田不是很了解女性,他看叶春好似乎是憋了一股子心劲儿,便怀疑她也许会离家出走,也学那个玛丽冯,和雷督理闹一次离婚。然而两人在临分手前又交谈了三言两语,他发现叶春好完全没那个意思。
叶春好比不得玛丽冯,没有外交世家的娘家,没有英国、美国的朋友,她若是跑去向雷督理提出离婚,以雷督理现在对她的态度,所得的回答很有可能是一顿拳脚。与其如此,她索性不走玛丽冯的那条路线。雷督理许她继续做督理太太,那么她就把这个太太当下去,将来前景如何,她见机行事便是了。
况且,让她乖乖地拱手让贤,把“督理太太”的位置让给林子枫的妹妹,她也不甘心。如果雷督理看上的女人是白雪峰他二姐,她兴许还不会这么恨。
她又有心劲儿,又知道爱恨,腰背也挺直了,眼睛里也有光了,张嘉田看在眼中,一颗心便落回了原位。他知道叶春好是个很“稳”的性子,这样性情的女人,信得过,靠得住,得妻如此,乃是那丈夫的福气。
目送着叶春好在公园门口坐上洋车远去了,他还在掂量着这件事,心思分了阴阳两面,阳的一面,是盼着雷督理回心转意,让叶春好得几天好日子过;阴的一面,是希望雷督理和她彻底闹掰,把她休了。
把她休了,他兴许还有机会捡个剩。督理不要的女人,帮办捡着娶了,不算丢人。谁要是想嘲笑,谁就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