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郎心似铁

她抱定宗旨,是爱一天算一天,横竖此刻他是陪在她身边的,她看着他,眼睛欢喜,心也欢喜,欢喜一天是一天,欢喜一刻是一刻。

(一)

林胜男接到了天津那边打过来的慰问电话,更生气了——那电话甚至根本不是雷督理本人打过来的,是白雪峰“奉旨传话”,可是谁要听白雪峰的声音?反正她是不要听!

连着在医院里住了三四天,她实在是住得腻烦了,自己灰头土脸地出院回了家。终究还是家里好,又宽敞又温暖,上上下下的仆人们专伺候她一个人。花团锦簇地把好衣服穿戴起来了,她揽镜自照,就见自己那张脸原本是苍白的,如今不知怎的,改了颜色,有转为黄黑的趋势,而且面颊鼻梁上隐隐出现了一层斑点,鼻子眼睛明明还是先前的鼻子眼睛,可瞧着就是不对劲儿,就是添了几分丑相。

“怎么就丑了呢?”她放下镜子,无论如何想不通,“难道我也要老了吗?”

她仿佛明白了一点丈夫冷落自己的原因,这时老妈子轻轻地推门进来了,送来了一碗阿胶鸡汤:“太太,您午饭就没好生吃,现在喝点热汤吧。”

林胜男摇摇头:“你先给我预备一盆热水,我要洗把脸。”

老妈子愣了:“哟,您好好的怎么想起洗脸来了?”

林胜男答道:“我的脸好像没洗干净,我再洗洗。”

老妈子放下鸡汤,走到她近前,弯腰仔细端详了片刻,末了,一张脸上堆起了笑容:“太太啊,您这模样,瞧着像是要生小子呀!”

林胜男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是从哪里说起的话?难道你那眼睛会射X光,能看进我肚子里去不成?”

“我这眼睛倒是射不出那什么光,不过太太,我说句老实话,您这几天可是不如之前那么白净。肚里怀了男孩儿的,就是您这个样儿。”

林胜男看着她:“真的假的?你别骗人。”

“我敢拿这话骗您吗?不信您多找几个养过孩子的问问,是不是有这个话?”

老妈子说完,喜滋滋地出门离开了。林胜男喝了几口鸡汤,虽然不是很信那老妈子的话,可心里还是有些欢喜,不知不觉地增长了食欲,竟然连汤带肉吃了个精光,这回再看镜中自己那满脸蓄势待发的斑点,心中也不那么惆怅了,又想:“等宇霆回来了,我得把这话告诉他,要不然,他还以为我是无缘无故就变丑了呢。”

这话要告诉宇霆,也要告诉哥哥。她从小就知道哥哥一个人养家糊口,很不容易,所以她自己处处也都力争上游,想给哥哥脸上添点光彩,让哥哥知道他不是白忙。先前上学读书时,考试考个前三名,那是力争上游;如今嫁了人,那么她努力地争宠生儿子,也算是另一种的力争上游。

争宠,她没争好,让老女人把丈夫勾搭去了天津,她自己又在日益变丑,怎么想都是对不起哥哥,所以在得知自己可能要生儿子之前,她是又惭愧又心虚的。

这天下午,林子枫果然来了,来了也没什么事,纯粹就是为了看妹妹一眼,看过就走。但是林胜男这回叫住了他,让他看自己的脸:“哥,你瞧我。”

哥站住了,开始瞧她,并且等着她的下文。

她得意扬扬地说道:“我这几天是不是变丑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在桌子上拿镜子,没拿到,便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找出了一面圆镜照了照自己,“人家说,这就表示我怀的是儿子。”

林子枫果然来了精神:“还有这种说法?”

她在桌旁坐下了,把圆镜往抽屉一塞:“我也是刚听说的,据说很准呢!”

林子枫笑了:“好,很好。”

她放了镜子,顺手在抽屉里一摸,摸出了个巴掌大的玻璃相框来,框子里嵌的是雷督理的一张戎装照片。她拿起照片看了看,扭过脸望向哥哥,快乐地一笑:“其实宇霆长得比我好看,如果真生了个小男孩,千万要长得像他才好。”

林子枫看着她的笑容,听着她的言语,心中只觉五味杂陈:“他怎么会比你好看?”

林胜男认认真真地反驳他:“宇霆比我眼睛大,比我眉毛重。小男孩当然是浓眉大眼比较好,要是小女孩就没关系了,眉毛淡了可以拿笔画一画。”

她对哥哥的话,从来都是无条件赞同,今天却是难得地提出了异议。林子枫见她一提“宇霆”二字,两只眼睛就要放光,一颗心便是一软,决定顺着她说话:“是的,没错。”

然后他没了别的事,推门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雷一鸣,你他妈的是死在天津了吗?”

雷督理人在天津,并没有感受到林氏兄妹的怨气。其实那怨气附着在电报上,已经是接二连三地发向他了,但他一直没有正眼看过电报正文——只要林胜男与林胜男腹中的孩子还都活着,他便敢放心大胆地把这位小太太彻底地忽略不计。

白雪峰瞧出雷督理的意思了,所以今晚在接了电报之后,他自己先翻译好了读上一遍,然后才上楼走到了卧室门前。门内有着隐约的笑声,笑得直喘,他当即停了脚步,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是凝神静听了片刻,他又发现那笑声和喘声都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语。

他心里有了数,这才打了个立正,喊了一声:“报告。”

门内传来了雷督理的声音:“进来。”

白雪峰轻轻地推开房门,向内迈了一步——就只一步,因为人家夫妻二人正亲热着呢,他这个副官长一路直走到人家床前去,那不是专等着讨人厌吗?抬头望向房内的大床,他见雷督理穿着衬衫长裤,两条腿伸在地上,还不能算是衣衫不整,然而向后倚靠在叶春好怀里,他的脸上印着数处红迹,看那痕迹的形状,正是一枚枚的口红唇印。而床帐低垂了一半,叶春好正好陷进了一片阴影里,而且垂着头,瞧着便是面目不清。

“什么事?”雷督理问他,态度是平静的,可是微微地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白雪峰答道:“大帅,北京那边又来电报了。”

然后不等雷督理发问,他自动汇报了电报内容:“问大帅什么时候回去,那边要等着大帅过十五。”

雷督理甩掉了脚上的拖鞋,然后一抬腿滚上了大床:“不一定,就说我有事!”

白雪峰看了他这个灵活的身手,没敢笑,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而他刚一走,叶春好便发了话:“你可真是的,见人的时候,也不提前照照镜子。”

雷督理四脚着地地爬到了她面前:“我怎么了?”

叶春好忍着笑扭开脸:“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照镜子去!”

雷督理当真下床去照了镜子,结果望着镜中人,他先是哑然失笑,然后跳回大床上抱住叶春好,把脸蹭向了她的脸:“这都是你给我的,我现在还给你。”

叶春好连忙躲闪:“谁要给你了,是你求去的!还闹?还闹?”她笑着乱踢乱打,“再往我脸上乱蹭,我可恼了!”

这话一出,雷督理却当真停了动作。叶春好一边喘粗气一边坐起来,抬手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撩:“算你识相,要不然啊——”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雷督理忽然笑道:“刚想起来,有件东西是要给你的。你等着我!”

话音落下,雷督理下床出门,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夹着个扁扁的大锦盒进了来。叶春好看那盒子的形状,猜他今天出了一趟门,大概是给自己买回了一条项链,可那锦盒虽然瞧着是十分华丽的,可颜色略微地有些黯淡,瞧着又不像是崭新的首饰盒子,便笑问道:“你给我拿来了什么宝贝?”

雷督理把锦盒打开,送到了她面前:“小皇帝给的。”

叶春好知道他今天出门去了日租界的张园,以拜年的名义,去见了宣统皇帝。他去拜访宣统皇帝,并不是对于前朝有什么眷恋,完全只是一种交际,而且并不白去,多少总能得些赏赐回来。伸手接过锦盒,她见盒子里摆着一只累丝嵌玉的金项圈,就放下盒子拿起项圈,反复地看了又看:“这倒是件稀罕东西,不知道是哪个娘娘戴过的呢!”

然后她抬头说道:“既然你把它给了我,我可要把它收起来了。”

雷督理答道:“你的东西,自然是你收。”然后他走到床边坐下来,开始解自己的衬衫纽扣。叶春好倒是不急着去收这件宝贝,把项圈重新放回锦盒里,她暂且把盒子放到了床旁的小梳妆台上,又无意似的感慨道:“说来简直有些荒谬,我们一夫一妻的时候,动不动就是吵吵打打;如今你在外面纳了个妾,我们反倒和睦起来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态度自然,并不是绵里藏针的样子,便继续宽衣解带:“我纳妾和别人纳妾不一样,我不是有苦衷嘛。”然后他起身脱了裤子,爬上床去,“那孩子本来还不错,现在快要被她哥哥挑唆成泼妇了,我一想起她来,就要头疼。等过些天回去了,还不知道她要和我怎么闹呢!”说到这里,他拽过了棉被,“别提她了,咱们睡觉吧。”

雷督理和叶春好如此过了十几日,然而天津终究不是他的大本营,他再乐不思蜀,也终究还是要回北京去。

叶春好是孤单狼狈着来的,走时却是随着雷督理上了专列,摆足了督理太太的谱,偏还故意珠光宝气地装扮了,把那只金项圈也戴上了。而她在这边摆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消息立刻就传到了林胜男耳中。林胜男现在书也不读了,先前的女伴们也断了来往,成天不是在家里闷坐养胎,就是聆听她哥哥的教诲,本来她就是个单纯的人,如今又生活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脑子里越发没了其他的事情,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两件:一件是怨恨诅咒老女人叶春好,另一件是盼望丈夫快些回家。

雷督理既然回了北京,那自然是不能不来看望她的,然而一进门,迎面就看到了一个圆滚滚的黄脸女子,定睛一瞧,才认出她是林胜男。林胜男处在这个时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婀娜的,这一点雷督理倒是很体谅,可不看她的体态,只看她的面孔,雷督理也还是要皱眉——他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是个标准的美男子,相应地对待女子,要求便也很高。林胜男现在的模样,美丑姑且不论,首先就有点不干不净。这不干不净的罪魁祸首,乃是鼻梁面颊上的片片斑点,于是雷督理就问她道:“你这脸是怎么了?”

林胜男见他回了来,若不是怀着身孕,一定就要乐得跳起来了。笑眯眯地看着他,她答道:“我变成丑八怪了,是不是?”

“那倒没有。”

林胜男得意地抿嘴笑:“谁让我怀的是个小男孩呢?人家都说怀了小男孩的女子,就会像我这样变丑,我也没有办法啦!”

雷督理听了这话,很高兴:“你若真是给我生出个儿子来,那我一定重重地感谢你。”

林胜男摇了摇头,只是笑,不说话——她才不要什么重谢呢,她要的是他离开叶春好,安安心心地和自己在一起。

然而雷督理见她活着,并且活得挺好,并且还有可能给自己生一个儿子,便轻松愉快地放了心。留下来吃了一顿午饭,他又弯腰把耳朵贴上林胜男的肚皮听了听。据说那胎儿现在已然会动,有时甚至还会踢动她的肚皮,但雷督理实在是没听到任何动静,便直起腰笑道:“大概他现在正睡觉呢。”

然后他又道:“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林胜男一听这话,登时急了:“你又要走吗?”她连连地跺脚,“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让你走!我不许你再去找叶春好!”

“我是去忙公务。”

“你骗人!”林胜男将满腔怨恨忍到此刻,终于是忍无可忍,简直气得要哭出来,“我知道你又要去找那个老女人!你看我变丑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雷督理猛地听到了“老女人”三个字,先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没生气,反而是想笑:“她要是老女人的话,那我岂不是成老太爷了?”他伸手拂乱了林胜男的头发,“乖,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总去陪她?我是真的有事,不信等你哥哥来了,你问他去。”

“我不信我不信。”林胜男真气哭了,用手满脸地擦眼泪,“你要是敢走,我就——我就——我就一直哭下去,哭死给你看。”

雷督理一皱眉头:“胡说八道!大过年的,你死给谁看?谁许你说这个字的?你也上了这么多年的学,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说话连个忌讳都没有?”

他从来没这么严厉地对她说过话,所以林胜男在泪光蒙眬中看见他沉了脸,吓得立时闭了嘴。

雷督理又道:“最讨厌女人拿这些把戏来要挟我!你小小年纪,学点好吧!”

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林胜男怔怔地站在房内,透过窗子见他走得头也不回,便一吸气,又流出了两滴极大的眼泪。

(二)

林胜男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不哭了。

并不是她已经散尽了那股子悲伤情绪,是她忽然想起了腹中的孩子。若论年纪,其实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并且是个不很大的孩子,可人类自有一种天性存在,她虽然自己还活得懵里懵懂,可是已经懂得疼爱肚子里这条小生命。这些天,她从四面八方听来了许多养胎的知识,其中有科学的,也有迷信的,她为了保险起见,索性照单全收。“知识”告诉她怀孕的时候不许哭泣,哭泣对胎儿有害,她此刻便不住地吸着鼻子,当真不敢哭了。

让老妈子端进一盆热水,她洗脸梳头,又把化妆品找出来,往脸上涂涂抹抹。经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武装,她那脸色确实是白了许多,然而不是正经的白,白下面透出了皮肤本质的黄色来,而且那一堆一片的斑点也盖不住,好像棒子面饽饽滚了一层白糖霜似的,瞧着反倒不伦不类。

于是她默默地又拧了一把毛巾,把脸上的脂粉擦净了,悄悄走到床边坐下来,心里又是痛,又是怕。从来没人这样严厉地呵斥过她,她怕自己是把他得罪了,也怕自己得罪了他,他会迁怒哥哥,更怕哥哥受了他的迁怒,要怪罪自己。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觉得走投无路,想要逃回到母亲怀里去,可外头的天气还寒冷着,自己又挺着个半大不小的肚皮,怎么出门?纵是真出门了,回娘家了,见了妈又说什么?实话实说了,妈不担心吗?

妈的身体也不好。

她抬腿上了床,侧身躺了下去。眼睛望着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她在心中默默地祷告,祷告的神灵,是雷督理。

她的祷告词是:你回来吧,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好地在一起,好吗?求你了。

林胜男的祷告并不灵验,因为雷督理一去不复返,晚上也没回来。

林子枫出了面,想要和这位妹夫谈一谈,然而雷督理这些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凭着他秘书长的力量和手段,竟然捉他不到。倒是这一天他乘着汽车穿过街道,看到了路边的叶春好。

叶春好同着三四名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一起,一群人正对着路旁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空地说笑。另有几辆锃亮的汽车停在一旁,其中一辆红汽车开着车门,门旁站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青年,正是叶春好的汽车夫。叶春好本人并没有大说大笑,单是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含着笑容偶尔点头附和一句,但是她尽管沉默,却自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神采。林子枫在这经过的几秒钟里看清了她,便是暗暗地一咬牙。

这女人不如玛丽冯高贵,但是比玛丽冯高明,他还真是小觑了她。

林子枫不便无缘无故地去招惹叶春好,于是继续去找雷督理。然而找了一天多之后,他忽然听说雷督理带着张嘉田到保定去了。

他想雷督理迟早是要从保定回来的,便静下心来继续等,结果没有等到督理,只等回了帮办——据说帮办不知道怎么碍了督理的眼,跟着督理待了三天,臭骂挨了九顿,简直可以拿骂当饭吃。最后督理一声令下,把帮办撵了回来。

白雪峰跟着雷督理也去了保定,林子枫没了内应,只好退而求其次,前去拜访了张嘉田,问他:“大帅在保定,是被军务缠住了?”

一边问话,他一边打量着张嘉田。张嘉田新剃了头发,穿着长裤马靴,上面的西装外套敞了怀,露出里面黄白条纹的衬衫。左脚架在右腿上,他坐没坐相,侧了身体倚着椅子靠背,嘴角叼着一根香烟,边说边吸,两不耽误。

“嗯,算是吧!”他以着非常冷静客观的态度,喷云吐雾的同时一点头。

林子枫想了想,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张嘉田不以为然似的一撇嘴,烟卷依然不掉:“那谁知道,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呗!”

然后他扭脸望向了林子枫:“你找他有事啊?真着急的话,你就干脆往保定去一趟吧!要是这么傻等着,那得等到哪一天去?”

林子枫看着张嘉田这个野蛮的做派,也觉着挺碍眼,不过秘书长是不便也没有资格挑剔帮办的,所以他垂下眼帘,不冷不热地答道:“那倒不必,也没有什么急事。”

张嘉田从鼻孔里往外喷出了两道烟:“你是他的大舅子,和外人不一样,想去就去嘛,怕什么。”

林子枫一听这话,忽然觉得十分窘迫,勉强答道:“大帅始终是我的上峰,我并不敢高攀。”

张嘉田嘿嘿嘿地笑了一气,烟卷只剩了小半截,然而还是没有掉。林子枫感觉他这笑不是好笑,但具体是怎么个不好,又说不出来。于是站起身来,他告辞走了。

张嘉田没留他,事实是如果方才这位客人不是林子枫,如果他不是对林子枫还稍微地高看一眼,那么方才他根本就不会见客。

三天挨九顿骂,这气真他妈不是人受的,若说他真犯了什么错误,那他认罚,要打要骂他都可以挨,可问题是他这三天没有说错一句话、没有走错一步路,他是像恭敬祖宗那样恭敬着雷督理,然而还是三天挨了九顿骂。

其中有四顿还是当众骂的。那么多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围观着他这个帮办挨骂,他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及至没了人,那骂得更凶了,一边骂,一边手边有什么就抓起什么,劈头盖脸地往他头上身上扔,他气得攥着拳头屏着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来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反抗,也不要怒吼。

他这回可明白叶春好在他手里受的是什么罪了!

到了最后,他索性实话实说:“你要是后悔让我当帮办了,那你发一句话,我立刻主动辞职,我还回文县当我的师长去。你别有话不说,总这么跟我硬闹。这么着我受不了,时间长了,你也受不了。”

他把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可雷督理就是不发那句话。

渐渐地,他在雷督理那里看出了一点意思——雷督理现在成天对着他发邪火,似乎并不是因为后悔让他当了帮办,雷督理所要的,也并不是他这个帮办的官职。

这家伙看上的,是他手里的兵。

那他哪能干?

随便找了个机会,他话赶话地引着雷督理把自己撵回了北京。接下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不过让他放弃兵权,那是门儿都没有。

从今往后,雷督理的话,他得小心着听了,该不听的话,他也是坚决不听了。至于驻扎在通县的那一个师,也绝无前往廊坊分散受训的可能,那一个师,尽管是马马虎虎的一个师,但生是他张嘉田的人,死是他张嘉田的鬼,谁也别想把那万八千人夺去!

他就这么死活不听话,不信雷督理能把他的耳朵割去——他是雷督理的救命恩人,而且是以命换命的大恩。

张嘉田打定了主意,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通县。驻扎在通县的这个师,从上到下都是他自己的人,且有一位满脸青春疙瘩的干儿子留守此地,充当他的眼线。他召集了众位军官,秘密地开了两场会议,然后不声不响地又溜回了北京城。结果他刚进家门,就得到消息,说是雷督理也在昨夜回来了。

他不想去见雷督理——至少在半年之内不见的话,他是不会思念此人的。但他们就是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硬是单方面地躲着,也非长久之计。所以在这天晚上,他打听到雷督理去了俱乐部,便动身前来。进门之后问准了地方,他直奔了跳舞厅。

这时已经到了半夜时分,跳舞厅内的乐队刚刚奏完了最后一支舞曲。摩登男女们络绎地散了,他走过足迹凌乱的弹簧地板,看到前方低垂着的紫红色帷幔之后,有隐约的灯光。

帷幔前方站着戎装笔挺的白雪峰,见他来了,白雪峰立刻露了微笑,挺身作势要敬礼,他连忙一摆手,又遥遥地往那帷幔里一指,同时对着白雪峰做了个无声的口形:“在?”

白雪峰不动了,只笑着一点头。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那曳地的金丝绒帷幔前,他停下来,轻轻地向内探头一瞧,却是看见了叶春好。

帷幔内藏着一个幽暗的小小空间,摆着茶几和三面沙发,叶春好手里攥着一条热毛巾,正站在首席的沙发旁,弯了腰给雷督理擦拭额头。忽然间一抬头,她见了张嘉田,便像吓了一跳似的,将两道弯弯的眉毛向上一扬,然后才直起腰笑道:“二哥来了。”

雷督理窝在沙发里,两只脚架在了前方的茶几上,两只手也搭在了沙发的扶手上。脑袋向后枕着靠背,虽然这里灯光幽暗,可张嘉田也看得出他带着面红耳赤的醉相。

一闪身进了来,他对着叶春好说道:“听说大帅回来了,我过来瞧瞧。”然后他迈开大步,稳重地、谨慎地走到了雷督理身边,俯身低头去看他的眼睛,“大帅,我来了。”

雷督理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黑眼珠转了开。

叶春好这时说道:“今晚他是喝多了一点,现在酒劲还没过呢。”

张嘉田笑嘻嘻地向后退了退,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大帅倒是难得喝醉。”

叶春好,因为先前无论如何洁身自好都是无用,所以现在索性满不在乎,当着雷督理的面,也肯和张嘉田说几句闲话:“他在保定终究不如在北京舒服,如今可算回了来,就要好好地玩一玩乐一乐,酒也要放量地喝上几场。”

张嘉田瞄了雷督理一眼,看他还在淡然地望天,便故意说道:“那不应该啊,我都早早地滚蛋了,大帅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叶春好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可是因为有点摸不清这里头的门道,所以不敢贸然回答。正好雷督理这时猛地一皱眉头,紧闭眼睛呻吟了一声,她便连忙起身走向外面,问白雪峰道:“大帅醉得头痛,醒酒汤还没做好吗?”

白雪峰当即答道:“我这就催催去!”

说完这话,他一路小跑地离了开。叶春好转身回来,就见张嘉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雷督理的身后,用手指正摸索了穴位,要给他按摩脑袋。然而雷督理睁开眼睛看清了他,当即抬手一打他的手臂,嘴里咕哝道:“不要碰我!”

张嘉田收回了手,苦笑着坐了回去:“大帅,我有那么招人烦吗?”

叶春好坐回了原位,又向对面的张嘉田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再对着雷督理贫嘴。可张嘉田乖乖地沉默了,雷督理却又开了口——摇摇晃晃地抬起头,他向左看看叶春好,又向右看看张嘉田,末了,他手指着叶春好,眼望着张嘉田,含糊着说了话:“她对我是真心的。你,没有。”

这话说完,他的手沉沉地落了下去。

张嘉田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的短头发,牙疼似的深吸了一口凉气:“大帅,我对您也有真心,真的。”

雷督理摇了摇头,然后向后仰靠过去,闭了眼睛喃喃道:“原来有,现在没了,变心了。”

叶春好只管雷督理的财务,不管他的事业,所以此刻听了这话,依然是摸不清头脑,只知道雷督理先前是只对着自己开火的,如今不知为何掉转枪口,改向张嘉田射击。甚至,两人的罪名听起来都很相似。

这也真是蹊跷,自己和张嘉田,一个也逃不过,仿佛上辈子和他积攒了无数的恩怨情仇,全等着要在这辈子消解完毕。

抬眼再看张嘉田,她又使了个眼色,不让张嘉田说话。雷督理清醒的时候,都不讲理,如今满口醉话,更是不值得一回答。忽见白雪峰端着一碗醒酒汤进了来,她立刻起身伸了手:“给我吧,我喂他喝。”

这醒酒汤又酸又甜,叶春好喂着雷督理喝了大半碗。张嘉田在旁边看着,帮忙不是,不帮忙也不是。叶春好看他像是有点坐不住,便小声说道:“二哥,你回去吧。有事明天再来找他。”

张嘉田站了起来:“那……我走了。”

叶春好向他道了一声再会,然后便叫白雪峰进来帮忙,要给雷督理穿外衣。张嘉田趁着忙乱,溜了出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乱糟糟得不舒服。

去年叶春好被雷督理欺负得呜呜哭,他看在眼里,气得要死,心里不舒服。现在叶春好不知什么时候和雷督理又和好了,他看在眼里,很奇异的,依旧是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是嫉妒,嫉妒得眼都红了,心都黑了。雷一鸣这么个横不讲理的家伙,成天又磨人又吓人的,偏有叶春好真心实意地爱他;自己未见得哪里不如他,还比他年轻了十多岁,偏偏就没入叶春好的眼,反倒是被林燕侬那个臭娘们儿给赖上了。

这他妈的!

(三)

林子枫终于把雷督理堵在了府里。

雷督理竟敢公然地回家来住,这便足以证明自家妹妹的失败。妹妹战友既然是这样的无用,林子枫也就只得退让一步,不便、也不敢太咄咄逼人。面对着雷督理,他挺和气地说道:“胜男说她很想念您,想请您回去住几天呢。”

他和气,雷督理也和气,听了这话就站起身:“好,我现在就过去瞧瞧她。”

林子枫万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心中不由得一喜。然而等雷督理当真到了帽儿胡同、见了林胜男了,却是只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又要走。林胜男极力地梳洗打扮了,臃肿的棉袍也换成了轻巧些的夹袍,虽然腰身粗壮了,但手脚还是纤细的,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丑陋,所以惶惶然地望着雷督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不喜欢自己。

她望着雷督理,林子枫望着她,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从来没见过小妹妹这样可怜巴巴的卑微模样,她简直就是在绝望地察言观色着,走投无路地想要挽留那个狼心狗肺的雷一鸣。

对待林胜男,林子枫经常会有些恍惚,说不清她究竟是自己的妹妹,还是自己的女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兄长式的,还是父亲式的。有时,他甚至会感觉她是自己游离在外的一部分——他一手把她抚养成人,她是他血脉相通的手足。

林胜男抓住了雷督理的一只手,默默地送他往外走,雷督理对她是非常地和蔼可亲,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微笑着对她说道:“回去吧,我又不是外人,出来进去的还用你迎送吗?你有这个力量,攒下来给儿子吧!”

林胜男看了他的笑脸,忽然生出了一点希冀,鼓足勇气说道:“你……你不走了好不好?”

雷督理答道:“我有事情,不走不行。”

“那……那你晚上回家来,好不好?”

“我要是半夜才回来,那不是要打扰你吗?”雷督理抽出手来,轻轻一扯她的辫梢,“小东西,别多心,不是说夏天就能生了?等你生完了儿子,我专门带你出去玩一阵子。”然后他向着房门偏偏头,“回去吧,外头风凉。”

三言两语的,他脱了身。林子枫在一旁站着,就看妹妹呆站在院子里,脸上隐隐有了一点安然的神色,显然是信了那厮许的大愿。无声无形地暗暗喟叹了,林子枫知道单凭妹妹一个人,是拿不住雷一鸣的,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了——也有那种人,半辈子都是混账糊涂蛋,直到有了儿女,才洗心革面正经做人的。

雷督理在小太太这里点了个卯儿,转身就又回了雷府。叶春好也是刚回来,身上穿着一件嫩柳色的长旗袍,还没有换。见他进了门,她也不多说,直接就招手道:“早上就抓不到你的人影了,回来得正好,你跟我来。”

她这话是站在楼梯上说的,雷督理仰头望过去,就见她那细条条的高挑身材,穿着这样一件旗袍,面貌又美丽,真有点像是春柳成精的样子,便忍不住一笑:“有什么好事找我?”

叶春好转身往上走:“来就是了,横竖不能把你吃了。”

雷督理跟着她上楼进了卧室,叶春好走到床边,弯了腰去翻枕头:“你把上衣脱了。”

雷督理坐到床边,伸头去看她的脸:“难得啊,也有你求我的时候。”

叶春好扭过脸,大睁着眼睛看他:“我求你什么啦?”

雷督理笑了,笑得不怀好意:“大概是我有你没有的东西吧。”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红了脸,用食指在他额头上用力一戳:“谁要你那个坏东西!”然后她从枕头下面翻出了一件叠好的毛线背心,“我是让你脱了外衣,试试这个。本来想给你织一件毛线衫的,可是速度实在是太慢,等到织好了,天气也热了,所以就改成了背心。”

说完这话,她为雷督理脱了外衣露出衬衫,又把毛线背心给他套了上。雷督理站起来,自己低头扯了扯下摆,然后抬头笑问叶春好:“怎么样?”

叶春好也笑吟吟地打量着他:“我看尺寸正合适。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很好。”说到这里,他抬手行了个姿势很花哨的军礼,“多谢太太。”

叶春好被他逗笑了,笑过之后,又问:“你吃了午饭没有?”

雷督理犹豫了一下:“在外面吃过了。”

叶春好并没有追问,只道:“那好,我让厨房开一个人的饭。我下午要去演讲,中午吃得饱一点,才有力气。”

“演讲?”

“到女子中学去演讲,讲的都是女学生的事情,你不懂的。”

“那我过去旁听一次,不就懂了?”

叶春好又戳了他一指头:“好意思说!女学生的事情,你要懂来做什么?我要去吃午饭了,别挡我的路。”

雷督理笑眯眯地跟着她出了卧室往楼下走——太太不但年轻貌美,而且会当家,会管账,会演讲,还会织毛衣,隔三岔五地还要上报纸。被这样才貌双全的太太戳一指头骂一句,也是一件美事。

不知不觉地,他又拿她当个宝贝了。

雷督理自认是个专情的人,心中一时只能装一个宝贝。他既对叶春好爱火复燃,就没有心思再去温暖小公馆里的林胜男了。

他不知道,林胜男很想他。

天气越来越暖了,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坠得她腰肢沉痛,行走坐卧,没有一刻是舒服的,想要勉强自己多吃一点,可是腹中胎儿挤压了她的五脏六腑,肠胃的消化全出了问题,她吃都吃得痛苦。

她终日地头晕头痛,身体的养分与血液像是全被那胎儿吸收走了,可要说具体的病症,她又没有。因为这个,她不敢再总给雷督理打电话,怕雷督理以为她是在撒谎装病,可她不打电话,雷督理便真的不来。

她实在是太想他了。

林子枫依然是天天过来瞧她一次。这一天,他进门时,她刚要从梦中惊醒,满脸都是眼泪。林子枫一见她哭成了这个样子,以为她是做了噩梦,连忙要来安慰她,然而她哽咽着摇头:“我没做噩梦,我是梦见宇霆了。”

“梦见他了?”林子枫俯身问道,“梦里,他欺负你了?”

“不是的。”她没有力气伸手去拿手帕,索性扭头在枕巾上蹭了蹭眼泪,“我梦见他回来了,不走了,又对我像原来那样好了,陪我捉迷藏,给我梳头发,带我去跳舞……”

“男子多有这个喜新厌旧的劣性。”他拿过手帕给妹妹擦了眼泪,“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不要伤心,好好地保养身体,等到小孩子生下来了,他自然还会回到你身边。他纵是不想你,难道还能不爱他的亲儿子吗?”

林胜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泪眼婆娑地去看林子枫:“哥,我这一阵子没不听话,我也没惹他生气,是他自己不肯来。”

林子枫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是,哥哥知道,不怪你。”

“哥,你再去找他一次吧,我给他打电话,都没用。”

林子枫忽然站了起来:“好,我去找他。”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只不过是半年多的工夫,妹妹竟从个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变成了个孤独可怜的小妇人,再不走的话,他也要哭了。

林子枫在俱乐部的公事房里找到了雷督理,用婉转恳切的言辞,转达了妹妹的意思。他想雷督理听了这一番话,即便是不动心,至少也会过去露上一面。哪知雷督理听到最后,却是不以为然:“她身子弱,养着就是了,我一不是医生,二不能替她怀孩子,去了又有什么用?”

林子枫答道:“您过去看看她,对她来讲,便是一种莫大的安慰,这比吃什么补药都强啊。”

雷督理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兄妹的心思,你可以放心,我对你妹妹,当然是会负责到底。不过你若是因为得了我这句话,就要对我管东管西,那可是妄想。”说到这里,他起身把白雪峰叫了进来,一边让白雪峰伺候自己穿外衣,一边又道,“我看胜男没什么病,要说现在身体不舒服,那也是正常的情况,怀孩子嘛,哪有舒服的?你让她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我有时间了,就去看她。”

林子枫急了:“大帅,您今天过去,哪怕坐半个小时也行。胜男她——”

他这话没能说完,因为雷督理忽然对他一瞪眼睛:“子枫!”

林子枫被他这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吓了一跳,而雷督理随即一甩袖子,一边向外走,一边牢牢骚骚地嘀咕出两个字:“啰唆!”

林子枫听了这两个字,没再追他,只呆呆地站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背靠墙壁,仰头向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时光易逝,天气渐暖。林胜男脱了夹袍,换了单衣。

在她穿夹袍的这段时间里,雷督理拢共只来看过她一次。如今她换了单衣,身体依然是细瘦的,中间赫然隆起一只圆滚滚的大肚皮,瞧着简直有些骇人。

林老太太体衰多病,所以被一双儿女蒙在了鼓里,还以为女儿依然在小公馆里做那荣华富贵的小太太。林胜男有了心事,没法子对妈讲,也没有姐姐妹妹可以商量,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硬扛。

她日夜思念着丈夫,可是没有力气去恨叶春好了,唯一的一点精气神,都被她存在体内,留给了孩子。有好些个事情道理、好些个前因后果,她都还不很明白,不过她知道只要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人生就又有希望了,就能成功胜利了。

她爱雷督理——没爱过别人,刚稍微懂得“爱”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就懵懵懂懂地到了雷督理身边,被哥哥指挥着去爱了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她呆呆地往窗外望,心想等到了自己生小孩子的时候,他总不能不来吧?他不来看自己,也要来看小孩子呀!

她又想:我变得这么丑,脸上长了这么多斑,一定会生个儿子出来。等我生了儿子,他就会对我好起来了。

这样一想,她忽然又微微地有一点高兴,觉得自己这是在卧薪尝胆,将来终会过上好日子的。

(四)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雷督理从外面回了来,还没进门就脱了外头的军装上衣。叶春好见了,便问道:“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热成了这样?”

雷督理掏出手帕擦汗:“刚送了老卢上火车,今天这个温度,算是夏天了吧?”

所谓“老卢”者,便是和他竞争过三省巡阅使的山东卢督理。卢督理竞争失败之后,跑回山东蛰伏了一阵子,然后接受了现实,同雷督理讲了和。而张嘉田早在年前,就把韩伯信司令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释放了回去——韩二韩三这两位少爷平日吃喝嫖赌,熬得身体瘦弱,宛如两条营养不良的带鱼。而他们的父亲绑架雷督理不成,连累得他们成了人质囚徒,被张嘉田的部下关押进了一所小院子里,成天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终日只能坐在房内吃干饭读闲书,结果竟是养得元气饱满,由刀鱼变成了胖头鱼,甚至还多认识了不少字,谈吐都斯文了许多。

韩伯信见了这两条胖头鱼儿子,惊讶至极,恨不得把余下三个儿子也送去张嘉田那里住上半年。而他既有着这样的心思,对外自然也就不再攻击雷一鸣和雷一鸣的走狗张嘉田。于是去年的一场大战,至此才算是正式结束了。

此刻,雷督理一边说热,一边又打量着叶春好:“你不怕热?”

叶春好一扯自己那薄薄的喇叭袖子:“你看看我穿的是什么,再看看你穿的是什么?”说着她走上前去,为他解那青缎子马甲的纽扣,“你这种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法,不热才怪。”

雷督理由着她摆布自己,忽然又道:“天气这么热,我们出城玩玩,如何?”

“又去西山?”叶春好问他,“春天去过两次了,还去?”

“那就走得再远一点。”

“再远一点,又能远到哪里去?去北戴河的话,有点太早,还不够热。去天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她抬眼冲着他一笑,眉目弯弯,睫毛忽闪忽闪的,“你说,我们能到哪里去?”

雷督理看了她这个喜眉笑眼的模样,便也跟着她笑了:“我还真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雷督理和叶春好进行了一番谈话,而这谈话的结果,便是翌日中午,两人在副官卫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专列。而在两人离家不久,一辆汽车缓缓停到了雷府大门口,车门开处,先跳下来了一名大脚老妈子,老妈子落地之后转了身,又从汽车内搀出了林胜男。

林胜男穿着一身水绿衫子,头脸收拾得干干净净,嘴唇上还涂了一点口红。一手扶着老妈子的胳膊,她抬头看了看那高大的门楼,然后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守门的卫兵立刻吆喝了一声:“站住!什么人?”

林胜男吓得一哆嗦,还是老妈子替她发了话:“吵吵什么?吓着了太太你们负责得起吗?”

大门两侧的卫兵面面相觑,因为知道大帅在外头确实还有一位太太,便不敢贸然行事。而林胜男定了定神,用她的小细嗓子尽量地大声说道:“我来找大帅,大帅在吗?”

卫兵们继续面面相觑,还是不知道这话应该如何回答。于是林胜男进退不得地站在门口,一时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林胜男若不是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是不会这样找上门来的。

雷督理又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来看望她,她的肚皮大极了,皮肤都绷出了花纹,自己瞧着都害怕。这些天她又添了新的痛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猛地犯起心慌,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满头满脸地出冷汗,气都喘不过来。医生过来给她瞧过了,认为这是她天生体质虚弱所致,给她开了许多补药。她乖乖地把药吃了,然而毫无效果,心里便不信任了那医生,只想去向亲人求援,偏偏林子枫前天因公去了天津,一去不复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今天她清早起床,又狠狠地犯了一阵心慌病,那种痛苦的程度,简直无法言喻。等那股子难受劲儿过去了之后,她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况,还不如原来在家读书上学时快乐自由——起码,那时候还有妈妈和哥哥两个人疼爱着自己,自己出门有同学朋友,回家有亲人骨肉,哪里知道什么叫作忧伤呢?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擦擦眼泪,她把心一横,决定不靠哥哥,亲自去把丈夫找回来。丈夫终究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想自己这样挺着大肚皮去找他,他不会不理睬自己的。

正好也让叶春好瞧瞧自己的肚子,让她别太得意!

把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清楚了,她梳头洗脸,带着个老妈子乘坐汽车来了这里,却没想到看门的大兵们竟然如此凶恶。幸而,这时门内走出了一个熟人,她一见了他,立刻唤了一声:“白大哥。”

白雪峰见了林胜男,先是一怔,听了她这一声呼唤之后,连忙笑着迎了上来:“太太,您别这么叫我,这我可实在是不敢当。”然后他抬头看看汽车与老妈子,又问林胜男道,“您怎么来这儿了?找大帅有事?有事的话,您派个人过来传话不就成了,这大热天的,出门多受罪啊!”

他这人长得就和善,又总是笑呵呵的,语气也亲切,林胜男见了他,真和见了半个亲大哥是一样的:“我……”她一转念,随口扯了个谎,“我在家里待得太憋闷了,坐汽车出来兜兜风也好,顺便来找大帅。我这些天总犯心慌病,家里的医生,我觉得看得不大准,所以想让大帅再给我换个医生瞧瞧。”

白雪峰当即点了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这可不是林胜男想要的回答,于是她执着地又问:“大帅呢?我想见见大帅。”

白雪峰这回像是为难了:“大帅啊……”

他拖着长音,沉吟了一下,末了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太太,实不相瞒,您来晚了一步。大帅刚上火车,去青岛了。”

“去青岛?他去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又是一阵犹豫,从人情的角度出发,他想自己应该扯个谎,免得这位小太太伤心,可自己这一片好意,小太太能领情吗?万一这个谎言露了馅,她会不会还以为自己是站在叶春好那一边的,和叶春好合起伙来骗她呢?

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可太冤了,一腔好心办坏事,得罪了小太太倒也罢了,万一再把老林也得罪了,那可是犯不上。

想到这里,白雪峰决定抛弃人情,只讲道理:“太太,大帅是到青岛玩去了。但是不会玩得太久,毕竟这边军务繁重,也离不开他。”

林胜男听了这话,一张脸刷白的,就只剩了嘴唇上那一点口红的颜色:“那……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叶春好,也跟着他去了?”

白雪峰这回只一点头。

林胜男再没多问,转身就往汽车里走。白雪峰对老妈子使了个眼色,又低声道:“我白天得留这儿看家,晚上,最迟明天,就带医生过去。”

老妈子答应一声,双手扶着林胜男上了汽车。白雪峰站在门口,神情诚恳地目送那汽车驶出了胡同。等汽车一拐弯,他的诚恳神情消失无踪,一边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哈欠,一边转身回去了。

林胜男早上已经哭了一场,此刻回了家里,她关门上床,捂着脸又哭了起来。而在她痛哭之时,雷督理正坐在列车的车窗旁,凝神看着那急速倒退的风景。叶春好坐在他的对面,端了一杯冰镇果子露慢慢地喝。

雷督理完全没有想起林胜男来——她有吃有喝地在家里养胎,他没事想她干什么?有什么可想的?

倒是叶春好先开了口:“发什么呆呢?”

他如梦初醒,转向叶春好,微微一笑:“多少年没去过青岛了,这回我好好地玩几天。”

“瞧你高兴的。”叶春好把喝剩下的半杯果子露推到他面前,“真是为了玩而高兴吗?还是想着自己要当父亲了,才高兴的?”

雷督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小心眼儿,不会是要在这火车上和我算旧账吧?”

叶春好抿嘴笑着往车窗外望:“怕了?不说了不说了,喝你的吧!”

雷督理一口一口地喝光了果子露,然后继续看风景。“父亲”一词,对他来讲,和督理或者巡阅使的意义差不多,不当是不行的,不当的话,他就觉着人生不圆满,他就要隔三岔五地闹脾气;但是当上了,也照样还是那么活着,并没有因此上天入地成了神仙,或者披毛戴角变了妖怪。

为了传宗接代,为了自己的家业有人继承,为了许多许多原因,他必须要有一个孩子,对于孩子本人,他倒是没什么兴趣——有就行了,男孩最好,女孩也无妨,大不了将来招个上门女婿。

对于孩子没兴趣,对于孩子的妈,他也是同样地没兴趣。林胜男刚来的时候,轻手利脚的,夜里陪着他睡,白天跟着他玩,两人总还算是有点共同的爱好;现在她大着肚子,碰也碰不得、玩也玩不得,两人差着将近二十岁,也不可能坐在一起谈心,就这,林子枫还不识相地总让他过去——他过去干什么?看着她的大肚皮发呆吗?

想到林家兄妹,他皱了皱眉头,又去看叶春好。叶春好手里拿着个小粉镜,正在左照右照,他觉得她这个搔首弄姿的样子也挺美,便看个不休,叶春好察觉到了,但是只做不知,单是对着镜子一笑。

她暗暗算过月份,知道林胜男腹中的孩子快要出世,但是她对此不置一词,一句不问。对待雷督理,她抱定宗旨,是爱一天算一天,横竖此刻他是陪在她身边的,她看着他,眼睛欢喜,心也欢喜,欢喜一天是一天,欢喜一刻是一刻。

没办法,对着这位阴晴不定的丈夫,她没有办法去做天长地久的计划。至于那位几个月以来一直孤独度日的林二小姐,她毫无同情之意,单是冷眼旁观,倒要看看这位母以子贵的姨太太,将来能够贵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