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棋逢对手
他活到如今,也还没有品尝过恋爱的滋味,倒是也有个女人能气得他浑身乱颤,就是叶春好。
棋逢对手,有点意思——他又想。
(一)
叶春好站在地上,头发蓬乱,脸红红的,低了头去扣旗袍肋下的纽扣。一边系,她一边低声埋怨:“你看你,弄得脏兮兮的,这地方又是处处不方便,也没法子洗。”
雷督理躺在床上,喘息着笑道:“我叫人送水进来。”
叶春好立刻扑到床边捂了他的嘴:“真是好意思,生怕人家不知道吗?”
雷督理在她手中小声笑答:“怕什么,我们是夫妻。”
叶春好松了手:“夫妻也没有大白天这么干的……”她的脸越发红了,转身背对了雷督理,继续去扣纽扣。腰间忽然一紧,是雷督理起身挪过来,从后方搂住了她的腰:“春好,我们再躺一会儿。”
叶春好自顾自地扣纽扣,不回头。于是雷督理就把脸贴上了她的后背,后背暖融融的,金丝绒旗袍上附着她的香气,有脂粉香,也有肉体香,两种香气混合了,让雷督理恨不得闭了眼睛,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里去。
“还没闹够?”他听见叶春好半笑半恨地质问自己,“再敢胡闹的话,我这个姐姐可真不客气了。”
雷督理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他有多大?十二岁还是十三岁?记不得了。那时候雷家的人丁还算兴旺,亲戚往来也多,有个已经订了婚的五表姐,常爱和他闹着玩。那年夏天,他光溜溜地躺在床上睡午觉,身上只盖了一丝半缕,五表姐悄悄地溜进房来,也没和他真怎么样,单是把他从头到脚地摸了一通。他醒了,也想去摸她,然而被她狠狠地打开了手。
家里从来没人敢打他,他算是受了她的欺负,并且未做反抗,由她将自己欺负到底。
后来,五表姐嫁了人,再不露面,而他越长越大,越长大越招女人的爱,也早把五表姐忘却了九霄云外。若不是叶春好方才忽然显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样,让他心中一动,否则他大概永生永世都想不起这桩旧事了。
五表姐其人是不值一提的,令他心动的是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叶春好方才那种姐姐式的姿态神情,忽然给了他一种刺激性,让他对她重新一见钟情。
“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他依然搂着她不放手,口中喃喃说道,“只有我们两个,一起睡个三天三夜。”
叶春好终于扣好了那些啰里啰唆的小纽扣。低头抹了抹前襟的皱褶,她拍了拍雷督理的手:“清静的地方倒是有,我也愿意奉陪,可是你能真这么办吗?”说到这里她转过了身,低头对着他说道,“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夫妻,可谁家的夫妻是这样偷着见面的?你敢说,你能堂堂正正地回家?”
雷督理仰脸看着她,低声唤道:“春好……”
叶春好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面颊:“好啦,别做这个可怜样子了,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现在知道不是人人都像我这样好欺负了?你好好地躺下来,既然没有公务,你就多歇歇。我不陪着你了,我要走了。”
“你走什么?”
叶春好没有镜子,自己摸索着理了理头发,然后走去衣帽架前,穿大衣,拿皮包:“我走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若是在这里真待上一天,晚上你回了那边去,小姨太太能饶得了你?”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门外有卫兵站岗,也有副官来回地活动,她脸上发烧,低了头不看人,一口气走去了侧门。侧门外停着她的汽车,她这一趟来,实在像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私自出门会情郎,不成体统,不像话,然而又没办法。坐上汽车向后一靠,她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想着心事——林胜男一定要在小公馆里做外宅,那也没关系,将来等她生下了一儿半女,她是继续做她的外宅,还是自立山头成为另一位雷太太,那也都随她。她现在简直不能听到和想到“林”这个字,只要一听一想,就必定要厌恶到反胃作呕。
她只要对着雷督理这一个人用心就好了,雷督理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最要紧的是:她还爱着他,还没有爱够他。
雷督理在公事房里混了一天,晚上又被虞天佐找了去。虞天佐的二姨已经入土,他近日就要启程回热河,所以在启程之前,要尽情地狂欢几日。
雷督理在虞宅又闹到了夜里十一二点,这才回了帽儿胡同。进门之后听闻林胜男还没有睡,他便带着满身的烟气、酒气走去了卧室,意思是要给小太太请个安。哪知他刚一进门,林胜男便抬手在鼻端猛扇起来:“臭死了,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随即她捂了嘴,弯了腰就要呕吐。雷督理慌忙退了出去,一边招呼丫头、老妈子进去服侍太太,一边在烟酒臭的掩护下一退到底,直接退到了前院。白雪峰一直跟着他,这时就问道:“大帅,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雷督理答道:“你进去告诉太太,就说我今夜喝了酒,到前院屋子里睡,让太太别担心,早点上床休息。”
白雪峰领命而去,而雷督理在一间厢房里独睡了一夜,睡得伸胳膊踢腿,还挺舒服。到了第二天,他又早早出门,跑去俱乐部打了半天的台球,傍晚俱乐部里有舞会,他同着虞天佐等人玩乐一场,夜里又去虞宅,推了半宿的牌九。这回凌晨时分回了家,他根本没往卧室里走,直接就进了那厢房里。
第三天中午,他睡醒了,走去和林胜男说了几句闲话,见林胜男似是已经度过了那最难熬的几日,现在已经可以吃点清粥小菜,便放了心。林胜男一不留神,发现他又走了。
“空着肚子就出去了?”她诧异地问白雪峰,“他这几天怎么这么忙?”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这样的,一忙起来就忙得不得了。”
“那也不能不吃饭呀。”
白雪峰依然是微笑——他有话也不对着林胜男说,因为林胜男实在只是个小女孩,未必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听懂了也未必会领他的情,所以只答道:“太太放心,大帅又不是小孩子,总不至于挨饿的。”
白雪峰此言不虚,雷督理确实没有挨饿。不但没有挨饿,他坐在番菜馆子的雅间里,还正预备着大嚼一场。今天他有点微服私访的意思,只带了两名便装的卫士,卫士还都留在馆子外头的汽车里。独自一人坐在雅间,他静等了片刻,直到门帘一动,叶春好闪身走了进来。
进门之后,叶春好先问他道:“等了多久了?”
他上下打量着她:“没多久。”
叶春好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厚呢子大衣,围着一圈银狐领子,头发新修剪了,仿佛是烫过,因为黑亮蓬松,一侧鬓发掖到耳后,显出了面颊清秀流畅的线条。抬手把另一侧鬓发也向后一掠,她自己用双手捧了红通通的脸蛋,对着雷督理一笑:“今天好冷。”
这时茶房进了来,送上菜牌子请二人点菜。叶春好知道雷督理大概也有若干年没有下凡到这种小菜馆子里吃东西了,大概不懂这个行情,便也不让他为难,自己接了菜牌子看了看,直接点了两人份的饭菜。雷督理含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等那茶房带着菜牌子退出去了,叶春好问他道:“你总这么瞧着我干什么?”
雷督理答道:“前几天叫了你几声姐姐,你现在就真像个姐姐一样了。”说到这里,他又对着她一摆手,“你别误会,我是说你事事都能为我做到,在你跟前,我可以省下许多心力。”
叶春好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她既然像个姐姐,那么自然也另有一位是像妹妹的了。她胸中藏着一万句话,可以刺得雷督理和那位“妹妹”体无完肤,然而此刻,她忍了住,一个字也不肯往外吐。
她不提雷督理那座小公馆,也不提那小公馆里的林胜男。雷督理今天给她打了电话,她便约了他到这里来吃午饭。既是奔着午饭来的,那么若是能够一团和气地好好吃一顿,那就算是她不虚此行。
伙计将饭菜络绎地送了上来,雷督理喝了几口汤,忽然说道:“我们这样子,倒是有点像当初恋爱的时候。”
他不说,叶春好也感觉到了,只是觉得这话不便出口,说出来像是讽刺他。可他自己既然已经先说了,她便点了点头:“现在想想,还是恋爱的时候好。”
雷督理看着她:“比结婚好?”
叶春好笑着摇了摇头:“我要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那么或许当初就只和你恋爱,不和你结婚。你若只爱我几个月几年呢,我就快乐几个月几年,你若爱我一生一世呢,我就快乐一生一世。你若不爱我了,也很好办,我们分开就是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低下了头,拿起刀叉去切盘子里的火腿:“若是我们没有结婚的话,你现在大概已经离开我了吧?”
说完这话,他等待片刻,没有等到回答。将一叉子火腿送入口中,他一边咀嚼一边抬了头,却见叶春好慢慢地喝了一小口汤,低声说道:“是你先离开我的呀。”
这时伙计进了来,将一盘通心粉送到了叶春好面前。叶春好一边伸手去拿胡椒粉,一边去看雷督理,却见他像呆住了似的,拿着刀叉,盯着桌面只是不动。
自顾自地往通心粉里加了几样佐料,叶春好吃了几口,见雷督理依旧是发呆,便将那通心粉盛了一小碟子送到他面前:“想吃就说,干吗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
雷督理这才回过神来,用叉子扎起一点通心粉,他在吃之前,低声说道:“春好,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
叶春好听了这话,只说:“收起你的甜言蜜语吧,要吃你就好好地吃。反正我是饿着肚子来的,不能和你客气了。吃完了饭,下午我还要去办几样沽名钓誉的事情,忙得很呢。”
雷督理被她说得笑了:“你要办什么沽名钓誉的事情?”
叶春好抬眼望向他,压低声音笑道:“妇女联合会下午开大会,我们这班太太、小姐,作为会中的骨干,总要在一下午吃完上百块钱的汽水点心,才能散会。”
雷督理听了这话,越发地想笑:“那你们这班妇女联合起来,就是为了吃吗?”
叶春好抬手捂了嘴,笑得肩膀直抖,笑过之后,她小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联合会究竟是要做什么,不过每次开大会,我都可以顺便联络几位朋友,我们这些骨干的照片,还可以上一次报纸,所以我说这是沽名钓誉的事情,参加它,所为的不过是交际和出风头罢了。”
“还有吃。”
叶春好刚拿起了叉子,一听这话,把叉子又放下了,捂着嘴扭过脸,无声地笑个不停。雷督理也跟着她笑了:“一说到吃,乐成这样?”
叶春好欠身伸手打了他一下:“不许你再说话……”然后她坐下来,忍着笑又问,“你身上有钱没有?”
雷督理不假思索,直接摇头:“没有。”
“没钱还敢贫嘴。”叶春好说道,“再逗我笑,我吃完就走,不付你的账,看你怎么办。”
雷督理不说话了,默默把那一小碟通心粉吃了个干净,然后才抬了头,又对叶春好窃窃私语起来。
两人这样有说有笑地吃完了一顿饭,叶春好毫不留恋,说走就走。雷督理落后她几步,眼看着她上了汽车,还看见了汽车内那位二十多岁的小白脸汽车夫。他记得这小白脸好像是姓韩,也为叶春好开了好一阵子汽车了,但是他对此毫无意见,一点也不猜忌,或许是因为这个细皮嫩肉的小韩太“小白脸”了,瞧着实在不大像个男人。
他只对张嘉田那一款的野小子心生嫉妒。
小白脸拉着太太往妇女联合会去了,雷督理一时空闲下来,又想干点这个,又想玩点那个,反正是无论如何不肯回帽儿胡同陪小太太。
(二)
连着好些天,雷督理都是早出晚归。
他并非纯粹地玩,可是在处理军务之余,他的确是把时间都耗费在了俱乐部里。林子枫没有抓到他与叶春好私会的证据,没有理由不许他玩,只好忍气吞声。而林胜男眼巴巴地坐在家里,却是真心实意地思念着他,晚上一见了他,就欢喜地迎上来问他:“怎么才回来呀?明天不出去了好不好?”
雷督理每次都是不假思索地答“好”,然后翌日该走还走。林胜男被他连着骗了五六次,终于发了脾气——她一发脾气,雷督理立刻举起白旗投降,老老实实地在家里躺了一天。
一天过后,他又溜了。
时光易逝,天气一天一天地这样冷下去,林胜男天天坐在这暖屋子里,也没觉得怎么样,便稀里糊涂地穿上了棉衣、皮衣,又稀里糊涂地等到了春节。她还是孩子的心性,一想到要过年了,心里就兴奋,又因为她现在想要什么东西,也无须拿钱,只要告诉白雪峰,白雪峰便会自动地把那东西送到她面前来,所以这一天她严严实实地穿戴整齐了,坐着汽车带着礼物,自作主张地回了娘家。
林老太太虽然吃过若干年的苦,但如今儿子是秘书长,女儿又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她便不敢再有半分怨言,生怕自己乱发牢骚,惹了老天爷,再折了福气。如今见女儿这样珠光宝气地回了来,身边又有汽车夫,又有老妈子,带回来的礼物要值上千块钱,便满脸堆笑,尽管心里依旧是犯着嘀咕——女儿一天不得个正经名分,她这嘀咕就一天不能断。
她并不是要指着女儿发财,就只是对这个丫头放心不下。儿子,说起来真是个孝子,然而永远是自作主张地孝顺着她,实际上并不很听她的话,说不结婚就不结婚。她拿儿子没奈何,况且儿子这些年当官发财的,显然是比她这个老太太要高明一万倍,也轮不到她对他发号施令,所以她满心里就只装着这个小女儿。拉着女儿上了热炕,她看她的脸色,摸她周身衣服的薄厚,问那雷家的人待她好不好,最后又问:“今年过年,那个雷大帅说没说是在哪家过?”
这个问题,林胜男先前是从来没有想到的,这时听了这句问话,她愣了愣,然后答道:“应该是在我这里过吧!”
林老太太一想到自家女儿是个“小”,就难过得想要叹气,勉强将一声叹息憋回去了,她给女儿出谋划策:“今年得让他在你那儿过,等明年就好了,明年你有了小孩子,让他走他都舍不得走。在哪儿过年,哪儿才是家。”
林胜男点了头:“我知道。现在是我说了算,他还挺怕我呢。”
林老太太一听女儿这话,还带着孩子气,就忍无可忍地在心中叹了一声——她给女儿筹划的人生道路,乃是让女儿念到高中毕业,然后嫁个年龄人品都相当的好女婿,也用不着对方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小伙子大学毕业,能在衙门里当个科员,按月拿个一两百块钱就成。这样的话,女儿若是受了气,娘家也有本事给她撑腰。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郎才女貌的小两口回来瞧瞧自己,多好啊!
可惜,事到如今,她算是白想了。
林胜男在娘家坐了小半天,然后回了帽儿胡同。进门之后见雷督理居然在家,她便直奔主题:“宇霆,今年过年,你是在这儿过吧?”
雷督理被她问得一愣:“怎么了?”
林胜男抓住了他的手:“我们两个一起过年,好不好?”
雷督理略一犹豫,目光扫过了林胜男微微显了形的肚皮:“好。”
林胜男立刻乐得蹦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雷督理连忙摁住了她:“别蹦别蹦,当心动了胎气。”
林胜男不蹦了,可是满心的欢喜发散不出来,简直憋得难受,于是抬手搂住了雷督理的脖子,她歪着脑袋笑着看他,雷督理低头和她对视了片刻,也笑了:“怎么一直看着我?”
林胜男不看了,把脸贴上了他的胸膛,去听他的心跳:“我喜欢你。”
雷督理听了这话,哑然失笑,而林胜男抬起头,踮脚在他嘴上飞快地一吻,然后扭头跑出了屋子。雷督理回头喊了一声“别乱跑”,然后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林胜男在回家路上吃了一颗水果糖,所以那吻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些许甜味。咂摸着那点甜味,雷督理忽然“兴致勃勃”起来,很想和谁缠绵长久地亲上一场。
一边咬着舔着嘴唇,他一边叫白雪峰给自己拿大衣帽子,想要出门去找叶春好。然而白雪峰刚把大衣抱到他面前,林子枫来了。
林子枫是来向他汇报公务的,他不能不听。憋着一个蓄势待发的热吻,他耐下性子听林子枫啰唆了二十分钟。好容易等到林子枫汇报完毕,他急不可待地起身要走,然而门外又传来一声晴天霹雳——帮办来了!
张嘉田这一阵子表现良好,再没和任何人打过架,也没和叶春好见过面。雷督理没有理由把他拒之门外,只好坐回原位,让他进来。
张嘉田也是带着正事来的,而且见了雷督理之后,他未语先笑,态度是非常之好:“大帅,我都连着三天没见您了。”
雷督理疑惑地看着他——现在他对这小子,是很有一点戒备心了。
“找我有事?”他问张嘉田。
张嘉田又笑了:“大帅,您和我生分了。”
雷督理抬头看着他:“怎么生分了?”
“原来我拿大帅府当家,从早到晚总跟着您,后来去了文县,回京的第一站也是您那儿。现在可好,我非得是在有事的时候才能到您这儿来了。”
雷督理也一笑:“那你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
张嘉田环顾房内,就近拽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雷督理跟前:“大帅,我这一趟来,主要是为了过来瞧瞧您,另外也确实是有一点小事。”
雷督理嗤笑了一声:“嘉田,你怎么还学会和我兜圈子了?兜的还是这样不高明的圈子。”
张嘉田连忙答道:“您要这么讲,那我就不说事了,横竖是小事,我也不急。我今天这一趟来什么都不干,就专门看您一个人。”
雷督理一掸前襟:“好,看吧!”
他这个态度,处于冷淡与戏谑之间,正好用来对付张嘉田那一套哄术。哪知张嘉田正襟危坐清了清喉咙,竟然当真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雷督理眼望着玻璃窗,随着他看,如此直过了五六分钟,雷督理才一转眼珠,直视了他:“好看吗?”
张嘉田抿着嘴唇,像是在忍笑:“好看。”
雷督理感觉他这模样有点没脸没皮,便也把这玩笑开了下去:“那你不能再看了,再看我要收钱了。”
张嘉田一拍大腿:“好哇!我的钱也都是从您那儿得来的,您要收就收,收完了回头一想我这人挺好,一高兴,不但会把钱全数返给我,兴许还得给我再添点儿。”
“你倒是想得美。”
然后雷督理又道:“你还是说你的事吧。我知道你胆大包天,真要是小事,你自己就办了,也不会来找我。”
张嘉田一点头:“那,大帅,我就真说了。好端端的,您为什么要把我那一个师往廊坊那边调动呢?就让他们在通县驻扎着,不是挺好的吗?他们一不滋事,二不扰民,您要是想用兵了,还能随叫随到,多方便啊!”
雷督理听了这话,显出了一脸厌倦:“你那些兵,你自己也说过,不过是看起来是个人类而已,军事方面的训练,几乎是完全没有受过,简直没有战斗力可言。这样的一万来人,就算是全部驻扎到我家后花园子里去,也无非是浪费军饷罢了,能有什么真正的用处?与其如此,不如送去廊坊那边的军营里,也让他们分批受一受训练,于我们的大局,是正确的,于你个人,更是很有好处。怎么,你以为我这么干,是要害你不成?”
张嘉田满面微笑着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要真是以为您在害我,我就不这么傻乎乎地直接跑来见您了。我知道,您对我那叫‘打是亲、骂是爱’,您哪天要是对我客气起来,我心里反倒要发毛了。”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叹息了一声,重新把目光移向了窗户:“你要是真能这么想,也算我这一回没有看错了人。”
张嘉田不再回答,只是对着雷督理笑眯眯。而雷督理这样对着窗外望了片刻,忽然又道:“我们也很久没有这样一起谈话了。”
张嘉田抬手摸摸脑袋,依旧是笑。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看他像是有点讪讪的,仿佛将要承受不住自己的感慨,便不再多说,只道:“你回去吧!你还年轻,现在好好听我的话,将来有你说了算的时候,你不要急。”
张嘉田慢慢地站了起来,同时喃喃地说话:“我明白。大帅放心吧,我不是那糊涂蛋,我知道好歹。”
雷督理点了点头,脸很平静,心里暗答:“你明白个屁!”
张嘉田一出帽儿胡同,就把牙咬上了,不咬不行,不咬的话,他当场就能骂起街来。他那支队伍,不招灾、不惹祸地驻扎在通县,关起门来吃军饷,也并没有多吃了谁半口,然而就是成了雷督理的眼中钉。他听出雷督理的言外之意了:这支队伍拉去廊坊军营里,先是享受新兵的待遇,分成小队接受军事训练,等到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说不定是怎么回事了。
队伍一散,他便成了光杆师长,只剩了文县那点余部。手里没有兵,当着帮办又能威风到哪里去?还别说当帮办,就算有朝一日雷督理封他当大总统了,他手里没人、没枪,不照样只是个傀儡吗?哪天又遇上了陈运基,他不是照样还敢胖揍自己一顿吗?
在胡同口上了汽车,他等汽车快要开到自家门口了,才放心大胆地出了声:“真他妈阴损!”
紧接着他又纳闷:就这么个货,叶春好还拿他当个宝贝,为了他又哭又号,这是怎么回事?就只凭着他是个督理?好像不是,叶春好若是纯为了他的身份地位而嫁,那就不该为了他移情别恋而死去活来,毕竟督理即便纳了一百个姨太太,也依旧是督理。
想到这里,张嘉田不肯再往下想了。他总不肯承认叶春好是真爱上了雷督理这个人,尽管当初有那么一阵子,他也曾巴心巴肝地爱过他——爱戴的爱。
雷督理这人倒也有点奇妙之处,有的时候,他确实是招人爱——他能有多招人恨,就能有多招人爱。
(三)
张嘉田在路上便是暗骂不止,及至回了家,越发拍桌踢凳,骂得热闹。林燕侬在一旁静听了片刻,先不言语,等到他那怒气消散些许了,才凑过去给他摩挲摩挲胸口,又递了一杯热茶到他手中。他这边刚喝了几口茶,她那边又把一支吸燃了的香烟送到了他嘴边。
张嘉田被她这么伺候了一场,伺候得一时没了话。坐下来悄无声息地把那支烟吸了大半截,他忽然抬头问她道:“你还不走啊?”
林燕侬笑微微地瞟了他一眼:“我走哪儿去?”
“你总在我这儿待着,消息万一传出去了,不好。”
“怎么个不好?怕我连累了你?”
她这算是将了他一军,看他接下来怎么答,哪知道这个东西不要脸,公然地告诉她:“没错!就是怕你连累了我!”
林燕侬知道他对自己爱得有限,所以不敢对着他耍性子,只要他不亲自把她扛出门去,她就厚着脸皮不走——丢人就丢人,倒贴就倒贴,她注重的是一些更实际的收获,为了那些收获,她就不能太要脸。
“那我也不走。”她自己嘀嘀咕咕,一边嘀咕一边调动眉眼嘴角,拼了命地“巧笑倩兮”,“我把身子都给了你了,你也要了,现在反悔可不成。”
张嘉田看着她的粉脸——他其实也承认她是美的,但是不知为何,此刻他看着她,心中竟能一点感情都不动,纯粹地就只是看:“你这话可有点欺软怕硬啊!你给也没单给我一个人,你怎么不找雷一鸣去啊?”
林燕侬抿嘴一笑,眼风流转:“你甭跟我东拉西扯的,姑奶奶这辈子就看上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做不成大太太,就做你小老婆。你要是敢不让我进你张家门呀,我就堵了你的家门上吊去。”
张嘉田一抬眉毛:“嚯!这么厉害?”
林燕侬用手背挡了嘴,咯咯地笑出了声音:“对,就这么厉害,你怕不怕?”
张嘉田站了起来:“我怕个屁!”
林燕侬看他像是要走,连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冷天的,刚回来没有半个时辰,你又要往哪儿去?”
张嘉田一甩袖子:“烦你,出去刨个坑,把你埋了。”
林燕侬当即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然后一阵香风似的把他席卷了回去——这几天张嘉田东奔西走,甚是忙碌,她一直没摸着他的边儿,这回他可又落进她的手里了,她正有熬了几天的一锅迷魂汤,要尽数灌给他呢!
张嘉田喝了林燕侬的迷魂汤,然而并没有真被她迷了魂去。和林燕侬相比,当然是他的军队更重要——有军队,他敢理直气壮地当他的帮办,若是没了军队,那他赤手空拳,能办谁去?又敢办谁去?
后一种生活,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他现在本事大了,脾气也大了,再让他回头去当个平头百姓,哪怕是个富贵的平头百姓,那他也当不得、受不了了。好在春节将至,天寒地冻,他很可以一边接着雷督理的军令,一边先这么含含糊糊地拖着,等到了年后再说——兴许在这几天里,他就能想出新主意了呢!
这么一琢磨,张嘉田便又恐慌又乐观地在家里坐住了,心里除了他的事业前途之外,还微微地有点惦记叶春好。现在每天早上,马永坤都会站到他的床前,给他念一段报纸上的新闻。报纸上常会登出叶春好的相片来,那相片印得模糊,可也足以让读者瞧出这位督理太太是个怪好看的人儿。张嘉田从马永坤那里要来报纸,盯着照片看,心里就犯嘀咕:“你要为他守到什么时候呢?”
现在叶春好若是和雷督理一拍两散了,那他还能颠颠地凑到她跟前去。他总觉得叶春好除了一副女性的身体之外,还有点其他的什么东西,那点东西让她老保持着一股子劲儿,让他在看到她时,并不会直接想到亲嘴和睡觉上去。
张嘉田不敢去见叶春好,怕抓不着狐狸再惹一身臊,还兴许害了叶春好。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到了除夕这天,他跟自己打了个赌,没往雷府走,直接去了帽儿胡同。
果然,如他所料,他见到了雷督理。嘴上热热闹闹地对着雷督理说着吉祥话,他心里想:“难不成,他把春好一个人扔家里了?”
这个念头一出,他就有点稳不住神了。回家之后叫来马永坤,他让马永坤做代表,替自己去给叶春好那边送一份礼。马永坤听了这话,莫名其妙:“要拜年也得等到明天吧?哪有大年三十去送礼的?而且这都下午了。”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些废话?见了人家太太,把你那驴脸往上扯扯,别像要去哭丧似的。”
马永坤向来不觉着自己脸长,张嘉田损了他一句,他也不大在乎。扛着一张万念俱灰的面孔,他前往雷府,吃了一记闭门羹,回家告诉张嘉田道:“帮办,不好了。”
他表情既悲痛,说话的声音又低沉,张嘉田看着他,一颗心就是一哆嗦:“怎么了?”
“那位太太,她不在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满头的短发登时挣脱发蜡的禁锢,一齐竖了起来:“你说什么?怎么没的?什么时候没的?因为什么没的?”
“应该是坐火车吧!”
“火车?没听说这两天有火车出事啊!”
马永坤看着张嘉田那张走形失色的面孔,愣了愣,随即居然罕见地笑了:“帮办,您没听懂我的话,那位太太还在,就是不在北京。大帅府里看门的听差告诉我,说是太太昨天上天津去了。我想从这儿上天津去,那就是坐火车最方便了。”
张嘉田——尽管是诚心诚意地想要过个好年——然而听到这里,还是忍无可忍,抬手抽了马永坤一个嘴巴:“人话都不会讲,我×你娘!”
张嘉田关起家门过年,很执着地守岁到底,而小公馆里的雷督理,则是早早地上了床——林胜男现在是不能熬夜的,她想熬,这家里所有的人也不能让。她既是早早上床了,雷督理和白雪峰坐在外间屋子里,相对无言。雷督理想了想,给白雪峰放了假,让他也回家和亲人们过年去,明天上午再过来。
白雪峰笑呵呵地走了,雷督理继续独自坐着,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喝什么,心里倒是有点想念叶春好,或者说,是非常地想念叶春好。他知道她上天津去了,对外自然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只不过是不好意思这样孤零零地在家里过除夕。她那个人很要脸,家里上下对她再恭顺,怕是她也会从那些人的眼中找出一丝半点的嘲笑来。
这边小房小院,住着满满登登的人,院子里堆着满满登登的花炮,老妈子、大丫头进进出出都加着小心,生怕惊扰了身怀六甲的小太太,仿佛小太太怀的是个龙种,她们连小心都是喜气洋洋、大惊小怪地小心。
相形之下,那边的宅子就太大了,人也太少了。别说那是刚进门一年的新媳妇,就算是结婚几十年的“老”太太,这样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过年,也是没脸面的事情。所以她不上天津怎么办?留在那空落落的大宅子里硬熬到大年初一?
雷督理这两天,比较地明白事理,这时候就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垂头丧气地起身进了卧室,他坐到床边宽衣解带。林胜男还没有睡,静静地躺着养神,见他来了,便欢喜起来:“我们一起躺着吧,今晚我真是不想早睡呢!”
雷督理一掀棉被上了床:“别任性,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你不睡,孩子也不能睡。”
林胜男笑道:“那也不用这么谨慎,现在都四个多月了,孩子已经在肚子里长结实啦!”
雷督理听了这话,只感觉莫名其妙:“这和月份有什么关系?”
林胜男答道:“我听医生说,胎儿就是在前三个月最脆弱,这三个月里,是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的,等过了这三个月,胎儿就长得大些了,在肚子里也住得安稳牢固了。”
雷督理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林胜男:“还有这么一说?”
林胜男笑着向他点头,有些得意:“有些个迷信的妇女,说在怀孕头三个月,是不能对外发布消息的,否则会惊了什么胎神,小孩子就留不住。其实这迷信里头,也藏着一点科学的道理,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缘故了。”
雷督理“噢——”了一声,若有所思。而林胜男往他怀里一钻,闷声笑道:“所以你不要总是担心我了,我们的小孩子已经乖乖留下来了!”
雷督理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脑子里瞬时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但他想而不说,单是低头吻了吻林胜男的额头:“那你也不要大意。”
林胜男答应了,又问:“一会儿院子里要放花炮吧?我想看看烟花呢。你不让我出去看,我隔着窗子看看好吗?”
雷督理向上扯了扯棉被,因为自己懒怠动弹,所以答道:“那有什么好看的?万一被它吓着了怎么办?真想看,等把孩子生下来了,我专门给你放一夜烟花,让你看个够。”
林胜男听了,信以为真,虽然也有点遗憾,可总相信未来会有更好的盛况等着自己,所以便不在乎,不看就不看。把面颊贴上雷督理的胸膛,她高兴地蹭了又蹭。雷督理身上总有一股子好闻的香气,有古龙水的成分,但又并不完全源于古龙水。有的时候雷督理不在家,而她又想他了,就随便找件他穿过的旧衣或者枕过的枕巾,捂到脸上嗅一嗅。
心满意足地拥着他闭了眼睛,她一夜好睡。睡到了翌日上午,她睁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了人。
她懒洋洋地坐起身,由大丫头伺候着穿衣洗漱,而在大丫头给她梳头发时,她得了消息:大帅走了,去天津了。
林胜男不知道雷督理为什么会走得这样匆忙,便想天津那边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务等着他去办,直到中午林子枫赶了过来,她才得知了真相。
林子枫对着她唉声叹气:“傻东西,是那个姓叶的把他勾了走,姓叶的此刻正在天津呢!”
她一听这话,本来就苍白的脸蛋,如今越发地没了血色。紧紧咬着薄嘴唇,她气得半晌不说话。林子枫一看她竟然有这样大的反应,又自悔失言,正想补救,哪知未等他说话,她先开了口:“就说我肚子疼,让他马上回来!”
(四)
叶春好坐在沙发上,低了头织毛衣。她是今天早上才起的针,断断续续地织到了晚上,因为手法生疏了,又不肯马虎敷衍,所以速度很慢,一个领子都还没织出来。房内暖气烧得很热,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睡袍,从睡袍下面露出了半截雪白笔直的小腿。赤脚穿着一双珊瑚色的天鹅绒拖鞋,她脚踝瘦削,脚踵粉红。左脚平踏在厚地毯上,右脚向后收了一点,在拖鞋中微微踮起,便给了雷督理一个偷袭的机会。
雷督理守着她的小腿席地而坐,伸手轻轻一挠她那右脚的脚心。叶春好痒得惊笑了一声,一边抬脚躲闪,一边从身边拿起一根闲着的毛衣针,对着他的后背轻轻一戳:“讨厌,又给我捣乱。”
雷督理惬意地伸长了双腿——他最恨高于自己的同性,但是对于所爱的异性,他可以安然地居于对方之下。一只手钻进睡袍里,他一边抚摸着叶春好的小腿,一边伸手从旁边茶几上拿起了半杯威士忌。
房内很安静,叶春好的嘴唇微动,一五一十地数着毛衣针数,他搂着她的腿,那腿白皙修长,皮肤温暖光滑,有淡淡的香气。他喝了一小口酒,又扭过头,隔着睡袍亲了亲她的大腿。
这是天津,也像是一个新的世界,他在这个新世界里度过余下的新年时光,过得颠倒迷乱,仿佛这才是他与叶春好恋爱结婚后应有的生活,而在此之前的种种猜忌怨恨,都是恋爱与婚姻之间穿插的一场噩梦。举杯又喝了一口酒,他回过头,笑眯眯地向上看叶春好。叶春好停了动作,转过脸来也去看他——酒精给他的面孔染了一层绯红,他的大眼睛里闪烁了湿漉漉的光。眼睛是湿的,两道长而黑的眉毛像是浸了水,也是湿的。忽然微微张开了嘴,他像是有话要说,然而最终还是一言未发,只彻底地转过身来,把下巴抵上了她的大腿,又抿着嘴唇,望着她微微一笑。
叶春好凝视着他,其实比他更觉得此刻是梦。她在得知雷督理要留在林胜男那里过年之后,确实是怀着羞愤心情离开北京的。然而她没想到大年初一的中午,她一开门,便看见了一身寒气的雷督理。
她没感动,只是惊讶。惊讶过后,她也不问多余的话,他来便来,横竖这也是他的家。
但她没想到,他这一趟来了,就不走了。
今日已经是大年初六,雷督理依然没有回京的意思,叶春好便忽然有了个想法。此刻望着脚旁的雷督理,她开了口:“我们干脆不要回去了。”
雷督理一歪脑袋:“嗯?回哪里去?”
“不回北京了。”
说完这句话,叶春好突然觉得自己这是痴心妄想,是乐昏了头。于是抢在雷督理前头,她又补了一句——笑着补的:“逗你玩呢。”
然而雷督理答道:“回去又没别的事,暂时不回去也可以。”
“不必,你该回就回。”
雷督理回身放下酒杯,然后搂着叶春好的小腿,继续说话:“我舍不得你,你舍得我吗?”
叶春好不理他了,低了头继续织毛衣,心想先前没结婚的时候,彼此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朝夕相处,如今结婚一年了,反倒成了个偷情的样子,偶然相会几天,还要说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话,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但她想归想,嘴上不说。对着这位丈夫,她也只能是得乐且乐,他今天不走,她便比量着尺寸,给他织出了个毛衣领子,明天他走了,她便也丢开这团乱线,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隔着厚厚的门帘子,外头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报告。”
雷督理一动没动,只答:“说。”
白雪峰素来是最识时务,该坦白的时候,他有一说一,绝不吞吞吐吐:“大帅,北京那边又来电报了。”
雷督理微微地皱了眉毛:“又有什么事?”
“那边太太下午身体不舒服,住进医院里去了。”
“那你明天往那边打个长途电话,让她在医院好好养着吧!”
白雪峰答应一声,捏着一纸没送出去的电文,悄悄地走开了。他一边走,一边又有点想笑,心想老林这回接下来怎么办?大帅这边忽然吃起了回头草,老林非气炸了肺不可。
出乎白雪峰的意料,林子枫并没有气炸了肺,不过那肺在一股暗火的烧烤下,状况也不甚安全。在叶春好终于织完了毛衣领子之时,他坐在医院病房里,也刚结束了和妹妹的谈话。
林胜男瞧着荏弱,其实心中也有一股子少年人的冲劲。依着她的意思,雷督理一天不回来,她就要绝食一天,看他急不急,看他怕不怕。可林子枫认为她若是个腰粗十围的壮妇,饿上一日半日倒也无妨,可她统共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分量,他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来,而且还有贫血症,这样的身体,又处在怀孕时期,莫说绝食,就是少吃一口饭,都有危险性。
所以在林胜男绝食了两顿之后,他厉声喝止了她这种行为——她禁不住饿,而且万一她饿出了三长两短,伤了腹中的孩子,那更是断送了她今后一生的前途。况且她以为她少吃两顿就能把雷督理吓回来了?简直是天真幼稚!
林子枫不愿对着妹妹说雷督理的坏话,因为妹妹实在是太相信自己了,他怕妹妹因此对这位丈夫失了爱情,将来这一生一世的日子,都不能幸福。既是不能批评雷督理,那么他就只好对着叶春好开了火。林胜男听了哥哥的一席话,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嫉妒心是可以让一个小女子去杀人的,林胜男倒是还没有想到去杀了叶春好,可是如果杀人可以像杀臭虫一样容易的话,她不介意伸出脚去,把叶春好踩成个扁儿。
“不要脸!”她肚子里还没有太多泼妇式的污言秽语,只能翻来覆去地调动所知道的那几个词,“狐狸精!宇霆都不要她了,她还勾引宇霆!狐狸精!老狐狸精!”
“行了行了。”林子枫摆了摆手,“不要说这种粗俗的话。”
林胜男如今嫁了人,做了二号的督理太太,胆量有所增长,哥哥尽管这么说了,但她低下头,还是恨恨地又嘀咕了一句:“不要脸的死狐狸精!”
然后她抬头对着哥哥说道:“宇霆知道我进医院了吗?”
林子枫想了想:“电报是发到他天津公馆里的,他看没看到电文,那谁也不知道。”
林胜男一掀棉被向下伸腿:“我上天津找他去!”
林子枫一弯腰,把那条腿捞起来重新塞回被窝里:“你现在这个状况,保养都保养不过来,你不老实地待着,还想往哪里跑?”
林胜男噘了嘴:“那你上天津去,把他给我找回来,我不能让他和那个老女人在一起待着。他傻,被那个狐狸精骗了!”
林子枫拍了拍妹妹的脑袋,顺手理了理她那满头的乱发:“你别动气,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保重身体,顺顺利利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只要孩子生下来了,你看着吧,什么都是你的。那个姓叶的再怎么抢,也是白忙。”
“那就让宇霆跟她在天津住着呀?”
“他不能总在天津,迟早是得回来,最晚也就是这几天了。你急什么?这点心胸和城府都没有,你将来怎么主持雷家的家计?”
林胜男被哥哥训得没了话,嘴虽然依旧是噘着的,但乖乖坐在病床上,她确实是老实了。
林子枫站起来又道:“这病房里挺安静,暖气也够热,你在这里好好地住上几天,早晚让大夫过来看看身体状况,其实也挺好。我走了,你早早地睡觉,别胡思乱想。有哥哥在这里,你怕什么?”
无论他说什么话,林胜男都觉得有理,都心悦诚服。而林子枫看她确实是镇定下来了,便出门离开了医院。坐上了冰箱一样寒冷的汽车,他一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一边暗暗地有些感慨——自己小看叶春好了,他想,叶春好这女人一定是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魔力,否则就不能解释当下这所有的情况。雷一鸣是被女人宠着长大的,身边素来也不缺异性,绝不是个会受女人摆布的男子,除非……
除非,他是真的爱上了叶春好。
这样说起来,这个雷一鸣就也算得上是奇怪,以着那般的权势和地位,居然喜欢和女人谈恋爱。林子枫由此又想起了玛丽冯——他八年前刚到雷督理身边时,雷督理二十大几,还不是督理,但也有了些权与钱,已经成了个人物。这么一位年少有为的人物,竟然因为和太太吵架,气得浑身乱颤、泪流满面,可真让当时的他大开了眼界。他活到如今,也还没有品尝过恋爱的滋味,倒是也有个女人能气得他浑身乱颤,就是叶春好。
棋逢对手,有点意思——他又想。
但有意思归有意思,他还是得尽快地设法,把雷督理弄回来。毕竟自己这边还有一位妹妹战友,是不能不维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