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北戴河之行

她对着他拼命地流泪摇头:“不行,不行,宇霆,你听我一句劝,明天你怎么罚他都成,今天你可不能开枪杀人。”她不敢再提那“救命恩人”之类的话,只哭着说道,“我和你做这么久的夫妻,没正经地求过你什么,今天我求你一次,求你饶他一命。毕竟当初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帮过我的大忙。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不死好不好?”

(一)

叶春好知道丈夫带上了张嘉田和林子枫,但是不闻不问,单是自顾自地收拾出了两只大皮箱的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和雷督理絮絮叨叨地说平常话:“要住一个礼拜呀?那我多给你装几件衬衫。”然后她又抬头指挥蹲在地上整理箱子的丫头,“记得把蚊香也带上。”

丫头是她从女子留养院里解救出来的姑娘,姓李,名叫小枝,不但识文断字,而且颇有一点才干,在女子留养院里,还是个班长。若不是因为她出类拔萃,叶春好也不救她——从留养院里强行领一个姑娘出来,也不是容易的,若那姑娘是个平庸的糊涂蛋,叶春好也就不为她费那个事了。

小枝耳朵听着,双手忙着,把两只皮箱理得条理分明、密不透风。白雪峰走了进来,向雷督理报告明日专列启程的时间,一边说话一边瞟着小枝,还是觉得这丫头长得不赖。

雷督理坐在沙发椅里,懒洋洋的,谁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偶尔向叶春好的方向扫上一眼——他想这女人有时候也真是一绝,自己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她就真能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装得自自然然、无懈可击。

她也算是一种人才,怪不得从早到晚不闲着,到社会上四面八方地活动。真让她坐在家里只当太太,确实是屈了她的才。

想到这里,雷督理收回目光,有心冷笑一声,但又及时管住了自己——春好现在对自己不坏,自己犯不上无缘无故地再招惹她。

一夜过后,雷督理一家人出了发。

他和春好登上列车,直接进了长官车厢,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位护法,正是白雪峰和小枝。叶春好笑微微的,小枝穿着一身新衣,也含着笑容,白雪峰戎装笔挺,非常地热,也非常地愉快。雷督理见这三张面孔都是喜气洋洋的,自己也不便继续唉声叹气,只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让白雪峰给自己拿威士忌和冰块。叶春好听了,问他道:“大上午的,就开始喝起酒来了?”

他扯开了衬衫领口,勉强笑道:“旅途长着呢,我就是喝醉了,也没关系。正好睡一觉醒了,火车也到站了。”

他对叶春好有顾忌,叶春好也不敢深劝他。就在这时,有人连跑带跳地也进了车厢,叶春好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正是张嘉田。张嘉田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亚麻西装,头上歪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气喘吁吁地站在车厢门口,他摘下草帽,对着雷督理和叶春好微微一躬身,笑出了满口白牙:“大帅,太太。”

雷督理看着他,没说话,叶春好站在沙发旁,一手搭着雷督理的肩膀,一手抬起来一指张嘉田的脑袋:“二哥,你这头发——”

张嘉田那满头短发翘成一团野草,没有一绺是平伏柔顺的。把草帽重新扣回脑袋上,他笑道:“早上起晚了,我怕赶不上火车,头没梳脸没洗,直接就跑过来了。”

然后他又对雷督理说道:“大帅,秘书长也到了,我跟他上后头车厢坐着去!”

雷督理见他兴高采烈的,几乎有了一点天真相,便决定给他一点笑容:“好,去吧。”

张嘉田转身跑了,跑出了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雷督理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意——纯粹只是笑出了惯性,并不是受了他那天真假象的蒙蔽。

白雪峰把洋酒和冰块送了过来,叶春好则是带着小枝去了餐车喝汽水。火车开动了,车厢顶上开着天窗,清凉的风吹拂着白雪峰那汗津津的头顶,他笔直地站在车厢门口,等候督理大人的差遣,同时心里惦记着餐车里的小枝,很想也过去凑个热闹,弄瓶冰镇汽水喝喝。

如此想了半个多小时后,在雷督理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空当里,他终于找到机会,悄悄地溜了。

下午,专列抵达了北戴河火车站。

尤宝明先带着卫队下了火车,随即副官和勤务兵们也各司其职,车上车下地奔忙起来。张嘉田和林子枫站在月台上,经了半天的光阴,他那一头乱发已经被他用梳子和凉水制服,巴拿马草帽则是跑到了林子枫的头上去——林子枫一晒太阳就头疼,很需要一顶草帽的保护,而他不怕晒。

把西装袖子挽到了肘际,他汗津津的,还想将衣袖继续往上卷,然而衣服的尺寸太合身了,袖子经了他这么一挽,已经紧绷绷地箍出了他那上臂肌肉的线条。倒是林子枫潇洒自如得多,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副衣架子,白色西装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有了中国长衫的效果。张嘉田打量着他,问道:“你不热啊?”

林子枫单手握着一支黑漆手杖,在草帽的阴影中一扶金丝眼镜:“不热。”

张嘉田随即扭了头往旁边望:“这周围也没海啊!”

林子枫答道:“这是火车站,我们还要从这里转乘一次火车,才能到达海滨。不过,不知道大帅今天是想直接去海滨玩一玩,还是先上联峰山别墅里住一夜。”

张嘉田拔腿便走:“大帅怎么还不下火车?我问问他去!”

然而他刚走了没两步,雷督理已经从车门中伸出了一条腿。张嘉田以为他这是要下火车了,便站住了等待,然而等了片刻,他前方依然只有那一条腿。

该腿穿着浅灰长裤和黑色皮鞋,乃是如假包换的督理之腿,然而督理大人再怎么伟大,也不至于四肢成精,可以分头行动。张嘉田没看明白这条腿是何用意,又料定腿的上头定然还连着督理大人的身与头,便快走几步上了前,堵着车门往内看。

这回他看见了雷督理的全貌——雷督理红着脸,一脚留在车厢里,一脚向下踩了钢梯,要下火车,然而不知怎的僵在了原地,两只手抓着车门门框,他慢慢地往下蹲,同时一言不发。

他不发话,车下的副官们摸不清头脑,也不敢贸然上前搀扶。张嘉田莫名其妙地看着雷督理,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帅,您怎么了?”

雷督理不回答,并且终于蹲到尽头,一屁股坐下了。

这时,叶春好一边低头擦拭着小皮包上的口红渍,一边匆匆走到了车厢门口,见了雷督理的模样,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弯了腰伸手要拽他:“宇霆?”

张嘉田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同时嗅到了一股子酒气。白雪峰一手提着一只小皮箱,一手拎着雷督理的上衣,这时也赶了过来。叶春好回头埋怨道:“不让他喝,他还不听,结果现在醉成了这个样子。”

白雪峰赔笑叹息,不敢跟着太太批评大帅。而雷督理落地之后,倒是摇晃着站直了:“我没醉,我刚才是……迷糊了一下。”

然后他抬手往专列上指:“车……摩托车……我骑两圈玩玩……”

专列后头的车厢里还装了汽车和摩托车,专供雷督理一行人在北戴河使用。但此刻听了雷督理的话,张嘉田和白雪峰一拥而上,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把他架走。叶春好站在后方,眼望着丈夫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一扭头,看见了林子枫。

林子枫和她隔着一段距离,但足够他们互相清楚地对视。她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短暂的对视之后,她似笑非笑地向他一颔首,他也摘下草帽合在胸前,微微地一躬身。

然后二人各走各的路,一起往前方追雷督理去了。

雷督理住进了海滨别墅。

好睡了一夜过后,他正式开始了他的度假生活。在一片清静些的沙滩上,他在大遮阳伞下的躺椅上躺了,身上裹着一袭丝绸浴袍,浴袍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金龙。便装打扮的卫士在四周或站或走,一双手从天而降,将一副墨晶眼镜架上了他的鼻梁。

他没动,只说:“我这儿用不着你,你也玩去吧!”

身旁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是。大帅不下海游泳吗?”

“我再等等,现在太热。”

白雪峰又答了一声“是”,然后很轻快地往远处跑去了。雷督理想他平时对自己再怎么细致小心,终究还是个青年人,到了这时就露了真面目,还是喜欢热闹,喜欢玩。

其实他也喜欢热闹,也喜欢玩,眯着眼睛望向远方,他看见张嘉田正在海边晒那一身腱子肉,晒得黑里透红。晒够了,这小子爬起来往水里跑,一个猛子扎进海中,再被一个大浪卷上岸来——上岸之后猛地又退回了水里,同时高声大笑地吵闹叫骂,因为那浪不正经,把他的泳裤卷到了脚踝。几名同来的军官光着膀子,勾肩搭背地站着,随着张嘉田大笑,忽有一人穿着游泳短裤飞奔过去加入了他们,正是白雪峰。

雷督理越是看久了张嘉田,越是不好意思加入他们。他比张嘉田年长了十几岁,比他老,比他矮,比他瘦,没他那一身黑里透红的腱子肉,也禁不住大太阳的晒。

他曾经险些活活淹死,所以他还怕水,顶多是在浅海里随便游游,绝受不了大浪的席卷。

把浴袍的前襟拢了拢,他闭了眼睛。然而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睡啦?”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连衣裙,雪白的肩膀,手臂全露着,前胸也露了一大片,裙摆还没到膝盖,下头裸着两条腿,赤脚趿拉着高底拖鞋。眼看雷督理并没有睡,她直起腰,手搭凉棚转身往远眺望,雷督理向上一瞧——好家伙,后背也露了一半。

雷督理和玛丽冯夫妻一场,受了前妻的影响与改造,思想里很有一点儿西化的成分。他知道在海滨,西洋的女子们都是这么个打扮,所以尽管心里不大愿意,但在理智上,还是承认太太有权利这样大规模地露肉。而叶春好生平第一次穿这样露胳膊露腿的西洋式游泳衣,一方面觉着自己青春正盛,确实挺富有肉体美,另一方面也有点羞涩胆怯,所以在更衣完毕之后,先走到了丈夫身边。

“我们也去海边玩吧!”她远眺完毕之后,蹲下来对着雷督理笑道,“你看二哥他们,玩得多高兴啊!还有那边的一家子外国人,那家的小孩子挖了沙子堆城墙呢!”

雷督理听到了“二哥”两个字,忽然怀疑叶春好暗地里也许会拿自己和张嘉田做比较。在黑色镜片之后斜眼瞥向了她,他发现她在东张西望了一圈之后,又面向了前方——前方的张嘉田双手抓着泳裤裤腰,又被大浪打上了岸,皮肤湿淋淋地反射了阳光,是个强健野蛮的黑小子。

“我不大舒服。”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玩不动了。”

叶春好扭过脸看他:“是不是因为昨天醉得太厉害?”

雷督理摇摇头:“不是,和那没关系。”

叶春好向前一指:“二哥来了。”

雷督理也看见张嘉田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周身的汗毛忽然一齐直竖,张嘉田越是逼近,他越感觉自己是受了威胁。及至张嘉田走到了遮阳伞下,他不由自主地,也挺身坐了起来。

叶春好站起身,笑道:“二哥,你瞧你晒得,像是有七八成熟了。”

张嘉田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我这是晒伤了,等晚上回去,我得疼死。”

“那你还不躲躲太阳?”

“我这不是难得来玩一趟嘛!疼也认了。”然后他蹲到了雷督理面前,“大帅,您总在这儿躺着有什么意思?您要是不乐意跟我们胡闹,那干脆找条小船,咱们出海去,怎么样?”

雷督理戴着墨镜,张嘉田看不见他的眼睛,就只见他的两边嘴角往上一翘:“想坐船出海?那我带你到秦皇岛去,那边港口里有军舰。”

张嘉田立刻笑着摆了手:“那倒不用,就是玩玩而已,哪用特意地上军舰?”

雷督理依然微笑着:“爱玩就去好好地玩,不必管我。等在海滨玩够了,我们再上山住几天,山里凉快。”

张嘉田觉得雷督理这个笑容有些阴,不过他态度堪称和蔼,所说的话也句句温柔,自己这要是还挑理,就太不对了。

张嘉田没能请动雷督理,便又跑回海边玩去了。叶春好陪着雷督理坐了一会儿,因为雷督理也一直催着她去找点乐子,她便也走向了海边——她的本意是蹚蹚海水,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几个西洋小孩和她搭上了话。三言两语之后,她和小孩子们一起砌起了沙子城墙——城墙砌到一半,穿着短衫和阔腿裤子的小枝踩着木屐走过去,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沙滩上,人人都很快乐,除了雷督理。雷督理躺了回去,心想我跟你坐船出海?万一到了水深的地方你把我掀下去,我死了都没尸首!

然后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也知道自己这个念头过于夸张。张嘉田对自己意见再大,也不至于要下杀手。自己没有那么对不起他,他应该还不至于“恨”了自己。

(二)

雷督理在海滨别墅里住了三天,第四天上午,他离开海滨,上了联峰山。

和海滨相比,山中自然是更为清静凉快,而山中别墅也很宽敞,是三座小楼围成了个“品”字形。雷督理夫妇住在中间的楼里,张嘉田和林子枫合住侧面的一座小楼,余下的一座小楼,则供警卫人员和副官们居住。

雷督理白天在山中走了走,没觉出大的意趣来,走累了回到别墅里去,别墅里也没有他的知音。张嘉田还在兴致勃勃地玩,东奔西跑的也不知道累。叶春好倒是安稳得多,可也不肯说几句体贴人心的话,只同雷督理谈些闲事。雷督理觉得她像是在和自己暗斗——自己越是想要什么,她越是不给什么。

可他疲惫得很,并没有和她斗争的力气,所以热汗涔涔地从外面走回来,他只对她说:“我睡一觉,晚饭叫我。”

叶春好的大腿被蚊子咬了个绝大的红包,痒痛不堪,这时因为忙着对付这包,便无暇抬头理他,只答:“好。”

雷督理看了她一眼,上楼睡觉去了。

他一觉睡到了入夜时分。睁开眼睛坐起身,他往窗外望,就见外头暮色沉沉,太阳已经落了山,连晚霞都要消失殆尽了。

无情无绪地下楼走去了餐厅,他见饭菜已经摆了半桌,便在桌旁坐了下来。叶春好这时走了进来,见了他便笑道:“我正打算上楼去叫醒你呢!真是够能睡的,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现在把觉睡足了,看你晚上怎么办。”

雷督理笑了笑,问道:“雪峰呢?”

叶春好向着窗外一抬下巴:“他在那边楼里呢,这边有我管你,我就放他去和那两位吃晚饭去了。”说到这里,她转身从仆人手里接过碗筷,亲手摆到了雷督理面前,“还有一道汤,正煮着呢,我们不等了,现在就吃吧。”

雷督理点了点头,又说:“给我拿瓶酒吧。”

“还喝?”

雷督理有点不耐烦,向外挥了挥手,轻声催道:“去拿去拿。”

叶春好没了法子,只得回头对门口的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领命而去,果然马上送来了一瓶洋酒。叶春好接过来一瞧,“哟”了一声:“怎么是伏特加?这酒很烈的。”

雷督理心里烦躁,又懒怠说话,所以这回就只瞪了她一眼——这一眼瞪得力道十足,让她立刻就把酒瓶放到了他面前:“喝吧,醉了再睡。”

雷督理没吃什么,单是喝酒,一口气喝了小半瓶伏特加。

酒精开始在他体内缓缓地燃烧,热量顺着他的血管流向四肢百骸,让他渐渐地有了精神。此时四周无人,白雪峰也不在,就只有他和叶春好两个,他转过脸望向了她,忽然很想说几句话。

“你要不要也喝一点?”他问她。

叶春好用筷子尖挑了米饭往嘴里送,咀嚼咽下后摇了摇头:“我不要。酒这东西既不好喝,我也没什么心事要借它消愁,喝它干吗?”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然后垂头说道:“你也知道我有心事?”

叶春好放下了碗筷,转向他说道:“你真把我当傻子了?”

“那你怎么一句都不问我?”

叶春好听了这话,忽然有点生气:“我问什么?你想听我说什么话?恕我直言,你死了小老婆,我不幸灾乐祸就已经是厚道的了!”

“我不是说胜男,我是说那个孩子!”

“孩子也是小老婆养的孩子,与我何干?”

“难道我不是那孩子的父亲吗?还是你愿意看我断子绝孙?”

“你是他的父亲,我可不是他的母亲!我还没有那样博爱!”

说到这里,叶春好彻底饱了,嘴唇也有点颤抖——她还憋着好几句更狠的话呢,只不过是不说罢了!哪知道雷督理忽然又来了一句:“你自己不能生,还嫉妒别的女人给我生?”

叶春好一听这话,登时扭头瞪了他:“未见得我就不能生!况且这大半年来,我有没有做出过任何嫉妒的言行,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怎么能够这样枉顾事实、血口喷人?”

说完这话,她向一旁躲了躲,让仆人把一大碗茯苓老鸭汤送上了桌。等仆人走了,她正想盛一碗汤喝,哪知道雷督理又开了口:“你是没有嫉妒的言行,你干脆把我勾回了你身边!谁不知道你是个厉害的女人,凭你的手段,你会落人口实?”

叶春好听完了这一番话,就觉着胸中一股怒气猛地向上一顶,让她一挺身站了起来:“我当你现在有了长进,多少通了一点人情道理,没想到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老样子!你在外头死了个私生子,自己心里不痛快,就想迁怒于旁人,回家对着我撒气?我告诉你,你若是有了别的苦恼,对着我发发脾气,我还可以同情忍耐,唯独这件事情,我是万万不能包容!你为了一个小老婆,打得我路都走不得,这件事情我也是永远都忘不了!”

雷督理被她说了个哑口无言,抬着头瞪了她半分多钟之后,他依旧是无话可说,气得也起了身,抬手一掀桌子:“你混账!”

桌子不大,桌面一掀,旁的餐具倒也罢了,唯有刚上桌的一盆沸腾热汤,顺着倾斜桌面直滑向了叶春好。叶春好万没想到雷督理会忽然动手,身后还有椅子挡着,退无可退,情急之下便伸手要去端那汤碗,然而为时已晚,雷督理就听她惨叫了一声,热汤已经淋了她满手满腿。而她一边惨叫一边往后躲避,硬木椅子轰隆一声倒了,她被椅子一绊,登时向后跌坐在了地上,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了墙壁,撞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雷督理怔了怔,下意识地对她伸了手,想要拉她,可是猛地一抬头,他看见了张嘉田。

张嘉田酒气熏天地站在餐厅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

张嘉田今天玩得很高兴,晚上就撒欢似的痛饮了一番。喝足了酒,他更高兴了,无论如何坐不住,又不肯早早地睡,就想过来瞧瞧雷督理夫妇。

他进门之后,得知了雷督理夫妇正在吃晚饭,便直奔了餐厅,可刚一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音。人家两口子正在拌嘴,他自然是不好硬闯,然而就在他犹犹豫豫地要走未走之时,他听见了叶春好的惨叫。

一掀门帘冲了进去,他一眼看清了跌坐在地的叶春好,慌忙上前把她搀了起来,又低头去看她的手——两只手,从手指到小臂,全都通红的了,眼看着就要起水泡,旗袍的下摆也湿透了,腿怎么样,他没法看,但是想也想得出——一层旗袍能挡得住什么?

一边吸着凉气一边站稳了,叶春好忍着疼痛,睁了一双泪眼去看雷督理。而雷督理原本也自悔冒失,可一见张嘉田这样理直气壮地扶着叶春好不放,登时来了脾气。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餐具,他大踏步走到二人面前,正要发话,哪知张嘉田直了眼睛瞪着他,竟是先开了口:“你总打她干什么?”

雷督理怒道:“这轮不到你管!”

可张嘉田像没听懂似的,低头逼近了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总打她干什么?”

这句话,是他一直想问雷督理,而一直又不能问、不敢问,也没有立场和资格问的。今天他醉了,一时间忘了所有的不能、不敢和立场资格,低头凝视了雷督理的眼睛,他真是想不通,真是不明白,所以又问了第三遍:“你总打她干什么?”

雷督理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反了你了!”

张嘉田被他打得脑袋一晃,然而满不在乎。不知不觉地放开了叶春好,他抬手对着雷督理的肩膀搡了一把,同时提高了声音:“我就问你,你总打她干什么!”

雷督理被他搡得向后踉跄了一步,因为万没想到他竟敢对着自己动武,所以惊得怔了一怔,随即才吼了起来:“张嘉田!她是我家的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管我的家事?别说我打了她,我就是杀了她,也轮不到你说话!滚!”

骂完一场,他还不解恨,抄起椅子就砸向了张嘉田的脑袋。张嘉田抬手抓住椅子腿,硬生生地夺了椅子向旁一扔。而叶春好虽然双手、双腿都疼得宛如针扎一般,但见势不妙,还是慌忙上前要把张嘉田往外推:“二哥,你快走吧,我没事,你喝多了,有话明天再说。”

她这么心急火燎地要哄张嘉田走,雷督理看在眼里,越发认定了她是在公然地维护张嘉田,气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环顾房内,他没找到合适的武器,索性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叶春好忍痛追出餐厅,见他杀气腾腾地往楼上跑去了,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慌忙又去撵张嘉田:“二哥,我真的没事,我求你了,你快走吧!你别惹他,你还要不要前程了?你……”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张嘉田红着脸直着眼,大踏步地也上了楼。

雷督理冲进了书房,接二连三地打开抽屉找枪——他想好了,这回就算不毙了张嘉田,他也要给他留个透明窟窿!然而未等他找到手枪,房门一开,张嘉田面红耳赤地撞了进来。

他回头一见张嘉田,登时手枪也不找了,顺手从衣帽架上摘下一条牛皮腰带,他一皮带抽上了张嘉田的脑袋:“狼心狗肺的小子,我看你他妈的是要找死!”

皮带铜扣砸中了张嘉田的天灵盖,但他像不知道疼似的,不躲不闪,瞪着眼睛问雷督理:“打完她打我,打上瘾了是吧?”

从雷督理手中将那皮带一把扯了出来,他步步紧逼,低声又问:“早知道有今天,我那夜救你干吗啊?春好守寡也比跟着你强。当寡妇至少不受气不挨打,是不是?”

雷督理一步不退,抬头反问:“怎么?后悔了?”

张嘉田闭了闭眼睛,一线细细的鲜血从他的发际中流了下来——皮带的铜扣,方才刮破了他的头皮。他有一点头晕,但是晕得不厉害,还能睁了眼睛,继续说话。

他说:“对,后悔了。”

说完这话,他脸上挨了一拳——很重的一拳,雷督理打的。

这一拳打出了他的反应——他忽然出手反剪了雷督理的双臂,一手攥着他的腕子,一手掐着他的后脖颈,张嘉田把他死死摁在了墙上:“姓雷的,你以为老子还能总惯着你?老子动了手,十个你也不够我打的!”说完他手上加了劲,恨不得把雷督理摁进墙壁里去,“你不是会打人吗?来啊,打啊!咱们一对一地打,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雷督理侧脸紧贴了墙壁,无论如何挣扎不动,情急之下,用力向后踹了一脚,正好踹中了张嘉田的膝盖。张嘉田是醉了的人,原本就下盘不稳,如今受了他这一踹,便是合身向旁一歪。雷督理趁机猛一转身,对着他又挥一拳,又准又狠地击中了他的鼻梁。

张嘉田顺着拳头的力道向后一仰头,随即重新直视了雷督理。鼻血缓缓地流了出来,他抬手一抹,抹花了他的下半张脸。

雷督理和他对视了,看出了他眼中的凶光!

那是亡命徒式的凶光,热血一上了脑,敢和敌人同归于尽。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雷督理忽然对着门外喊道:“来——”

“人”字没能出口,因为张嘉田纵身一跃,扑倒了他。

张嘉田早就想揍他了!

他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随即翻身爬起来又要往外逃。张嘉田跌跌撞撞地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回身要打,结果被张嘉田将另一只腕子也攥了住。把他的双手往旁边墙上一按,他让雷督理背靠墙壁逃脱不得。察觉到雷督理想要用腿了,他先发制人,一膝盖顶中了他的肚子:“跑啊!”他喷着冲天的酒气,红着眼睛对雷督理说话,“你倒是跑啊!”

雷督理喘得厉害,方才的斗殴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若不是两只手腕被张嘉田摁在了墙上,他简直会直接跌坐下去。抬眼瞪着张嘉田,他气喘吁吁地反问:“你怎么对得起我?”他喘得咳嗽了几声,又道,“我看你是疯了!”

挣扎着扭过头去,他忽然对着楼梯口的方向大吼了一声:“来人!都他妈的死绝了吗?”

吼完之后,他又咳嗽起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一边激烈地喘。张嘉田看了他这样子,倒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紧攥着他双腕的两只手也松了松。

他并不是被雷督理的模样吓了住,他是醉意有所消退。醉意一消退,热血便也要随之降温,理智也会重新压到感情的头上去。然而就在他要松手的一瞬间,雷督理忽然抽出手来狠狠推了他一把,然后继续冲向了楼梯口:“来人!把他给我——”

张嘉田下意识地要去追他,可是楼梯口已经近在眼前,他只是一迈步一伸手,便又抓住了雷督理的肩膀。雷督理猛地向前一挣,却没想到他那只手没太用力,自己一挣之下,反而是扑向前方,一头栽了下去。

他是顺着楼梯滚下去了,楼下同时传来了惊呼声音。张嘉田快步跑下了几级台阶,只见楼下站着林子枫和白雪峰,旁边还有叶春好。

而在三人之后,楼门大开,外面乱哄哄地站着副官和卫兵。

(三)

白雪峰是叶春好找过来的。

叶春好原本就没有力气去分开那两个打作一团的男人,这别墅里的仆人又都吓得木木呆呆,不听指挥,她索性一转身跑了出去,直接找白雪峰回来。白雪峰刚和张嘉田对着喝了一顿好酒,此刻和林子枫坐在一起,也是醉得晕头转向,冷不丁见叶春好疯了似的跑过来了,他吓了一跳,手脚虽然不听使唤,但是心里清楚。待叶春好向他讲过三言两语之后,他一挺身站起来,东倒西歪地就随着她跑了出去。

林子枫今晚滴酒未沾,是最清醒的人。眼看叶春好和白雪峰跑了,他略一转念,也追了过来。

白雪峰是打算回来劝架的,然而甫一进门,便见楼梯上滚下了个督理,而楼梯中间站着个人,正是半脸鲜血的帮办。酒精瞬间化作冷汗渗出皮肤,他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先是弯腰把雷督理扶了起来:“大帅,您怎么样?您没事吧?”

雷督理没理他,也没理这楼内的任何人,摇晃着看清了楼外的副官卫士们,他忽然一把推开白雪峰,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从门口卫兵手中抢过一支步枪,他一边转身往楼里走,一边“哗啦”一声打开了保险。在旁人的惊呼声中,他已经举枪瞄准了楼梯上的张嘉田。

白雪峰见势不妙,伸手试探着去夺枪:“大帅,您别冲动,帮办有错,您狠狠地罚他就是了,您别动这个……”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雷督理直接对他吼了一声:“滚!”

白雪峰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多言,林子枫站在一旁,更是一言不发。叶春好眼看这真是要闹出人命了,情急之下,索性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宇霆,二哥有罪,你狠狠地发落他就是了,但是千万不要动刀动枪啊!况且他今天是喝了酒,喝醉了的人,懂得什么是非?你要杀他,也等他酒醒了再说,今晚先饶他一命,好不好?”

雷督理一眼不眨地瞪着她,持枪的双手颤抖着,胸膛明显地一起一伏,喘得厉害。忽然把枪口向旁一晃,他哑着喉咙开了口:“让开!”

叶春好急得回了头:“二哥,你快下来对大帅认个错啊!”

张嘉田原本已经恢复了一点点理智,然而此刻看着下方那黑洞洞的枪口,他那一腔热血又涌进了头里——他当初救过他的命,他此刻却要杀他!

单手搭上楼梯扶手,他慢慢地向下走了几步,然后对着雷督理一抬眉毛:“来啊!开枪啊!”

叶春好万没想到他会找死似的说出这么句话,扭头对着白雪峰使了个眼色,她急得将要哭了出来:“白副官长,你快把帮办架出去,别让他再这么胡说八道了!”

白雪峰如梦初醒,当即跑向了张嘉田。连拉带扯地把张嘉田从楼梯上拽了下来,他正要把这人往外推,然而忽听一声枪响,一粒子弹已经贴着他的头发,射进了木质楼梯里。

是雷督理忽然扣动了扳机。

白雪峰的酒劲彻底退了,慌忙松手向旁退了几大步。雷督理重新瞄准了张嘉田,手指再次扣上了扳机。

这回,叶春好又挡在了他的面前。

用红肿的双手握住了枪管,她对着他拼命地流泪摇头:“不行,不行,宇霆,你听我一句劝,明天你怎么罚他都成,今天你可不能开枪杀人。”她不敢再提那“救命恩人”之类的话,只哭着说道,“我和你做这么久的夫妻,没正经地求过你什么,今天我求你一次,求你饶他一命。毕竟当初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帮过我的大忙。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不死好不好?”

这时,林子枫走到雷督理身旁,也说了话:“大帅,您方才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应当立刻检查一下,看看是否受了伤。至于帮办,您先找间屋子把他关起来,明日发落他也不迟。”

雷督理仿佛是对林子枫的话充耳不闻,然而扣着扳机的手指,确实是一点一点地松了开。叶春好看见了,立刻放开枪管,转身又去看白雪峰:“快啊,快让人把帮办带走,别让他留这儿惹大帅生气了!”

白雪峰当即答应一声,对着门外一招手,招进来了五六个大小伙子,一拥而上架起张嘉田,连推带搡地要把他往外送。而雷督理的目光从张嘉田脸上收回来,转移向了叶春好。

忽然间地,他抡起步枪,一枪管抽上了她的头脸:“贱货!”

叶春好痛叫一声,登时捂着半边脸跪了下去。雷督理把步枪随手一扔,低头对着她说道:“我已经给了你面子了,你还哭什么?”

然后他又昂起头,对着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发了话:“把张嘉田给我关起来!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见他!”

张嘉田见叶春好挨了打,气得立刻就要扑向雷督理。然而这回那五六个大小伙子制住了他。他大声地叫骂了几句,随即也被人堵住了嘴巴。

一番混乱过后,这座楼里空了下来。

张嘉田是被卫兵关押到侧楼的地下室里去了,小枝也搀扶着叶春好离了开,仆人们像避猫鼠似的躲了个无影无踪,雷督理身边就只剩下了白雪峰和林子枫。

白雪峰扶着雷督理,进了一间小客厅。雷督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喘得很厉害,像是缺氧。这一次并没有医生随行,所以白雪峰也是手足无措,只得站在一旁俯下身,一边一下一下为他摩挲着心口,一边悄声问道:“大帅,您还觉得身上哪里疼痛?”

雷督理垂下眼帘,半睁着眼睛不回答,依旧只是喘。白雪峰分身乏术,只得抬头说道:“老林,你帮个忙,看看大帅身上受没受伤。”

林子枫伸出了手,顺着雷督理的肩膀向下摸,一边摸,他一边想:“这都是胜男所喜欢过的。”

雷督理的胳膊没问题,手却是冰凉的,手腕子上印着深深的指印。隔着一层衬衫,林子枫又摸索着检查了他的身和腰,肋骨也都是完好无损。

“这也是胜男所喜欢过的。”他继续想。

他一路向下检查,双腿检查完毕了,他又去看他的头和脸。雷督理的额角隐隐有点红,红里又透了一点青,大概是撞得不轻,但究竟重到了何种地步,现在也还无法判断。

这时,雷督理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些许。白雪峰轻轻给他拍着后背,又端了一杯温热的茶水给他喝。林子枫在一旁坐了,看他端着茶杯的手——短暂的休息过后,他的手指关节显出了青紫颜色,是出过狠拳的痕迹,而他腕子上的指印红而深地凹陷着,看着也是更清晰了。

暗暗地一动手指,林子枫忽然生出了一种欲望:他想伸出手去,按照着张嘉田留下的指印,也狠狠地攥他一次。

与此同时,白雪峰从雷督理手中接过了空茶杯,然后发出了这世上最温柔的声音:“大帅,恕我多句嘴,您和帮办,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

白雪峰问归问,并没奢望着会有回答,没想到雷督理竟然真开了口——他的声音依然是嘶哑的,并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因为什么?”

随即垂了眼,他冷笑了一下:“大概,就是因为他酒后吐真言吧。”

白雪峰和林子枫对视了一眼,然后试着又问:“他说话得罪大帅了?”

雷督理摇了摇头:“你也把我看得太矜贵了。得罪我的人多了,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许人得罪。”

白雪峰听到这里,犹犹豫豫地不知应该如何接话。林子枫依然冷眼旁观着,就感觉雷督理和他那天字第一号的心腹宠臣打了一架之后,反倒变得平静了,并且是异常平静,是个心如死灰,或者心如铁石的模样。

雷督理这时又道:“子枫出去一趟,传我的话,把张嘉田的人全部关押起来,一个也不能放走。”然后他又转向了白雪峰,“你去找些药过来,给我涂一涂。”

林子枫站了起来,略微一迟疑:“大帅,若是有人顽抗,怎么办?”

雷督理仰靠向了后方,轻声答道:“就地格杀。”

林子枫领命而去,白雪峰也去那放行李的屋子里找药油,结果一进门,正遇上了小枝。小枝已经把药箱子打开了,见他进了来,连忙问道:“副官长,劳您帮帮忙,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治烫伤的药膏了。”

白雪峰走到药箱子前,一边翻找一边小声问道:“太太怎么样了?”

小枝也压低了声音:“手、胳膊,还有腿上,都烫了,好在就是起了水泡,疼归疼,不至于留疤。要紧的是眼眉上头,被枪管划出了一道挺深的伤口,流了好多血。”

白雪峰怔了怔:“哟,那不会破相吧?”

小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白雪峰终于找到了烫伤药膏,小枝接了药膏,又问:“大帅现在怎么样了?还在生气吗?”

“好多了,应该也是过了气头了。”他一边说,一边也翻出了一瓶药油,又嘱咐小枝道,“太太那边,你好好照应着,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小枝点头答应了,两人随即离开房间,各走各路。白雪峰到了这个时候,真是屏声敛气,每迈一步都极其慎重,生怕皮鞋底子在地板上踩出不得人心的声响。及至走到了雷督理面前,他依旧是加着万分的小心,手指蘸了药油,他像大姑娘绣花似的,很细致地为雷督理按摩着额角痛处。

雷督理随他摆布着自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非常地冷静,非常地镇定。

早就怀疑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这小子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让他日夜地想着他、防着他。现在好了,现在对待这个人,他总算是想到头,也防到头了。

万幸,这头狼崽子还没长成气候。

(四)

雷督理渐渐觉出了疼痛来。

哪里都疼,周身上下一起疼,他已经连着好几年没上过战场了,在家里养得身娇肉贵,对人挥出几拳,事后手指竟会疼得伸不开、攥不起。除此之外,他的肋骨也疼,后腰也疼,在从楼梯上滚下来时,他几乎所有的骨头都受了撞击,膝盖和小腿已是紫里透青。微微皱着眉头,他并没有叫苦连天——在无暇自怜的非常时期,他也可以很能忍耐。

林子枫从外面回了来,已经按照他的命令调兵遣将,把张嘉田带来的几名随从尽数关进了空屋,并且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大半夜的,随从们是被士兵从被窝里揪起来的,莫说抵抗,他们根本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被士兵们五花大绑着押走了。

林子枫一边汇报,一边留神观察着雷督理的反应,结果发现雷督理并没有什么反应,心里就很纳闷,因为张嘉田不同于别人,就算他恃宠而骄让雷督理对他由爱转恨了,那雷督理此刻至少也该流露出几分恨意才对。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蓄谋已久,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到来。如今终于等到了头,尘埃落定,雷督理此刻的情绪不是恨,而是轻松。

腰背挺直正襟危坐了,雷督理把自己的左手交给了白雪峰治疗,右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大腿上。垂眼思索了片刻,他忽然闭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睁开眼睛,不带感情地发了话:“让尤宝明带几个人,把张嘉田押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埋了。”

此言一出,白雪峰的动作一顿,林子枫也愣了一下,然后才犹豫着答道:“大帅,这不大合适吧。”

雷督理抬眼望向了他。

他微微俯了身,因为雷督理的目光冷静到了恐怖的程度,所以他难得地生出了几分惧意:“这是度假的地方,而且并不是只有大帅一家,向北走出三里地就是法国大使的别墅,南边是英国人的房子……虽然是在山里,可是……您要是把他埋在这附近,日后再来居住,心里岂不是……况且万一被旁人知道了,这些邻居抗议起来,也是个大麻烦……您看……还请您三思啊!”

因为怕,也因为这番话不好明说,所以他讲了个断断续续、颠三倒四,但雷督理全听明白了。冷不丁地笑了一下,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糊涂了,还以为是在家里。”

林子枫又道:“现在张嘉田的人已经都被我们关押起来了,这边的任何消息,都不至于泄露到京城里去。大帅可以等到回京之后,再……再处理此事。”

他自诩为文人,不肯公开地说打说杀,至多只能把话讲到这种程度。白雪峰这时也轻声说道:“大帅,秘书长说得有理,您不如先好好地休息一下,也让我给您把药上完。等睡一觉起来,您过了气头了,再发落他也不迟啊。”

雷督理转过脸来,望向了他:“你怕我气昏了头,将来会后悔?”

白雪峰只是想附和着林子枫劝劝他,没想到他竟会向自己问起了话。忽然落进了他的目光中,白雪峰吓得又停了动作,嘴唇也有些颤,只能勉强挤出字来:“不是……大帅办事……自然都是想好了的……”

林子枫很了解白雪峰那点胆量和能耐,此刻就想要替他解围,不料雷督理眼望着白雪峰,忽然笑了。

这笑容并不是微笑,他笑得咧开了嘴,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齿。抬起青紫斑斓的右手,他拍了拍白雪峰的脸:“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算是个惯着你的了,怎么从没见你得意忘形过?”

白雪峰看了他这个龇牙咧嘴的笑容,心中更怕了——雷督理眼中含着一点光,那光无可描述、似曾相识,白雪峰记得当年他被困战场,弹尽粮绝,饿了三天,眼中就曾出现过这样的光。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他勉强理顺了呼吸,要把话说下去,“就只对大帅有这么一颗忠心。大帅这样抬举、提拔我,我要是再不知道小心惜福,即便大帅不怪我,老天爷也饶不了我。”

雷督理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从白雪峰的脸上收回了手,他向外轻轻一挥:“子枫也去休息吧,有话,等天亮了再说。”

林子枫并没有再多说,只对着雷督理浅浅一鞠躬,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卫兵都守在了楼门外,客厅外亮着几盏电灯,不见仆人的影子,只在暗处站着两名木雕泥塑似的勤务兵。一点花影子往旁边的走廊里一闪,花影子有着齐刘海和小白脸,他认得她,甚至知道她名叫小枝,因为白雪峰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太太身边那个小姑娘,倒是不赖”。

这么大半夜的,小枝不去伺候叶春好,反倒游魂似的在客厅外头转悠,林子枫简直可以肯定她是在窃听——至少,也是企图窃听。

但他权当不知,一边向外走,一边掸去了袖口上的一点灰尘。灰尘是他在为那个人检查身体时蹭上的,那人被张嘉田狠狠教训了一顿,搞得浑身脏兮兮。想一想,倒也是一桩令人痛快的事情。

白雪峰为雷督理涂毕了药油,然后便想搀他起身,上楼休息。然而雷督理摇了摇头,说道:“不费那个事了,我身上疼得厉害。”

白雪峰扶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说道:“那我上楼给您拿一床毯子下来,山中夜里凉,您要是睡觉的话,总得盖上点儿才行。”

雷督理短暂地沉默了一瞬,随即答道:“顺便去看看她在干什么。”

白雪峰立刻就领会了“她”是谁,连忙点头答应下来。快步走出客厅跑上楼去,他直奔了卧室。卧室房门紧闭着,他轻轻敲了两下,里头立刻有人开了房门,正是小枝。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心思赏鉴这位“倒是不赖”的小枝姑娘了,一侧身就挤了进去。抬头看见了房内床上坐着的叶春好,他当场“哎哟”了一声:“太太!”

床头桌上放着一盆温水,水是血水,而叶春好的面孔刚被小枝擦出来了——脸还是白白净净的脸,然而右眉上方鲜红地豁开了一道伤口,足有半根手指那么长!

白雪峰对这位太太是抱着好感的,这时一见她的伤势,便不由自主地紧皱了眉头:“太太,这可不行,要不您赶紧回北京去吧,让医生瞧瞧您这伤用不用缝针。”

说完这话,他看见了叶春好手中攥着的一只长柄小圆镜——她的伤势如何,她自己知道。

要不然,她的手怎么一直在抖?

但是手虽抖着,人却镇定:“我没事,真有事的话,再回北京也不迟。大帅现在怎么样了?”

白雪峰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告诉她:“大帅没事,要在客厅里休息一会儿,我上来给他拿床毯子。您就别管这档子事了,还是回北京治伤要紧。”

后头的话,他没往外说——你这二十多岁青春正好的女人,若真是破了相,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他不说,叶春好也明白了,也感激了。扭头让小枝从床上取下一床毛毯送到了白雪峰手中,她也低声说道:“大帅那里,就劳你多照顾了。”

白雪峰接了毯子,因为不敢让雷督理久等,所以只又说道:“老林脸上那伤当时也挺重,可是因为治得及时,现在已经看不大出来了。所以您也——”他对着叶春好苦笑了一下,“该回去就回去吧。”

苦笑完毕,他匆匆地走了。小枝上前重新紧闭了房门,然后走回到叶春好面前,把声音放到了极轻:“太太,怎么办?”

叶春好也用耳语的音量说话:“你听准了,他真是那么说的?”

小枝俯身凑到了叶春好耳边:“大帅就只说出‘埋了’两个字,别的没有提。”

叶春好直视着地面,脸上没有表情:“然后秘书长说——”

小枝继续嘁嘁喳喳:“说周围住的都是洋人,事情一旦闹出来了,会有麻烦。”

叶春好忽然抬头直视了她的眼睛:“最后,他是要把这件事留到明天处理,还是等回了北京再说?”

小枝摇了摇头:“大帅好像没说,我没听见。”

然后她直起了身,望向了叶春好右眉上的伤口——叶春好的胳膊腿上烫出了几个大水泡,痛苦虽痛苦,但她是不担心的,横竖那疼痛忍得过去,水泡也总有干瘪了的时候。可伤口和水泡不一样,伤口开在了额头上,说留疤可就真留疤!

一个女人,脸上若是落了这么道疤痕,那么再漂亮也不算真美人了。而她还记得当初叶春好来到留养院里演讲的时候,她们这班穷女孩子是如何像看仙女一样去看她的。

“真的。”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开了口,“太太明天回北京吧,让医生看看,这伤口到底用不用缝针。这里就只有一点刀伤药,我还不敢给您乱用。不提别的,首先这伤口若是发了炎,那就了不得……”

她低而急促地喋喋不休,因为叶春好是她的恩人,也依然还是她眼中的仙女。叶春好坐在床边静听着,眉骨上方火辣辣地疼,但她并不叫苦,甚至无暇去牵挂自己的伤势。

“埋了”两个字在她的脑子里回响不止,她知道,雷督理这回对张嘉田,是动了杀心了!

至于“埋了”二字的含义,她也同样清楚得很。那时候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开杀戒,铲除异己,她亲眼见着秘书处里凭空失踪了好几个人。那些人都是洪霄九的余孽,影影绰绰地,她听人说他们是被“埋了”。

有的是毙了再埋,有的则干脆就是活埋。

“小枝……”她终于悄声开了口,“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帮办就得死。当年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帮办救过我。我一直没有报答过他,现在,到我报恩的时候了。”

(五)

雷督理躺在沙发上,白雪峰轻轻给他盖上了毯子,他有知觉,但是没反应。

幸而白雪峰此刻像是有读心术一样的,雷督理不问,他也能主动地回答:“大帅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刚上楼也瞧见太太了,太太的手和胳膊倒是没大事,但是眉毛上头让枪管划了一下,伤得挺狠。”

雷督理想知道的,他全报告出来了,但雷督理依旧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白雪峰给他掖了掖毯子角,然后悄悄地退出了客厅。

雷督理猜出叶春好会“伤得挺狠”了,因为自己给她那一下子,真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不把力气用尽了,他就不解恨。

张嘉田对他下了死手,未见她如何恐慌,自己转败为胜要杀张嘉田了,她倒涕泪横流地又哭又求、挡起了枪——他的太太,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她丈夫部下的逆贼挡枪!

而且那逆贼刚把她丈夫从楼梯上推了下来,让她丈夫摔了个半死,她也是知道的,她也是看见了的!

所以他此刻恨了她,恨得快要呕出一口黑血。他没有看错,不是他多疑,他想,叶春好和张嘉田终究还是有情的,表面上没接触,牵连藏在了心里。

他不忠于他,她也不忠于他!

所以她受了伤便受了伤,伤得狠便伤得狠,他不想见她,也不想管她。她和张嘉田的区别,无非是一个罪大恶极,另一个罪该万死。

雷督理短暂地睡了一会儿,梦见了张嘉田。

梦里,他走在一片荒原上,身边没有副官,没有卫士,什么都没有,就只跟着一个张嘉田。他们两个都是赤手空拳,默然地一路只是前行。他走得心惊胆战,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张嘉田的对手,还知道张嘉田随时都可以杀了自己。

在荒原上,他们不是督理和帮办了,他们就只是两个人,两个男人。张嘉田比他年轻,比他高大,比他强壮,张嘉田可以陪着他一直这么走下去,也可以忽然翻脸,只用一只手便拧断他的脖子。

所以他一边走,一边怕,他的命不在自己手里攥着了,他身后跟着一条甩不脱的白眼狼。

这梦里没有血雨腥风,但他在凌晨时分猛然睁开了眼睛时,竟已经是冷汗涔涔。掀开毯子坐起来,他见周遭一片黑暗,心中又是一惊:“雪峰!”

客厅外立刻传来了回答:“大帅,我在这里。”

白雪峰走了进来,顺手开了电灯。雷督理慢慢地回过了神,抬头再往窗外看,发现天已经微微地亮了,还能依稀听见啾啾的鸟鸣。

单手扶着白雪峰,他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不动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周身的关节都像是被拆了一遍,略微换了个姿势,也会从头到脚地一起暴发出疼痛。

但他忍住了这疼痛,只问:“几点了?”

白雪峰一手扶着他,一手摸出怀表看了看:“四点半了。”

“张嘉田呢?”

白雪峰对着他察言观色:“他在侧楼的地下室里,大帅要去见见他吗?”

雷督理望着窗外,沉默了片刻,末了摇了摇头:“不见了。”

白雪峰陪着他站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小声又道:“他也可能就是撒酒疯……我爹就是这种酒后无德的人,一喝了酒,什么都说什么都干,醒了又后悔。”

雷督理回头看他:“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白雪峰对于雷督理,有种特殊的敏感。此刻的雷督理这样直白地质问了他,可他因为没有从雷督理身上感受到杀气,所以敢于大了胆子回答:“大帅,我跟您这么多年了,外头的人都知道我还算是能入您的眼,所以看着您的面子,一般的人对我都挺好。别说帮办没给我什么好处,他就是真给了,我说句大话,他的好处,我还未必往眼里放。我只是觉着,对您来讲,帮办是个不同的人,况且人命关天……”

他的水平有限,时常是说着说着就没了词,但是他的意思,雷督理都明白了。重新转向前方,雷督理答道:“他不是酒后无德,他是酒后吐真言。”然后,他也笑了一下,“我了解他。”

说完这话,他慢慢地转身走向了沙发,一边走,一边说道:“去给这里的机场打电话,让他们给我调一架飞机,我要立刻回北京。”

白雪峰自认为把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这时把雷督理搀回沙发上坐下,他不再多讲,只低低地答了一声:“是。”

雷督理急着回北京,然而白雪峰这边刚把电话打出去,外头就眼看着变了天。原来今天是个大雨的天气,天还没有大亮,窗外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样的时候,飞机是绝对无法起飞了。白雪峰回来向雷督理做了一番汇报。雷督理静静地听着白雪峰说话,耳中除了这位副官长的声音之外,还有隐隐的风声和雷声。

白雪峰把飞机场那边的答复转述了一遍,然后说道:“大帅,走不走的,暂且放到一旁,您先吃点什么吧。您昨晚……就没正经吃东西。”

雷督理摇摇头:“我不饿。”

白雪峰没说什么,转身走了。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搬了一张小矮桌回了来,又让仆人端上了热粥、热菜。雷督理依然是没觉出饿,但白雪峰既然已经把筷子直送到了他的手里,他便也没滋没味地喝了一碗粥。而他这边刚放下筷子,白雪峰像个千手观音似的,无声无息地又把这一套家什饮食搬运了走。

白雪峰没大本事,但是天生地有直觉,这点直觉让他此刻变得耳聪目明,能把雷督理伺候得滴水不漏——他是紧挨着雷督理的人,值此非常时期,一个不留神,他就可能成为雷督理的靶子。

他知道自己加上副官长,等于副官长;自己减去这个副官长,就等于零。

雷督理起初是急切地想走,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周身的痛楚也越来越清晰,整个人便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忽然对窗外那个风雨交加的世界有了惧意。雨是冷的,风也是冷的,风卷着雨扑上来,会是什么光景?他单是想一想,都要瑟缩。

白雪峰扶着他去沐浴更衣,他脱了衣服,发现自己的身体遍布青紫瘀伤,已经变成了五彩斑斓的模样。他是这般光景了,叶春好又是如何?他想起了她——想起了,但是不问,也不管。草草地洗了澡,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周身刚感觉好过了一点,门外却是忽然响起了声音:“报告!”

他对着一面大穿衣镜,没回头:“进来。”

房门开了,他看见尤宝明走进了自己的镜中:“大帅,帮办方才忽然吐了血,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他不许旁人救治,只是闹着要见大帅。”

雷督理听了这话,忽然感觉更冷了:“见我?”

尤宝明垂了头,笔直地站立,对着地面回答:“是的,我们问他有什么话,他也不说,单是嚷着要见您,而且……确实是吐了好几口血。”

雷督理打了个冷战。

“你们打他了?”他一边问,一边对着白雪峰做了个手势,让他去为自己拿来外衣。

尤宝明这回抬了头,脸上也有一点恐慌神色:“没打……没怎么打。也就是把他往地下室里送的时候,他实在是闹得厉害,可能我们有人下手重了一点,但……”

他期期艾艾地,有话难说,然而雷督理对他的下文毫无兴趣,又问:“他说,他要见我?”

“是的。”

雷督理冷冰冰地叹息了一声:“好,横竖我现在走不了,那就再见一见吧!”雷督理穿好外衣,通过了连接侧楼的长走廊,一路走向了关押着张嘉田的地下室。

与此同时,张嘉田坐在一间空屋子里,正在用袖子抹那嘴上的鲜血——他真吐了血,但那血并非来自他的五脏六腑,而是他故意咬破了口中的皮肉,硬吮出了几口血来。

他吐了一点血,又涂了自己半脸血,终于惊动了尤宝明。连恳求带逼迫,他设法支使着尤宝明去见了雷督理,而在雷督理到来之前,他则是尽量地把脸收拾干净了些。

他知道自己昨晚那一顿酒喝出了大祸。

扪心自问,他不后悔。他早就想救叶春好了,他早就想揍雷一鸣了。他是闯了泼天大祸,可他没干违心的事,他这叫如愿以偿!

要是时光能够倒流,他也还是不能坐视叶春好受苦受罪的。活了二十多年,从来也没喜欢过谁,就只爱她一个。爱她怎么爱?单是拿嘴爱吗?单是用心爱吗?甜言蜜语单相思都是那帮小白脸骗姑娘的把戏,他最看不起!

他的爱情,便是谁欺负她,他就揍谁!

揍雷一鸣是没错的,但他不打算为了这事送命。而自从进了这间屋子,他就隐约地感觉出了不对劲儿——他不是没受过处罚,上回蹲禁闭的时候,也住过一夜空屋子。可那时候是怎么住的?他这边刚一进门,那边的消息就已经送到家里去了,他在那空屋子里一点罪都没受,守门的卫兵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地赔着笑。

但是这回可不一样了,处处都不一样了。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音,步伐整齐,是有大队人马走了过来。他站了起来,虽然昨夜挨了些许拳脚,但行动依然是自如的,只是腹中空虚,饿得有点冒虚汗。

这时,房门开了。

房门一开,先进来的人不是雷督理,而是一小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这群士兵进门之后便背靠墙壁站住了,随即统一举枪,从四面八方瞄准了张嘉田。张嘉田愣了愣,这一回,才看到了房门口的雷督理。

地下室里只疏疏地亮了几盏电灯,雷督理正好站在了门前灯下。摇曳的灯光让他那张面孔明暗不定,而张嘉田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现在很瘦,瘦得脖子细了,下巴也尖了,整个人像是小了一圈,然而并不憔悴,两只大眼睛陷在阴影之中,瞳孔深处藏着一点坚硬的光。

“大帅……”他嗫嚅着开了口,决定还是采取老战术,先设法离了这牢笼再说。

可是未等他说出下面的话,雷督理忽然也出了声:“张嘉田。”

不等张嘉田回答,他继续说道:“我本打算不再与你会面,可宝明说你很想见我。”

说到这里,他抿嘴一笑,眼睛微微眯起来,是个慈眉善目的冷笑:“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我们倒也应该再见一面。见这一面,一是让你得偿所愿,二是让我也能放心。毕竟我一天不走,你就要在这里多坐一天牢。让你这样英雄出少年的人物在我这里坐牢,风险之大,不堪想象啊!”

话音落下,他向内迈了两步:“你要见我,我来了,让你见了。这件事情,可以算是完结了吧?”

张嘉田后退了两步,并且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是怕了,人一怕,就笨了,口才没了,心计也没了,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发现雷督理眼中的那两点光,是凶光!

这时,雷督理对着他又是一笑,一边笑,一边点了点头:“你的事情是完了,接下来,就是我的事情了。”

说完,他扬起一只手,对着后方黑黢黢的士兵们一致意。士兵们兵分两路地从左右涌进来,他则是逆流退了出去。

雷督理靠墙站着,站了一会儿,让人搬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开了血腥气,他不喜欢,于是给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气味是可以掩盖的,然而呼号、呐喊声却是盖不住的,透过大开的房门,他看见五六名手持短棒的士兵正在围攻张嘉田。张嘉田逃不出枪管的包围圈,又不肯坐以待毙,只能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打乱撞。他没什么功夫,然而有一把子好力气,竟能赤手空拳地以一敌六。然而短棒接二连三地击中他的身体,他也渐渐地踉跄起来。忽有一人瞅准了时机,一棒子砸上了他的后脑勺,他一声没吭,当场就向前扑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不动了,他的敌人们面面相觑,也停了手,因为雷督理发过话,要“留他一口气”。他们怀疑自己方才下手太狠,已经一棒子打断了他的气,但张嘉田在地上趴了半分来钟之后,缓缓地抬手捂了头,又活了。

他活了,摇晃着想要站起来,然而未等他直起腰,又一短棒拦腰抽向了他,他这回惨叫一声翻倒在地,头脸都被鲜血糊住了。挣扎着向前抬起头,目光射出房门,他看见了雷督理的皮鞋。拼了命地昂起头再往上看,他没有讨饶,不是他有骨气,是在这一瞬间,他和他心灵相通。

他知道雷一鸣对自己起杀心了。其实他们彼此彼此,雷一鸣和他抢女人,他早就想着要造反了;他不肯受雷一鸣的摆布,雷一鸣也早就想着要除了他了!

他们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求饶是没有用的,他知道。他只能在乱棒加身的毒打之中,勉强说出一句话来:“我救过你的命啊……我为你……死过啊……”

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血,从他的嘴里往外流,从他的鼻子里往外流,甚至也从他的耳朵里往外流。视野摇晃模糊了一下,再恢复清楚时,他发现雷督理已经起身走到了自己面前。

单膝跪在了张嘉田身边,雷督理的神情依然是平静的:“我说过,你变了。你不是那个舍命救我的嘉田了,你自己也说过,你现在后悔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变,我自然报答你一生一世,我雷某人一天在这个位子上,你就一天跟着我升官发财。可惜,你英雄出少年,人大心大,不把我往眼里放了。”

他俯下身去,对着张嘉田低声耳语:“你是不是经常盼着我死?我死了,就没有人辖制你了,叶春好也自由了。你攥着我给你的权力,她攥着我给她的钱,你们——”

话到这里就止住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抬起头看了张嘉田的眼睛,问道:“是不是?”

张嘉田不说话,单是气息一乱,从鼻孔中又涌出了一股子鲜血。雷督理讨厌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因为自己句句有理,他有什么理由不服气?

于是雷督理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把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狠狠杵向了张嘉田的右眼!

在火头即将触碰睫毛之际,张嘉田猛地一挺身一扭头,只让火头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过去。香烟熄了,雷督理见状,很惋惜似的一撇嘴,随后站了起来:“身体真不错,这么打,都没打服了你。”

然后他对着周围几人发了话:“再来!”

手持短棒的士兵得了令,当即一拥而上。这回张嘉田蜷起身体抱了脑袋,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而雷督理退到门外,情绪却是越来越平静了。

他自己没有力量,可他的部下有力量。

他曾经那么喜欢过张嘉田,可现在回想起来,却仿佛只是一场梦。他的感情是可以在爱恨之间自由转换的,可以有多爱,就可以有多恨,恨到了极致,无可解脱,只能是杀!

然而他不能真的开枪,他不想、也不便在自己的别墅里杀人,尤其是这别墅里还住着叶春好。

所以他这一趟来,一是为了再见张嘉田最后一面,二是为了把张嘉田打成一摊烂泥,免得他在出发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兴风作浪。等到离了此地,随便他什么时候死,都没关系。

死了,埋了就是了。

没死,如果必要的话,埋了也没关系。

半个小时之后,雷督理离开地下室,重返地面。

他的身上带了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着地下室特有的潮气,不大好闻。独自坐在沙发上,他没看见叶春好,没看见就没看见,他也不问。

他只是微微地有一点喘,他的肺不大好,多走几步路,要喘;多吸了几口冷空气,也要喘;甚至偶尔受了外界一点小小的刺激,他也会窒息似的透不过气来。这个时候,他要调动全身的力量去呼去吸,身体瘫下去,手脚都是软的。

此刻他就是这样瘫在了沙发上,但他依然一言不发——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考。

他在考虑如何把张嘉田留下的人马处理掉。

(六)

张嘉田还留着一口气。

他知道那帮人是想把自己打成一摊烂泥,便如了他们的愿,提前先做出了个烂泥的姿态。抱着脑袋蜷着腿,他不反抗了,甚至都不动了,只极力地绷紧了肌肉,想要用自己这身皮囊,保护自己这身骨头。

于是那帮人见他一动不动地昏迷在了血泊之中,便满意地收了手。雷大帅不高兴在度假的别墅里闹出人命来,所以张嘉田死到这种程度,正是刚刚好。

这些人停手的时候,张嘉田其实是还有意识的。

他听得见这些人纷纷地退了出去,还听得见外头有凌乱杂沓的脚步声音。背对着房门口,他一动都不敢动,只静静地等,等周围的所有人离去,包括雷督理。

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四面八方对着他的枪口也都撤了,房门紧闭着落了锁,他这才放心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个血红的世界。

他的眼睛也被鲜血糊住了。

他不急着爬起来,先动了动手指头——双手的拇指和食指都是能动的,双脚的脚指头也还能听从他的指挥,他想这就说明自己的胳膊腿儿没有断。试探着又把两条腿向下伸展了,刚伸到一半,一阵剧痛便让他瞬时停了动作。半伸着的右腿僵在半路,他疼得张大嘴巴,呼吸和声音全断了。左手颤抖着抬了起来,像是要向下去救那条右腿,可是刚刚抬到一半,张嘉田心中又是一惊。

他看见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都正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

这只手让他呆看了片刻,然后他用尚且完好的右手去摸自己的头脸。摸一把,是淋漓的血,再摸一把,还是血。

“不能死啊!”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那些人打成了什么样子,只是茫茫然地在心中哀求自己,求自己破烂了的皮肉,求自己变了形状的关节:“你挺住了,不能死啊!”

他怕死,真要是不得不死了,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对得起“英雄出少年”那五个字。他不能像条死狗一样,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无声无息流尽体内的鲜血。这么着死了,他不甘心,他死不瞑目!

慢慢地把力气收回来,他放松了身体。眼前黑了一瞬间,再见了光明时,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时眩晕还是昏睡了一觉。忽然间地,耳朵一动,他又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音。

那脚步是走向自己这边的,他恐慌起来,心想难道雷一鸣等不及了吗?如果他过来看到自己还没有死,会不会失去耐性,要给自己补上一枪?

可他随即又感觉不对劲,因为那脚步声音越近越清脆,像是女人所穿的高跟皮鞋。紧接着,门外也当真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大帅许我再来瞧他一眼,你们开门吧!”

这是叶春好的声音,一句话被她说得有气无力,非常地悲哀,也非常地平和,没有声势,但是话里藏着权威,仿佛她作为督理太太,理所当然地可以像督理大人一样,过来处置房内的逆贼。只不过他们夫妇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罢了。

卫兵没有接到督理的通知,也没有看到督理的手谕,但是想都没想,乖乖地就真把房门打开了。张嘉田正对着房门,这时半睁着眼睛向前望出去,就见叶春好裹着一件长长的哔叽大衣,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头脸都很洁净,只是右眉上方蒙了一块白纱布。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随即长叹了一声。卫兵守在门口,并没有要关房门的意思,而当着卫兵的面,叶春好走到张嘉田面前,蹲了下来:“二哥,你醒着吗?”

张嘉田极力地睁大了眼睛去看她——说起来,他是为了她才进督理府,才有了后头这两年飞黄腾达的人生;他也是为了她,才又把这大好人生断送了个干净。这样的一个人,他得好好看看,他今天看完了这一眼,也许和她有缘再相见时,便是下辈子了。

叶春好也看着他的眼睛,看得一眼不眨,脸上冷冷的,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说话,像是恨了他,也像是别有用意,要把这话一字字一句句说到最清楚,直送到他的心里去。

“二哥,大帅那个脾气,我也没法劝了,事已至此,你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只是你万万要吸取教训,再不可酒后胡闹、意气用事。大帅今晚,或者明日,就要带着我们回北京去了,路上你没事做,正好把头脑放清醒一点,好好地反省反省。”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扫过了张嘉田的头脸身体,两只眼睛里隐隐地闪了泪光,然而声音依然是冰冷的,语气也依然是冠冕堂皇的:“我早就劝过你,男子汉大丈夫,前程要紧,凭着感情冲动逞一时之勇,那是莽夫的行为,我最不赞同!”

然后她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在眼角飞快地一掠,用指尖蹭去了一滴很大的眼泪。站起身转向了门口的卫兵,她缩了缩肩膀:“这里怎么这么冷?有没有厚衣裳,给他一件。他犯了罪,要杀要剐也该是用枪用刀,把人打个半死扔这儿冻着,算是怎么回事呢?”

卫兵们面面相觑——大夏天的,谁会专门预备厚衣服呢?

叶春好见状,便又叹了一声:“算了。”

然后她转向张嘉田,脱了身上的哔叽大衣,弯腰给他盖了上:“你暂且拿这个当毯子用吧。这个地方我也不好久留,我方才对你所说的话,你等到一个人的时候,也好好地想一想吧,看我说得对不对。”

说完这话,她昂起头,转身走了。

张嘉田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叶春好句句都像是话里有话,让他一时间有些发蒙。眼看着叶春好真走了,房门也重新关严上锁了,他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香气。

香气来自于叶春好留下的长大衣,一只手在大衣下面动了动,他的手背忽然蹭过了鼓鼓囊囊的一包。

那是大衣里面的暗袋。

慢慢地抬眼向前望去,他在动作之前,再一次看清楚了房门。

房门的确是关严了。

他一点一点地往角落里蹭,凡是挨着地面的部位,能使上劲的都使了劲,他如同一条被拔了脚足的虫子,也如一条被抽了脊梁骨的蛇,毫无章法地蠕动到了房间角落里,即便房门忽然开了,门口的人也不会即刻看清他的模样。

然后,他伸出周身上下最为完好的右手,摸索着解开了暗袋上的纽扣。

暗袋里装着个小小的手帕包,他侧身躺在地上,把那小手帕包放在地上打开来,看见了一小堆宝光璀璨的首饰,有黄金有钻石,还有一对配成套的翡翠耳环和项链,就在两天前,他还见叶春好佩戴过它。首饰下面,垫着一张小纸条,他把它抽出来打了开,借着黯淡灯光,他认清了上面细密的小字。

上面起首写了“赵老三”三个字,三字之后是天津城内的一个陌生地址。地址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乃是“回京途中或有逃生之机会,妹定设法相助,请二哥务必振作精神。若二哥避难天津,可到赵老三处取现金三万元暂渡难关”。

张嘉田不知道“赵老三”是何等人物,不过把这几行字反复看了几遍之后,他确定自己是把那地址牢牢记在心里了,便把纸条塞进了嘴里,硬咽了下去。

叶春好不希望他为了自己打抱不平,怕他因此受了连累,却不知道他也存着同样的心思。他也不敢让叶春好为了自己冒险,也怕自己会连累了她。她再有本事、再有心计,也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雷一鸣打不过自己,还打不过她吗?

可他现在有话也传不出去了,着急也只能是白着急。把这一小堆首饰重新包好揣进怀里,他又去摸那大衣的暗袋,结果从袋底,他掏出了一把小刀。

这是一把挺精致的折叠刀,用来削水果皮是正合适。他把这柄小刀折好了,塞进了腰带里。盖着大衣重新躺下去,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人,却是雷督理。

他救过他的命,他却要杀他。

并且不是干脆利落地杀,是虐杀。他想雷督理之所以留了自己一口气,也许只是怕自己死在这里,会脏了这一块地。

因为叶春好不是轻易冒险的人。她能敢偷着给自己送钱、送刀,便足以证明在雷督理那里,自己确实是没有活路了。

然后,他的思路又转回到了叶春好身上:“看不上我归看不上我,她这人真是有情义的,这个时候了,还敢来救我,我没看走眼,她是好女人。”

这天傍晚,张嘉田被士兵用绳索胡乱捆了手脚,抬出去塞进了汽车里。

外头的雨势小了一点,然而依旧是阴云密布,让人瞧不出时候的早晚来。他闭着眼垂着头,随着旁人摆布。他们把他塞进汽车里,他就在汽车里窝着,他们把他架出来送进了黑洞洞的火车车厢里了,他蜷缩在角落里,照旧是不言不动。

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现在大概是下午时分,也可能是傍晚,这个时候从北戴河火车站出发,到达北京的时间,正好会是午夜或者凌晨。那个时候,没几个人会知道雷督理突然返回北京,而雷督理趁夜派人把他拉到城外“处理掉”,也同样不会有几个人知道。

等人们知道了,他也许已经开始在泥土中腐烂了。

“真狠。”他在心里想,“雷一鸣,你真狠。”

车厢的铁门关上了,里面只留了两名士兵看守他。车厢里还停了两辆摩托车和一辆小汽车,乃是个铁皮盒子式的货车厢。张嘉田倒在车厢一角,两名士兵则是并肩站在汽车旁,仰起头一起向上望——这铁皮盒子没有车窗,只在上头开了个天窗,人在这里头,憋闷得很,非得仰头向上看看天空,才能觉着痛快一点。

外头响起了火车汽笛的长鸣声,雷督理的专列缓缓开动,驶往北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