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荆棘之路
雷督理笑了一声,有点神经质,然而心中确实是涌起了狂喜——他不是热爱杀戮的人,难得会有一个敌人,能让他在开枪之时感到狂喜。
所以这个敌人真是该杀的,真是不杀不行的!
(一)
督理专列一路轰隆隆地行进,声势颇雄,然而车厢之内,却是安静至极。
雷督理枕着双手仰卧在长沙发上,眼睛闭着,然而人人都知道他没有睡。没有睡,而又摆出了个睡的姿态,便足以证明他现在没有欢声笑语的好兴致。
但他倒也未见得有横眉怒目的表情,单是淡漠地躺着,对于叶春好,也是客客气气地视而不见。叶春好白天未经他允许,私自去见了张嘉田,回来之后就一直等着他发难——她已经准备了一肚子有理有据的好话,自信即便不能说得他回心转意,至少也能让他暂缓动作,让张嘉田多活几天。
然而雷督理始终就没给她这个说话的机会,她冷眼旁观,也感觉他变得陌生起来,不再像那个和自己好一阵歹一阵的浑蛋丈夫了。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或者暗示似的,他忽然和所有人都拉开了距离。
雷督理躺着,她在一旁坐着,两人一言不发,然而这僵持比什么斗争都激烈。小枝半路进来,给叶春好的双手换了一次药。药是药膏,薄薄地涂在手背上面,能给她带来一点凉意。而她低头端详着手背上的几处水泡,忽然问道:“小枝,几点了?”
小枝的腕子上也戴了一块手表,这时就低头看了时间:“太太,已经八点钟了。”
叶春好对着手背吹了几口凉气,然后站了起来,赌气似的,提高了声音说道:“那你跟我去餐车,帮我弄几样饭菜给张帮办送去。这人这回撞到了枪口上,先前的功劳是一笔勾销了,一条性命也未必能保住。趁着他还有命吃喝,我没别的可报答,只能是让他做个饱死鬼吧!”
话音落下,她瞪了雷督理一眼,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眼能不能被雷督理所察觉,但既是要做这个发脾气的样子,就得把脾气发足了才行,要不然,便不能算是一场好戏。
而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依然是没反应。
叶春好带着小枝去了餐车,要了两大杯热可可,又往里面多多地加了糖,糖果和甜腻的小饼干也一样要了一包,然后大模大样地穿过专列,走进了最后一节货车厢。
两名士兵在这阴暗憋闷的铁皮盒子里站得百无聊赖,所看守的犯人只剩了一丝两气,又绝不用他们多费一分心思。无可奈何,两人抱着步枪,只好席地而坐打起了瞌睡,忽然听见有人来了,他们连忙睁了眼睛站起身:“太太!”
叶春好见了他们,叹了口气:“你们就这么坐在地上睡觉?有水喝吗?”
士兵知道督理太太是个和蔼的人,不会对着自己耍官太太的威风,便老实地摇了头:“回太太的话,一直也没人来替我俩,我俩都渴着、饿着呢。”
叶春好答道:“你们快去喝口水吧,再拿点东西回来吃。我是来给帮办送晚饭的,这地方黑黢黢的,怪吓人,我也不敢久留,你们快去快回,听见没有?”
两名士兵听了这话,想都没想,立刻便排着队走了出去——太太是可以信任的,即便太太不可信任,那么凭着她和一个小丫头,也绝无放走帮办的本事。
因为帮办如今已经不成人形、动弹不得了。
叶春好从小枝手中接过托盘,借着一只小电灯泡的光芒,她找到了角落里的张嘉田。
张嘉田那头脸上的鲜血都干涸了,受过重击的皮肉则是肿胀变形,让他看起来如同鬼怪。叶春好不敢问他能不能走——她怕他其实已经断了腿,其实已经不能走。
若是真不能走,那不就只能留在这火车里等死了吗?
把托盘往地上一放,她端起一杯热可可,送到了他的嘴边,低声催促道:“二哥,快喝,喝了有力气。”
张嘉田张开嘴凑上去,咕咚咕咚地喝光了一杯。叶春好这手放下空杯子,那手把另一杯可可也送了上去,依然是低声地催促:“快喝!”
然后她向前凑了凑,低声说道:“火车这一路都不会停,你只能想法子跳车逃走。我给你的小刀子还在吗?你用它把绳子割断,然后不要动。现在铁轨外都是石头地,跳出去会摔死人,等到外面地势好些了,我再来一趟,设法支开卫兵,你再想法子开火车门逃命。”说到这里,她回头看了一圈——货车厢和客车厢构造不同,而且光线不足,她这么扫了一眼,竟是没有找到车门位置。倒是张嘉田忽然开了口,声音又哑又轻:“我有办法。”
听了这话,她没追问,单是说了一声“好”,然后把糖果、饼干往他怀里一塞,起身便走。张嘉田也没有做出留恋姿态,她刚走,他便摸索着取出了自己腰间的小折叠刀。
刀子小小的,杀人是绝不够,可刀刃挺锋利,他慢慢地切割,很快便把手脚上的麻绳都割断了。
右手攥了攥,两只脚也动了动,他想自己真到了那死到临头的时刻,应该也能拼了性命逃出几步去。
那时他去刺杀洪霄九,跳墙出来时,两只脚踝全扭伤了,可因为怕得要死,不也还是一口气跑回家去了吗?
那时候能,这时候自然也能。
与此同时,几节车厢之外的长官车厢里,沙发上的雷督理忽然睁开了眼睛。
雷督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就躺不住了。
他望着上方车顶,眼睛睁开了,但是没有起身。叶春好回了来,他不理她,她也不理他,他斜了眼睛去看她的手与脸,心里知道她的手一定很疼,额头上也可能会落下伤疤。
疼是她活该,真要落下伤疤了,那也没什么。他对这个女人感情复杂,他看她看的是心。他对她爱恨交织,为的也是她那颗心。
他光顾着去看她的心了,哪还有精神去留意她脸上是否多了道疤?
叶春好在车窗前坐了,因为怕雷督理从自己脸上看出破绽来,所以扭头只往窗外望,偶尔沉沉地叹息一声。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一次了。她的双手、双腿依然很疼,也知道自己很可能会破了相,但是和雷督理一样,她现在也顾不得自己这副皮囊了。
她这一趟本是出来玩的,身上并没有带什么值钱东西,支票本子倒是有,但她不敢开了支票给张嘉田,因为这支票的来去都是要有记录和交代的,她怕他将来拿着她叶记的支票一进银行,就会被雷督理的人抓起来。
支票不能开,手头的钞票也没有几张,幸而她这爱美的年轻太太出来度假,随身总还携带着几样珠宝,纵是拿去贱卖了,也能换得一阵子的饭钱。军政两界的事情,她所知甚少,不知道张嘉田一旦逃了,会逃到什么样的天地里去,不过她又想,只要这人是活着的,那就得吃饭,既是要吃饭,那自己给他把盘缠预备足了,就绝不会错。天津那位赵老三,一直替她管理房产出租的事务,这人对外自吹是为雷大帅做事,其实从来没见过雷督理,一心一意地只为太太服务。她若是想秘密地再接济张嘉田一笔款子,那么赵老三家,便是最安全的中转站。
事情发展到如今,一切都还是顺利的,她只盼望着张嘉田能够脱逃成功。他若是逃生不成,万一有人从他身上搜出了自己的首饰,那么后果——无论是他,还是自己——都不堪设想。
车厢里亮着电灯,她从漆黑的车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面容愁苦,瞧着是十分地悲哀,除了悲哀,再没别的情绪。
火车一刻不停地飞驰,叶春好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小枝轻轻地走进来,给她和雷督理各送了一杯热茶。叶春好见她来了,不动声色,自顾自地端起茶杯喝茶,而小枝小声问道:“太太,夜深了,您和大帅要不要吃点夜宵?”
叶春好做了个惊讶的表情:“这就夜深了?”
小枝答道:“快到十二点了,您不是晚上也没正经吃晚饭嘛。”
叶春好瞥了雷督理一眼,说道:“我吃不下。”然后她站了起来,又道,“我再瞧瞧二哥去!谁知道等到了北京,他要受什么发落呢!”
她管着自己,尽量不说那个“死”字,因为雷督理并没有流露出要枪毙张嘉田的意思,“埋了”二字,是她派小枝偷听回来的。
说完这话,她款款地走出了车厢,小枝并没有跟上去,只把叶春好的茶杯端起来送去了餐车——叶春好平时不是那种离不得丫头伺候的少奶奶,如今主仆二人动辄一起行动,瞧着有点不大自然,所以叶春好提前嘱咐了她,让她这回不必跟随自己。
穿过了几节长车厢,叶春好又走到了那货车厢的门前。这回她叫开了车厢门,都没往里进,只对着那里头的两名士兵一招手。两名士兵立刻颠颠地跑了出来:“太太。”
叶春好向后退了几步,示意他们把车厢门关好。仿佛是怕张嘉田会听到声音似的,她带着两名士兵,向后又退了几步,尽量站得足够远了,这才小声开口道:“这一阵子,帮办的情况怎么样?”
士兵之一答道:“回太太,帮办一直没出过声,可能是睡着了吧。”
“他没叫疼叫苦吗?”
“没有,帮办自从上了火车,就没说过一个字。”
“也没骂大帅?”
“没有。”
叶春好絮絮叨叨地盘问两名士兵,盘问了足有五六分钟,末了才满面忧虑地点了点头,说道:“算了,横竖也快到北京了,我也不见他了,有话,让他等着对大帅说吧。”
然后她转身离去,两名士兵倒是不急着返回,而是站在这车厢连接处抽起了烟卷。
与此同时,张嘉田已经转移了位置。
三分钟前,他费了天大的力气,忍着周身的疼痛,爬上了车厢正中央的小汽车。他的两条腿依然是伸不直,人就矮了一大截。佝偻着身体爬上车顶之后,他凭着这样两条腿,颤巍巍地半蹲起来。天窗就在他的前上方,他极力伸长了唯一完好的右手,向上扒住了天窗的窗沿。
右手抓紧窗沿撼了撼,随即,他把变了形的左手也伸了上去。
他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了这两条手臂上。手指硬成了钢钩,肌肉硬成了石头,他的手臂渐渐蜷曲,身体渐渐升高,两只脚也先后离了车顶。温暖的夜风拂动了他染血的短发,他抬起右手,把胳膊肘架到了天窗窗框上,然后用力向上一撑!
连脑袋带肩膀,这回全见了天了。
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他开始用胳膊肘支着身体向前爬。火车行驶得飞快,大风在他头上呼呼地刮。他扭过头左右地看——火车刚驶过了一小片平原,此刻两侧又出现了石头山。这样的地势是没法往下跳的,跳下去就能摔个脑浆迸裂,但他也不敢在这货车厢的车顶上久留,因为这车厢就是一层厚铁皮,他在上面略微一动,下面的人就能听见动静。
于是,他咬紧牙关,决定继续前行。
(二)
张嘉田一点一点地向前爬,同时忍着剧痛,把两条腿一点一点地往直了伸。
风太急了,又因为这火车是从大雨中开出来的,如今虽然雨早停了,可车顶积着一点雨水,滑溜溜得让人抓挠不住。张嘉田一边爬,一边左右地看。耳边一直在轰轰地响,他起初以为那是风声,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喘粗气。
这么大呼大吸着,他还感觉气不够用,夜风穿过他的短发,短发直竖,他看着没了人样,成了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终于爬离货车厢的车顶了。
前方这节车厢也开着天窗,客车厢通风良好,所以这天窗只是半开,从窗内向上透出了明黄色的灯光来。天窗开在正中央,张嘉田没法子从侧面绕过它去。依稀觉得这节车厢内似乎是较为安静,不是装载卫队士兵的所在,他便大着胆子探了头,想要向内张望一眼。
结果就在他张望的一瞬间,车里的人也正好抬起了头。
这人是林子枫!
林子枫端着一只白瓷茶杯,几乎就是抬头和张嘉田打了个照面。张嘉田心中一惊,然而未等他做出反应,林子枫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喝了一口水,然后放下茶杯,转身在那卧铺上躺了下去。将一条薄毯子往身上一搭,他显然是要睡上一阵子。
张嘉田定了定神,然后轻轻地伸手进去拨动机关,把那天窗盖子扣了下去。而在他这么干的时候,林子枫躺得安稳,依旧是一动不动。
张嘉田在心里向他道了谢,然后爬过天窗,继续向前。在寻找到合适的跳车地点之前,他须得尽量远离货车厢。
与此同时,叶春好已经回到了长官车厢里。
她的心怦怦乱跳,但是一点慌张的神色都不敢露。她不知道张嘉田是否已经逃了。他若是没有受伤,她自然不必有这种顾虑,可自己只给了他五六分钟的时间,而他——她到现在为止,依然是不知道他究竟伤重到了何种程度。
她坐了下来,暗暗估计着火车到达北京的时间,然而就在这时,雷督理忽然坐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扭头去看他,因为自从上了火车,他就躺在沙发上没有动过。而雷督理起身之后,像愣了似的,又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
她不知道,他方才一直在犯心慌,已经慌了好一阵子了。
这心慌来得古怪,没有来由,更像是一种直觉,可要问他究竟觉出什么了,他也说不清。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躺得太久了,甫一起身,有点眩晕,而在天旋地转的那一瞬间,他伸手向旁边抓了一把,同时险些叫出声来。
他什么都没抓到,无依无靠地,却也重新站稳了。而那无可名状的直觉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害怕——无缘无故地,他怕了!
这里有什么是值得他怕的?此地是他的地盘,他的身边也有荷枪实弹的卫队,即便再来一次偷袭,他也有把握全身而退。那他怕什么?怕忽然间山崩地裂、世界末日?笑话!
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怕的是张嘉田!
张嘉田还活着,活在这列火车里,可他不能让这人继续活下去,这小子太危险了,比洪霄九还要危险一万倍。
洪霄九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没立过什么军功,还没有帮办的权势,而他也并没有抢了洪霄九所爱的姑娘,也并没有被洪霄九救过性命,也并没有把洪霄九打成半死。
也并没有让洪霄九知道他动了杀心,即将杀人!
这样的张嘉田,若是该死而没死的话,他下半世都不必想好日子过了!所以自己何必非要等到火车到站再处置他?此时车外两旁都是荒山野岭,他为什么不走过去一枪毙了这小子,再把这小子的尸首扔出去喂狼?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随即走向了衣帽架。衣帽架上挂着叶春好的小皮包,挂着他的军装上衣,也挂着武装带和手枪皮套。他从皮套里拔出了手枪,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叶春好见状,感觉不对劲,慌忙起身唤道:“宇霆,你干什么去?”
雷督理脚步不停,继续向外走,于是她冲上去拦在了他面前:“火车快要到站了,你又要做什么?”她急得变脸失色,“你不能这样——你把枪放下。他和你动手打架,当然是他不对,是他以下犯上,可你对他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回京之后再怎么惩治他,也都由着你。你何必要这样动刀动枪?他当初终究是帮助过我的人,没有他,我那时简直不知要落到何种田地,更没有可能去做家庭教师认识你。你就看在这件事上,饶他一命,不成吗?”
雷督理冷着脸看她:“太太,他不死,我就得死,你不明白吗?”
叶春好的嘴唇哆嗦着,拼命地摇头:“不能,他不能。他要是真敢造反,我也不能让。”
雷督理一把推开了叶春好,一边走一边喊道:“雪峰,别让太太跟着我捣乱!”
白雪峰正在紧邻着的餐车里,依稀听见雷督理喊出了“雪峰”二字,他连忙就起身跑了过来。而雷督理趁机继续前行,一路穿过节节车厢,走到了最后头。
守卫货车厢的卫兵们开了车厢门,一个内一个外地站着闲聊,忽见督理大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了,吓得连忙一起打了立正。而雷督理径直走了进去,在汽车与摩托车之间,他转圈环顾了四周,脸上现出了疑惑神情:“张嘉田不是在这里吗?”
卫兵们连忙跟着进了来,进来之后,他们先是看遍了角落暗处,随即又一起弯腰检查了汽车底下,最后,他们直起身,一起傻了眼。
雷督理并没有大惊或者暴怒,只问这两名卫兵:“张嘉田呢?”
卫兵之一战战兢兢地抬手一指角落:“他……他原本就在这儿躺着……他……他……他可能是……逃了……”
雷督理对着他,抬手便是一枪!
这名卫兵的脑袋登时开了花,红的白的溅了同伴一脸。同伴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一个头就磕在了地上:“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
雷督理没理他,提着手枪原地又转了一个圈,他把这边边角角都看清楚了,最后抬起头,望向了天窗。
有人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向内看,正是睡眼惺忪的林子枫。看清了地上那具尸首之后,林子枫开了口:“大帅,怎么了?”
雷督理抬腿踩上了汽车的机盖,弯着腰走向车顶:“告诉宝明,张嘉田跑了!”
林子枫看着雷督理,怔了怔,然后如梦初醒一般,转身跑了出去。
雷督理等不及尤宝明和他的卫队了。
他从天窗探出了头去,可是月黑风高,他看哪里都是影影绰绰得不清楚,只知道两边都是石头山,张嘉田除非是豁出去不要命了,否则就不会往下跳。腿上忽然传来异样的触感,他低下头去看,结果看见了叶春好的衣袖。她不知何时追了过来,抓着雷督理的裤管求他下来:“宇霆,他是逃了吗?你快下来,像他那样走投无路的人,最是穷凶极恶,你这样露出头去不危险吗?”
雷督理当然知道危险,可长痛不如短痛,此刻的情形越是危险,他越要冒险把那个穷凶极恶之徒处理掉。一脚蹬开了叶春好的手臂,他纵身一跃爬出了天窗——一跃之下,他周身的关节一起暴发出了一阵酸痛,但这酸痛是可以忍耐的,倒是车顶的大风扑面而来,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一路匍匐着向前爬去,早年所受过的军事训练没白受,他埋头顶风,爬得竟也不慢。
爬出了十几米之后,他停了下来,隔着两节车厢,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瞧见了个人。也许是人,也许是个别的什么东西,黑黢黢的,是趴伏着的一片影子。但他无须确认,举枪瞄准了那个黑影,他扣动了扳机。
子弹破空而飞,在车顶突出的通风口上打出了一团火星。这一枪失了准头,可那一团黑影子随着枪声忽然向前蠕动起来,显然是仓皇地要逃。
雷督理笑了一声,有点神经质,然而心中确实是涌起了狂喜——他不是热爱杀戮的人,难得会有一个敌人,能让他在开枪之时感到狂喜。
所以这个敌人真是该杀的,真是不杀不行的!
他对着那团黑影子又开了一枪,黑影子蠕动的势头似乎有所减慢,于是他激动起来,一边继续匍匐前进,一边第三次举起了手枪。可就在他瞄准的时候,有人从天而降,不但压住了他的身体,也死死攥住了他的腕子。
随即,叶春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带着哭腔:“宇霆,放了他吧!他要走就让他走吧!我们回去好好过我们的日子,谅他也不敢再来向你寻仇。他若真敢回来找你,我跟他拼命。”
雷督理用力扯开了她的手,对着前方又开了一枪,同时回头大声喊道:“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我弄回去!”
后方已经上来了人,这人胆子大,敢在车顶上逆着风走路,正是尤宝明。尤宝明三步两步地跑过来硬拽起了叶春好,而雷督理随即也起了身,攥着手枪直接走向了前方那团黑影。哪知他刚走了几步,叶春好挣脱了尤宝明的束缚,起身追上去从后方抱住了他,同时撕心裂肺地对着前方喊:“跳!快跳啊!”
张嘉田——一直像一团黑影子一样蛰伏着等待机会的张嘉田——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向旁一滚,坠入了火车道下的黑暗之中。
雷督理对着下方一口气打光了枪中子弹,随即猛地转身面对了叶春好,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叶春好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顺着力道向旁踉跄了一步,穿着高跟鞋的脚一扭,登时就往车下栽去。雷督理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她,抓住之后,把她往尤宝明怀里一搡,同时大声吼出了命令:“停车!搜查铁路沿线!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