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无所有
况且他心里还有壮志呢,他还想奔前程呢,他还要报仇雪恨呢!
(一)
专列喘着粗气喷着白烟,缓缓停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野中。
卫队士兵纷纷跳下火车,沿着那铁道两侧向外寻找。尤宝明拿女人是最没辙的,这时就趁机把叶春好送回车内交给了白雪峰,自己带了半支卫队往远处走。雷督理手里换了一把步枪,则是率领了余下半支队伍搜查近处。
他这人怕冷、怕累、怕疼、怕苦,已经连着几年没有上过战场,如今他竟亲自提枪出马,足见事态严重到了何等地步。林子枫也下了火车,就见火车已经驶出了方才那一片石头山,铁道两旁已是坡度和缓的小山坡。山坡生长着深深的野草,盛夏时节,野草葱茏,能有半人多深。
他虽是跟着雷督理这个武人发家的,但向来以书生自诩,没穿过军装,也没摸过枪。这时他孤零零地走在草里,见一名勤务兵握着手电筒在为自己照路,便对他说道:“不必管我,你快跟着大帅他们找人去吧!”
勤务兵答应一声,扭头跑了。而林子枫面向火车停了脚步,也不再走,也不再动。远方有人晃动手电筒,遥遥地对着他喊:“秘书长,您那边没事吧?”
林子枫迎着灯光摇了摇手,表示自己这边天下太平。
至于身后不远处那窸窸窣窣的动静与喘息,他只当是风声。这样闷热的夏夜,应当有一点风。
风声越来越远了,他又想这人真能活,打成了那个样子,摔成了这个样子,还不死,还能动,还知道继续逃。
真是不得了。
远方,尤宝明带着士兵往回走。他们把火车前后都搜查到了,却没想到正对着长官座车车门的草丛里会有玄机。又因为一身白衣的秘书长一直醒目地站在那里,秘书长不出声,便可见那个地方绝无问题。
尤宝明往回走,雷督理也往回走。他们越走越近,风声越吹越远。逆着灯光,林子枫去看雷督理的身影。雷督理单手拎着步枪,一路走得气急败坏、大步流星。林子枫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年轻——记得在他当年身体还健康时,他就经常这样行走如风,有时带着一点喜气,有时带着一点杀气。
雷督理和尤宝明碰了头,两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开始了第二轮的搜查。林子枫在草丛里又站了能有十多分钟,末了感觉那蚊子的长吻已经刺穿裤管来吸自己的血了,这才迈步走上了火车,心想张嘉田若是在这一段时间里还不能逃生的话,就足以证明他是个无用的庸才。无用的庸才,死就死了吧!
林子枫登上了长官车厢,迎面就见叶春好坐在沙发上,单手捂着一侧面颊。白雪峰和个大丫头站在一旁,瞧那意思,大概在他登车之前,白雪峰和大丫头正低头安慰着她。忽见他来了,白雪峰朝着他苦笑了一下:“外头……怎么样?”
他看了叶春好一眼,然后对着白雪峰摇了摇头,随即转身走回了自己的车厢。在窗前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低头卷起裤管,开始去挠小腿上的蚊子包。
天要亮未亮的时候,他走去水龙头前,洗净了指甲缝里的皮屑血渍。隔着两道门,他听见了乱哄哄的人声,同时脚下一震,是火车继续开动了。
雷督理没有找到张嘉田。
这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活应该能见人,死应该能见尸,那么半死不活的一个大个子,怎么可能平白地就消失无踪?
这个问题既然无解,那他无可奈何,只好暂时作罢。气喘吁吁地走到了叶春好面前,他将白雪峰和小枝都推了开,然后开口问道:“这一路上,你看了张嘉田两次,对不对?”
这是事实,无可抵赖,于是叶春好点了点头。
“第一次你去见他时,把卫兵支出去了,和张嘉田进行了秘密谈话,是不是?”
叶春好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子,登时提起了精神:“我没有。我第一次到那里时,见那两名卫兵没吃没喝怪可怜的,所以才让他们去找点饮食,还特地嘱咐他们快些回来。你若不信,可以把他们叫过来对质。”
雷督理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深深地一点头,然后问道:“第二次呢?”
“第二次我根本就没见他。我当时想着,他再不对,说起来也是为了我打抱不平,可我既然救不了他,这样一趟一趟地过去瞧他也没意义,所以就只站在门外,问了那卫兵几句话,问完我就走了,这你也是可以去调查的。”
雷督理又点了点头:“他应该就是在你把卫兵叫出去问话的时候,从天窗逃了的。”
叶春好涨红了脸:“那是他自己狡猾,与我无关!”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笑了一下:“与你无关?”
他伸手抓住了叶春好的旗袍领子,硬生生地把她拎了起来:“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变了腔调,又像要哭,又像要吼:“不是你碍事,我他妈的已经毙了他了!你说与你无关?你个吃里爬外的贱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随即他把叶春好往地上一推,抬脚便踹向了她的头脸。叶春好不是没见识过他动武,可如今这种程度的暴怒,她还是第一次见。她怕了,抬起一条手臂勉强护了头脸,她一边呜呜地哭,一边往后退。白雪峰也吓傻了,直到叶春好惨叫出了声,他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去劝雷督理:“大帅,您息怒……气大伤身……快要到家了,有话到家再说……您的身体要紧……”
他一边拦着雷督理,一边给小枝使眼色。小枝一声不敢吭,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搀起了叶春好,也不管她站稳站不稳,护着她就往餐车里逃。
尤宝明远远地听见这边声音不对,但他向来不爱掺和旁人的家务事,于是转身去找了林子枫:“大帅那头是不是打起来了?咱们要不要过去劝劝?”
林子枫正坐在车窗边,等着看日出。听了这话,他站起身,扯了扯西装下摆,抹了抹衣袖的皱褶,然后答道:“我过去瞧瞧吧。”
然后他穿过几节车厢,走进了长官车厢——在进门的一瞬间,他就听雷督理怒吼道:“把她关起来!”
白雪峰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大帅,太太她——”
话没说完,因为雷督理随即又吼道:“我没这个太太!”
林子枫听到这里,一言不发,悄悄地又退了出去。回头找到尤宝明,他摇头说道:“大帅两口子闹家务,不能管。”
尤宝明本来也不想管,如今听了秘书长的话,正合心意,当即开始装聋作哑。
天光大亮的时候,专列进站,雷督理一行人终于回了北京。
在卫队的簇拥下,他火速回府,进门之后先下令撤了张嘉田的军务帮办,并且派人去抄了张嘉田的家,同时让林子枫速拟一份通电,要将张嘉田的滔天罪恶昭告天下。而就在林子枫咬文嚼字之时,警察厅对张嘉田的通缉令也发出去了。
雷督理接二连三地发号施令,直忙到了下午时分,才告一段落。白雪峰彻夜未眠,可是雷督理不睡,他也不敢犯困。此刻见雷督理终于闭了嘴,他大着胆子,试着步儿,赔笑问道:“大帅吃点什么吧,从昨晚到现在,您是一口东西都没进啊。”
雷督理回头看着他,忽然问道:“她呢?”
白雪峰一愣:“谁啊?”
雷督理皱了眉头:“她!”
白雪峰福至心灵,猛地明白了:“您说太太啊,太太中午看过了医生之后,哪儿都没去,就在那楼里待着呢!”
雷督理闭了嘴,闭得紧紧的,白雪峰看出来了,他是在暗暗地咬牙切齿。如此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开了口:“把她关进东边那个空院子里,不准她再和外界联系!”
白雪峰看着雷督理,特地想了一想,然后才反应过来:东边那个空院子,就是林燕侬住过的屋子。
“那……”他迟疑着问道,“就让太太一个人进去住吗?还是派个丫头跟着她?”
雷督理从鼻子里哼出了凉气:“我是让她进去享福的?”
白雪峰立刻低了头:“是,我明白了。”
雷督理扭头瞪了他:“明白了还不快去?”
白雪峰吓得一抖,当即快步走出门去。而雷督理紧闭了嘴,长长地吸进了一口气,又把这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
叶春好这个女人,这回真是误了他的大事!
白雪峰依着雷督理的命令,来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听了他的话,没说什么。小枝察言观色地瞄着她,一边瞄着,一边快手快脚地收拾衣服。白雪峰见了,心里越发觉得不大好受,硬着头皮说道:“那个……你别忙了,大帅说,不让太太带你。”
小枝愣了,看看白雪峰,又看看叶春好。叶春好这时才开口问道:“那她不跟着我了,你另给她找点活干,别把她随便打发出去,好不好?她没亲人,离了这里,就无处投奔。”
白雪峰立刻答道:“那没问题,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叶春好点了点头,慢慢地往起站,白雪峰看她一举一动都艰难,就垂下头,低声说道:“您大概也就是进去住几天,几天之后,大帅消了气,就没事了。”
叶春好向他笑了笑,也垂了头。小枝上前搀扶了她,说道:“副官长,那我把太太送过去行不行?太太现在站着都费劲儿,哪有力气走过去呢?”
白雪峰连连点头,又道:“医生今天给太太开的药在哪儿?我拿药和衣服,你搀着太太,咱们这就走吧。”
叶春好到了如今,心知张嘉田要么死了,要么逃了,无论是死还是逃,自己总算是为他出了一份力量,心中对于这个人,也总算是可以坦然了。
至于当下,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料想雷督理再怎么愤怒,也不至于要了自己的性命。既是如此,那她索性随遇而安,随他惩罚,先熬过眼下这一段时日再说。
叶春好扶着小枝,慢慢地迈着小步,下楼出门,走到了那座空院子里。
这座院子前一阵子被她派人收拾过一次,所以如今看着也还整齐,只是少了一点儿人气。白雪峰送着她们进了上房堂屋,心想在这地方关禁闭,倒是不算受罪。把一盒子西药放到了桌子上,把一包袱衣服放到了椅子上,他想回去复命,可未等他叫小枝和自己一起走,院子里忽然进来了一群人,他走出去一瞧,随即笑了:“尤队长,你怎么来了?”
尤宝明带着几名卫兵,抬头也笑了,不过笑得不甚自然,像是苦笑:“大帅派我办差来了。”
说完这话,他抬手做了个手势,几名士兵立刻合作着行动起来,先是把院内的两路电话线全部截断,然后又用木板将各处房屋的门窗钉死,只留了三间上房供人居住。然后他对着白雪峰说道:“副官长,咱们走吧!我得亲眼看着他们上了锁,这件差事才算是彻底办完。”
白雪峰不敢拖延,转身把小枝硬叫了出来。他随着尤宝明等人往外走,小枝边走边回头看,于是他忍不住也回了一次头——堂屋的房门开着,他瞧见叶春好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人像木雕泥塑一样,就那么呆呆地望着自己和小枝。
他一直觉得叶春好这位太太挺不错,所以此刻慌忙转向了前方,因为自己无能为力,对不起她那绝望的眼神。
尤宝明带着人关门上锁,姑且不提。白雪峰带着小枝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停下来说道:“我现在得去见大帅,顾不得安顿你,你就还回你自己的屋子里休息吧。明天我腾出手了,再和你商量接下来的事。”
小枝低下头,却是说道:“那……我明天出去再买点药,你想法子给太太送去,行不行?”
白雪峰答道:“那当然是没问题。”
小枝点点头,咕哝了一声“谢谢”,随即转身跑了。白雪峰抬头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一边微笑,一边又皱起眉毛,摇了摇头。这丫头不赖,各方面都不赖——为什么只说她“不赖”,而不给她一个“好”字呢?是因为她出身太低,是个无父无母的穷丫头,而他白某人虽然成天也干着端茶递水的丫头差事,可毕竟还挂着个副官长的名,而且这些年很是挣了一笔家业,论财产,他不比哪个少爷差。
白雪峰知道自己挺招人爱,所以野心勃勃,总想娶一位豪门小姐做太太,倒插门也可以。想了这么多年,一直没能成功,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打消妄想,着眼实际,可实际的小枝又太实际了,真要是娶了小枝为妻,他会有豪门梦碎的感觉。
白雪峰一边琢磨着小枝,一边溜达着去见雷督理,然而扑了个空。
雷督理刚刚出门去了,去铲除张嘉田的余孽去了。白雪峰也不知道他是去了哪里铲除,总之他是一夜未回。到了第二天,白雪峰不等他了,转而去找小枝,可小枝竟然也不在,他这才想起来:小枝肯定是上街买药去了。
小枝确实是上街去了。
她先到药房买了几样解暑去火的药,又买了几盒蚊香和一些女人用的小零碎,最后顺路一拐,她拐进邮政局里,往天津发去了一封电报。
电报是发给赵老三的,让赵老三预备三万元款子——万一张嘉田还活着呢?人活着,没钱哪行?
这都是叶春好提前吩咐她办的,早在北戴河时就吩咐过了。现在太太被关起来了,她却不能乱了方寸。她知道太太是拿自己当个臂膀来看待的,她得对得起太太的这一番高看。
况且她本来就不至于慌、也不至于乱。她是苦出身,是从那猪狗不如的畜生手里逃去女子留养院的,从某种角度来讲,她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发完了电报,她怀揣着几本存折和叶春好的印章,又进了银行——这也是叶春好提前吩咐她办的,在刚到家时吩咐的。
如此一直奔波到了下午,她才又回了雷府。进房之后,她先把要紧的物件都藏好,然后写了一张小纸条,塞进了药盒里。
傍晚,她托白雪峰把那几盒药送给叶春好,她想到时太太看了纸条,就知道该办的事情自己都已办妥了,就不会太着急上火了。
然而片刻之后,白雪峰拿着那几盒药又回了来。见小枝疑惑地望着自己,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说道:“事情不好办了,大帅这回真动气了。”
小枝伸手接过了药:“连这个都不能送吗?”
白雪峰叹了一声:“那院子的大门由卫兵把守着,除非你有大帅的条子,否则谁也甭想进去。”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太太这回怕是要糟糕。不过你也别担心,这儿用不着你了,你可以到我家里去,我家里正缺人手使唤呢,工钱也少不了你的。”
小枝低下头,喃喃地说道:“多谢副官长,可我……我还是再等等吧,兴许太太过一阵子就出来了,我是太太救出来的,太太真不要我了,我才能走……”
白雪峰听了这话,倒是觉得这丫头有情有义,越发地“不赖”。含着一点笑意,他在小枝面前又站了一会儿,没话讲,但也不想走,直到一名勤务兵跑过来,告诉他道:“副官长,大帅回来了。”
白雪峰一听“大帅”二字,立刻放下了自己那朦胧的情愫,拍拍翅膀便向雷督理飞去了。等他飞到雷督理身边时,他看见莫桂臣师长正站在雷督理面前做汇报:“确实是都找遍了,二十里之内的村庄市镇,全搜查过了。”
雷督理反问:“那他是立地成仙,飞升去了?”
莫桂臣很为难地挠了挠头:“会不会是被狼吃了?那地方是荒山野岭,保不齐夜里会有野兽出没。张嘉田那时已经半死,被狼吃了,也是有可能的。”
雷督理哼了一声:“别拿狼来糊弄我,继续找!”
然后他转向了白雪峰:“准备一下,我今晚去文县。”
(二)
张嘉田躺在一爿土炕上,没有彻底昏迷,恍恍惚惚地还能听见一点声音,那声音很苍老,所说的话似乎和骨头相关。
“骨头……”他迷迷糊糊地想,“骨头……”
想着想着,他的左手忽然暴发出一阵剧痛,让他坠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张嘉田再次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已经是大亮了。
他缓缓地转动眼珠,认清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棚子,墙壁是篱笆墙抹了一层泥,房顶也是层层的稻草。这个地方,他上次清醒时见过,而房门口蹲着个人,那人的面貌,他也记得。
他那一夜跳下火车滚进草丛里,摔得晕头转向,只剩了一个逃的本能。他背对着火车向前爬,专往那深深的野草里钻,钻着钻着,他一头扎进了陷阱里。
陷阱能有一人多高,他在陷阱里昏迷到了第二天中午,陷阱的主人走来查看收获,结果没有看到那长毛的猎物,只拽上了一个血葫芦似的活人。张嘉田睁着眼睛看着他,一边看,一边张了嘴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来。那人盯着他的嘴瞧了半天,末了终于从口形中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了之后,便把他扛了起来,且走且道:“噢,我知道了,我救你,你放心吧!”
就这样,他遇到了好人,得救了。
好人姓什么,他不知道,不过名字是叫小全。小全和他年龄相仿,瞧着无甚特色,张嘉田说不清他是哪里有问题,但总觉得这个人即便不是全傻,那么脑子里也至少是缺了一根筋。小全夏天就住在这个窝棚里——他家里有哥嫂,没父母。现在住窝棚也不冷,所以哥嫂把他打发到这里山里来打猎,不到天冷了,就不让他回去。
张嘉田的头脑颠倒混乱,不知道自己在这窝棚里是躺了几个小时,还是躺了几天,直到了此时此刻,他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清醒了过来。小全正蹲在房门口的土灶前烧水,听见炕上有了动静,他便回头去瞧,又道:“大夫来看了你了,说你骨头没断。”
张嘉田听了这话,登时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我的骨头断不了。我还有大事要办呢,哪有时间躺这儿养骨头?老天爷也不许我犯这个懒。”
他的嗓子哑了,一句话让他说得断断续续,口形多声音少,自以为说得挺顺溜,其实旁人听着,根本不知所云。小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没兴趣问,转过头继续盯着灶上那壶热水。
张嘉田喘了几口气,又道:“小全,你给我口水喝。”
小全回了头:“啊?”
随即他站了起来,歪着脑袋掏了掏耳朵,还不耐烦了:“你这人咋总不好好说话呢?”
张嘉田抬手指了指嘴:“水,我要渴死了。”
小全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给他送去了水,让他喝了个痛快,并且问道:“还有窝头呢,你吃不吃?”
张嘉田一点食欲也没有,但是用力清了清喉咙,他答道:“吃!”
张嘉田总觉得,吃棒子面窝头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但只喝水是喝不出力气来的,从小全手里接过一个石头似的大窝头,他躺在床上啃着吃,吃不下也要硬吃。吃到一半,他忽然又问:“小全,你请来的那个大夫,可靠吗?”
小全又被他问住了,愣怔怔地看着他:“啊?”
张嘉田摇摇头,不问了。他看出来了,这小子听不懂太复杂的人话。咽石头似的把那个大窝头硬咽进了肚子里,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就见自己那两条腿已经伸直了。
这一回,他没敢再麻烦小全,自己试探着下了那土台子似的破炕。东倒西歪地走出房去,他在大太阳下脱了自己那一身脏衣。房外的破桶里装着河水,他看了看那水,然后问小全:“你有多余的衣服没有?”
小全点了头:“有啊,还有一套。”
他对着小全微笑:“那你把那一套衣服给我吧!”
“凭啥啊?”
“就凭你挖了个大坑把我陷进去了,害得我差点儿摔死!照理说,我都该找到你家里去,让你哥揍你!”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你要是把衣服给我,这事儿就算完了,我还送你个又漂亮又值钱的小玩意儿,包你喜欢!”
小全听了这话,不言语,抬了手挠脑袋。张嘉田见状,当即又道:“得,我把我穿的那双大皮鞋也给你,这行了吧?”
小全听到这里,嘿嘿地傻笑起来:“那行。”
张嘉田撕下一片衬衫,当成毛巾浸了水,将自己周身擦拭了一遍,然后换上了小全的粗布衣裤。
他俩身材也相仿,所以衣裤的尺寸是没问题的,问题出在张嘉田的脑袋上——他那个脑袋,是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匠一剪子一剪子修出来的,发型相当摩登,绝对不是个乡下小子的脑袋。但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低头对着桶中水面,他一手拿着小全新磨好的短刀,一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三下两下就把头发割了个乱糟糟。小全站在一旁看着他,又是一阵傻笑,因为张嘉田的左手手指关节错了位,村里的大夫好容易才把它们掰回了原形。现在张嘉田的左手不敢乱动,揪头发时都是跷着兰花指。张嘉田不理他,处理好了自己的脑袋之后,他又找来几条小木片,把自己的左手手指固定住了。
叶春好所给他的那一小包首饰还在,他背对着小全把那小手帕包打开,拣出了一枚小戒指。转身把这戒指给了小全,他说道:“这玩意儿贵得很,你将来把它给你媳妇,你媳妇一定高兴。”
小全接了戒指,因这戒指嵌着一小块翡翠,瞧着又有金色又有绿色,确实是挺漂亮,便高了兴,同时又有一点忸怩:“我还没媳妇呢。”
张嘉田抬头看着天,随口答道:“有了再给。”
同时,他心里想起了叶春好。不知道叶春好现在怎么样了,他想雷一鸣一定饶不了她,可他现在顾不上她了,有心无力,真的顾不上了。
这个地方也不能久留,即便小全可信,先前来瞧过他的那个大夫也不可信。他得走,即刻走!直隶都是雷一鸣的地盘,他目前要么是往远了跑,要么是去天津——天津有租界。
张嘉田决定去天津,不只是因为天津有个赵老三,会奉叶春好的命令给他三万块钱,更重要的是他在天津有朋友,想要对外联络个什么人,也更方便。
于是从傻小子小全那里又要了八个大窝头,他带着干粮,准备出发。
张嘉田这些天已经晒成了黑炭,如今的发型也仅比乞丐漂亮一点,穿着小全那身洗白了的旧衣裤,趿拉着一双破布鞋,他上了路。小全一手捏着戒指,一手拎着一双大皮鞋,站在窝棚门口大声问他:“你坐火车吗?坐火车得往镇里去,往东走!”
张嘉田转身向他摆摆手,没回答。右手拄着一根顶端分叉的木棍,他一瘸一拐地偏往南走,木棍杈子上挂着个小包袱,里面是那八个大窝头。向前走出了没多远,他便觉出了痛苦。他的脚疼、膝盖疼,胯骨也疼,腰和肩膀倒是没事,但周身皮肉青紫,全是大片的瘀伤。他的视野也不甚辽阔,因为眼眶还肿得厉害,鼻梁骨折没折,他不知道,横竖是满脸疼,嘴唇都被木棒打裂了,幸好牙齿还齐全。
穿山过林地走出了三里地,他拄着木棍,慢慢地跪了下去。紧闭双眼喘了一阵粗气,他颤巍巍地又站了起来——他得走,不走就得死在这儿。死在这里等着喂狼?那不行,那他不甘心!他不能让叶春好担惊受怕地为自己白忙活一场!
况且他心里还有壮志呢,他还想奔前程呢,他还要报仇雪恨呢!
想到了“报仇雪恨”四个字,他东倒西歪地又站了起来。他自小就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向来不肯吃亏。活到如今,他这当惯了帮办、耍惯了威风的人,越发地受不得委屈,越发地能记仇。
他不能让雷一鸣白杀自己一回!
张嘉田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野中慢慢地走,走了四天,走到了邻近的县城里。
他把叶春好送他的首饰当了几样,当铺里的伙计看他形容落魄,绝不像是能拥有这等珠宝的阔人,便怀疑他是个贼。伙计没报官,但统共就只肯给他几十块钱,他爱当不当。
几十块钱,就够张嘉田买张前往天津的火车票了,他当然干。揣着那几十块钱走到了火车站,他在火车站外的红砖墙上,瞧见了自己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印着他的照片,他不记得那照片是自己什么时候拍的了,总之上面的他还英姿飒爽着,还是一省的军务帮办。从军务帮办到通缉犯,之间只隔了一场醉。雷一鸣没说错,自己是变了,心变了。自己和他之间,迟早要有一战。迟早的事,迟一点、早一点又能怎么样?
转身从通缉令前走开,他很坦然地去买了一张三等票。现在的他和通缉令上的他,瞧着根本就不是一个人。通缉令上的他戎装笔挺,是个英雄出少年的人物;而此刻的他破衣烂衫,一身汗酸臭,只是个人见人躲的黑小子。一时买了票、检了票,他混在大批的旅客之中,尖着脑袋硬挤进了三等车厢。
天津的朋友还靠不靠得住,他不知道;留在通县的队伍怎么样了,他也不知道。火车拉响汽笛,冲出如云般的雪白蒸汽,一路轰轰烈烈地开动起来。张嘉田站在人群之中,四面八方都是行李,压迫得他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火车外头是什么风景,他也看不见。
他就这么一无所有地,往天津去了。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