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锦瑟江山之九重春色 将军都护铁衣寒

“春难留,夏难留,最怕镜中见白头。伊人点点愁。

思不休,恨不休,寂寞深院又一秋。残月照小楼。”

一阵柔和悠美的歌声从酒楼雅间中飘了出来,唱歌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身穿洋红缎面暗花衣裙,明眸流波,桃腮欲晕,怀中抱一面琵琶款款弹奏。这女子唤作晚霞,是南燕秦州城里名声最响的红牌阿姑,弹得一手好琵琶。达官贵人才子骚客同聚之时,都以请到晚霞到场弹奏为荣。晚霞身价不凡,与其他青楼女子自是不同,今日有人请她去迎宾楼弹琴,她听说对方不是此地有头脸的人物,本不想来,但鸨母禁不住重金引诱,便好劝歹劝,哄了晚霞上了小轿来酒楼弹唱。

晚霞一来才知自己大错特错,那雅间里赫然坐了两个俊俏公子:一个二十多岁,清媚阴柔,气度超然;另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颜若朝华,一脸的机灵乖张。晚霞阅人无数,当下即知此二人必然来头不小,连忙打醒十二万分精神应对。她善察言观色,知对方是风雅之人,便捡了婉约悠扬的《长相思》来唱,只见那位大公子闭目陶醉,合着拍子轻轻击掌,那小公子只闷头吃点心喝酒。

雅间里坐着的正是王琅和女扮男装的初彤。武林大会之后,王琅要回大周,初彤也打算到大周境内的火莲山去寻宝藏,于是两人便结伴而行,一路上游山玩水,王琅恨不得与初彤多相处些时日,所以行程极慢,半个月的路程竟走了一个多月。

适才晚霞唱的这曲子诉尽思念幽怨,正勾起初彤心事,她适才还兴高采烈,此刻不免有些郁郁。王琅瞧出初彤心里不痛快,便让晚霞停下来,对初彤笑道:“别光顾喝酒,你想听什么曲儿?”初彤摇摇头道:“咿咿呀呀的,没心思听。”

晚霞久在风月场中打混,自是知情知趣,忙将怀中的琵琶交给身边的小丫鬟,笑道:“不如奴家说几段最近江湖上的趣闻,让这位小爷听了开开心。”

王琅点头道:“甚好,不知有什么趣闻?”

晚霞道:“一个月前,灵州城外的紫竹林里开了一场武林大会,几乎全天下的英雄好汉都到场了,为的是云顶门的圣物双玉匣,传说谁得了那两个匣子,谁就能窥天机,号令天下。”她话音未落,王琅和初彤便同时睁大眼睛向她望来。晚霞知引出对方兴趣,不由暗自高兴,接着道:“那武林大会开罢,双匣不知所踪,但有几个人却大大的出了名。第一位便是那云顶门的前门云映淮,背负欺师灭祖的恶名,被云顶门逐出,事后却能不计前嫌,运筹帷幄料敌先机,设下伏兵平息云顶门内乱,又威风凛凛大败南淮派掌门,人人都道他义薄云天,是条好汉子。”

王琅看了初彤一眼,见她沉默不语,便连忙道:“除了这位云大侠,还有谁名扬江湖?”

晚霞笑道:“这第二位是个女侠,是云顶门现任门主姚初彤,听说才十五六岁年纪。对她的评价可是毁誉参半,有人说她是个泼皮无赖小滑头,可有人却说她妙语连珠,智谋百出,连连挫败云顶门叛徒阴谋,堪称奇女子。”初彤暗道:“可笑可笑,老子那个群芳剑法只练熟了一招‘桃之夭夭’和‘步步生莲华’,竟然也当了什么女侠、奇女子,这名号得来倒也便宜。”

王琅点头连连笑道:“不错,姚女侠确实风采不凡,还有呢?”

晚霞道:“第三位是云顶门叛徒云无痕。他本是云顶门老门主云中雁之子,但暗恨父亲将门主之位传给师弟云映淮,便改叫丁无痕行走江湖,闯出个‘玉鹞子’的名号。后来勾结云顶门两堂堂主叛乱,又谋划武林大会想将整个云顶门一网打尽。江湖传言云映淮欺师灭祖的罪名也是他栽赃陷害,苦于没有证据,只能成了无头公案了。”

初彤道:“丁无痕现在怕是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晚霞点头笑道:“小爷说得极是,人人都说他是利欲熏心的卑鄙小人,他如今也躲了起来,怕是也没脸在江湖上立足了。”说到此处,晚霞顿了顿,嫣然一笑道:“这第四位人物却特别得很,竟然是一位娇滴滴,连半分武功都不会的大美人,容色倾国,风姿绰约,在武林大会上见过她的英雄们都着迷不已,如今人人都道这女子是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美人’。谁都不知那女子是什么来历,只知道姓江,是云映淮的红颜知己。”晚霞说到一半,王琅既知她所说何人,刚要岔开话题,袖子却被初彤一拉,话便吞进了肚子。

晚霞掩口娇笑,接着道:“都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英雄难过美人关’,云映淮倒也是个风流人物,听说他与姚初彤同生共死情投意合,但此刻又突然冒出个江美人,姚女侠负气一走了之……”说到此处晚霞忽然幽幽一叹,心道:“可见天下间男子都负心薄幸,见了美人便忘了旧人……”

初彤听罢不由呆了一呆,苦笑一声,暗道:“罢了罢了,小相公既然和江美人郎情妾意,老子在这里伤心一百次一千次也没什么用。我姚初彤一直舅舅不疼姥姥不爱,这回又变成自己一个人也没什么打紧。我身背株连九族的大罪,待回到大周境内还是跟王公子早些分道扬镳,莫要牵累到他。唉,别人是指望不上了,但我自己不能不心疼自己啊,等到了大周,我就去火莲山挖了宝藏,享尽荣华富贵才是真的。”想到这里不由打醒了精神,哈哈笑了一声道:“晚霞姑娘不但曲儿唱得好,而且还见多识广。”

晚霞笑道:“小爷谬赞,奴家看二位不像本地人,不知要往何处去?”

王琅道:“我们是往大周做生意去的。”

晚霞“啊”了一声道:“二位爷,如今南燕和大周在崇门关已经打了半个多月的仗了,大周太子德明主动请缨亲征南燕,集结重兵,边疆狼烟四起,二位还要到那兵荒马乱的地方,实是危险重重。”

初彤早已得知打仗的消息,她听到“太子亲征”表情不由怪异起来,心中暗道:“太子披挂上阵,谢凌辉身为太子女婿,身边第一红人,自然要随之亲征喽?哼,谢凌辉自小便想建功立业,如今倒是个大好的机会。”

此时白葭掀开帘子恭敬道:“三爷,家中来的急信。”

王琅将信取过,匆匆扫了一眼脸色微变,将晚霞挥退,低声对初彤道:“家父来信,信上说崇门关开战大捷,谢凌辉为游击将军,用兵奇诡,破敌有功,擒敌五千,斩首于崇门关下,敌人望风而逃,胆战心惊。谢凌辉‘杀人魔’名声鹊起,七日后又率兵直捣燕晋十二州,再擒三千余人。圣上龙颜大悦,敕封谢凌辉忠武将军,赐予宫中骑马之权。”

初彤微微一震,道:“乖个隆咚!谢凌辉初入战场就砍了五千人的脑袋!五千颗头,就算砍也要砍一阵子了吧。”说完不禁打个寒战。

王琅动容道:“谢凌辉这一招甚妙。如今天气渐凉,战事愈急,若留下俘虏,则粮草短缺,前方吃紧;若放了俘虏,无疑纵虎归山。谢凌辉将五千俘虏齐押到崇门关前,大刀齐挥,人头落地,一来提高可我军士气,二来可令敌人闻风丧胆。”说罢清艳的脸上神情复杂道:“谢凌辉一役成名,如宝剑出匣,锐不可当。”说完心中暗道:“南燕被大周打得吓破了胆,几乎没有招架之力,谢二这次振我国威,想来谢家的圣眷又能更深一层了,谢二的姐姐兰贵妃在宫中也颇受宠信。假以时日,太子再登基为帝,谢家的声势必将如日中天,王家纵然树大根深,但到时也只怕难敌谢家锋芒,难免势力不保。”想到这里王琅不由有些头疼。

此时初彤拍手将晚霞叫进来,点了一曲《娱宾》,晚霞立即拨弦弹唱。王琅紧紧攥着信,微微拧起了眉头,信上还有一则消息,王家已给王琅在朝中谋了职位,命他速速回京待命。王琅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恣意逍遥的江湖生活怕是要结束了。

小楼淡月,颦黛谁解,冷枕难眠。

入夜,江婉笙坐在镜前,将头上戴的发钗、珠花一一取了下来。待拔下最后一支玉簪,她不由顿了顿,青葱般的手指将那簪子细细抚摸了一遍。那簪子做工极简单,却是云映淮在她生辰时送她的礼物,此刻她睹物思人,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莹霜端了一盆热水掀开帘子走进来道:“郡主,刚我听到外面议论,说郡主这次在武林大会上可是大大出了风头,被封为新的‘江湖第一美人’,连大周的太子也听说了郡主的艳名,还仿效曹操大放厥词曰‘吾一愿一扫南燕州城以助父皇成就霸业;二愿得南燕绝色,江湖第一美人江氏置之府中,红颜知己嫣然佳人,妙龄清舞于榻前,素手添香于案侧,吾愿足矣!’啊呸!那好色之徒以为自己是乱世枭雄么?看他这此带兵打仗也定跟三国火烧赤壁一样,铩羽而归!”

江婉笙长叹道:“战事又起,南燕首仗大败,损失万余人,前线告急。这两年南燕内政不稳,又连遭洪涝之灾,大周乘势进攻,如今又生擒我三千将士,怕是要逼着南燕俯首称臣了。”

莹霜将水盆放好,取了巾帕、香膏等物,道:“郡主,这仗已经打起来了,你操心也没用。”

江婉笙蹙着一双秀眉道:“国家危亡,唉,只恨我不是个男子,否则也投军从戎,为国为民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倒也痛快。”说罢顿了顿道:“我从公主府出来时带了七八个侍卫,明儿个你赠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回府吧,我既然已经找到云郎,就不必再让他们保护了。也好……也好让他们回去向爹娘报个平安。”

莹霜拿来一条大手巾,将江婉笙的前襟掩了,听了江婉笙的话手臂顿了一顿,良久,低声道:“郡主,如今你可是想好了?”

江婉笙看着莹霜略带忧虑的眸子,垂下了眼帘。武林大会之后,江婉笙的日子并不好过。云顶门上下对她态度极冷淡。想想也能猜到,姚初彤是云顶门的大恩人,救过云顶门几百条性命;这次武林大会上又使计挫败丁无痕阴谋,对云顶门有天大的恩情,云顶门上下无不感激敬重。况且初彤性情豪爽随和,人缘甚佳,云顶门早就将其视之为自己人,对于她和云映淮之间的好事也乐见其成。如今跳出个江婉笙生生搅黄了一切,又气得姚门主一走了之,所以任凭江婉笙如何美貌无双、知书达理,云顶门教众看她仍横竖不顺眼。

更令江婉笙难受的是,云映淮待她也不及往昔亲厚,如今整日都见不到人,她神色一黯,心中暗道:“旁人如何白眼看我,我都不怕,只要云郎真心待我,我便知足了,可如今的光景……姚初彤啊姚初彤,你倒是个聪明的,潇洒放手赚尽了天下人的同情,云郎对你本就有几分情义,如今你一走,他满怀愧疚,更与我生了嫌隙。我乃堂堂南燕郡主,放弃了荣华富贵,名誉清白,从此只想一心一意的跟着云郎,而今反倒落了个鹊巢鸠占的名声。”

莹霜给江婉笙卸下镯子,一抬头竟看见江婉笙泪流满面。她素知主人虽是女流,但外柔内刚,性情勇毅,此刻掉泪心中必已难受至极,莹霜一惊,忙拿出帕子给江婉笙拭泪,口中道:“是我多嘴,惹郡主不高兴了!”

江婉笙摇了摇头道:“莹霜,眼下的情形我再清楚不过。云顶门设在临州,若要回去该往西南方走才是,但现在云郎却带云顶门的人直奔东北。”

莹霜呆了呆道:“为何往东北去?东北方不是大周么?南燕和大周开战了,我们往那里去岂不是危险至极?”

江婉笙道:“因为云郎一路上都在跟着……姚初彤。姚初彤和那位王公子直奔东北,云郎也带着云顶门的人尾随身后,他……”

江婉笙的话还没说完,莹霜早已柳眉倒竖,气得双颊通红,跺着脚道:“云映淮这……这个混账!我要去找他问问清楚!”说罢一转身就跑了出去。

江婉笙唤她不住,忙披上斗篷追了出去。此时客栈庭院中已传来喧哗之声,江婉笙站定一看,只见莹霜正鼓着腮帮子同楚月和石一清争吵。

石一清道:“莹霜姑娘,云公子真的在不在,你有话便对我说吧。”

莹霜冷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么?你们一路都在跟着姚初彤!我现在便要找云映淮问个清楚,他对我家小姐冷冷淡淡,现在又跟在姚初彤身后,他,他到底要把我家小姐置于何地!”

楚月和初彤素来交好,听到此话,双目一瞪,厉声道:“放肆!云顶门的事岂是你能过问的?姚初彤如今是我云顶门的门主,就算她跑到天涯海角也是云顶门的门主!属下等自然要跟着她,保护她的安全!再说若不是因为你们主仆,门主怎么会负气出走?要不是看在云公子的面上,我们早就……”

石一清一拽楚月的胳膊道:“好了,别说了。”而后抱拳对莹霜道:“莹霜姑娘,我们这一路正是追随门主而去,待过些时日,门主气消了便想方设法劝她回来。今晚云公子确实不在,姑娘若有事明早再去找他吧。”说罢顿了顿道:“适才我娘子说话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江婉笙此刻快步赶上前来,盈盈一拜道:“石大侠,对不起。是我驭下不严,让您见笑了。”

石一清拱了拱手道:“江姑娘客气了。”说罢拽着楚月便走。楚月低声道:“姚初彤跟云顶门几番同生共死,是聪明绝顶,深不可测的奇女子;眼前这位这娇滴滴的大美人只能摆了当画看……真不知道云映淮是怎么想的……”

江婉笙定定的站在原地,良久,转头对莹霜道:“让那几个侍卫去查一查姚初彤的住处,我要去见见她。”

一湾流水,半痕新月,画作梅花影。

云映淮抱了一坛酒默默坐在桥头,他时不时喝上一口,神色极冷峻,双目一直盯着身边的小楼。过了不久,初彤的侧影出现在窗纸上,吹熄了房里的蜡烛。云映淮呆了片刻,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又捧起酒坛喝了一口。

此时只听背后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名士云‘饮酒之佳地在花下、竹林、高阁、画舫、幽馆、曲栏、平畴、荷亭;饮酒之天时在春郊、花时、清秋、新绿、雨霁、积雪、新月、晚凉。’今夜新月初升,云大侠坐对石桥小楼,倒也雅得紧。”说着王琅走上前拱手含笑道:“云大侠好。”

云映淮拱手道:“王公子你好。”

王琅在云映淮身畔坐了下来,盯着云映淮的脸微微笑道:“云大侠已跟了我们一个多月,不知到底有何贵干?”

云映淮苦笑了一声,抱着酒坛子喝了一口,抹了抹嘴,没有做声。

王琅见云映淮不语,仰面看着天上的星星,悠悠道:“云大侠,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身边既已有了美若神仙的江小姐,就不要再动摇了。我自会带初彤回大周,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

云映淮身子一僵,双目如冷电一般向王琅看来,随后轻笑了一声道:“你如何好好照顾她一生一世?杏儿身背诛九族的大罪,回到大周便好比如履薄冰,随时都可能丧命。你是豪门贵族的嫡亲血脉,自会有名门闺秀与你定亲,难道你要将杏儿金屋藏娇了不成?”

王琅不由一愣,片刻神色如常道:“这些我自有安排,若是初彤肯嫁我,我自然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她明媒正娶。”说罢眯起双眸,似笑非笑对云映淮道:“倒是云大侠,莫非想坐拥娥皇女英,坐享齐人之福?啧啧,只怕就算江小姐肯答应,初彤也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云映淮低下头沉声道:“云某并无此念。”说罢突然站了起来,低头对王琅道:“王公子,你是我大哥花春来的朋友,又救过杏儿的性命,所以虽然你是大周重臣之子,但云某不杀你。今时今日,大周竟入侵南燕,践踏南燕国土,云某必将身先士卒,誓死扞卫南燕尊严!王公子,此刻我们还是朋友,但若有一日沙场相见,你我必为敌人!”

一瞬间,云映淮身上煞气毕现,一双黑眸冷如秋水。王琅不由一愣,暗道:“好个云映淮!这般气势,无论谁见了心里必生出一股凉意!”脸上却谈笑如常道:“王某知道了。”

云映淮微微点头,而后转身便走。他悄悄潜入初彤的房间,只见房中光线昏暗,初彤抱了一床海棠缎面被甜睡正酣。云映淮坐到床边,长指轻轻抚了抚初彤的脸,良久,轻声道:“杏儿,我与婉妹青梅竹马,相识甚长。她善良聪敏,博学多才,会吟诗作赋,懂琴棋书画,晓哲学佛理,做事从容大度,为人慷慨大义,更与我性情相投,如今竟抛下荣华富贵不顾一切的追随与我,这份情义,我只怕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了。”

说罢顿了顿又道:“你与我相处不过一年,机灵狠辣,市侩贪财,见风使舵,极会察言观色,能忍一时之气,但有仇必报,做事离经叛道匪夷所思,有时候还满口胡言乱语。”说着,云映淮微微勾起嘴角,轻轻笑了起来,“你讲义气,懂得知恩图报,宁死也不负友。”

说到这里,云映淮听到门口有细微的响动,他并未放在心上,仍看着初彤笑道:“若是这么评,似乎还是婉妹的优点多一些,你说是不?”说完他看了看初彤,只见她仍抱着被子,睡得香甜。

云映淮叹了一声道:“婉妹确实完美无瑕,我自幼便深深的敬重她。她当初离我而去,我伤心难过,又痛又恨。她后来又回不顾一切的回来找我,我心中委实高兴得很……可是你与我几番同生共死,在一起相处甚是快活,这样的心情我对旁人从未有过……那日你在煜炎桥旁骑马而去,我寻了你几日几夜,心里又急又痛,只恨自己当初没追上你,心里拿定主意,若是你遭遇不测,那我这辈子便再也不会娶旁的女子了……武林大会的时候,我引谢凌辉到竹林上打斗,其实是想借高处观察援兵是否已埋伏下来。当时情势危急,援兵未至,而云顶门叛党已到,大难临头之际,我第一个念头竟是拼死也要护你平安脱险……这些天我一路跟在你们身后,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万不能将你跟丢了,若是这辈子见不到她,纵使洗刷冤屈,做回云顶门的门主,这辈子也没有什么意思……”

云映淮深吸一口气道:“婉妹聪慧,怕是早就看出了端倪。我对她说彼此缘分已尽,想护派人送她回京城或临州总门。婉妹不肯,要我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再陪她一个月……我不忍拒绝,但我知道有她在我身边,你是万万不肯回来的,所以我只好一路上跟着你。如今期限已到,我本想把你接回来,可……”他顿了顿接着道:“我的身世至今未明,但我自幼在南燕长大,早已将南燕视为祖国,如今大周侵犯我土,杀我同胞,逼我南燕称臣,我不能置身事外,拼尽一身力量,豁出身家性命也要扞卫南燕江山!”

说罢他伸出手温柔的摩挲着初彤的脸道:“谢凌辉已是大周肱骨之将,屠戮我南燕几千将士,我后悔武林大会上一念之仁没杀了他,现在我便去亲手取他首级。杏儿,你等等我,若是我平安回来,便做你的小相公。”而后又补上一句道:“无论你到了哪里,只要心里有我,我总是要把你追回来的。”说罢俯下身,轻轻吻上初彤的嘴唇。

门外,江婉笙转过身,手紧紧捂住嘴巴向前疾奔,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滑落,她强烈抑制自己,径直跑了出去,一直跑到街头一辆马车旁。莹霜听到脚步声一把将车帘子掀开,一见惊道:“郡主,你这是怎么了?见到姚初彤了么?你,你受了她的欺负?”

江婉笙摇了摇头,疲惫的蹬上马车。脑子里有个声音不断喊着:“原来,原来云郎爱上了姚初彤!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江婉笙失魂落魄的回到客栈,呆坐良久。忽然她好像想到什么,目光瞬间坚定起来,提笔留了一张字条,随后吩咐莹霜收拾行李包裹,在黎明之前悄悄离开了客栈。

初彤一夜好梦,第二日清晨,她醒来发现枕旁放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只见信纸上写了两个字“等我。”落款处画了只有她和云映淮两人才知道的暗号。初彤捧着信,狐疑道:“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小相公回心转意了?”

她穿好衣裳,洗漱完毕,捧了信纸发呆,此时听有人敲门。她把门打开一看,只见石一清和楚月站在门口。初彤不由一愣,而后喜道:“原来是石大哥和楚姐姐,快请进。”

石一清道:“门主,云大侠请我们二人一路随行保护门主安全。”

初彤道:“你们二人保护我安全那当然再好不过。”

楚月笑道:“今天早晨掌柜的说江小姐带着婢女侍卫在夜里已经走了。想必是云大侠快刀乱麻,已经斩断了他们之间的孽缘……门主,你随属下们回云顶门吧。”

初彤大喜道:“此话当真?那……那真是再好不过。”但她略一沉吟又觉得不对劲,问道:“小相公在哪里?他怎的不来见我?”

石一清和楚月对望一眼,忽然石一清双手抱拳道:“属下不敢隐瞒,其实今早我们发现江小姐卧房已空无一人,只留了一封信。信上大意是江小姐思及自己一生都蒙南燕皇室庇佑,享尽人间富贵,未曾尽一分力,如今国家危难之际,她一介女流虽不能驰骋沙场,但也愿为国尽忠,出绵薄之力。她与云大侠今生情缘已尽,只能来世再续前缘。语气哀婉决绝,似是……似是遗书一般……”

初彤哂笑道:“她的武功还不及我,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能尽什么……”说到一半,初彤一下子想到什么,登时色变道:“小相公看完字条追出去了?”

楚月点头道:“正是。云大侠看完字条琢磨片刻脸色骤变,写下字条让我们夫妇送来,而后便骑快马出门了。”

初彤捏着字条跳了起来,口中急道:“不得了!不得了!江婉笙想去送死!她去送死不打紧,若拉上我的相公,我岂不是做了寡妇?”

楚月轻声道:“门主以为此事……”

初彤急得在屋中转了两圈道:“呀呀呸的!昨晚小相公大彻大悟,回头是岸,于是跟江婉笙说了绝情的话,她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高贵小姐便受不住了。继续死皮赖脸的留在小相公身边,这样的事她万万做不出,但回家去要受众人责骂唾弃,不回家又没地方可去,所以她一咬牙一跺脚干脆把赌了把大的——江婉笙定是去了崇门关找大周太子!大周太子垂涎‘江湖第一美人’,天下皆知。这一把赌赢了能当个出塞和亲的王昭君;赌输了也能当个荆轲,伺机宰了大周太子,就算杀不了太子,也能成个民族英烈。总之无论输了赢了都是流芳百世永传佳话的好勾当,都能让才子词人的写进史书和戏文里头去。”说着说着她怒极反笑道:“妙得很,妙得很,这江小姐看着文文静静,与世无争,想不到竟也是个轰轰烈烈,不甘寂寞的人。”

石一清心想:“江小姐一介女流还能如此慷慨凛然,实在令人钦佩,但,但这事到这位姚门主嘴里,好像变了点味儿。”但口中道:“门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初彤定了定神,略一沉吟道:“石大哥,楚姐姐,你们二位陪我一路追过去,若能追上江婉笙和小相公则再好不过,即便追不上,我也不能让小相公稀里糊涂的送命。”说罢补充一句道:“江婉笙救过我一命,我也万万不能让她跑去送死。”

说罢初彤给王琅留了一张字条,大概意思是云顶门有事她要先走一步,等事情办妥便去大周找他。之后初彤打发云顶门其余教众回了总门,她与石一清夫妇便直奔崇门关方向而去。

三人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半月后到了南燕和大周交界处的景峰城。一路上越往前走流民越多,百姓人人面带惊慌之色,军队随处可见,城内外具是一派大敌当前的压抑之景。

初彤坐在茶馆里,向外望了望,摇头道:“这才几日?南燕便被大周打破了胆。”

此时石一清从外面走进来对初彤道:“门主,景峰城再往前就是崇门关,如今两军对垒,景阳城大门已锁,出不去了。大周崇门关戒备森严,凡是在附近徘徊之人,一律认为是细作,杀无赦。”石一清话音未落,只听旁边一桌有人道:“这场仗越打越厉害,在这么下去……唉,景峰城怕是守不住了。我听说皇上写降书纳战表,向大周求和,但大周拟出三十二个苛刻至极的条件,命南燕称臣。今日朝廷的官员去跟跟大周议和,议和结果,实在是难料啊……”

另一人道:“我听说江湖第一美人江氏竟找到钦差大人,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主动请缨陪同前去议和……”说罢那人一叹道:“女儿家尚且如此,真是羞煞那群在战场上连吃败仗的七尺男儿了!”

初彤心道:“糟糕糟糕,看来江婉笙那个小妞儿已经先行一步啦。”她使了个眼色,带着属下走出茶馆。三人找了一处客栈歇了半日,等到夜幕降临,便悄悄潜入了崇门关。

崇门关内便是一处城镇,城中不时有官兵来回巡逻,大街上一片肃清。石一清前去探路,初彤和楚月伏在暗处观察了一阵,忽然楚月低声叹道:“大周治军严谨,每过一盏茶的时间必有士兵前来巡视,难怪南燕在战场上溃不成军。”

此时已是深夜,北风骤起,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初彤为了着装轻便,自然没穿御寒的衣裳,她冻得瑟瑟发抖,哪里还顾得上看大周治军严明,抱着肩膀低声道:“不知,石,石大哥,什么时,时候回来?再这样下去,我,我可就要冻死啦。”

楚月看着初彤心道:“门主毕竟不如练武之人身体强健,这样冻着,再生了病可就大大不妙。不如我潜进附近人家的宅子给她盗件衣裳穿。”想到此处便轻声道:“门主,属下去给你找件衣裳,你稍等片刻。”说罢纵身一跃跳上旁边房子的屋顶,一下子不见了人影。

初彤一个人站在墙角不由有些害怕,她左顾右盼,忽见不远处来了一乘轿子。初彤心里咒骂一声,忙隐到墙后,悄悄探出头向前望去。

从轿子上走下一个少女,身穿缎面出毛斗篷,看不清长相。她站定敲了敲门,有人将门打开,那少女一闪身便走了进去。那四个轿夫不耐寒冷,纷纷躲到房子另一侧避风。初彤抱了抱肩膀,心道:“兵荒马乱,城中又宵禁,怎会有女子跑出来?啧啧,八成是有权有势人家的夫人宠妾,大晚上溜出来私会奸夫。”

她正胡思乱想,忽听一声大喝:“什么人?”初彤登时大吃一惊,只见一抹身影从房上跃过,紧接着几个官兵从巷子另一侧奔来。初彤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连忙转身往巷子拐角处跑去,趁人不备,一头钻进了大门口停着的轿子之中。

那轿子极宽敞,四周裹着绣金紫海棠的黛色缎面棉围子,一看便知不凡,初彤伸手一摸,发现轿子坐席下竟是空的,她掀开坐席上垂下的流苏,一猫腰便钻了进去。她双手抱膝蜷缩在坐席下方,睁大了双眼,只觉得心脏跳得如同擂鼓一般。

不多时轿外传来脚步声,那几个官兵并未发现初彤,只顾去追屋顶上的人,所以脚步声很快远去。初彤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刚想从轿子中钻出,忽听“嘎吱”一声门开了,紧接着一个声音道:“人呢?回府。”轿夫立刻陪笑道:“来了来了。”

初彤暗叫一声糟糕,而后轿子前倾,她赶忙支撑起身体以免下滑。轿帘掀开,初彤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所幸夜深,光线昏暗,那进来的少女并未留意轿内情形。坐稳之后道:“起轿。”轿夫只觉得轿子比来前要沉上一些,但并未放在心上,那轿子便摇摇晃晃向前走去了。

初彤心里不住叫苦道:“完了完了,这轿子不知要抬到什么地方,此地又是谢凌辉的地盘,老子若被官府抓住岂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转念又想自己与楚月、石一清失散,连个能救她的人都没有。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偷偷从靴中摸出匕首,瞪大双眼,心里又把江婉笙咒骂一番,正胡思乱想的功夫,只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在轿中,轿身微晃,那东西径直滑到初彤身边。那女子低咒一声,伸手向坐席下摸去。

初彤登时汗毛倒竖,忙不迭将掉落的东西向那女子手边拨去,但此时为时已晚,那少女的小手已经摸到了初彤的衣裳,不由“啊”的叫了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脖颈上已经架了一把冷森森的匕首,一个声音在她耳边道:“别动!再动杀了你。”

轿子中一团漆黑,唯有几丝清冷的月光透过轿帘的缝隙照射进来。那少女一动都不敢动,紧张的喘着气,初彤用匕首抵着对方的脖子慢慢从坐席下钻出来,挨在少女身旁坐了下来,伸手点住了少女身上的穴道。

那少女颤声道:“你是什么人?你,你竟敢挟持官眷,这是死罪!”

初彤匕首向前一推,道:“老实点!再不老实,老子一刀捅了你!”顿了顿又道:“官眷?什么官眷?”初彤睁大眼睛朝少女望去,无奈轿中光线昏暗,看不清少女的脸。

少女刚想说些什么,此时轿子一停,有人在外面恭敬道:“姑娘,到了关卡,守门的军爷问您有腰牌没有。”

初彤在少女耳边轻声道:“别想耍花样,你若呼救,我就先把你杀了!”话中带了无尽的杀意。

少女微微一震,道:“腰牌在我怀里。”初彤伸手摸了一阵,而后把牌子从轿帘里伸了出去。过了片刻,外面又有声音响起:“姑娘,还您的腰牌。”说罢腰牌从外递了进来,此时一缕微弱的光线从外照在少女的脸上,初彤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少女玉面明眸,和自己有几分相像,不是茜樱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