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难言

莫靖言又咨询了两位医生,他们的结论和最初的诊断一致,黄骏的韧带损伤并不严重,不需要手术修补或重建,用支架固定两周后便可下地活动,再过一两个月就能愈合,稍后加以理疗和康复训练便能逐渐恢复,对以后参加各类体育活动几乎没有影响。

隔几日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家中,已经能够独自行走的黄骏又振奋起来,拉着莫靖言讲他高中时住院的情形:“那时候过得和太上皇似的,同学朋友轮番觐见,有人帮忙记笔记,有人带苹果香蕉,每天都能睡懒觉,别提多自在了。”

莫靖言瞥他:“乱讲,住院有什么好,你以后得多注意点。”她把从医院带回来的物品摊开来整理,一项项分门别类。

“哎,歇会儿,回头再弄吧。”黄骏蹭过来,从身后紧紧拥抱着她,一低头,嘴唇贴在她耳朵上,“住院当然好,不住院,怎么知道你有多好?”

感觉到黄骏的手在自己腰间环紧,莫靖言身体一僵,轻轻推着他的手臂。黄骏不放手:“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不高兴,我也知道以前我吊儿郎当的,但是你得给我个幡然悔悟、改过自新的转折点啊。那我原来不好,现在改了,这不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么?”

莫靖言还想挣脱,黄骏“哎哟哟”唤疼:“你别乱扭,照顾一下站不稳的病号成不?”她只好安静地站着,听他继续说着。“昨天我妈打电话,正好旁边护士喊我去检查,老太太知道我在医院,起了疑心,打电话给我几个哥们问了一圈。大家口供没对上,没瞒住我住院的事儿,她就急了,收拾收拾东西就要来北京。我好不容易让她镇定下来,等忙完过年的事儿再来。可能也就这几天了……”

“既然你妈妈过两天来,那我收拾一下东西,”莫靖言点头,“正好也打算搬回去。”

“我妈是来住这儿,但我也没打算撵你走啊。”黄骏握住她的双手,“咱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也该给你们引见一下了。”

莫靖言拂开黄骏的手臂:“我觉得,还是不和你妈妈碰面比较好。”

黄骏有些意外:“年前你不还想着一起回家什么的,怎么说变就变了?我知道你还生气,但咱们都这么大人了,别像小孩子一样闹别扭了,你骂我一顿,发发火,这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不好?”

“我当时想的不是和你一起回家,而是一起旅行……就像你现在需要我在你身边一样,”莫靖言字斟句酌,“其实,我们都很怕孤单一个人的感觉,这才是我们在一起的原因吧。”

黄骏有些错愕:“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在想什么,不要绕弯了。”

“本来,现在你需要照顾,有些事儿我不该提。可是如果你妈妈来见到我,以后有什么变化,怎么和你家人解释?”莫靖言转过身来,和他面对面站着,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每天来看你;可是,我们需要重新考虑一下彼此的关系,是否还应该像原来那样继续下去。”

黄骏愣了半晌,强自笑道:“当然不是原来那样,我比原来可认真多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莫靖言犹疑片刻,“认真不认真,我们真的想过天长地久吗?”

黄骏有些着急:“你还在意前几天雪场那事儿吗?莫莫,我和她真没什么。别说她,自从咱俩在一起之后,我要是和别人咋样过,就让我这条腿一直好不了!”

“不是这个原因。”莫靖言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这两年来你陪着我,照顾我,让我的生活比从前轻松很多。只是我觉得,这种生活方式不是你或者我想要过一辈子的。尤其是当你说自己认真的时候。”她抬起头,定定地望着黄骏的眼睛,“一份认真的感情,应该给一个值得的人。”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反而不想认真了?”黄骏没料到莫靖言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焦躁,“你这还是不信任我吧。我这掏心掏肺的,还得怎么证明给你看啊?”

莫靖言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你……喜欢上别的什么人了吧?所以根本不需要我证明什么……”黄骏恍然,见她并未反驳,他气极反笑,“人家都说我和你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找个漂亮的伴儿;不知道说出来有没有人信,我也当了一把备胎!”他强自镇定下来,“我从来不勉强别人,更不会挽留女人,刚才已经够低三下四了,咱丢不起更多的人。你爱走走,爱留留,脚长在你自己身上。”看莫靖言站着不动,他又愤愤补了一句,“走啊,你又没瘸!”

“那,你多保重,有什么需要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你真关心我,就不会现在提这事儿了!”黄骏转过身去,“你还不走,还嫌我看你不够闹心是吧!”

莫靖言不再言语,她的物品本来就不多,前几日已经陆续取走,此时只剩一个提包。她将门钥匙解下来放在水杯旁,轻声说:“你多保重。”黄骏听到大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锁扣咔哒一响,他急忙转头,看见桌上孤零零一把钥匙,忽然觉得满腹委屈,心中烦闷得无可附加。

傍晚夏小橘来看黄骏,推门进来,方桌上放着中午吃剩的外卖餐盒,下面垫了张报纸,筷子、水杯、纸巾零乱地散落一旁。夏小橘换了拖鞋,用报纸将杂物包在一处:“顺手扔了吧,省得你老妈过来一看,宝贝儿子住在猪圈里。”

“我也想,可垃圾桶满了。”

“把垃圾袋扔出去不就得了?你不是能动么?”夏小橘嗤之以鼻。

“喂,你这是对待病号的态度吗?”黄骏抗议,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妈要来?”

“听莫莫说的。”

“她找你了?还说什么了?”

“我找的她,本来想问问你们在不在家,约时间过来看你。结果她告诉我,说暂时搬走,你妈妈会来照顾你。”夏小橘倚着书柜站定,“而且,她说你们分开了。”

“靠,什么叫我们分开了?”黄骏忿忿不平,“是她要和我分手!我答不答应有个屁用!”

夏小橘抱着手臂,笑了一声:“你做了什么对不起莫莫的事儿,被她发现了吧?要不然,你是怎么把腿折腾断的?”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怎么看我?”黄骏指天发誓,“我的过错,最多就算个打情骂俏,和出轨劈腿什么的,根本挨不着边。”

“和别人打情骂俏还有理了?”夏小橘撇嘴,“你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爱一个人,以前是乐陶,现在是莫莫。一定要等到失去了,你才会懂什么叫珍惜吗?”

“我承认,我分寸把握得不好,但你以为莫靖言她就珍惜我了?我们俩不过是棋逢对手。我告诉你,这段感情从头到尾,她就没动真格的!”黄骏义愤填膺,“我现在回头想,才真明白了。她看到我和别人在一起也不气愤,我从楼梯上跳下来追她她也不感动,她一直冷静镇定得和小龙女似的,这算是爱吗?”

“如果不是这样,以你拈花惹草的做派,你们恐怕早就分开了吧?”夏小橘叹气,“之前有姑娘死心塌地对你好,把你当个宝儿似的,你又说人家患得患失,在一起太有束缚感。你想疏远就疏远,想亲近就亲近,你对待感情也太随意了吧?”

“你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给我添堵的?”黄骏气鼓鼓地转过身去。两人沉默良久,他才闷声道:“那天我自己在医院躺着,还不知道这条腿是不是废了,心里真有点害怕。我就想,高中跟腱受伤那次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住院时一点都不担心。邱乐陶那个傻丫头跟在你身后又不进来,我就猜到她喜欢我,觉得她特别紧张好笑;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感情真简单,后来又有谁对我那么认真那么好?正想着,莫莫就来电话,说提前从家回来看我。我心里暖洋洋的,觉得被人这么惦记着真好,我不能再错过她了。结果,我他妈一认真,对方就退缩。我还认真个屁啊……”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夏小橘在他身边坐下,“你对感情一直没什么长性,大概莫莫早就对你不抱希望了。”

“什么叫没长性啊!”黄骏抗议,“哦,喜欢一个人,你爱我我爱你,死去活来的非要一辈子在一起,就叫有长性了?我和对方没感觉了就分开,彼此不耽误,又有什么错?”

“这倒没什么错,”夏小橘点头,“但你喜欢一个人和厌倦一个人的速度,都有些太快了吧……再说,按你的逻辑,莫莫对你没感觉了,和你分开又有什么错?”

黄骏无从辩驳:“夏小橘,怎么变成我的批判大会了?还多少年的老朋友呢,这时候不是应该安慰安慰我的吗?失恋的那个可是我啊!”

“我是希望你真的改过自新,如果你真的在乎莫莫,就把她追回来啊。”

“以我的经验,希望渺茫。”黄骏摇摇头,“说出来真没面子。但这个女人,她不在乎我。”他抬头望着夏小橘,“她另有新欢了吧?你要是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可别瞒着我。这点小事儿我还能受得起。”

“什么新欢?”夏小橘耸肩,“我问她最近住哪儿,她说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去散散心。”

“靠,她踹了我,干吗弄得自己和失恋似的?太虚伪了!难道不是我应该出去散散心吗?”

“那你怪谁,这两年如果你早认真点,没准都喝上你们的喜酒了。”

“切,天真。”黄骏窝在沙发里,颓然道,“你和前两天的我想的一样,天真。我现在觉得,莫莫的心思,比你比我复杂得多。”

夏小橘帮黄骏订了晚餐,又陪他喝了两瓶啤酒,地铁快收末车时才离开。走在路上她给莫靖言打了个电话,婉转地转述了黄骏的话,最后忍不住问:“你真的,喜欢上别人了?”

“没有。”莫靖言答得干脆,“我只是想起来……真正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种已经久违的感觉,在邵声离开后再不曾经历,甚至都不被想起,一半是喜悦,另一半总掺杂了各种情绪。她很久不敢再去咀嚼这种滋味,因为不想将自己推到以前的回忆里,一次次面对失去的痛苦。可她在这种淡忘中也逐渐忘记了,自己曾经向往和追求的,是怎样的感情和怎样的生活。

方拓得知莫靖言要离开北京,千里迢迢打来电话,抱怨道:“我过些日子就回去了,你就不能等等我?连请我吃饭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果断回答:“就知道你要来蹭饭,所以赶紧躲开。”

“太狠心了!”方拓哀叹,“都好久没见了,莫莫姐你一点都不想我?”

“你也未必想我啊。”莫靖言笑道,“每次回来你见的最多的那个人,可不是我啊。”任方拓百般挽留,莫靖言主意已定。

方拓无奈:“那我争取早些回去,你也争取晚两天走,我可想莫莫姐了,这总成了吧。”

这段时间正好是工作室的淡季,业务量不大,莫靖言将日常管理事务列了个清单,分别交待给几位合伙人。大家隐约听说她和男友分手,都当她心绪不佳需要调整,对于她的旅行计划也没有多问。她整理了电脑中一些信息文档,发给工作伙伴备用,并打了一份,用高光笔标注近期要落实的几项舞蹈编排,这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玻璃门。她抬头,看见邵声妈妈站在门前,没见到小跟班邵一川的身影。

“没有打扰你工作吧?”邵母笑着问。

“没,手头事情不多。”莫靖言起身,“阿姨您怎么过来了?快进来坐。”

“川川今天去幼儿园了,我送他过去之后,去超市转了转,顺便过来看看。”

莫靖言想起邵母提过想要学舞蹈的事情,应了一声,一边给邵母倒茶,一边想着如何能婉言拒绝她的要求。果然,邵母捧起茶杯喝了一口,问道:“过完年没有那么忙了吧?你还教课吗?”

莫靖言实话实说:“的确没那么多演出排练了,所以也没安排课。”

“哦,我本来是想来报个名的,不过老胳膊老腿,不比年轻人灵活。而且最近还得照看家里那一大一小,时间也不富余。不如不兜圈子,我直接说了吧。”邵母笑了笑,有些尴尬,“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能帮阿姨个忙……”

“您先说,我看能不能做得到。”

“其实也不是多复杂,就是想问问,你周围有没有什么知根知底的朋友,年龄合适的。”邵母打量着莫靖言,越看越喜欢,心中难免遗憾,“我啊,觉得你是个好姑娘,所以你的朋友阿姨也信得着。要是有条件合适的,阿姨想给她介绍个男朋友。”

牵线搭桥,原来是所有阿姨都愿意做的事儿。莫靖言应道:“我周围单身的女生朋友挺多。不过最近我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可能来不及帮着安排见面什么的。要不您说说男方什么条件,对女生什么要求,回头我和其他朋友说,让他们帮忙留心着。要是有觉得合适的,就让他们自己先在网上联络联络。都是年轻人,也不用那么隆重地去相亲,就当认识个新朋友。您说呢?”

“你要离开一段时间啊……”邵母面露憾色,“本来想让你帮忙参谋一下呢。”她犹豫片刻,说道,“这事儿也有些难办,我呢,当然希望女方的条件尽可能的好;但是呢,又不好要求人家太多,毕竟……我希望她乖巧懂事一点,但最重要的,是大度善良,能接纳川川。”

莫靖言一惊,心跳骤然加速,手心微微渗出汗来:“阿姨,您是说,接纳川川?”

邵母点头:“是啊,就是想给川川的爸爸,哦,你也认识了,我儿子……他这两三年一直是个单身爸爸……”

莫靖言口舌发干,不知如何调整自己的表情,也不知如何对答,只是机械地点点头,“哦”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邵声和你哥哥是好朋友,他的为人你应该也了解。虽然这次婚姻不成功,但我相信,邵声还是善良孝顺、有责任心的,以后也会是个顾家的丈夫。家里亲戚朋友也说,以他现在的条件,找个年轻的没结过婚的小姑娘,也根本不是件难事儿。这点我也同意,可是我心里知道,没那么简单。”邵母叹气,“不是我把人往坏处想,但你说他离婚了还带个孩子,如果女方条件特别好,我就得想想,人家和他在一起到底图什么?如果女方条件一般,只是想找个人结婚安定下来,以我儿子那个臭脾气又未必肯将就。而且我总怕知人知面不知心,川川以后会受气。一来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二来我相信人以群分,所以阿姨厚着脸皮来麻烦你,想让你帮忙参谋参谋。”

“我……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莫靖言嗫嚅道,“阿姨,这个忙,恐怕……”

“的确是为难你呢,总不能给自己的好朋友介绍个离婚又带娃的。不过邵声真的是挺好的,川川也很听话。要是有机会,带我儿子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好,相处久了,大家了解他的为人,他应该也挺招女生喜欢的吧。”邵母说到这儿不禁笑出来,话里有话道,“不知道他当初怎么那么不开窍。”

“这种事情,机缘巧合吧……”莫靖言尴尬地笑笑。

邵母又替邵声说了几句好话,说他当年鲁莽冲动少不更事,对追逐自由的明日香难免稍有微词。莫靖言只是偶尔应和两声,心中波澜起伏,有千头万绪的问题,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邵母见她并没有积极回应,叹了口气:“其实和你认识不久,阿姨不该给你添这个麻烦。可最近邵声又受伤了,我就想,自己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了,到底不能照看这爷俩一辈子。家里还是应该有个人,和他相互扶持着,你说是吧?”

莫靖言点了点头。

“他自己总说刚回国,没时间没心情去找。可我知道这几年他过得挺辛苦,也不开心。就当我这个妈妈自作主张吧,就拜托你了。”

“阿姨,我都明白……这事儿……我记着。”

邵母笑着道谢,又嘱咐她路上注意安全,这才放心离开。

送走了客人,莫靖言回到办公室里,背倚着房门伫立良久。如果不是房间四周都是玻璃隔断,她定然会捂着脸蹲下来大哭一场。这是一种复杂而澎湃的情绪,没有办法用简单的喜怒哀乐来界定,这两日她的心情起伏太大,再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宁静和安稳。她想到邵母说的“当初”,想到自己所讲的“机缘”,想到无法告知他人的离别和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无常。

当她想起这一切的一切,才发觉在茫然的蹉跎间,时光真的会老去。

方拓如约提前返回北京,打来电话约莫靖言吃饭:“你看我多有诚意,为了见你一面提前两个礼拜回来,是不是得请我吃顿好的?”

“越来越无赖了。”莫靖言轻哂,“受不住你这么重的情谊,还是不见比较好。”

“开玩笑的啊,当然是我请莫莫姐了!”方拓提议去一家新开的云南菜馆,“就当我给你送行啊,我可真是特意提前赶回来的,多多少少也得感动一下吧。”

方拓推荐的饭店简单雅致,厚重的木桌椅,竹帘隔断,墙上挂着几幅蜡染。莫靖言看好了窗边的双人台,方拓连连摆手,转了转肩膀:“去年攀岩受伤了,和风湿似的,吹不了风,咱们坐里边吧。”他拉着莫靖言转过屏风,找了一张四人卡座坐下,又拿过菜单点了三四个热菜。

莫靖言蹙眉:“吃不完的,别点那么多了,浪费。”

“不多啊。香茅烤鱼没多大,汽锅鸡就是个汤,没什么撑肚子的菜。”方拓笑道,“给你送行当然得多吃点,放心,我是净盘使者。”

“要不把小橘也叫上吧。”

莫靖言正要拨手机,就被方拓按下:“我打过电话,她今天加班,来不了。”

莫靖言知道夏小橘在帮忙做一档湿地保护的纪录片,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单位和制作中心两头跑,应了一声也没多想。直到身后有人说了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她才猛然醒悟方拓为什么换了大桌,又点了若干热菜,自己居然毫无戒心上了套。她气恼地瞪着方拓,他用菜谱半挡着脸,眼神茫然无辜,似乎想说,叫上师父有何不可。

莫靖言不好发作,方拓倒了三杯米酒,举杯致意:“咱们仨好多年没聚到一起了,今天我请客,感谢师父当年的指导以及莫莫姐的帮助,才让我赚到那么多宫保鸡丁、酸奶和羊肉串!”

米酒清甜,但莫靖言没有心思品尝,只是象征性地抿了抿。好在上菜很快,她闷声盛汤夹菜,也不和二人多话。方拓见邵声手上仍缠着绷带,连忙给他盛了一碗汤,又不断地帮他布菜:“师父这是怎么了?前两天打电话时没听你说起啊。”

“在滑雪场撞的,小事,不要紧。”

“对啊,你不是说要去白河野攀,这样子还能爬吗?”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等过两周天气暖和了,打保护应该不成问题。”他转向莫靖言,“我前段时间去看了老傅和楚羚,还见到他家安安,我们说好一同去白河,爬一爬当初没完成的那条线。”

莫靖言鼻子一酸,忙端起米酒喝了一大口,呛得咳了两声。

“好久没去白河了,真的很想回去看看。”邵声单手转着杯子,“现在山谷里的冰应该开化了吧,过些天向阳的地方就会很暖和,不知道还是不是老样子。”

“就是,我们以前说好一起去的啊!”方拓插话,“莫莫姐你还记得不,咱们那时候就念叨着周末带着烤肉架去河边,还得带条大狗。今年春天一起去呗,虽然晚了几年,但总算能在一块儿了。”

“你们去吧,我不在北京,也不想去山里。”莫靖言硬下心肠,“那么久的事,我都忘了。”

“下个月就是攀岩队成立二十周年庆典了,莫莫姐你也不来?”方拓面露憾色,“大家可都念叨着你呢,要是你不来,他们该责怪我办事不力了。”

“哪儿有什么大家,我在队里时间也不久。”

“至少有我啊,还有傅队、楚师姐、思睿姐和何仕,哦,靖则师兄也会回来吧,左君师姐也联系上了,呐,现在师父也回来了。这人还不够多吗?”方拓合掌拜托,“我是负责联系前后几届老队员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一起去吧。”他转向邵声,“师父,快帮我说几句好话。”

“我知道你不想去,”邵声顿了顿,“那就……不要去了。”

方拓惊讶地仰身:“师父你是来拆台的吗?”

“但我相信,大家每一个人,都是真心牵挂你,就算许多年没见到,也并没有忘了你。”邵声话音一滞,“或许不会经常提起来,但怎么会不想见到你,在一起聚一聚呢?”

方拓叹气:“其实莫莫姐你当初不也是希望师父别出国的吗?难得大家又凑到一块儿……”

莫靖言再也坐不住,她咬了咬嘴唇,声音哽咽:“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我还有事,先走。”她起身拿了椅背上的大衣,来不及穿上,就搭在手臂上,转身向楼梯口大步走去。

北京的春风并不和煦,隔一会儿便猛地一声低啸,吹得人要侧身躲避。莫靖言走在路上便觉得绒衫被风打透,胡乱穿好大衣,将领口紧紧裹上。

“莫莫。”身后脚步急促,她听见邵声唤着自己,下一刻小臂便被他轻轻拉住。莫靖言心中一紧,扬手拂开,她半侧着身,不去直视邵声的目光。两个人并肩而立,一时有些尴尬。邵声打破沉默:“我听我妈和方拓说,你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

“嗯。”

“要离开很久?”

“没计划。”

“这几天我一直想来找你,但也知道,你未必想见到我。”邵声话语中有一丝无奈,“但我想要是再不来,如果你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所以只好拜托方拓……”

“不见面,也挺好的。”莫靖言自嘲地笑道,“见面了,要说些什么呢?”

“不是想说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邵声看着面前这姑娘,淡漠的表情让他感觉陌生。他想说“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但这句话问不出口,她显然过得并不那么好。或许别人不能分辨,然而他又怎么不知道?他见过莫靖言最璀璨的青春和最幸福的笑靥,那些都被冰霜覆盖了,藏在岁月的荒原之下。

“你已经看到了,那我走了。”莫靖言低下头来。

“莫莫,”邵声喊住她,“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你会怪我……”

“我怪你什么呢?”莫靖言转身,“我说希望大家都幸福,那是诚心诚意的。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早都忘了,还提那些做什么呢?”

“我也希望看到你幸福快乐,有个珍惜你的人照顾你,能让你开开心心的……”

“我不需要谁来照顾我,也不需要谁来哄我开心。”莫靖言冷冷地答道,“难道离开别人,我自己就活不下来了吗?就算我现在遇到什么不开心,也不用别人可怜我。和以前经历过的事情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莫靖言的背挺得很直,两肩僵硬,右手紧紧攥着提包的带子,像只奓了毛的小动物。邵声很想拍怕她的肩膀和后背,把她的长发抚顺,可她满怀戒备,随时会后退逃离。他知道自己贸然前来的举动很是鲁莽,然而当他得知道莫靖言要离开北京时便再无法安心下来。他比谁都清楚,一场突如其来的别离有可能是长久的分隔,想起来就感到惧怕。他于是不敢近前吓跑了她,柔声道:“这次你走得匆忙,我有些担心。”

“我这么大人,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莫靖言答道,不无讥嘲地想到,担心我不声不响就结婚了,回来时就带了个孩子?这个念头令她心酸愤懑,一张嘴,居然就说了出来。

邵声一愣,僵在原地。他早知莫靖言对此耿耿于怀,面对她的诘问也无可辩白,只是沉默地伫立着。

“有什么要说的,你说啊?”莫靖言的胸膛微微起伏,她深藏于心的所有情绪一同爆发,那么多年来无法倾吐的话语如同动荡的熔岩,终于循着一条裂缝喷涌而出,“你来找我,不是有话对我说吗?可早几年你为什么不说?当我需要有人照顾我,有人哄我开心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是,你去巴西我不怪你,甚至你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我都不怪你。但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你回来了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是因为你离婚了,我的感情也出现了问题,所以你才想起来要找我吗?那你决定结婚的时候呢,那时候有没有想到我?”

“我……”邵声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时候,我在努力忘了你。”

“我也是。”莫靖言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如果我说,我做到了呢?”

如果不忘记你,分开的几千个日子,如何承担每一天心头如刀割一般的锐痛?

“我也曾经以为,我做到了。”邵声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指尖湿湿的。他柔声道:“不要离开北京,不要躲着我,好不好?”

“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吗?我过得一团糟,想跳出来把一切都理清楚,这样不可以吗?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莫靖言的眼泪止不住,视线一片模糊,“我知道你没有忘记我,就像你知道我没有忘了你。可是当初那段日子和那个时间的少爷,他早就回不来了。”她扬手拦下一辆出租,“别跟着我,当我求你了。”

坐在车里的莫靖言泣不成声,他掌心的温度还留在脸颊上,然而她害怕面对邵声的温柔体贴,她怕他突如其来的表白让自己无法应对,她怕自己已经成为他生命中可有可无的选项,和她在一起无非是妻子离开后的最优选择。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知道不能继续原来的那种生活了。长久以来屏蔽了过去一切的肥皂泡已经被邵声的回归无情地戳破了,她赖以生存的海市蜃楼转瞬消失。她得重新面对这个寒冷而真实的世界,重新考虑如何面对未来,而不是深陷于紧张、愤懑和惶恐的泥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