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好久不见
转眼莫靖言离开北京已经两周,她不接手机,也不回邮件。方拓自告奋勇去打探她的消息,熟识的几位朋友都说和她断了联系,他一直问到远在阳朔的莫靖则,借口依然是邀请他们兄妹二人参加攀岩队成立二十周年庆典。“我过些日子就去北京,不过莫莫应该不会去。”莫靖则知道这个小师弟和妹妹一向亲近,直截了当说道,“你知道,见到别人在一起,对她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儿。”
方拓如实坦白:“我就是最近联系不上莫莫姐,不知道她现在到哪儿了,有些担心。”
“她挺好的,听叔叔婶婶说,隔天给家里打个电话。”莫靖则顿了顿,“我也很惦记她。”
周末方拓去找邵声。他正带了邵一川去体育场练球,一群半人高的小家伙精神抖擞,在教练的带领下甩着小胳膊小腿在场地上飞奔,小孩子踢得没什么章法,有时你推我搡,脚下一绊就摔倒两个。好在谁也不娇气,爬起来继续追着球跑。
邵声坐在场边的长板凳上,目光跟着场上的孩子们,神态却若有所思。方拓拍拍他的肩膀,在他旁边坐下,指着邵一川道:“师父,那就是你儿子吧。”
“是啊,巴西球衣。”
“不用看球衣,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邵声微笑点头。
“我应该叫他师弟,还是大侄儿啊。”方拓由衷感叹,“你这个表情真慈祥。”
邵声脸一沉:“你小子又找打呢?”
“这才是我印象里的师父嘛。”方拓笑道,“以前训练的时候,只有莫莫姐在我才能随便开玩笑,还能看到你的好脸色。”
邵声心头抑郁,不再答话。
方拓叹气:“还没问到莫莫姐的下落呢,莫大都不知道,我真没辙了。”
邵声面带一丝苦笑:“她躲着我,当然不会告诉靖则。”
方拓向着场上的邵一川努努嘴:“莫莫姐见过?”
邵声点头:“川川很喜欢她。”
“那是,谁不喜欢莫莫姐啊。” 方拓扬眉一笑,又旋即苦下脸来,“不过,她上次肯定生我气了,提前两天离开北京也没告诉我。”
邵声歉然道:“我自己的事儿,不该把你扯进来。”
方拓大大咧咧挥手:“为师父两肋插刀啊!不过,不知道莫莫姐为啥生那么大气。”
邵声瞥他一眼:“你揣着明白当糊涂呢?”
方拓乐了:“你们当初都拿我当小孩儿,什么也不跟我说。我怎么可能明白呢?当然是糊涂的啊。要不师父您和我讲讲来龙去脉?”
邵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莫莫姐当初喜欢你,你也喜欢她吧?”方拓依旧乐滋滋的,“本来和你们一起练习的时候我就猜到一些,后来知道傅队和莫莫姐的关系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就什么都猜到了,但一直不敢向你俩求证。”
邵声语音渐低:“我们之间的很多事,是没人知道的。我亏欠她的,也无法弥补。”
“那天你俩跑了,我总得结账啊,就站在窗口忘了一眼,莫莫姐好像很激动。说实话,我真没见过她生气发火。你走了这么久,她还那么在乎你。”方拓敛了笑容,“我本来以为,你们就是互相有好感,但没想到莫莫姐的感情那么深。她最初在学院的EMBA管理办公室工作,有挺多青年才俊追求,有的人被拒绝了几次也不气馁,继续送花,莫莫姐还拉我去冒充护花使者……如果不是等到你结婚生子的消息,她或许会一辈子等下去……如果早知道这些,我早把你从巴西拉回来了。”
“你在国外时和我说‘好好照顾莫莫’,这任务我完成得不怎么好。”方拓十指交握,“实在是能力有限,还是师父你自己努力吧。”他从单肩包里拿出记事本,打开来,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张老照片,颜色已经不算鲜艳。“队里的小孩子们在整理资料,很久以前的图片和文字资料都不齐全了,多亏莫大前些日子寄来一批,整理得很干净,小孩子们根据原始资料,把仓库里幸存的档案归了类。然后,他们看到这个……”
邵声接过来,看到后排有三个男生,莫靖则站在中间,两旁是他和傅昭阳,前面站着微笑的莫靖言。
方拓继续讲述当天的情形。这张照片掩埋在许多其他从宣传栏上撤下来的资料中,同学们发现了它,这几日来已经对队史烂熟于心的宣传组长眼尖,认出了频繁出镜的三剑客。那和他们合影的女生是谁呢?大家传看了一圈,似乎此前并没有在任何图片资料里出现。
“这么漂亮的师姐,如果见过,肯定会记得的啊。”大家纷纷揣测,她就是队里一位普通的女生,并感叹美女就是人缘好。
“是啊,经历了那个学校里高手云集的年代,和三剑客合影。喂,你们说会不会她是其中哪位的女朋友?这次会不会一起来?”
小同学们感叹着,多么幸运的姑娘,多么令人遐想的黄金年代。
邵声持着颜色褪去的旧照,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已经变得模糊的朝气盎然的脸,那段最宝贵的记忆曾被他情牵梦萦地惦念着,每每想起心中都是无法排遣的苦闷与剧痛,于是他学着掩埋和遗忘。这在莫靖言心中何尝不是一样?那种万箭攒心般的苦和痛,他又如何忍心让她再去体会一次?
他将照片揣好,缓声道:“该离开北京的那个人,不是她。”
方拓惊诧:“师父,你说什么呢?”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如果她,她不想再和以前扯上任何关系了呢?”邵声起身,“我要逼着她,连自己熟悉的地方都回不来吗?”
“可你不是一直想回来吗?刚回北京安定了几个月,难道就要走吗……总会有其他办法的。”方拓想劝慰几句,却也无法揣度莫靖言的心思。只能沉默地站在邵声旁边,和他一起看着在场上欢快奔跑的邵一川。
莫靖言并非和所有人断了联系,只是手机积攒着若干未接来电和短信提示,信箱里有许多邮件只浏览了题目。她没有规划行程,随兴而至,走走停停。这时她寄住在杭州的郊外,江南春意正好,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偶有绵绵细雨,白墙青瓦纤尘不染,青翠的茶园里有茶农辛勤劳作的身影,田埂路边桃花红,菜花黄。她在这温润的天气里抛开所有心事,安静地读书品茗,仿佛可以一天天这样过下去,不去想让人伤神的过往和难以决断的未来。她也收到左君的短信,说自己正在整理行装,马上要去北京出差,约她见面吃饭。莫靖言思忖片刻,回拨了左君的号码。
“在江南过春天,你可真会享受生活。”左君笑道,“本来还想周末和你在北京见面,这样也好,我坐高铁过去找你喝茶。”
莫靖言答应着,犹豫片刻,含混道:“你来找我的事儿,就不要告诉别人了。”
左君一怔,温言道:“当然可以,我又能告诉谁呢?”
在莫靖言的印象中,读书时的左君温婉从容,显得比同龄人成熟一些。然而自从工作后时光便仿佛绕过了她,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沧桑的印记。她的面容依旧清秀素净,细细的眉眼,微笑的时候抿着嘴,语调舒缓地问着:“怎么现在出来了,最近不忙?”
莫靖言点点头,欲言又止。
“是……不想去过些天的聚会吧。”左君微笑,“没关系,我也不去。”
“你不想……看到我哥了,是吧……”
左君捧起茶杯,轻啜一口:“其实,我见过你哥哥。一次是在纽约,我去出差,大冷的天在河边吹风,然后去吃日本拉面;还有一次,就是去年,我请假去了趟阳朔。因为那时候我很担心,他本来做得一帆风顺,刚刚升职,是师弟师妹口口相传的传奇人物,忽然之间整个项目组被砍掉,因为身份问题没办法继续留在美国,和女友分手……我怕他很沮丧,就贸然去了。”
“我哥他心高气傲,我们家里人都不敢问他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他和我讲了很多,说自己已经过了太久超负荷的日子,但是公司裁员的时候毫不留情,没人真的关心你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而周围亲密的人也各自打算,好像一瞬间就被所有的人抛弃了。”左君声音渐低,“他说很多事都没有对家里说,包括父母和你,因为他不愿意面对这一切。”
“是啊,他曾经是我们家的骄傲呢。但其实他振作起来就好,也不用太在意别人的眼光。”莫靖言有些感慨,“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和我们讲,可是,他肯告诉你。说明在大哥心中,你一直是他最相信的人。”
“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之间似乎总差了一步。”左君笑得无奈,“如果他想,留在美国再找一份工作也不难,我本来打算申请转去美国总部的,可他回国了;去年我去看他,也希望能留下来帮他什么,但是没来得及说,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大哥他,大概觉得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对待感情很现实的,自尊心又那么强。”
“有什么不是一个世界的呢?”左君有些欷歔,“只是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把这个人理想化了,真实的他很陌生,但我又无力改变什么。”
“我理解你所说的。”莫靖言感同身受,“但你还喜欢他?”
“不知道算不算还喜欢,但总是惦记着。”左君自嘲道,“大概都成了一种习惯了。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感情里除了快乐,当然还会掺杂许多其他的情绪,思念、不安、妒忌、惶恐、伤心……只不过,和他在一起的那种幸福感,能让这些都变得微不足道。现在想起来,一把年纪了还为这些事儿纠结,有些傻吧。”
“怎么会?”莫靖言想了想,“不过大哥这个人不会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的,所以……也没必要为了他来改变你。”
“你比原来成熟了。”左君微笑,“那么,你还介意过去的事情吗?前两天楚羚给我打过电话,邀我回去参加庆典。我说不去。然后她问起你,说如果有机会见到你,要和你说,对不起。”
莫靖言释然:“我从来不怪楚师姐,她才是最爱昭阳哥、为他付出最多的人。我不去参加聚会,并不是因为怪她。”
“楚羚还说,这几天他们要去白河。你知道吗,少爷从巴西回来了。”
莫靖言心头一紧,含糊地“哦”了一声。
“当年的事情,对几个当事人来说,一直是个心结。这次他们能一起去我也很欣慰,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圆满的。”左君转过头去,望着青翠的远山,“只不过,圆满的方式各有不同。有些是画了一个圆,有些是消失不见。否则有几个人最终能圆满呢?”
莫靖言半低着头,思考着左君最后的那句话,只听她自语般喃喃道:“我只是遗憾,连曾经拥有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能在一起,哪怕分开又有什么关系?那段青春就没有空白。”
莫靖言的宁静旅途如同波纹不兴的水面,一颗小石子便可以轻易打破。送走左君,她信手翻着桌边描红的宋词,便为其中某一阕的词句走了神。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莫靖言一时思绪凝滞,苍茫暮霭中依稀现出邵声父子的身影,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面孔。夕阳坠在山后,黑夜漫上来,便将他们的轮廓隐藏了。
北京的气温也逐渐升高,市内已经一派桃红柳绿春意盎然的景象。从京承高速一路向北,经密云县城进入峰峦起伏的崇山峻岭之间,气候便比市区内晚上一两周。积雪和冰瀑消融不久,阳坡的青草已经恢复生机,柳树枝头染上点点鹅黄嫩绿,路边偶有一两株山桃,伸展枝桠,满树绽开繁茂的粉白色花朵。山谷间河流清浅,蜿蜒舒缓地流过蛰伏了一冬的大地。
众人将车停在路边,取出各种装备背在身上。邵声已经有多年没有来过,逆光而立,一时有些怔忡,似乎还是临毕业那年,和一群好友在路上嬉笑打闹,场景一转便看见好兄弟躺在路边,满脸血污。傅昭阳看邵声脚步停滞,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认路了?”
邵声摇头,紧了紧身上的绳包:“怎么会忘呢。”
“我去年来过,试过其他几条线路的先锋。但这条一直留着,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回来。”傅昭阳伸出手,二人击掌,相视而笑。
来到岩场后几个人在河边空场上支起帐篷。邵一川也跟了来,他起得早,路上一直在后排睡觉,此时却又兴奋起来,不肯到帐篷里休息,一定要看父亲攀岩。楚羚说:“小孩儿就这样,爱看热闹。谁挂几条热身线吧?”
方拓跃跃欲试:“我来我来,师父挂一条,我挂一条。”
楚羚赞同:“你们爬,我看着川川。”
“我哪儿都不去。”邵一川手脚并用,在邵声的帮忙下爬到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顶端,托着下巴盘腿坐着,“我就在这儿看。”
方拓脚步轻捷,动作舒展流畅,还不时在岩壁上跳纵,片刻就到了线路尽头。他回到地面上来,半脱了攀岩鞋,笑道:“我爬得还可以吧,没给师父丢脸吧?”
楚羚笑他:“你就等着人家夸呢吧。”
“的确不错。”邵声点头,“你已经比我爬得好了。”
方拓笑:“那是,我经常练啊。你太忙,还得带娃呢,又当爹又当妈。”他说着也爬到大石头上,和邵一川并肩坐着,“我看川川也挺机灵的,你没打算教教他吗?”
邵声还没答话,方拓便眉开眼笑地揽着邵一川,问:“我爬得棒不棒?”
邵一川大声回答:“棒极了!”
方拓说:“那你认我当师父好不好?”
邵一川瞅瞅爸爸,又瞅瞅方拓,歪头蹙眉,似乎在做一个艰难决定。
方拓循循善诱:“要不,你认我当干爹也好啊。”
众人笑:“你是要把辈分长回来吗?你看人家川川才不上当呢。”
邵一川一脸茫然,方拓挫败地垂下头,说:“小孩子也不好骗啊,那就算了吧……”
他从大石头上蹦下来,才听到邵一川在身后脆声问:“什么是干爹啊?”
“小子你逗我呢吧?”方拓踮脚将邵一川抱下来,小孩子叽叽咯咯地笑,俩人闹作一团。
邵声看着欢笑的儿子,微微一笑。他和傅昭阳也准备妥当,刚刚爬了两条简单的线路热身,现在终于并肩站在当年那个曾阻断几人未来的崖壁下。傅昭阳将机械塞一一挂在安全带上,他的手臂仍然没办法完全背到身后,楚羚有些紧张,要过来帮忙。傅昭阳冲她微微摆手,一边整理,一边说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练习,而且有少爷在,我很放心。”
邵声点点头,他和傅昭阳相互检查,两个人都没多说话,彼此却仍保有当年的默契。周围嬉笑的一众人也停下来,面色凝重地看着二人。邵一川还要将方拓拖到河边,嚷着要他捉鱼。方拓将他抱在怀里:“嘘,等会儿去。咱们看一会儿好吗?这对你爸爸很重要。”
邵一川似懂非懂,还是乖乖点头。
仲春上午的阳光隐藏在山崖后,站在巨大的影子里多少有些凉意,傅昭阳抬起头,在山崖上方的蓝天白云后,是太阳耀眼的光芒。他知道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周围所有人,为了所有那些因为他而失意、痛苦、难过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搭上石壁,脚尖寻找着适宜的着力点,隔一段距离便将身体稳定好,妥善放置岩塞。他每个步骤都格外小心谨慎,在下方保护的邵声也目不转睛地抬头望着,仔细观察他的线路和攀爬。
众人屏息凝神,在傅昭阳到达顶端时,一起爆发出一阵欢呼。邵声将他缓缓放下,兄弟二人紧紧相拥,热泪盈眶。太阳从崖顶转出,将他们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明中。楚羚心中百感交集,噙在眼眶的泪水滚落而下。她走上前,傅昭阳侧身伸开手臂,将她揽到怀中。
中午时分楚羚准备午餐,她点燃气炉,烧了热水,傅昭阳在她身边帮忙,打开了几个肉罐头。方拓精力充沛,和同来的朋友继续攀爬。邵一川疯玩了一上午,已经困乏得睁不开眼,邵声将他抱起来,轻手轻脚放在帐篷里。他回身望了一眼,傅昭阳和楚羚肩并肩坐在营地前,一边煮饭一边随意聊着,对望的目光里满是浓浓的依恋。
他胸口被戳了一下,一个人来到河边。春天的白河还没有涨水,浅浅流过碎石层叠的河滩,水声潺潺。岸边繁密的芦苇丛依旧枯黄,要到两三个月后,和风细雨才会将它们涂抹成青翠饱满的碧色。河边的树木也刚长了叶芽,放眼望去灰黄色间泛出一抹绿意来。邵声视线有些模糊,在夏日玉带般的河畔和蓊郁的林间,曾经有他心爱的姑娘。她散着长发侧身躺在吊床上,似乎做了什么美梦,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意。他便在她身旁坐下,倚着树干,和她抵着头,耳畔隐隐听到她平稳宁静的呼吸。
刚刚的一路,她仿佛就在身边,如影随形。路过山边村舍,想起她兴奋地念着要在这儿买一处小院,种菜钓鱼,还要养条大狗;她被他抱在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颈,说要好好练习做饭;他们说起了一年后一起去巴西,她还担心是否会违反校规第八条;他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她了。
在夏日和缓的风中,她倚在他怀中,略带羞涩地说,一川烟草,满城风絮,“一川,是个不错的名字呢。”
他温柔地看着她:“我带他攀岩,我们家邵一川会非常厉害的。”
那时谁看到了身后巨大的阴影,谁以为这一刻永生不变,谁为谁许下了易逝难追的诺言。他们终于还是失去了彼此,所有温馨的画面和曾经的心愿被无常冷酷的命运碾压而过,碎裂成飘散的齑粉。邵声经历了长久的、永无休止般的沉默,心中奔涌的情绪让他窒息。他无法克制这撕扯胸膛般的痛苦,向着空旷的山谷放声大喊,呼声连绵,沙哑悲怆。他强忍的泪水终于扑簌簌地滚落,顺着两颊滑落在嘴里,难言的冰凉苦涩。
众人听见河畔的长啸都是一愣,楚羚将手中的汤勺交给傅昭阳,循声走到邵声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挺直背脊,但呼吸一时无法平复。
楚羚轻声道:“我知道你比我们都难过,压抑得更多。”
“我和莫莫……”邵声深深呼吸,“来过这儿……”
“我对她,别扭嫉妒了好几年。不过后来反而觉得,我比谁都理解她的心情。”楚羚低头,“昭阳昏迷时,我盼着他赶紧好起来,哪怕醒来之后他和别人在一起,都没有关系。我相信莫莫对你也一定是同样的心情,那时候的她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你的幸福。这么深的感情,不是时间能轻易磨灭的。如果你真的在乎她,就不要放弃她。你也会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那个人,对不对?”
邵一川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父亲的大喊,在帐篷里翻身坐起,睡眼惺忪地爬到帐口,问:“爸爸,刚才怎么了?”
邵声抹了一把脸,在他面前蹲下:“爸爸有件事,想和川川说。”
邵一川点点头。
“如果爸爸说,很喜欢你的莫莫大姐姐,想让她和咱们每天都在一起,好不好?”
邵一川咯咯地笑:“好啊好啊!”
“可是……”邵声迟疑道,“爸爸还不知道她怎么想呢,没准她不愿意,那咱们还得搬一次家……”
邵一川打断他,拍拍他的肩膀:“没问题,你是我爸爸。大姐姐很喜欢我,她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邵声忍不住笑出来,将儿子抱在怀里,大力揉着他的头发。
攀岩队成立二十周年的庆典如期举行,岩壁下一时热闹非凡。
许多老队员已经人到中年,和朝气蓬勃的学生们站在一处,更能看出岁月流逝的痕迹。大周本来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现在仍站在场地外沿,笑得敦厚质朴;何仕婚后像吹了气一样,中段发福,还多了个双下颏。
莫靖则拍拍他的肚子:“这还能塞到安全带里吗?”
何仕无奈地耸肩:“要怪就怪我老婆。她总嚷着减肥,吃不下的都给我,就把我塞成这样了。”
杨思睿在他胳膊上捶了一下:“自己爱吃爱喝,还好意思说。你看看傅队、少爷他们保持得多好,我得给你制定个魔鬼减肥计划。”
何仕笑道:“不光是体重问题,整体身体素质下降,柔韧也不好。就像小品里演的,以前向前踢腿到这儿,向后踢到这儿,现在鞋上去了,腿上不去。”
大周挠挠头,慢悠悠道:“是啊,都不好意思和我们学校的学生一起爬。感觉还在,但一上墙发现体力那么差。”
傅昭阳微笑道:“这些年攀岩技术进步很快,路线难度也不断增大。好多小队员天赋好,起点高,加上训练系统,比我们那时候爬得好多了。”
有师弟附和道:“没错,我现在可落伍了,离开北京后就没怎么练习了啊。我们那小地方就一个岩馆,简单得很,总是不进步心里就焦虑。但现在看到何师兄我就放心了,他比我还过分,真是胖成二师兄了啊。”
“没大没小。”何仕怒目,又慨叹,“现在还能一起爬的真不多,看到大家就和见了亲人似的。像我们这样爬得这么烂还坚持着,真是不容易啊。这说明,我们对攀岩队有着深厚的感情啊。”
旁边有人哄笑:“你老婆都是从队里骗到的,当然有感情了。”
何仕也笑:“你们就有本事笑我,怎么不说傅师兄啊,没胆量是吧,怕被你楚师姐暴扁一顿吧!”
众人大笑。楚羚走上前,忍俊不禁:“喂喂,我有那么蛮不讲理吗?”
何仕向旁边努努嘴:“咱们队里有的是美女,谁让你自己当初不把握机会?”
几个人望过去,有女生身形窈窕,一袭长裙飘逸雅致。方拓忽然惊呼:“那不是当初总梳两个抓髻的‘春丽’吗?”
何仕也惊讶:“啊?比我小臂粗的那个?这姑娘变化好大,都不敢认了!”
有男生感慨道:“咱们队里以前有姑娘吗?”
方拓推他:“小心说话,楚师姐在这儿呢。”
男生赶忙纠正:“那不一样,是嫂子,嫂子啊。”
何仕摇头:“咱们当年招新的时候,就不该灰头土脸去爬树挂条幅,教人家打绳结什么的。就应该找几个英俊潇洒的站到路边。”
杨思睿暗中掐了他一把,何仕一边“哎哟哟”叫着,一边把话说完:“你看让我去,就只能招来这样的野蛮女友……哎哟,老婆。”
“当时为啥没让少爷去?”和方拓同级的男生幽幽道,“其实当时队里最酷的是他啊。如果我是女生,大概会对他表白一下吧。”
众人再次大笑:“你现在说也不晚,少爷还是单身。”
“啊?不会吧!”男生惊讶,“少爷不是儿子都有了?”他一指在后场和小朋友一同跑来跑去的邵一川,被众人瞪了几眼,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可惜我有老婆了。小少爷真是英俊,以后给我当女婿吧。”
有人打趣道:“可惜我家也是儿子,不过……儿子也未必不可能啊!”
邵声笑骂:“你们一个个啊,越来越不正经了。”
何仕挥手:“哎呀,毕业十来年才大聚一次,要什么正经啊!”
众人感慨:“虽然辛苦,也有不开心的事儿,但真的很怀念那段日子。”
杨思睿趁大家闲聊的空当,扯了扯方拓的衣袖:“这次的活动通知莫莫了吗?”
“当然。不过,师姐你知道……”
“我明白。莫莫和我们都不怎么联系,更不可能来这儿了……”杨思睿叹气,扫了一眼傅昭阳和楚羚,语气有些不满,“人家都开开心心一起来,莫莫就像被人忘了一样。”
“不是忘了,大概,是不敢提。”方拓说罢,看到莫靖则正望过来,他应该是听到了刚刚的对话,此时眉头紧蹙,面色阴沉。
纪念活动正式开始,讲台上有领导致辞,嘉宾讲话,老队员代表发言;后排是老队员家的小朋友们在跑来跑去,大家难得见到许多小伙伴,在一摞垫子上撒欢地跳来蹦去。众人围站在场边,各持一杯红酒,在主持人的带领下齐齐举杯。
莫靖则走到傅昭阳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老傅,我一直当你是兄弟,所以有些话虽然不合时宜,但也希望趁这个机会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傅昭阳面色平和,坦然地转过身来:“我知道。”
“我自问,小妹对得起每一个人,但最后最难受的人,却是她。我不知道要怪你,还是怪我自己,没照顾好她。”莫靖则举起酒杯,“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谁要是再惹莫莫伤心,我发誓打得他满地找牙!”
莫靖则一向言辞得体、进退有度,今天难得在众人面前放了狠话,众人都担心傅昭阳下不了台。只有杨思睿在旁轻轻鼓掌,小声说:“莫大英明!”
“我们对她,的确心中有愧。”傅昭阳也不多辩解,又倒了一杯酒,楚羚站上前来,也满满斟上一杯,陪着丈夫一饮而尽。
天色将黑,宣传组正在调试机器,放映整理好的影像。当初各个比赛的录像和照片闪现而过,还有一些活动的花絮。大家纷纷评论:
“你爬线的时候怎么抓快挂?强烈鄙视这种耍赖行为。”
“哇,你没秃头之前原来这么帅啊!”
“他在喊什么,信春哥吗?”
还有一组十渡的照片,竹排翻了一半,傅昭阳浑身湿透地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旁边的女生狼狈地趴在竹排上。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几乎要流出眼泪来。邵一川被方拓抱在怀里,他眼尖得很,指着照片脆生生喊了一句:“大姐姐!”
邵声起身,从喧闹的人群里挤出来,一直退到场边。他倚在铁丝网上,身旁便是已经生了锈迹的滑动门。似乎莫靖言还骑在上面,央求他扔一张垫子过来,怯生生地唤他“邵声哥哥”。他无语凝立,关于她的一切遥远而真切。
这时有一位学生模样的志愿者跑了过来,略带犹疑地问:“师兄,您以前去过白河吗?”
邵声点点头。
小队员继续说:“我上小学时和爸妈去踏青,在河边看到有人攀岩,特别想试试看,但是我太小,没有合适的安全带……后来我就立志要考到这所大学来。我看到师兄就觉得很眼熟,还记得当时有个老外,所以听大家说您去过巴西,就觉得那次见到的应该是您。”
邵声努力回忆,小队员笑道:“师兄不记得也正常,大概已经快十年了呢。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师姐……”
“应该是我们。”邵声恍然,微笑道,“她暂时不在北京,我相信,她过不久就会回来的。”
他转过身,岩壁探伸出巨大的屋檐,明亮的灯光勾勒出众人黑色的剪影。在那喧嚣的人群中,她似乎转过头来,轻轻浅浅,粲然一笑。所有的回忆,如涓涓细流汇成江河,在此刻奔腾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