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去春回

聚会结束后莫靖则在北京又停留了几日,见了一些久未谋面的老朋友,然后便启程返回阳朔。莫靖言收到大哥的消息,也整理行装继续南下,一路且走且玩。搭乘的列车驶过湘桂交界处,窗外的石灰岩山丘攒簇峭立,山间林木叠翠,偶尔也裸露出大片刀削斧劈般的峭壁来。莫靖言从桂林下车,搭游船沿漓江顺流而下,江面流缓波平,清澈的江水中倒映两岸青山翠竹,洇染了一片碧色。

莫靖则接到她的电话,早早就等在码头,在下船的游客中见到小妹便迎上去,大力拥抱。莫靖言笑道:“大哥,咱们又不是好久没见,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本来是,可这次去北京的时候,昭阳、楚羚、方拓、思睿……人人都问我你去哪儿了,好像你是失踪人口似的,搞得我也跟着紧张起来,看到你才放心了。”莫靖则也笑,他拎起小妹的行李,“我猜你不想住在县城里,我也很少住在这儿。这边不好停车,跟我来。”

二人走过一段三岔路口,莫靖则停住脚步,指着游人如织的街巷:“我的店就在里面,做生意位置不错,住的话就太吵了。”说话间,路边的米粉铺内闪出来两三个岩友,身后背着绳包,侧面挂着攀岩鞋。他们过来和莫靖则打招呼,说:“咦,你这是去接人了?难得看老板亲自出马啊!”

一位岩友笑道:“当然,有美女哦,快贿赂我们一下,要不告诉你家佳敏。”

莫靖则笑骂:“多嘴八卦,和婆娘似的。这是我家小妹,你们谁也不许打主意哈!”

大家摆手:“不打不打,打打你车的主意总可以吧。你回村里?正好捎带上我们吧。”

阳朔一带峭壁林立,生活便捷,多年来开辟了数百条难度不一的路线。许多岩场散布在县城周围的山地间,岩友们常常几个人拼车前往。距离莫靖则住处不远的地方就有一片岩壁,搭车的岩友们在路口下了车,道谢之余还不忘对莫靖言发出邀请:“在这边住得久的话,就和我们一起来爬爬吧,也有容易的线路呢。”

莫靖则挥手:“那也是我带着她,没你们什么事儿,快去爬吧!”

众人笑着道别。莫靖则转了个弯,开上一条砂石铺就的小路,一边说道:“他们其实都很简单,全国各地来的,就为了攀岩。短的住上三五天,长的一住就是好几年。你当初学的还记得吗?改天要不要来试试?”

莫靖言摇头:“好久没爬,这两天都在赶路,也没什么力气,还是算了。”

说话之间,汽车驶过一道石坝桥,清澈的河水自泄流孔奔涌而出,掀起白色的水花。前方葱茏绿树掩映着一户户村舍,路边有齐整的菜畦和果园。莫靖则将车停在河边不远的一处院落前,指着白墙棕瓦的二层小楼说:“我就住在这儿。本来房东想开家庭旅馆,但这附近没什么旅游景点,生意不好,我就全盘租下来,和北京两居室的价钱差不多。”他留了向南的房间给莫靖言,“佳敏在学校上课呢,一会儿过来。昨天天气好,她特意晒了被子,说怕你不习惯这边潮湿的天气。”

“回头谢谢她。”莫靖言坐在暄软的被褥上,笑道,“大哥你运气真好,来了不久就能找到好姑娘。”

“什么叫运气?这叫实力。”莫靖则揉揉她的头发,“再说,这还用找吗?”

傍晚时分张佳敏从学校下班回来,院子里立刻热闹起来。她家就在这村中临河而居,和莫靖则的住处相隔不远。她比莫靖言还小三四岁,前几年刚从省内一所师专毕业,在附近镇上一所小学教书。张佳敏苗条娇小,活泼俏皮,秀丽小巧的脸庞上总是笑意盈然,走路时脚步轻盈,像要蹦跳起来一样,周身散发着无拘无束的活力。她带来一碗活虾,还是透明清亮的淡青色,堆在碗中,时不时跃起一只来。“这是我爸刚钓回来的,正宗的漓江虾哦。”她笑嘻嘻说道,“正好,早钓鱼,晚钓虾,中午钓个癞蛤蟆。”她还从家中后院里摘了一把南瓜苗,不多时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

莫靖言起身要去帮忙,被大哥拉住。“给她个表现的机会,”莫靖则挑眉,望了一眼厨房的方向,“佳敏早就计划着你来后要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了。”

“我可真幸运,这算爱屋及乌吧,沾你的光了。”

“她本来就很能干,有时候他们攀岩之后来我这儿,一桌子菜都是佳敏张罗的,快着呢。”莫靖则笑,“别看她年龄小,在家里可是大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以前为了供三个孩子上学,她妈妈去卖水果,爸爸在遇龙河划竹筏,家务活都是佳敏来做。”

说话之间,张佳敏已经把炒好的菜一一端上来,亮红的油爆漓江虾缀着白绿混杂的葱花,清香翠绿的南瓜苗上铺了细碎金黄的咸鸭蛋黄,电饭煲里是香味浓郁的腊肉蒸饭。“今天放学晚,来不及准备别的,”她拎出保温桶,“是我爸妈在家熬的汤,莫莫你来尝尝。”

“随便吃点就好。”莫靖言连忙起身,帮她摆放碗筷,“千万别把我当客人,那就太麻烦了。”

“你是靖则的妹妹,当然不是客人。不过我听他说你第一次来广西,一定要吃得好玩得好,留一个好印象嘛。”张佳敏笑吟吟说道,“有什么麻烦?我最喜欢做这些事儿了。”

院中有一株枝叶蓊郁的桂花树,折叠桌就放在树下,三人借着门廊的灯光边吃边聊。张佳敏爱说笑,先是讲着班上小孩子的趣事,又和二人讨论起院墙边要种些什么花。中间莫靖则接了个电话,张佳敏便凑到莫靖言身边,脸上倏然掠过一层红晕,小声问:“你大哥说,他以前只交过一个女朋友,是真的吗?”

莫靖言看着她害羞又好奇的神态,莞尔一笑:“他看着不像吗?”

“他说出国前都没有女朋友,我觉得不大可能呀。”张佳敏的眼睛亮晶晶的,“难道没有女生围着他吗?”

“咿,他看起来那么受欢迎?”莫靖言打趣道。

“难道不是吗?”张佳敏望向莫靖则,弯起的嘴角挂着一抹微笑,眼神中写满浓浓眷恋,“你不觉得,你大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吗?”她那迷恋崇拜的目光让莫靖言心中柔软,不觉轻轻点头。

莫靖则放下电话,隐约听到二人的对话,伸手过来揉着张佳敏的头发,佯怒道:“哦,你对我妹妹那么好原来是别有用心,想打听我什么消息,嗯?她哪儿能胳膊肘向外拐,就被你一盘子虾收买了?”

“女孩子都是同一个阵营的啊!”张佳敏咯咯地笑着,躲开男友的大手,仰身倒在莫靖言肩上。她自顾笑得要岔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拍着胸口说:“哎呀,都要笑得喘不过气来了,莫莫你一定要多住几天,我们带着你四处去玩儿,最好能等到七月,那时候学校就放假了。”

“待不了那么久。”莫靖则看看小妹,“她是个小老板,还得回去照看生意呢。”

“也不知道呢……”莫靖言微微一笑,“你们不赶我的话,我就多住一段时间。”

张佳敏起身收拾碗筷,拦下要帮忙的莫靖言,说道:“我去我去,你和哥哥聊天就好。”

莫靖言看她哼着歌走去厨房,转身向着大哥眨眨眼:“佳敏可真是拿你当个宝贝,看她在你身边多开心?真让人羡慕。”

“她就是个开心的姑娘。”莫靖则微笑道,“你暂时不打算回北京?‘云舞’怎么办?”

“交给小马哥了。”莫靖言想了想,对大哥如实交待,“我考虑把手中的份额转给别人,就退伙了。”

“嗬,那你以后的经济来源呢?”莫靖则想得现实,“是有机会做家庭主妇了吗?”

“哪儿和哪儿啊!”莫靖言板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黄骏分开了。”

“我早知道你们不长远,但谁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其他有志青年?我家小妹这么人见人爱的。”

莫靖言不作答,只是微微摇头。

“我是希望有个人好好疼你的。”莫靖则低叹道,“我早就说了,你这些年都不开心。这次我见到了昭阳,说实话,心里还是有气。只可惜,哥哥没办法帮你讨个公道,他在医院躺了那么多年,我总不能再打他一顿。”

莫靖言忙摆手:“和昭阳哥没什么关系。你们兄弟千万别再别别扭扭的。”

莫靖则挑眉笑道:“你大学里就他这么个男朋友,后来就躲着所有同学,你说和他没关系,那你现在变得温吞吞的,和谁有关系?”

大哥太狡诈了。莫靖言哑口无言,半晌才答道:“和任何人都没关系,都是那么久远的事儿了。过了这么多年,我有一些变化,不也是正常的吗?”

“既然你对昭阳没什么心结了,改天陪我去攀岩,总可以吧?”

大哥笑得得意,让莫靖言有一种上钩的感觉,又无法拒绝。张佳敏也从厨房里出来,擦着手说道:“靖则一直想教我,不过我协调性不好,还不如看他爬。你们去吧,我在家煮菜,回来就有好吃的了。”

莫靖言推托不过,只能听任大哥安排。隔了两日,莫靖则从店里拿了装备,开车带她去一片适合初学者的岩场。已经有岩友三两结伴,在岩壁下铺了地垫和装备,相互保护着开始攀爬。莫靖则认得其中大多数,和他们说笑着打过招呼,指了指侧旁一条十余米的线路:“这是谁挂的绳?我借用一下,让小妹试试。”

莫靖言从没有攀爬过石灰岩的路线,她系好绳结,抬头打量线路,岩石在经年的水溶蚀刻下坑洼不平,沿途有硕大的手点、脚点,还有可供休息的小平台。她没多想,循着岩壁轻捷地攀援,很快就到了线路尽头。待她下到地面,莫靖则笑着上前帮她解开绳结:“不错么,爬得还挺有感觉。歇一歇,再试试隔壁这条。”

第二条路线便不是给游客准备的体验路线了,中间还有一段需要技巧的小屋檐。莫靖言最初没摸到岩石上方的抓手之处,脱落了一次,之后知道如何借力,再回到岩壁上便轻松通过。

前两日搭车的岩友也在,问莫靖言:“你原来也学过吧,爬得很自如啊。”

“好久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学过一些。”

“是啊,多少年没爬了。”莫靖则解释道,“不过她的协调性很好,悟性也不错。”

莫靖言休息的空当,他和朋友搭伴爬了隔壁一条线路。在阳朔这两年莫靖则练习不缀,对这片岩壁的路线更是了然于胸,他出手果断却不鲁莽,每一步都爬得沉稳细腻。莫靖言仰头望着,倏尔便想起初夏的白河,峭立的岩壁上邵声身形矫捷灵动。一阵风过,身后传来树叶哗啦啦舞动的声响,仿佛是当年身后的淙淙流水。她心头笼上一片云翳,胸口有些发闷。每次站在岩壁下,往事都会一帧帧回放。他挺拔的身姿、宠溺的笑容,隔了许多年仍如影随形。莫靖言有些倦怠,在地垫旁的大石头上点了蚊香,盘腿坐下。

莫靖则看小妹神色恹恹的,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问道:“怎么,累了?”

莫靖言点点头:“嗯,有点。”

“这儿?”莫靖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大哥……”她不想掩饰,“咱们走吧。”

“再爬一条。”莫靖则向着中间一条路线努了努嘴,“刚才那些都不是挑战。尝试一下,没什么克服不了。”

莫靖言点头应允,她并非不喜欢攀岩,恰恰相反,当她置身于岩壁上,心境反而变得平和空灵。面前巨大的石壁不是障碍,看似无路可走的绝境,或许也隐藏着无数可能。她的每一步探寻和每一分力气,都换得继续攀升的契机。路线中间要通过一条石钟乳,尖端不断地滴水,下方的岩石生了青苔,潮湿腻滑。莫靖言将手搭过去,只觉得无法抓牢,浑身使不上力。她反手下推,撑住侧方石壁,抬高腿,将左膝盖压在青苔上,右脚发力便翻了上去,趁势抵在钟乳上,稳住身体。

下面仰头观望的岩友评论道:“头一次看有人这样翻过去,这柔韧性可真好。”

这条线路爬得有些费力,莫靖言下来时气息不匀,七分裤和小腿上尽是泥污,手一抹,脸也花了一道。心情却轻快了许多。

“你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克服的。”莫靖则一边收绳,一边笑着望向小妹,“你当初没继续爬,真是我们女队的损失。”

“大哥,你也知道当时的情形……”

“哦,其实,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莫靖则挑眉看她,语气带着探询的意味。

莫靖言不想讲:“你再问,我就走啦。”

“从岩场走,还是从阳朔走?”莫靖则笑,“不说也好。该忘的就忘掉,人生中有的是机会。”

兄妹二人并肩坐下,看其他岩友攀爬。

莫靖言问:“你打算忘记过去的生活,一直留在这里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莫靖则坦言道,“我人生前三十几年的路,每一步都是规划好的——读大学,出国,学金融,进华尔街。但之后的状况,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你知道吗,这次去北京聚会之前,左君给我打了电话。”

“哦?没听她提起。”莫靖言惊讶,“师姐说了什么?”

“她说,有一家外资投行要开拓人民币市场的业务,希望招募产品设计人员,和我在美国负责的项目很像。”

“办公地点在哪儿?”

“北京。”

莫靖言沉思片刻:“你想去的,是不是?”

“你觉得呢?”莫靖则挑眉一笑。

“那……佳敏怎么办?她知道吗?你带她去北京?”

“我也在想这些,不知道她自己想不想去……真是一道不好做的选择题。”莫靖则摇摇头,“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在这儿的时候,咱们兄妹俩就开开心心的。改天再来,好不好?”

莫靖言抱了抱兄长,笑着点头。

直到日暮时分两个人才打道回府,出了一身大汗,满脸泥污,心情却轻松了不少。汽车开到院门口,就见张佳敏走到大门前,向二人招手:“你们总算回来啦,打手机都听不到。”

“在爬线么。”莫靖则停下车,“知道你要叫我们回来吃饭。”

“不是不是,有个朋友来了,等了好久呢。”佳敏说着,向身后一指。莫靖言循着她的手势望过去,只见桂花树下的木凳上坐着一个人,他站起身来,神色疲惫,深邃的眼中闪过一抹欣喜。他刚刚还在莫靖言的记忆里,这时便生动地站在她面前。

莫靖则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少爷,你怎么来了?”

“在南宁开会,就搭车过来了。”邵声拍拍口袋,“充电器忘在北京,手机没电了,查不到你的号码。好在记得你的店名,去那儿打听一下就找过来了。”这借口蹩脚得很,莫靖言知道他之所以隐瞒行程,就是怕自己避而不见。此时的确无处可躲,只能侧过头不去看他。

“来得正好!”莫靖则兴致盎然,“前段时间有岩友带了两瓶伏特加来,我正想着和谁喝呢。”他一指莫靖言,“总不能指望小妹……对了,你们认识吧。”莫靖言只得走过来,点点头:“师兄好。”她接过大哥手中的装备,“你们先聊,我去收拾一下。”

张佳敏本打算做一锅黄焖走地鸡,临时决定加烧一条鱼,说要等一会儿才能开饭,先炒了一盘田螺给莫靖则和邵声下酒。莫靖言回到房间冲了凉,镜子中是一张安静的面孔,熟悉而又陌生。她寻不到一个故作释然的表情挂在脸上,便不想走出去。隔着半开的窗子,听到莫靖则的说笑声。他留邵声在家中住上几天,说阳朔有许多水平高超的岩友,可以去交流切磋。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是莫靖则带着邵声将行李放在她隔壁的房间,两个人返回时在她门外停顿下来。

“出来坐会儿,有炒田螺呢。”莫靖则招呼她。

“我累了,想歇歇。”她应道。在岩场待了一天,身体的确有些疲惫,但她也睡不着,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暮色从墙根一点点漫上窗棂。见到他和躲开他两种念头同时存在,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忐忑地跳个不停。

张佳敏做好了菜,一一端上桌来,奇道:“莫莫没在吗……可她房间也没亮灯呀?”

莫靖则起身:“我去喊她。不会是没睡醒吧。”隔了片刻他皱着眉下楼,“门开着,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张佳敏想了想:“刚才她来厨房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不用。然后她从后门出去了?”

“去溜达也不讲一声。”莫靖则摇头,“和小时候一样,还得我喊她回家吃饭。”

邵声也站起来:“我和你去找。”

莫靖言没有走远,她从后院绕过菜畦,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河边。在石坝的下游有一座拱桥,和水中黑黢黢的影子恰好能拼成一轮月亮,和天上皎洁的玉盘遥遥相对。山峦层层叠叠,远处的颜色更淡,像水墨般渐渐融到宝石蓝的夜色里。她想起了和邵声相关的好多事情,很奇怪,并不是那些醉心的甜蜜和刻骨的伤痛,而是些浅淡平常的片段,譬如第一次见到时他白色跨栏背心上印着“军民鱼水情”;譬如左君介绍他,说“不是少爷,是‘邵爷’,‘大爷’的爷”,那时她脑海中浮现出脑满肠肥的地主老财相。似乎必须要想起一些和两个人曾经相爱无关的事,才能印证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这些年脑海中的臆想。

过去的一切不会被遗忘,你只是从不曾想起。

莫靖言也曾试图忽略生命中那些烟尘的痕迹,但她无法否认,在两个人相隔于世界两端的日子,每每在夜晚路过高耸的巨大建筑物时,她常恍如置身于校园静默的岩壁下,仿佛下一刻他就会从暗影中走出,喊她一声,“莫莫”。

莫莫。

真的有人这样唤她,熟悉的嗓音,被风霜侵蚀得略微喑哑。她回过身去,世上所有其他的光线都消失了,只剩一束清朗温柔的月光,宁静地笼在他身上。莫靖言鼻子一酸,多年前在岩壁下偶遇的一幕幕在心底复苏,那时的她在邵声面前无拘无束,心中的小别扭小情绪,面对着他都可以一吐为快。而如今郁结于胸的心事沉积了这么多年,一张开口,声音就消失在空气里。

“饭做好了,回家去吧。”邵声走到近前,低头看着她。

莫靖言点点头。他继续说:“靖则也在找你呢。”

她又点了点头,一言不发。邵声停了片刻,问道:“我听方拓说,你要把‘云舞’的份额转掉,真的不打算回北京了?”

“也许吧,没想那么多。”莫靖言故作洒脱地甩了甩手臂,“在大哥这儿多待一段时间,也不错啊。”

“可靖则他,不是在考虑回去吗?”

“那……他走了,我留下来看店,不是正好?”

“还是回去吧,那边朋友多些,有个照应。” 邵声似乎叹了口气,轻不可闻,“我这次来,是向你告别的。”

莫靖言猛然抬头,正对上他低眸凝视的目光,心跳变得急促起来。她将身体略微转了个方向:“什么意思?”

“这次来南边,也是真的有事情。我在想,换一个工作地点。本来当初公司有两个选项,北京或广州,我没多想,就选了北京。是我太自私了,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邵声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一定要离开,那个人应该是我。我去广东或者香港,你留在北京。”

莫靖言忍不住问:“已经,决定调过去了?”

“也没有那么快。那边没有合适的岗位,或许,得换一家公司。”

“工作还好找?”

“试试看,总不至于一家人露宿街头。”

“你是说,阿姨和川川也和你走?”莫靖言犹豫片刻,问道,“你……怎么和他们解释?”

“是啊,他们都只有我,当然我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 邵声顿了顿,“我和我妈说,南方发展的空间比较大,她还有些不情愿,说来北京半年,刚稳定一些就又要搬家;川川也说北京好,能滑雪能攀岩能踢球,不过小孩子好哄,换个地方很快就会适应。”

“你这个人,真是太过分了。”莫靖言一低头,眼泪就无声地滑了下来,“你这样做算什么?好像是我逼着你离开似的。”

“你没有啊。恰恰相反,现在好像是,我已经逼着你离开了北京。”邵声的语气带了些无奈,“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我走。”他伸出手来,想要将她脸颊上泪湿的发丝拂开,但手指凝滞在半空,又慢慢蜷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我;有些话,我再也没资格说了。可是,我也是诚心诚意,希望你开开心心的。你觉得我不应该回来,那我就不回来。”他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莫靖言。

她略带迟疑接过来,是邵声过生日时她送的粉袋。布料经过多年的摩挲已经变得柔软,背面还用歪歪扭扭地针脚绣着一个扁扁的“少” 字。脑海中的记忆鲜活起来,莫靖言仿佛又听到杨思睿跑回寝室时踢踏的脚步声,大声喊着“你没去真可惜,没看到少爷又窘又害羞的样子。少爷有女朋友啦,他终于脱光啦!”那时她心思懵懂,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邵声的感情已经不同以往。

其实那些才是最美好的时光,在岩壁下彼此等待的日子,一起听歌闲谈的日子。年少时的他们彼此相爱,而不自知。

“我说想要忘记你,可是从来没做到。”邵声停了停,“不管以后去哪儿,我也做不到。”

莫靖言双手攥着粉袋,紧紧贴在胸口。她百感交集,难以抑制心中的酸楚,忍不住失声痛哭。邵声伸开双臂,将抽泣的莫靖言拥在怀中。她略微挣扎了一下,但是温暖的掌心轻抚着她的后背,那种久违的安宁感让她不忍拒绝,于是贪婪地想要这一刻时光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一句“不要走”盘桓唇边,几乎就要喊了出来。

桥头传来两声轻咳,是莫靖则的声音。莫靖言瞬间清醒过来,从邵声怀中挣脱出来,抹了一把脸。但她眼睛肿得厉害,脸颊上犹有泪痕。

莫靖则背着手,缓缓踱步:“你们俩,谁给我说说,这是怎么了?……算了,我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瞟了邵声一眼,“之前有人和我说,昭阳出事时,小妹已经喜欢了别人。我怎么也不敢想,那个人是你。不过,也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为什么你和昭阳会打架,为什么一向谨慎的他会失误,为什么小妹尽心尽力照顾昭阳却又不和他在一起。”

“没错,我和莫莫,曾经在一起。”邵声向前走了一步,回头望着莫靖言,“在她和老傅分开之后。”

“这些没关系,也不是今天的重点。”莫靖则摆摆手,“那是你和昭阳之间的问题,我想,你们已经解决了。今天我在这儿,不是你或者老傅的兄弟,我是莫靖言的哥哥,要向你,讨个公道。”他攥了攥拳,“聚会时我说什么来着?谁要是再惹莫莫伤心,我打得他满地找牙。我这个人,从来不食言。”

“大哥……”莫靖言急忙赶过来,扯扯兄长的衣襟,“我没事儿,咱们回去吧。”

“都哭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儿?”莫靖则蹙眉,“我说你这些年一直不开心,像变了个人似的;可是人家过得挺好啊,事业上风生水起,儿子也都那么大了。这口气,我是咽不下去!”他瞥了邵声一眼,“我知道你学过散打,不过现在我打你,量你也不会还手。”

他话音未落,便一拳挥了过来:“你说娶别人就娶别人,你他妈的想过莫莫吗?”紧接着又打了一拳,“老婆跑了你又想起来回来了?拿莫莫当备胎吗?”邵声腹部和胸口各中一拳,后退了两步,只觉得胃里火烧火燎得疼,一吸气肋骨也隐隐作痛。他皱紧眉头,咬牙强忍着想要站直身体,但背脊还是略微弯了下去。他始终没有回手,甚至没有半分护住身体的举动。

莫靖则扬了扬拳,实在无法再狠狠打下去,第三拳只是击在邵声肩头,旋即又抽回手,抖了抖:“靠,还挺硌手的。”他拉过小妹,“走,咱们回家去。”

莫靖言心中交错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她被兄长拽着向前走了两步,又像被无形的丝线系在心上,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身望向邵声。牵扯之间,手中的粉袋掉在地上。她俯身要捡,手腕被莫靖则拉紧,他问:“这是邵声给你的?”莫靖言点点头。莫靖则冷哼一声,抬脚将粉袋踢到桥下。他不再停留,拉着小妹大步走下桥去。

只听身后传来水花泼溅的声响,邵声已经从河堤跃入水中。莫靖言心中担忧,放缓了脚步。“上当了。”莫靖则叹气,“这小子利用我,演苦肉计呢。别理他!”

张佳敏一直在院中翘首以盼,看到兄妹二人回来,连忙关切地问:“怎么去了那么久?咦,你的哥们儿呢?”

莫靖则粗声粗气答道:“大概还在河里呢……以后他不是我哥们儿。”

张佳敏看兄妹二人脸色不好,也不多问,将菜热好端了上来。她毕竟爱说笑,按捺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在河里干吗?还嫌一条鱼不够吗?”

莫靖则也笑:“不理他,咱们吃饭。”

莫靖言回房间洗了脸,回到饭桌前,看着锅里喷香的黄焖鸡,却是一点食欲都没有。张佳敏不停地给她布菜,她也食之无味。树叶哗啦啦地响着,夜风里还带了一丝凉意,她不禁想,这季节的河水还有些冷吧。

吃过饭,张佳敏收拾碗筷去厨房清洗。莫靖则看出小妹心不在焉,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说道:“想说会儿话吗?”莫靖言没有反对。他继续说道:“我以前以为你一直喜欢老傅,哪知道半道杀出个程咬金。”

“是……左君姐和你说的?”

“嗯,就算是吧。我去北京之前和左君通过话么,她听出我对昭阳和楚羚还有不满,就开解我不要记恨他俩,说即使没有楚羚,你也不会再选择昭阳。她欲言又止的,我追问了几次,她才含含糊糊说,你或许当时已经喜欢了别人。我问是谁,她说不清楚。”

莫静言苦笑:“我就应该想到,左君师姐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你。”

“我想起你对攀岩队所有人都躲躲闪闪的,又不是因为老傅,就觉得你喜欢的人必然也在队中,都不用多想,就只有一个人最可疑。”

莫靖言恍然大悟:“你回北京参加聚会时,告诉大家我要来这儿?”

“我是说你有可能会来。”莫靖则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莫靖言有些懊恼:“大哥,没事儿你招惹他干吗?”

“有些事儿,早解决早好。难道躲一辈子?”莫靖则靠在藤椅上,笑道,“有什么事儿在我这儿解决挺好的,还有大哥给你撑腰。如果你不想再见到他,我肯定不会让他继续纠缠你。如果你觉得气出得不够,我再打他一顿。”

莫靖言嗫嚅道:“那也……不用了。”

莫靖则挑眉:“怎么,这就心疼了?”

“已经,半个多小时了吧……”莫靖言探询地望着大哥,“怎么还……”

“也是,怎么还没回来?”莫靖则蹙眉,“不是没脸见我,直接回北京去了吧。不用管他,他也不愁找不到老婆。”

“还是,去看看吧。”莫靖言心中不忍,“晚上还挺凉的。”

“咦,他还没回来呀。”张佳敏从厨房出来,边擦手边说,“真掉河里了呀,河里的确很凉的哦,水边还有许多水草呢。”

“水草?”莫靖言奇道,“很滑吗?”

“你听过那个水草的故事吗?”张佳敏故作阴郁,“一个男人跳到河里去救女朋友,没有捞到……后来他路过河边,听说,这里是从来不长水草的。他就很伤心地跳河自杀了。请问是为什么?”

莫靖言早听过这个故事,答案是男人曾抓住女友的头发,当时以为是水草,就松了手。她一向对这种编造的所谓脑筋急转弯不以为然,但邵声迟迟未归,再想到生生死死的字眼,她就惊出了一头冷汗,腾地站了起来。

莫靖则拉住她:“你要去找他?你都想明白了?”

莫靖言心中忧虑,顺口问道:“明白什么?”

“老傅昏迷不醒时,有一次我在给少爷的信中提到你,他回信说,莫莫值得更好的生活。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怀疑他对你的真心。为了你,他能舍弃在北京已经上了正轨的事业,对一个男人来说的确很难得。”莫靖则顿了顿,“但是,你可想好了。你现在选择他,可不是什么更好的生活。他什么身份?离了婚,带着个儿子。这些你都知道吧。你要面对的可没那么简单,让我怎么和叔叔婶婶交待?”

莫靖言着急:“我又没说要和他怎样,那些都是后话,先把人找回来吧。”

莫靖则拉住她的手腕:“急成这样,还说没要和他怎样。我说的话,你到底想过没有?”

莫靖言嗫嚅道:“怎么会……没想过呢?”她抽出手来,沉默片刻,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她声音不大,但没有丝毫犹豫:“不过,和失去他相比,其他事情都不重要。”说完她便走出院门,向着河边跑去。莫靖则叹了口气,转身拿了手电,跟在小妹身后追了上去。

莫靖言气喘吁吁地跑到石拱桥旁,朗月当空,水面上跳跃着粼粼的波光,但桥下并没有邵声的身影。她心中焦虑,站在水边的石阶上大声喊着邵声的名字,声音渐渐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模糊了视线。这时她看见下游河畔有身影在晃动,他站在齐膝深的水中,向她挥着手。莫靖言喜极而泣,跑过石桥,跑过河滩。

邵声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岸上,他刚刚脱了外衣走到河中,现在已经浑身湿透,膝下满是泥污,嘴唇冻得青白。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粉包,滴滴答答地滴着水。莫靖言冲过来,紧紧地将他抱住。邵声的前胸依然隐隐作痛,被她撞在怀里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手臂有些僵硬,绕在莫靖言身后,揽住她的肩背,渐渐收紧。这拥抱来得太突然,让人有些不可置信。两人静默地伫立在河边,很久都没有说话。

一阵风过,邵声打了个哆嗦:“还真冷,都冻透了。”

莫靖言把头埋在他胸口,低声道:“你活该!”

邵声低低笑道:“一会儿你的衣服也湿透了,是要陪我一起感冒吗?”

“粉袋又不会忽然沉下去,你怎么这么笨,捞了这么久?”莫靖言的双臂在他身后环紧,“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对,我就等着你来找我呢……”他柔声回应,“你不来,我就继续在河里待着。”他拍拍莫靖言的后背,“本来,里面还有一样东西……但等我捞到时,就只剩下石子了。”

莫靖言站直身体,看邵声从粉袋里倒出几粒鹅卵石来。

“原来是什么?”她问。

“一件要给你的小东西……我本来以为,没机会当面给你的。”邵声轻叹,“不过现在……也找不到了。”

莫靖言接过粉袋,轻轻摩挲着,心中感动:“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她说,“别再说什么‘有机会’、‘没机会’的话了,好像……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怎么不是?你不想见到我,哪怕让我回巴西,我就回巴西去。”邵声低下头来,含着笑意,“可是……我不放心你,我怕你生病,怕你不开心,怕你自己躲起来偷偷地哭。谁照顾你,我都不放心。”

莫靖言嘟囔道:“谁要别人照顾?”

“好好,是我需要别人照顾,我需要有人来哄我开心,要不然我会自己躲起来偷偷地哭……真的呢。”邵声展开双臂,将莫靖言抱在怀里,脸颊贴着她头顶柔软的发丝,“我多少次梦到你,都不敢醒。真的怕睁开眼你就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莫靖言肩膀耸动,泪水扑簌簌地滑下来:“我也是。好多次我都以为你回来了,可是一睁眼,发现只是一场梦;后来听说你结婚了,我多希望这也是一场梦,可是,为什么它却一直都不醒呢?”她用力捶着邵声的后背,“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不早点回来?你现在还要走?还要走到哪儿去?”

“我就在这儿呢,这次不是梦了。”邵声柔声宽慰,“我哪儿都不去,真的,哪儿都不去了。”他拨开莫靖言脸颊上散乱的头发,爱怜地看着她。莫靖言抬起头,看着那双熟悉而明亮的眼睛,忍不住破涕为笑。

两个人紧紧拥抱,长久地亲吻。那熟悉的温度和气息,肩膀和脖颈的形状,和脑海深处的记忆一一重合。被数千个日日夜夜和万里之遥的路途所阻隔的两个不同的世界,终于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莫靖则站在不远处,咳了几声也没人搭理。随后赶来的张佳敏拖住他,食指挡在唇边:“嘘”……

尾声

邵声和莫靖言乘飞机返回北京,方拓一定要开车来接。他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拢嘴,还不忘揶揄二人:“当年我真没少沾光啊,要不是莫莫姐在,师父才不会那么大方请我吃羊肉串什么的呢。还有,那年新年晚会莫莫姐给了票,师父还装矜持,不去,一定后悔得吐血了吧?”

邵声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莫莫姐还说过,以后养条大狗,要叫阿拓。”

方拓不以为意,继续笑道:“你是我师父,她是我莫莫姐,这辈分也不对呀。其实我倒无所谓,随便怎么改口都成,倒是你家小少爷,嚷着要来接他的‘莫莫姐’,还说准备了礼物。这可真差辈了吧!”

邵声叹气:“这小鬼头,回头得和他谈谈。”

方拓探询地问:“那……家里都……”

莫靖言抬头,和邵声对望一眼:“过段时间我会和家里讲,大哥说会陪我们一起回去。”

方拓大笑:“莫大都要气死了吧,昨天打电话和他说进货的事儿,他就抱怨师父把莫莫姐拐跑了,迁怒到我头上,害我差点没做成生意。”

邵声握着莫靖言的手,和她十指交扣:“莫大生气也是应该,但他最后还是帮了我一把。”

“是啊,他心中肯定也矛盾,但最后还是选择信任师父你。”方拓点头,“否则,他压根就不会透露莫莫姐的行程了。”

莫靖言莞尔:“大哥一向老奸巨猾,老谋深算。家里人也都觉得他成熟稳重,这次和爸妈解释,还得靠他帮忙。”

方拓好奇:“你们打算,和家里……实话实说?”

邵声说:“听莫莫的。”

莫靖言缓缓摇头:“有选择地坦白。过去的事情,没必要都讲出来,让家里跟着不愉快。”

方拓忍不住问:“其实作为你们感情的见证人,我也有好多情况不清楚,比如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在一起的,谁能给我讲讲?”

邵声拍他后脑勺:“认真开车吧你,问那么多!”

这时傅昭阳打来电话,问二人是否已经抵达北京,约他们来家中小聚。邵声答道:“我得问问莫莫,她太害羞了。”

莫靖言脸上发热,倚在邵声肩头,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谁害羞啊?”

邵声闷笑:“哎哟,她不仅害羞,还掐我。”

傅昭阳应道:“没关系,过几天安顿下来再说吧。你们能在一起,那就太好了。”隔着听筒,莫靖言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温和的笑意,心中感慨万千,和邵声挽着手臂,久久不肯放开。

暮春时分连着下了两天雨,尘土飞扬的街巷变得清洁湿润,槐树叶刚刚长成,枝头一片明灿灿的新绿。邵声和莫靖言从影院出来,也没有开车,就牵着手在路上闲逛。走到西单的路口,莫靖言忽然问:“你记不记得,再往南走是哪儿?”

邵声将她的手攥紧,笑道:“怎么会忘呢?”

“我们去看看,好不好?”她仰起头,“不知道那边变成什么样子了。”

“有几条路拓宽了,但是很幸运,有些老胡同还在。”

莫靖言好奇:“你怎么知道?”

“我回来之后,就去过那边啊。”邵声释然地笑,“看到那些老房子还在,心里就觉得很安慰。走在路上,就假装是好多年以前,你还在家里等我,就能开心那么一会儿。”

莫靖言心中感动,挽着邵声的手臂,将脸颊贴在他肩上:“这几年我一直都绕着那边,从没回去过。”

“你还记得卖羊肉串的大叔吗?”邵声问,“他还在,只不过他们夫妻俩改行卖水果了。”

“他妻子康复了?”莫靖言惊喜道,“我听说她得了癌症。”

“这我倒不知道。”说话之间二人已经走到街口,他向前一指,“喏,你看,就是那个小店。”

卖羊肉串的老板看起来沧桑了许多,但依旧有一张时常带笑的脸和一副大嗓门。莫靖言问他:“老板,还认得我们吗?”

大叔端详半晌,一拍额头:“认得,当然认得。”他拍了拍邵声的肩膀,“当时大家都可羡慕你了,有那么个漂亮的小女朋友。”他递了两条削好的蜜瓜,“来来,可惜没有腰子了,请你们吃蜜瓜!你们现在不住这边了吧,是不是孩子都挺大了?”

邵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莫靖言莞尔一笑:“是啊,已经上幼儿园了。您呢,家里人都还好?”

“好,好得很啊。”大叔笑得爽朗,“我老婆嫌烤羊肉串烟雾大,说她生病都是我害的,非得让我改行卖水果。为这个我俩现在还吵嘴呢。”

“她身体都好了?”邵声问,“那您就大度些。”

“吵归吵,日子还是过得热热闹闹的。”大叔笑道,“生死关头的大事儿都过去了,其他的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莫靖言心中有所触动,她看向邵声,他也正望过来,两人眼中尽是欣慰与喜悦,不觉相视一笑。

温润的南风渐渐温暖了城北的山区,一众朋友约着周末去白河峡谷攀岩。方拓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艘充气皮划艇,大家争先恐后在河上划了起来。邵一川也不甘落后,央求邵声和莫靖言带他去划船,还不忘将家中刚养的小金毛“闪电”一同抱到船头。

邵声和莫靖言一前一后划着船,邵一川和闪电并肩蹲在船头,他指着前方的河滩,兴奋地喊道:“爸爸,爸爸,我们去挖水坝吧,你不是总说,挖着挖着就到中国了吗?”

邵声笑着叮嘱道:“不要乱动,小心掉下去。”

“我不动……”邵一川揽着闪电,“爸爸,咱们不是要送莫莫阿姨一份礼物吗?你快点呀,我不偷看。”

莫靖言向后仰身,靠在邵声怀里:“什么礼物,这么神秘?”

“还不是之前被川川藏起来了?”邵声在怀中摸索着。

莫靖言只觉得脖子上凉凉的,低头一看,邵声已经将一条绿水晶项链戴在她颈间。“是我一粒粒串起来的。当时觉得,很像你跳《踏歌》时的舞蹈服。”邵声解释道,“本来放在粉袋里,川川以为我们要离开北京,翻箱倒柜找礼物给你。他抽走了项链,把自己在海边挖的石子放了进去。我也是前两天才发现。原本就是你的,现在物归原主。”

莫靖言轻轻抚着项链,笑得甜蜜,嘴上却说:“你的手工也不是很精巧啊,还要嘲笑我绣的字。”

邵声笑:“那你什么时候把第二个字给我补齐了,我再串一条新的送你。”

莫靖言靠在他肩上,侧头看他:“我得练练。”

邵声亲了亲她的额头:“没关系,还有很长的时间。慢慢来。”

莫靖言抻了个懒腰:“我饿了,划回去吧。你来划,我坐着。”

邵声摇头:“你可真懒,饿得倒是快。”

莫靖言忸怩道:“我会懒很久呢,以后我什么家务活都不干了。”

邵声挑眉。

她附耳低语:“我是中队长了。”

邵声惊喜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莫靖言笑着点头,“喂喂,你别把桨放下来啊,船要打转啦。”

邵一川咯咯地笑着,闪电在小主人旁边兴奋地摇着尾巴。

蜿蜒的河水流过石滩,清越的淙淙声不绝于耳;暖暖的夕阳斜射过来,两岸的山峦石壁和浅湾处茂密丛生的芦苇都被染成金黄色。风过苇塘,带着清新温暖的气息。

瞬息万变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它是那样美,又那么急促,或有狂风吹过,翌日枝头花落满地。但没有人能阻挡它生机盎然的脚步,走过那些乍暖还寒的季节,欣欣向荣的盛夏便近在眼前。

莫靖言握紧邵声的手,说:“你听,多好听的水声……”

他笑着将她拥在怀里,温柔地唤着,莫莫。

后记

春有春的好,春天过去,有过去的好。

这本书的后记,其实可长可短。

1、我去过一次里约热内卢,下了飞机的第一感觉,就和我在短篇故事《直到世界尽头》中所写的一样,“这里和我们的国度颠倒晨昏,对换冬夏”。当时我就想,其实比起南极北极,对我们而言,这里才是地球上最遥远的地方吧。

和美国相隔着的,不过是一个大洋。

但和这里,隔着整个世界。

这样远的距离,看不到,便可以当对方不存在吧。

而且里约的名字意译成中文后很有意境——一月的河。当时便萌生念头,要写一个和这座城市相关的故事。没有想过要赋予这个故事什么深意,只是因为上述想法,这注定是一个关于分离的故事。

前三章的灵感来源于林忆莲的一首粤语老歌,《哭》——“他一切是关於你/微笑及眼睛似足你/离别你再与你相遇/其中彷佛千世纪/……哭 哭身边的小孩/可知这一个过路人/某天差一点已变了他的母亲。”

然而,地球是圆的。走到尽头,再向前,或许还可以再回来。

2、常有人问,小说有多少源自生活?我总是回答:如同做蛋糕,需要牛奶、鸡蛋、面粉一类的原材料,但是成品和原料长得并不一样。

在没有写到回忆的段落前,各种人物只存在于单薄的故事里。但当你将掌心一颗细小的种子播种之后,它渐渐长成生命旺盛的植物,每一片叶子上都有细腻错综的纹路。

写“春天”时,我听了许多校园民谣,从青春时的喃喃自语到历尽波折后的沉默回忆,每一首都让人着迷,让人想起曾经的我们你们他们。本来以为会写重逢后跌宕起伏的故事,但最终描述的重心还是落在了校园生活中。和《忽而今夏》、《眼泪的上游》等侧重少年情怀的故事不同,《直到春天过去》描述的不是完美的感情,而是选择、成长和无常。

莫莫、左君、楚羚,都是我很喜欢的姑娘,她们是我见过听过设想过的种种爱情。

3、关于不完美的完美

连载时常在读者评论中看到希望莫莫和少爷“各自幸福”的字眼。这个“各自幸福”多少有些各安天命的感觉。我一向认为不必纠缠于过去,但如果现时有幸福的可能,还是要抓紧当下。而且,和漫长而宏大的生命历程相比较,那一点波折实在无法成为一生的拦路石。大部分人“各自幸福”,不过是因为已经没有破镜重圆的机会。

如何选择、是否值得,没有办法严谨的论述和证明。我们无法遍历生活中所有可能性,都在平衡取舍得失,然后再做决定。

这故事写的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

4、关于的攀岩运动在国内的发展历程,我没有做太细致的考据。文中提到的场馆和比赛等,许多是我根据文章发展的脉络而设定的,未必符合实际情况。如果真有当年的亲历者看到这段,还请一笑而过,谅解我为了行文流畅而臆造的背景。

5、写文的过程中上网搜索,发现作家韩松落在《我们的她们》一书中写过同名的文章,我一直认为,文章末尾的一段内容是对“直到春天过去”这几个字最好的诠释。

他说:“春有春的甜美,春也有春的暴烈……所以要等,所以要忍,一直要到春天过去,到灿烂平息,到雷霆把他们轻轻放过,到幸福不请自来,才笃定,才坦然,才能在街头淡淡一笑。

春有春的好,春天过去,有过去的好。”

愿有朝一日你我也能懂得。

能这样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