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慌慌
离公司越近,陶洁的情绪就越紧张,她知道这样很不可理喻,但她无法控制自己。
终于,越过大门,越过站得笔挺的保安,她走了进去。一个熟识的其他部门的同事带着阳光般明媚的笑容与她打招呼,她亦笑着回应,心情骤然间就放松了下来。
安全抵达属于自己的那一小格天地,陶洁不禁哑然失笑,公司很大,她没必要步步惊心。
爱丽丝打扮得一丝不苟地从眼前经过,很热情地跟她道了早安,如今她们两个至少在表面上呈现出了一团和气的景象,因为爱丽丝已经失去了挤兑她的资本。
在电脑前坐了没多久,贝蒂就打电话过来让陶洁去办公室见她。
贝蒂已于两周前回到公司,即使早有预料,但初见面时她憔悴的容颜还是让陶洁心有不忍,一张惨白的脸上两只深陷的眼窝活像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人也消瘦下去一大圈,仿佛就剩一幅骨头。
不过贝蒂就是贝蒂,从来不会向任何磨难低头屈服,她很快就从新鼓起热情投入到永无止境的工作中去了。
“当年跟我老公离婚,我只用了一个月就恢复过来了,一直到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她曾经得意地跟人夸口。
这话未免有些夸大,女人的幸福与否,跟财富多少、职位高低其实都没太大关系,女人是情感动物,如果没有爱,就如同失去光泽的滋润,装点得再鲜亮也缺乏生气,贝蒂便是如此。
此时,她正就着一份报告指点陶洁,“这几个数字有点问题,我们前三个季度不可能就只做了这么多学生,你再回去好好检查一下,看有没有漏掉的。或者,有可能是哪个计算公式出了差错。”
陶洁把自己做的报告接过来,没有提反驳意见,答应回去重查,她知道贝蒂的脾气,她一旦质疑的东西,非得经过再三确认才肯相信。
爱丽丝酒后失言说的那些话,陶洁未必全信,但有一点她是明白且认同的,贝蒂的确只想找一个没有野心、兢兢业业帮她打杂的小喽啰,陶洁无疑是合适人选。
真心愿意帮助员工成长的优秀经理毕竟不多,哪怕是在企业文化已经相当成熟、且以员工职业发展规划为核心的BR。
“你好像气色不太好,遇到什么麻烦了?”说完正事,贝蒂盯着她的脸忽然问道。
陶洁一惊,赶忙否认,“没有,可能……晚上没怎么睡好。”
贝蒂见她不肯说,也就作罢。
活到位置上,陶洁努力集中精神,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重新检查公式。
内线电话响了,她随手接起。
“是我,麦志强。”
陶洁浑身一激灵,连刚才对到哪儿都忘记了。
“今天下班有时间出来见个面吗?想跟你谈谈。”麦志强提出请求。
陶洁艰涩地咽了口唾沫,把声音压到最低,充满戒备地问:“你想谈什么?”
麦志强能听出她嗓音里的一丝战栗,轻轻笑了下,“别紧张,只是……随便聊聊。”略微一顿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陶洁本能地张口拒绝,“我没空……”
“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麦志强很快打断她,“十分钟足够了。”
“你到底想谈什么?”陶洁咬着唇低声问,“不能在电话里说吗?”
麦志强沉默了。陶洁开始不安,她想,她这句话终于惹到他了,下一秒,他会不会忽然挂断电话?如果他那么做,她是该感到欣慰还是害怕?
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麦志强终于又开口,却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有那么可怕吗?你连面都不想跟我见?”
陶洁最听不得别人在自己面前叹气,心不由自主一软,“不是……好吧。”
放下电话后,她又后悔自己答应得太过轻率,况且,她跟他见面,能谈什么呢?
一颗心反反复复地煎熬,陶洁只觉得难受极了。
中午,爱丽丝主动拉陶洁一起去吃饭,她虽然没有胃口,但饭总不能不吃。
进了餐厅,她只是朝偌大的厅里随意扫了那么一眼,就瞥见了她此时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一群年轻人在餐厅靠窗的高台边上围着麦志强高谈阔论,他满脸带笑地应付着,嘴上也时而在说些什么,陶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他看起来非常心不在焉。
领完餐,陶洁想劝爱丽丝去餐厅另一面找个空位子坐,偏偏爱丽丝爱凑热闹,一眼就看见了麦志强他们,很高兴地拉陶洁过去。
那张桌子上除了市场部和销售部的几人外,还有人事部的安妮和两三个售后部门的工程师,都是认识的,爱丽丝跟陶洁一过去就有人主动给她们让位子。
陶洁很局促地在离麦志强最远的一张椅子里坐下,闷头吃饭,如坐针毡,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别人,话语权就全让爱丽丝一个人夺去了。
麦志强只是在陶洁到来之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看到她那副窘样,他也就不再频繁注意她了。
大家都在聊麦志强的秘书翠西的婚事。据说她未来的夫婿条件不错,是某家合资企业的董事,在北京光房子就有两三处,结婚后她很可能全身心都扑在家庭事务上,即使还会出来工作,也顶多一两年光景,因为接来下的大事就是生孩子了。
“麦总,看来你早晚得重新招个秘书了,使唤人家董事夫人恐怕不太合适吧?”销售部一个麦志强原先的部下跟他开玩笑。
麦志强笑道:“这个,当然得看翠西本人的意愿了,对于女孩子来说,有个好归宿当然比什么都重要。”
爱丽丝叹息了一声:“真羡慕翠西,她好像还比我小一岁呢,只要她愿意,以后就不用向我们似的在职场里爬得灰头土脸,还得看人脸色。”
麦志强瞟了她一眼:“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啊!”
闻言,几双眼睛都开始交换神秘诡异的眼神,爱丽丝本人却垮着脸,一点儿都起劲不起来。
“我?”她挑了挑眉,玩笑道:“我估计只有嫁给BR的份了。”
“不是吧,你条件那么好,还愁嫁不出去。”立刻有人替她打抱不平。
“就是因为条件好,眼界就更高了,要找个称心如意的不容易,爱丽丝是吧?”安妮抢先替她答话,她跟爱丽丝关系很铁。
趁着大家七嘴八舌之际,陶洁偷偷溜了爱丽丝跟麦志强一眼,前者正长吁短叹,后者的嘴边挂着事不关己的笑容,始终沉默地听着。
难道之前的猜测都是错的?陶洁脑子里有点混乱,思绪飘了几圈,最后,她的注意力又集中到麦志强找自己谈话的目的上去了。
有人转首问安妮:“你的婚礼什么时候办啊?不是去年就听你嚷嚷要结婚了吗?”
安妮没精打采地说:“不知道,具体时间不定,跟我男朋友僵着呢!”
问她原因,原来是男朋友家只有一套很小的房子,如果结婚,就得跟公公婆婆挤在一块儿,她怕将来闹矛盾,不乐意,再加上娘家对她的鼎力声援,这事就无限期地拖下来了。
“我也觉得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不妥,婆媳关系历来是个麻烦,搞不好的话有可能连小夫妻的家都得拆散了,能分开最好分开。”女同事中有过来人痛心疾首地支持安妮。
“可是也不能为了房子的事把结婚都耽搁了呀!安妮你这还算好的,起码有栋房子,还有很多在北京工作的小情侣,连房子都没着落呢!依我说,也别拖了,能结一对是一对,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接下来,一个个形色各异的主意此起彼伏,但谁也想不出可以两全的办法。
无形中,争论还很神奇地形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不管有房没房,既然选定了对方,再困难也得跟他结;另一派却觉得基础条件没有搞好就草率结婚,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属于误人终身的建议,而且迟早要成为引发婚姻矛盾的祸端。
一顿饭迅速演变成了一场辩论会,越来越多的人都聚拢过来凑热闹。BR的文化主张做人要有锋芒,因此性格张扬的人比比皆是,谁都愿意在人前慷慨激昂地发表几句个人言论,以博众彩,话题也由婚姻、婆媳问题逐步延伸,涉及到房市、物价、前途、理想等多个领域。
最后安妮受不了了,她的饭盘子里不知溅了多少人的唾沫星子,以至于无法再吃,而她也早就没有了食欲,“打住吧,都打住,你们这么想讨论,不如我跟凯瑟琳商量一下,找时间给大家搞个专场如何?”
凯瑟琳是现任人事总监。
经她这么一打岔,气氛明显缓和了不少,大家都嘿嘿笑起来,不少闲杂人士也纷纷散了开去。
安妮起身欲走,眼角的余光忽然拐到角落里的陶洁,她想起了什么,朗声道:“对了,陶洁,你男朋友也在北京吧?你们买房了吗?”
陶洁本来只是个旁听者,她一心想尽快解决了自己的伙食赶紧溜之大吉的,但是大家精彩的辩论吸引了她,让她渐渐忘记了自己被牢牢紧抓的尴尬。
此时被突然问及,一时措手不及,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没,还没呢!”
安妮仿佛博得了一个战友似的无奈而会心地朝她一笑,“唉,现在还有什么事能比在北京买栋房子更难的吗?”
陶洁回应了她一个笑容,很勉强。她觉得自己在麦志强面前这样坦承自己的痛处,有种赤裸的难受。
好容易熬到下班,贝蒂去参加一个会议,不在办公室里,陶洁手上的活儿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她也收拾完东西,经过麦志强所在的那一溜办公室的走廊时,忍不住朝那一带张望了几眼,凌志强的办公室门仍然大敞着,他一定在里面。
陶洁的心擂鼓似的咚咚跳了一阵,忽然起了临阵逃脱的念头,而且越来越强烈。
主意一定,她拔腿快步走出大厅,推开安全出口的门,几步就蹿到电梯口,等电梯的间隙,她还时不时回头朝办公室门口张望,生怕麦志强出其不意地闯过来。
直到除了公司大门,她回看笼罩在暮色中的BR行政大楼时,才神经舒缓地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她怯懦,或者逃避什么,实在是她想不出跟麦志强之间有任何可以交流的理由。她在心里给自己找着各种借口,大踏步朝附近的公车站走去。
她今天不想这么早回去,打算去逛一逛王府井散散心,省得在家也是心神不宁。
下班高峰期,车站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上班族,陶洁在边缘的区域为自己寻到一块立锥之地,守在那儿默默等候。心里又开始有些不安,自己这样悄没声息就溜,显得多不成熟。
每辆车过来,里面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但每次停下来,又总能神奇地解决地面上的一部分人,司机喊着:“往里面走往里面走,快快!”
当车门关上时,整辆车都是颤巍巍的,缓慢行驶而去。
如此反复,看得陶洁腻烦不堪,可她要等的车却还没来。
一辆黑色的小车倏地在陶洁脚边停住,车窗落下,露出麦志强戴着墨镜的脸,“陶洁,上车。”
陶洁一见是他,顿时花容失色。周围有好多双好奇的眼睛望过来,在她与麦志强的车之间徘徊、揣测。而她的脸色又给了观众无尽的遐想,无聊的人太多,都喜欢看热闹。
麦志强见陶洁迟迟不动,双眉在墨镜下微微皱了一下,嗓音拔高了些,“能快点吗,这里不让随便停车。”
他的语气虽然不严厉,但是很自然地流露出几分老板式的不容置疑的威胁,陶洁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拉开后座的车门,一头钻了进去。
车子呼溜一下蹿出去老远。陶洁紧贴车门坐着,双手牢牢攥紧提包带子,她承认自己很紧张。
眼看路线越来越偏离自己的掌控,陶洁终于忍不住了,“你要上哪儿?”
麦志强头也不回,“带你去一个安静点儿的地方。”
“我哪儿都不想去!”她鼓起勇气抗议,咬着唇,一股作气把话说完,“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麦志强没有回答,但一分钟后,他把车子停在了路边。
“坐我旁边来。”
“什么?”陶洁没听清。
麦志强回过头来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又道:“你不是想在车里谈吗?”
陶洁略以迟疑,伸手推门出去,很快就重新上车,坐在了麦志强的身边。
麦志强在驾驶座上侧转身,正对着陶洁,一直手搭在椅背上,隔着黑色的镜片打量她,陶洁被他这样看得浑身不舒服,心里的别扭感也越来越强烈,她忽然也转过脸来,面向麦志强,“你……能把墨镜摘掉吗?”
麦志强一愣,随即就轻轻笑起来,扬手摘下墨镜,抛在仪表盘上端。
到了此刻,陶洁狂跳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即将跟麦志强进行一场尴尬的对话,但如果这场对话是迟早要发生的,那么,还是让它早一点进行得好。
“麦总,如果你……是想道歉的话,”她咬了下唇,鼓起勇气把话说完,“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喝醉了的事不必当真。”
“如果我告诉你我当真了呢?”麦志强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似真似假。
“别开这样的玩笑,行吗?”陶洁别转头去。
车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静得让人窒息。
“如果只是一声‘对不起’,你觉得我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你请出来吗?”麦志强轻轻地,却是无比正色地说,“陶洁,我是认真的。”
陶洁一下子呼吸困难。
“我有男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声音颤抖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过去。
一个声音在心底不断叫嚣,“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失态?”
她回答不了。
麦志强似乎轻轻吁了口气,然后低声道:“我知道。”
陶洁觉得她必须说点什么来理清她混乱成一团麻的思绪,“我跟我男朋友感情很好,我们……快要结婚了。”
“是吗?”麦志强漫不经心地应着,“那么,为什么还不结婚?你不是为了他才来北京的吗?”
陶洁语塞,意识渐渐复苏,她想起去酒吧那天晚上,自己在出租车里对他喋喋不休地倾吐烦恼,那时候,她把他当成了救世主,现在回想起来,真恨不能一头撞死!
“他暂时还没能力买房子,我……”她说不清楚,她跟李耀明之间的事,真的只是房子问题这么简单吗?
麦志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如果他永远买不起房子呢?你们就永远不结婚?”
“不会的!”陶洁飞快地打断他,久压在心头的烦躁再度抬头,“我给他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如果他还是像目前这样,我们……就离开北京……”她说着低下头去。为什么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呢。
一年,这么长,又这么短。
“然后呢?”
“什么然后?”陶洁不解,抬头看向麦志强。
他的眼睛深不见底,仿佛有股无形的强大吸力要把她拽进去,她慌忙调开目光。
“你以为一个男人会甘心一事无成地放弃他曾有的抱负,灰溜溜地离开这里?”麦志强的声音里忽然渗入一丝冷峻,“陶洁,不是每个男人都把爱情看的高于一切的。”
他看着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继续道:“即使他勉强听从你的意见,跟你离开了北京,你们的日子也不见得会平静。以后,这个男人会把自己所遭遇的所有不如意都算在你的头上——你,愿意那样吗?”
陶洁听得心里凉飕飕的,麦志强的话就像一把刀子,冷酷地划开她拼命遮蔽自己的面纱,将那个她始终不敢放眼窥探的未来硬生生送到她的眼前!
“不,他不会。”她喃喃地低语,负隅顽抗,脸上却有一丝无法遮掩的恐慌。
麦志强怔怔地望向她无助的脸,忍不住探手过去想抚摸她的面庞,陶洁警觉起来,头往右边一拨,躲了开去。
麦志强没有勉强她,只是笑了下,他轻吁一口气,缓声问她:“你今年几岁?”
陶洁别转脸,不想理他。
麦志强不以为意,兀自猜测着,“二十五?二十七?反正还年轻着,是吗?”他轻声笑了笑,“或许,等你过了三十,甚至不用三十,你就不会这么固执了。”
陶洁紧绷的脸愈加难看起来。
“这个世道就是这么现实,女孩子最美好的不过是那几年,在这几年里,她可以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女王,可过了这几年,她便什么也不是。”他侧过脸来仔细端详她,幽幽地道:“即使你现在跟着他,也总有会离开他的那一天,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不是每种牺牲都会得到相应的回报……可是等那时候,你已经不再年轻了,你能保证你永不后悔吗?”
陶洁的心摇晃得厉害,她再怎么也想象不出面前这个曾经温文尔雅的男子会说出如此犀利尖刻的话来,她发出难堪的冷笑,眼睛终于敢跟他对视了,“难道跟着你就是找到了好归宿?”
麦志强迎着她嘲弄的目光,静静地回答:“不能说最好,但至少,我可以让你过得不那么辛苦——陶洁,你其实一点儿都不适合你现在所处的这个环境。”
陶洁紧绷的神经在他这句话中倏然间松懈了下来,她忽然很想哭,为什么理解她的人不是李耀明,而是麦志强?
“你……为什么是我?”她承受不住似地用手捂住脸,说话时,气流从指缝中涌出,热乎乎的,有点像泪水奔涌而出时的感觉。
麦志强深深吸了口气,他靠在驾驶椅上想了片刻,如实道:“我也说不清楚……也许因为,你是那种让男人一见就起保护欲的女孩子……也许,纯粹是因为你的性格,让我想起了我第一个女朋友。”
陶洁颇受震动地把目光向他投过去,刚好捕捉到他嘴角那一抹沧桑的笑意。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跟你现在的男朋友境遇差不多,也许更惨。”
麦志强已经很久没有回忆那段不堪的岁月了,“没有钱,没有工作,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可那时候,我也有一个对我死心塌地的女朋友。”他眯起眼睛,完全沉入到回忆之中,“那时候,我们常去商场门口给人发商品传单,饿了就吃一份两三块钱的盒饭,虽然什么也没有,但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仿佛有个大馅饼在前面等着我们,只要我们不断努力往前走,总有吃到它的那一天。”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扭头对陶洁道:“你看,每个人都经历过很幼稚的一段时期。”
“后来呢?”
“后来?”麦志强皱着眉轻叹了口气,似乎身体的某处传来细微的痛楚。
他很快坐直,恢复了轻快的语气,两手一摊道:“激情没有了,理想中的东西没一样实现,我们自然也就分手了。”
“为什么?”陶洁不甘心,喃喃发问。
“她跟着一个有钱人走了,那人是她公司的某个客户,每天给她快递大束玫瑰,随便见个面都要送份类似于项链之类的‘薄礼’,女孩子大概很少有人抵挡得了这种攻势的吧?”说着,他看看她,眼神复杂。
陶洁怔了良久,忽然对他产生恼恨,“你这算什么,报复吗?你以前的女朋友跟人走了,所以你要去抢一个跟你从前境遇类似的男人的女朋友?说到底,你就是痛恨从前的自己!”
麦志强看着她灼灼的眼神和因情绪激动而显得绯红的双颊,低声笑了起来,“我以前也这么认为,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他把玩着仪表盘上的一个小装饰物,“陶洁,其实不存在抢不抢的问题,这是她个人的选择。我当时能提供给她的只有这么多,她接受不了,离开我,也很正常。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你的——如果你选择离开的话。”
他的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陶洁的脸更加红了,连胸膛都剧烈起伏起来,因为窘迫和愠怒。
陶志强幽幽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不该用这种方式来跟你坦白,我应该好好追求你,天天给你送花,隔三差五地买些惹你喜爱的礼物来赢得你的芳心。可是我已经过了那种激情的年纪,我不想勉强我自己,而且,我相信你是个喜欢听真话胜过喜欢看人作秀的女孩,我对你最大的诚意就是不欺骗你,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我可以向你道歉。但是有一点请你相信,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陶洁面无表情地听着。
“到我这个年纪,再想找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很不容易,因为看过了太多的谎言和假面具。”
趁着陶洁恍惚之际,陶志强终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掌心里的冰凉触发了他心底那一丝深切的怜惜,“我很庆幸遇到了你,我更觉得庆幸的是,你要的那些,现在的我都可以给你。”
陶洁缓缓地从他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麦志强虽然有些不舍,但没有用强,只是用平和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对不起。”她低声说,尽管心里也有浅淡的感动,但她不愿意承认那是发自肺腑的感情,她一向是个容易被感染的人,哪怕是烂俗的连续剧。
“对不起,我另一个不想做‘她。’”她咬着唇,飞快地说完,转身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再度挤在空气浑浊、人群扎堆的公交车上时,陶洁把所有能想到的出路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牢固的,尤其是感情,只需一个外力稍稍推动,就有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大变故——只要她愿意。
周六一早,陶洁还沉浸在梦乡中,就被李耀明不断摇晃她的身子给硬生生撼醒了,睁开迷蒙的眼睛,眼前的李耀明穿了一身昨晚刚买的黑色灯芯绒外套,款式挺时尚,很能衬托出他健壮的身材。
“觉得怎么样?”他喜滋滋地杵在她床前盘问。
“不错啊!”她懒懒地说了句,闭着眼睛又想睡。
李耀明没有赢来她由衷的夸赞,顿觉扫兴,在床沿坐下,又是一通猛力摇撼,“别睡了,再睡下去成小猪了!快起来,一会儿跟我去火车站,咱们一起找个地方去吃顿饭,接着我就得去青岛。”
李耀明最近忙于客户洽谈,听他的意思,进展得应该还算顺利,对方邀请他过去面谈。
陶洁却没什么兴致,“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不行,咱们都很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我今天这可是特意划出来的跟你共进午餐的时间,你可得珍惜哦!”李耀明心情好,舌头上仿佛抹了油。
陶洁心烦意乱,“哎呀,你烦死了,让我再睡会儿嘛!”她背对着李耀明,用被子将头蒙住,隔开他的骚扰,不小心还是把屁股露在了外面。
“再不起来我可打你屁股啦!”李耀明威胁她,“我可真打了!”
陶洁不理他,继续睡。
“啪”地一声清脆的响,陶洁的屁股上果真挨了一下,她像被捅了马蜂窝一般从床上跳起来,把整床被子朝李耀明兜头扔去,“你烦不烦啊??”
李耀明慌忙扯开裹在头上的被子,表情有些懵怔地望着跪在床上满面怒容的陶洁,“我就跟你开个玩笑,你至于发这么大火吗?”
陶洁颓然跌回床上,也不道歉,把被子拽过来,重新披在身上,低声道:“我要睡觉。”
房间里一下子寂静下来,空气像凝固了似的让人难受。
李耀明无声地站起来,走出房间,悄悄带上房门,躲在被子里的陶洁听得一清二楚,她早已没有了睡意,心里溢满了难过,她发现自己最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尤其是对着李耀明的时候,总喜欢挑他的刺儿,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很无辜,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十分钟后,她一脸沮丧地爬起来,换好衣服走了出来,李耀明正穿着那件挺括的外套靠在窗前闷闷地抽烟。
陶洁望着他的侧影,心头一软,叫了一声:“耀明!”就走过去拥住了他。
“对不起。”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喉咙里忽然有些哽咽。
李耀明掐掉烟头,回拥住她,吃力地笑了笑,“不,要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是我不好,老是让你不开心。”
陶洁眼眶湿润,可她不想哭出来,她怕情绪失控,只得微微摇了摇头。
在车站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李耀明一连接了好几个电话,陶洁发现他讲起电话来时的神采飞扬,跟平常简直形同两人,而且很喜欢用肯定句式,不停跟对方保证这个保证那个,让人听着和难受。
“你保证的那些东西你真都能做到吗?”她颇为怀疑地问他。
“不管能不能做到,都得那么说。”李耀明很不以为然,“不然客户连机会都不会给你。”
陶洁不说话了。
“哎,我上次跟你说过没有,有家叫久业的游戏公司,打算跟我们合作开发一款新型游戏的,老狼跟他们谈了都他妈两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后来我怒了,我找他们去谈,结果三天搞定!”
“你都说了八百多遍了。”陶洁懒洋洋地说着,挑起碗里一根面条。
“是吗?”李耀明的兴致下去了一半,有点讪讪的,“我真说过这么多遍?好像没有吧?”
“你几点的车次?”陶洁转口问。
李耀明看了眼手表,“快了,还有半小时。”
“会去几天?”
“两三天吧。”李耀明说着,呼噜呼噜地吃面。
陶洁看了一眼把脸几乎埋进碗里的李耀明,嘴角似乎难以忍受地牵动了一下,她很快把眼睛转开,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吃相竟然这样难看?
吃完了,李耀明随手拿起餐桌上免费提供的纸巾抹了抹嘴,用一种很郑重的口气对陶洁道:“如果青岛这次的项目能成功,之前我从存折里取出来的钱就可以都还给你了……陶子,你,你在听我说嘛?”
陶洁蓦然惊醒似的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李耀明一阵失望,“没什么。”
他能感觉出来陶洁最近跟自己在一起时非常的心不在焉,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谈生意经,可不谈工作上的这些,他们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聊的了,而陶洁的反应总是令他尴尬,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送走了李耀明,陶洁无处可去,仍旧回了小屋。其实她现在自由得很,想去哪里都行,就算再去泡吧,李耀明也管不了她,他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到自己。
可陶洁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兴致,她忽然很想出去旅行,走得越远越好。
前两天她刚看完一本讲间隔年旅行的书,严格来讲,那不算是旅行,而是一次对心灵需求的真诚探索,书里的主人公把大半个亚洲都走了过来,他做过义工,丢过东西,被人骗过,当然,也遇到了很多善良的人,包括他后来的妻子。
读完这本书,陶洁感触颇深,她觉得所有在现代都市中迷惘的年轻人其实都该像书中的主角那样,抛开尘世的繁华与无尽的欲望,单身徒步在地球表面走一走,重新认清一下自己。
一个念头从陶洁的脑海里划过,她忽然从椅子里腾地站了起来,热血沸腾的感觉让她感到陌生和振奋。
别人可以,她为什么不行?
她找出一本台历,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但很快又望而却步了,如果她给自己的旅行也定义成“间隔年”的话,不是一周两周就可以搞定的。
她仰躺在沙发里,开始认真地考虑可行性来,且不说要丢开现在的工作,也不管李耀明跟父母的意见,单单就孤身上路这件事,她是否有胆量做到呢?
细细一盘算,才发现很多事原来想着容易,真要到实施那一步,这中间居然还有那么多的障碍要克服。
李耀明的突然来电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把她重新拉回到现实中来。
“陶子,你能帮我看看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是不是有份敲过公司章的协议吗?”李耀明很焦急,“我好像忘记把它放在包里了。”
陶洁依言从从抽屉把他想要的东西翻出来,“在呢。”
电话里立刻传来李耀明懊恼的自责声!
“你是不是已经上火车了?”陶洁看了眼时间。
“是啊!唉!”李耀明火烧火燎地道,“算了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吧,一会儿再给你电话啊!”
没过五分钟,他的电话再次打来,“陶子,一会儿会有个我们公司的人过去拿协议,她叫杨贞慧,是我手下,你把文件直接给她就行了。”
“好。”陶洁应着,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打着鼻钉的女孩。
女孩子的第六感总是异常灵敏的,当陶洁拉开门,看到那个叫杨贞慧的假小子站在自己面前时,连太阳穴都止不住突突跳了好几下。陶洁甚至用不着去注意她鼻子上那一点璀璨的光亮,光靠这囫囵的一眼轮廓,她就能把对方认出来。
“你是陶洁吧,我杨贞慧,来拿东西的,你这儿不好找啊!”杨贞慧嘴里嚼着口香糖,一边说着话,眼睛一边放肆地打量起室内来。
陶洁没想到她这么拽,顿时有点恼怒,又不能把她的眼睛捂起来不让她四处乱看,咬了咬唇,没有立刻去拿东西,“能把你证件给我看一眼吗?我核实一下。”
“呃?”杨贞慧闻言惊讶地瞟了她一眼,两个女孩互相打量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敌意,少顷,杨贞慧一言不发地把背上的包取下,翻出身份证递给陶洁。
陶洁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就把证件还了过去。
她当然只是做做样子,只要是想煞煞对方的锐气,她看不惯杨贞慧那副跑到别人家里还趾高气扬的表情,不过这一眼也没白看,至少她了解了对方的底细,杨贞慧也不是北京人,比自己小两岁,刚毕业不久。
杨贞慧接过身份证,口气比刚才不客气多了,“东西呢?现在可以给我了吧?”
陶洁把早已准备好的协议递给她,“你打算怎么给李耀明?”
“直接给他送过去啊!”杨贞慧挑了挑眉,眼中再度流光溢彩,“我刚从火车站过来,晚上七点的火车,去青岛!”
不知怎么的,陶洁觉得她的口气以及眼神里,无一不流露出一股炫耀的得意神采来,这让她更加不是滋味。
杨贞慧一走,陶洁立刻给李耀明拨了电话。
还没来得及开口,李耀明欢快的声音先传了过来,“小杨来拿过了吧?东西你给她了?”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员工!”陶洁没好气地嚷道:“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李耀明有点发蒙,“她怎么你了?”
陶洁就把刚才两人见面的事给他描述了一遍,“我就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女孩!”
李耀明本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听完陶洁的牢骚,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笑嘻嘻道:“那你别把她当成女孩看就不成了!”
陶洁本还在生气,听他这么说,一口气没憋住,到底还是笑了出来,心里的气也消了不少。
李耀明听见她笑了,不由幽幽叹了口气,“我们是刚成立的小公司,有人来帮忙干活已经不错了。你以为满大街都是你这样礼貌懂事的孩子啊?”
陶洁也不知道他是在夸自己还是讽刺自己。
“不过你也别小看了小杨,她对数据和市场的灵敏度很高,我跟老狼拿主意的时候也得听听她的意见呢!”
“打游戏打出来的吧。”陶洁不屑。
李耀明不喜欢她这种轻蔑的语气,“不管是怎么来的,总之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忽然口气强硬地替杨贞慧辩解起来了。
“那你就跟你的人才过去吧!”陶洁狠狠地讲完,没等李耀明接口,“啪”地合上了手机。
怔怔地坐了片刻,她忽然摸摸面庞,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刻薄起来?
她想给李耀明打过去,手机在掌中翻了好几个个儿,最终还是放弃了。